完成這次任務的那一刻,來自總部的調任令就浮現在了語琪的腦海中。
她的任務完成額度已經達到執行員上限,按照規定可以進入下一階段,可以選擇轉成行政人員進入總部管理層,也可以選擇作為預備組長,去執行一些其他組員難以接下的高難度任務進行歷練。
語琪選擇了後者。
作為預備組長,她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來自古代組。
說實話,這些年她所依仗的經驗都是基於現代背景,此刻突然接手古代任務,饒是她也不免有幾分忐忑,利用兩次任務間的休整時間查閱了無數古代資料方才稍稍定下心來。只是令人煩擾的是,每次的任務都是隨機分配,即使老資格的她也無法得知自己下一個任務的背景到底是什麼,若是侯門宮闈那就糟糕了,以她這幾天對古代常識的粗淺瞭解,是根本無法應付的。
再次睜開眼時,只見紅燭高燒,羅幕低垂,昏暗的光線之下,厚重的床幃影影綽綽地掩在幽深如墨的黑暗中,不遠處的角落傳來衣料摩挲的細小聲音。語琪一怔,抬手抵在一旁觸感絲滑的錦被上,緩緩支起身來。
與此同時,大量的資料湧入腦海,她一邊緊緊注意著漆黑角落中的動靜,一邊開始迅速梳理這本小說的劇情。
幸運的是,這部小說並不涉及深宮豪宅的鉤心鬥角,只是一部甜寵風格的武俠文,男女主分別是武林盟主謝譽那謀略、武功皆上乘的二公子謝迢和姿色平平的小丫鬟陸宛宛——放在現代,就是鑽石王老五和灰姑娘的俗氣故事。他們遇到的唯一的大波折來自於這部小說的最大反派裴少淵。
在謝迢迎娶陸宛宛那日,裴少淵不請自來,在短短一個時辰內以極其狠毒的手段血洗了山莊上下,將武林盟主謝譽的首級掛於門前後才揚長而去,並帶走了新娘陸宛宛。
不,並非是因心愛的姑娘嫁給他人而一怒瘋魔,陸宛宛還尚無那樣的魅力,他是為了三年前那奪寶誣陷弒父殺母的血仇。
這位反派不但有一個正氣昂然的名字,還有一個跟他的反派頭銜截然不符的身世。他本是名門正派姑蘇裴家的大公子,父親裴鈞是「北謝南裴」中與謝譽齊名的裴煥。赫赫家世並非他唯一的長處,跟其他武學世家出身的公子哥不同,即使撇去父親的威名,裴少淵也是江湖上年輕一輩中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
裴少淵,字長卿。
出身武學世家的青年才俊,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
江湖第一劍客與姑蘇第一美人的長子,不但武學造詣高深,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而且還有一張令女子也豔羨的俊秀面孔,傳聞他回眸一笑,比他那美人母親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南春濃,珠簾幾重,不知多少女子痴痴倚在紅樓雕窗前,只盼他回頭望自己一眼。
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時年紀尚輕的裴家公子還醉心於武學,又怎會懂得消受美人的隆恩?大概就是如此,才會有人說他如雪巔青松,孤傲又高潔。
而雪巔青松般的裴家公子卻在一夕之間淪為暗通魔教的奸人之子,人人得而誅之。
謝裴兩人各自帶人與幾大門派一同去圍剿魔教,但那時還並非武林盟主的謝譽卻在最後關頭做了手腳——他們二人本是率領幾大門派的精英弟子去與魔教教主一戰,但最終卻連那教主的面都沒見到,僅僅同幾個魔教長老交手了片刻……
但即使如此,最終卻只是謝譽一人生還,經他一番顛倒黑白的描述,便將戰敗歸結為裴煥與魔教暗地勾連,毒害自己人,他與其他各派精英弟子拼盡全力才將其斬殺,但實力已損,不再是魔教眾人對手,如此還不夠,謝譽還將裴煥之妻、昔日的姑蘇第一美人污衊成了南疆妖女。眾人不知吃了什麼迷魂藥,竟相信了他這番言辭。諸大門派在魔教手中大損實力的滔天怨氣被成功引燃,於是討伐魔教未成的正派人士浩浩蕩蕩地殺去裴家「清除餘孽」。
裴少淵因有事在外逃過一劫,當他終於回到家門之前,卻只見衝天火光。十六歲的少年拼了命地跑入搖搖欲墜的屋宅,火舌舔上他的衣擺,但他仍是不管不顧地往裡面衝,熊熊火光之中,他只看到母親的屍體吊在樑上輕輕搖晃。
一夜之間,父母被小人害死,家傳寶劍與劍訣均落入殺父弒母的仇人之手,而自己的面容也因燙傷俱毀,還淪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哪怕再溫和的少年心中都會升起滔天恨意,更何況裴少淵本就不是溫和的性子,裴煥生前便曾斷言,這個孩子看起來懂禮數知進退,但他骨子裡卻清晰地刻著他外祖父的血性和狠絕,不觸則罷,有朝一日若被觸到痛處,誰也無法預料到他會做出什麼狠厲決絕之事。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少年跪在母親墳前發誓,必在三年之內手刃仇人,以謝家上下的鮮血,告慰父母的在天亡靈。
不得不承認的是,謝譽這個小人雖人面獸心,但武功造詣卻的確深不可測,更何況他在與魔教一戰之後被推選為武林盟主,手下強者無數,要實現誓言需要無比強橫的實力,而短短三年,他如何能將自己的武學造詣提高數倍甚至數十倍?
答案昭然若揭:天下人都知道,魔教的一些旁門左道雖然泯滅人性,卻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提高實力,若是拜入魔教門下,或許真的可以在三年之內報得血仇——心被仇恨塞得滿溢的少年在一瞬的猶豫之後,終於還是踏上了一條不歸的荊棘血路。
梳理完這部分劇情,語琪回過神來,剛想繼續瞭解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卻聽到那邊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停了下來。
頹靡的甜香縈繞在鼻尖,周圍的氣息渾濁而黏稠,她下意識地望過去,只見那雕花屏風後緩緩轉出一個單薄頎長的身影,是個相貌陰柔的十五六歲少年,僅著一襲薄薄的雪白單衣。他往床邊走了兩步,停住,抬起頭來朝她淺淺地笑——那種無聲卻靡麗曖昧的笑。
語琪皺起眉,剛想說些什麼,就聽到少年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地響起:
「教主,請讓屬下伺候您就寢。」
教主,屬下,就寢……很好,語琪大概知道自己要扮演的是個怎樣的角色了。
她揮揮手,示意少年退下,有些無力地扶住額頭。根據資料中顯示的信息,這次她要扮演的惡毒女配是從未在中出過場、存在感卻異常強烈的魔教教主,可以用來描述她的詞語很多,例如武功高強、精通蠱術、喜好男色、耽於享樂、心如蛇蠍、殘暴無情……符合邪教梟雄的形容詞她佔盡了,符合妖女形象的形容詞她也都佔了,而能讓男人心生好感的形容詞她卻是一個都不具備。
名門正派的公子和聲名狼藉的女魔頭之間到底要如何產生情愫?語琪緩緩抬頭望向遠處的屏風,預感到此次的任務必定艱難無比。
語琪同裴少淵的初見並不美好,無論是地點、男方的儀表還是見面的形式都糟糕透頂,不過無所謂,反正她只需要完成任務,這些如何糟糕都沒關係,只要她的形象和表現在初見時保持得足夠完美就夠了。
那天正是教中一年一度的祭神日,需要在教主的主持下舉行大型的祭祀,向聖神供奉一對男女作為祭品。
她是在一群華衣美服的少年的簇擁下頗具氣勢地走進養著無數蠱蟲的洞穴的,兩個面孔精緻的少年恭謹無比地跟在後面托著她雪白祭袍那過長的衣擺,數萬毒蟲就在兩旁深深的溝壑中窸窸窣窣地爬行,供她挑選的幾對男女被關在洞穴盡頭的鐵牢之中。
由於從資料中已經預知裴少淵來的時間並不湊巧,被幾個長老直接抓來當作供選祭品關押在了這裡,所以語琪看到那個端坐在鐵牢一角、上半邊臉被銀質面具覆蓋的清瘦少年時,毫不意外地緩緩勾起了唇角。
她命人將門打開,示意身後的兩個少年止步,獨自緩步走進鐵牢,在裴少淵面前停下。
由於幾天的關押,少年質料上乘的衣衫顯得有些凌亂,從她的角度往下看,只看到他墨髮半散、玉簪傾歪,即使看不到他隱在面具後的神情,也能感覺到他整個人都疲憊不堪,而在他如此狼狽的時刻,那張銀質面具卻仍端端正正地覆在臉上,忠誠地掩去那被烈火灼燒出的醜陋傷疤。
平心而論,這是一個極其糟糕的出場,身為被關押的祭品,這樣衣衫凌亂、狼狽不堪地出現,本該讓人生不出絲毫好感的,但他身上那種出眾的氣質卻完全扭轉了這一不利的局勢。
火把噼啪噼啪地烈烈燃燒著,將銀色面具鍍上一層淡金光輝,少年就那樣平常地坐在那裡,身上有一種沉靜高貴的氣質。他定定地看著她雪白的衣擺,沒有抬頭,沒有驚慌,自在而從容,彷彿他不是身處髒污的牢中待選的祭品,而是坐在金絲楠木雕花椅上品茶的翩翩貴公子。
從小在世家名門中長大確實是不一樣的,多年沉澱下來的修養和見多識廣的氣度,使他們在最狼狽不堪的時候都有本事保持優雅體面的姿態,不見絲毫慌亂。比如眼前,這位姑蘇裴家的年輕公子一言不發,憑己身的氣質就將鐵牢門外那些空有華衣美服和精緻面容的少年穩穩地壓了下去。
語琪忍不住微笑,她甚至有為他此刻的表現輕輕鼓掌的衝動,但她終是沒有,因為一個殘忍毒辣的女魔頭是不會那樣做的。她只是挑了挑眉,懶懶地抬手,優雅卻不容拒絕地用中指和拇指捏住他的下頜,迫使他抬起頭來。
然而即使下巴被她托起,他的視線卻仍低垂著,不願朝上看上分毫。
她並不在意,只細細地打量他——裴少淵的眸色令人印象深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是純然的黑,他似乎帶些胡人血統,瞳孔是極淡的琥珀色,就那樣疏疏冷冷地看著地面,似是連看她一眼都不願,倒真如傳言一般,猶如雪巔青松一般。
語琪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拇指指腹緩緩滑到他薄薄的唇上,沿著他形狀漂亮的唇線輕輕撫過。不動聲色的調戲,極符合這身份那喜好男色的設定。
「本座聽說,眸色淺淡並且唇薄的人性子涼薄寡淡,最最無情冷酷。」她緩緩俯下身,與他靠得極近,半眯起眼,漫不經心地笑一下,卻又風馬牛不相及地故意問:「你叫什麼名字?」
早在她命那人開門之前,裴少淵就已經大致明白了她的身份,而她的自稱也坐實了他的猜測。這樣張揚地進入魔教重地,身後又帶著這樣鋪張的排場,前後左右都伴著年輕秀美的少年,她只會是那個中原武林聞之色變的魔教教主。此刻看來,江湖中關於這任教主喜好男色、鋪張奢靡的傳聞是屬實的。他皺起眉,不由得想起其他關於這位教主的描述,歹毒陰險、殘暴狠絕。據說,她初登教主之位便將七八個不服命令的魔教長老就地格殺,命人剝去皮掛在殿前示眾,兩年之後她又以雷霆之勢鎮壓了左右護法的聯合反叛,並將參與計畫的數十人活生生地投餵給了她所養的數萬毒蟲……能令整個武林都聞風喪膽的女人,自然不會是什麼善茬。
他垂下眸子,謹慎地回答:「裴少淵。」停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不禁緩緩支起上身,垂首半跪在她面前冰冷的地上,堅定地沉聲請求:「請您收我為徒。」
令人不安的片刻沉默後,裴少淵不禁抬頭望去——由於先前一直垂著眸子,在真正看清她的臉時不免怔了一怔。
他自然不信這位教主會真的如同傳聞中一般三頭六臂,但一個殘暴狠毒、武學修為幾乎堪比怪物的女人,至少也應該是一個悍婦的形象。但此時此刻,這位傳聞中歹毒陰險的教主卻著一身雪白祭袍立於自己面前,逶迤的衣擺在身後似流雲般堆疊,甚至讓這原本髒污不堪的鐵牢都多出了幾分神聖的氣息。一旁的火把將那張漂亮得過分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讓她本就似笑非笑的神情更顯得高深莫測,似乎是發覺了他的目光,她眼底那令人不安的笑意又浮上三分,微微上挑的眼梢流轉著足以勾人魂魄的光華。毫無疑問,這位魔教教主是個極其漂亮的女人,但這種幾乎登峰造極的漂亮太過濃重,無端端地便多出了幾分逼人的壓迫感,讓人不寒而慄。除此之外,她身上卻還有另一種攝人心魂的威懾力,那是到達了武學巔峰的宗師才會有的強橫氣場,使得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她優雅地笑一下,抬手輕輕地覆於他的天靈蓋上,聲音輕柔卻無比清晰,「看來你不知道呢,本座是來挑祭品,不是來收徒弟的啊。」那樣令人心寒的笑容,語氣卻又像是在說「你這個傻孩子」,無比的促狹。
裴少淵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她用一根手指按住了上唇。
「不過,無論何時何地,本座都願意收一種人,」她慵懶地眯起雙眸,聲音低啞勾人,「皮相好看的少年。」
裴少淵彷彿被花紋豔麗的毒蛇咬了一口,身體瞬間僵硬,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漆黑的瞳仁中翻滾著被侮辱的怒氣。
「不願意啊,沒關係的,本座總是會給人們另一種選擇。進來的時候看到兩邊的深溝了嗎?看到了啊,那麼就容易多了,那裡面是本座飼養的小玩意兒,可愛得很,你若不願意跟著本座,那便去陪它們吧。」
他聽到她漫不經心的語調,置於身側的雙手用力得幾乎發白。
怎麼可能沒看到?那樣成千上萬的毒蟲擠擠挨挨地遍佈在深溝之中,噁心可怖,她竟然說可愛得很……
他強忍住心頭怒意,儘量冷靜地開口:「我容貌已毀。」
「是,本座看到了,傷得不輕呢。」她的指尖輕觸他冰冷的面具,帶來一陣暖意後又很快離去,「不過沒關係,他們的眼睛都不及你好看。」她停了一停,又似感慨般道:「可惜了,看你的下半邊臉,以前應該長得頗好,卻被人給這樣毀了。」
就在裴少淵感到自己像是一件貨物一樣被她評論,尊嚴被狠狠踐踏的時候,她的手卻輕輕按在了他的腰間,將他的隨身佩劍從刀鞘之中緩緩抽出。
雪亮劍芒一閃而逝,語琪饒有興趣地盯著劍身上那蒼勁有力的刻字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這把劍名為龍淵?」
他不作聲,只是沉默,唇抿得緊緊的,像是無聲的拒絕。
她並不在意,將指尖按在「龍」字上摩挲一下,輕聲道:「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化作龍。」她唇畔含笑看向他,「裴少淵,本座知你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但本座並非善人,也無愛才之心,若要本座栽培你,你需拿出幾分誠意來。」
「少淵並非忘恩負義之人,若日後……」
「日後如何本座並不關心,你身上暫時只有一樣讓本座感興趣的東西,你想要本座傳授你一二,便用它來交換吧。」她的目光從他面上緩緩滑過,頗給他面子地將龍淵鄭重地插回劍鞘,隨即慢慢直起身,負手於背後道:「恰好本座今日要主持祭典,便給你一個時辰考慮此事,如何?」
裴少淵不是不知道,為獲取力量投入魔教的想法其實是十分莽撞的,無異於與惡虎謀皮,跟魔鬼談交易,但既然已經失去了一切,那他便也沒有謹慎的理由了,左右不過一條命,若不能拿來復仇,苟活又有何用!可他卻萬萬沒想到,連自己傷成這樣的面容都能入她的眼,傳聞中那眼界極高的魔教教主和他看到的女人真是同一個人?不過或許若是沒有那張面具,她便不會多看面容有毀的自己一眼,畢竟那是連他自己在鏡中看到都不免駭然的醜陋燒傷。
裴少淵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抬手按在那張銀質面具上,唇畔不由得浮起一絲苦笑,然而未等他將手放下來,頭頂就傳來陌生少年冷冷的嗓音。
「教主早就走了,你還沉醉什麼?」對方的神情和語氣都帶著冰冷的厭惡,「也不知教主看上你什麼,要長相沒長相要腦子沒腦子……愣著作甚,起來跟我去沐浴更衣,還等人來抬你不成?」
裴家公子自小到大錦衣玉食僕從環繞,即使身負血仇,卻也從未像今日一般飽受屈辱。在這般挑釁之下,他下意識地端起裴家少主的氣勢冷冷地向那陌生少年看去,明滅的火光之下,那眸色極淡的瞳仁如一泓幽冷寒潭,清澈卻冰冷,不怒而自威。
少年一時之間不禁被他那橫過來的凌厲眼神鎮住,好不容易強撐起架子瞪他一眼。
被少年一瞪,裴少淵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離譜,這近乎是在跟那位教主的禁臠爭風吃醋,就像是後宮的嬪妃們鉤心鬥角地博取皇帝的寵愛一般,簡直荒謬可笑。他閉一閉眼,再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清明,聲音沉沉朗朗,「你們教主說過,給我一個時辰考慮。」
少年嗤笑一聲,滿含不屑地用眼尾掃他一眼,「還真當自己是什麼人物呢,架子大到膽敢讓教主等你考慮!那不過是教主仁慈給你個台階下罷了。快些起來,沐浴更衣之後還需焚香,一套下來得費半個多時辰,若是遲了看長老怎麼罰你我二人!」
半個時辰之後,被人押著沐浴更衣後的裴少淵又被帶到了高高的祭壇之下。
鴉青色的遼闊天空遠映著連綿山巒,雲低得彷彿觸手可及,金色霞光溫柔而莊嚴地鋪灑下來,像是來自神的仁慈愛撫。
裴少淵愣了一愣,他以為這些魔教眾人舉行祭祀,是在黑黝黝的山洞之中跳些陰邪詭異的舞蹈,卻未料到他們選擇的地點竟這樣蘊含神聖氣息。
因來得晚了,他們只能站在遠離祭壇的空地之上。從所站之地遠遠望去,只見肅穆宏偉的祭台之下匍匐著數百甚至上千名身著白袍的教眾,他們緊緊貼著地面,跪拜的姿勢恭敬虔誠。
兩列由十六個白衣少年組成的隊伍緩緩地從人群之中往祭台走去,隊伍最前方的兩個少年持著燃得旺盛的火把,隨後的六個少年分別抱著纏著白緞的樹枝、升著裊裊青煙的香爐、金紋作底的白玉瓷瓶,再後面的四個則分別抬著兩塊覆著白布的木板,最後兩個年紀稍大的少年似乎是樂師,手中抱著不知名的樂器一路彈奏著,彷彿來自遙遠過去的悠遠曲調自他們修長白皙的手指下滑出,在空蕩的山谷間悠悠迴蕩,渲染出一種神秘而古老的氛圍。
而隊伍的最前方,則是一個身著雪白祭袍的修長身影,與跟在她身後的那些少年不同,她所著祭袍的衣襟、袖口處都繡了繁複高雅的金色暗紋,她手中沒有拿任何東西,而是優雅閒適地籠在垂地廣袖之中,以一種閒庭信步的姿態慵懶地緩步向前,及腰墨髮並不束起,而是如上等黑緞似的披垂在身後,顯得格外雍容華貴。
從雲端灑下的光芒將他們的白衣都鍍上一層神聖的金邊,隊伍每行到一處,兩旁的教眾便更深地伏下身去,虔誠得像是在親吻神的衣擺。
宗教的感染力從來都強過任何事物,即使是自小被教導魔教是邪門歪道的裴少淵,在親眼見證這樣充滿神聖性的儀式時,心中也不免升起一種肅穆和敬重。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方面理智告訴你這些儀式都是邪惡的,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手染鮮血,他們的靈魂沾滿污垢,但另一方面,你卻發自內心地被這種莊嚴的氣氛所感染。
他原本根本無法理解這些魔教的少年為何不以成為一個女子的禁臠為恥,甚至還將之當作一種榮耀和地位的象徵來互相攀比,而現在看來倒懂了一二了,從他們恭敬虔誠的神情來看,這位教主在他們心目中並不僅僅是一個強勢的統治者,應該還是他們所信奉的神的化身,而能侍奉在神的左右,自然是一種無上榮耀,更遑論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華衣美服加身的榮寵,取之不盡的財富……甚至那些世人為之拼得頭破血流的武功秘籍也是隨手可得。
裴少淵微微合上雙眸,心中不由暗嘆:其實不能怪他們自甘墮落,是這誘惑太讓人無法抵禦。即使是他,在想到那些無上的武功秘籍之時,也無法不為之動心。若真能從這魔教教主手中得來一部武學秘籍,報仇之事便是指日可待……只是,他真要為報仇而自輕自賤至此嗎?
他自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睜開雙眸往祭台上望去,只見那十六個少年已經圍繞著祭壇圍成了一個圓,而那人立於祭壇正前方,垂地廣袖隨風揚起又悠悠落下,頎長的身形被淡金霞光勾勒得有些模糊,遠遠望去倒真有些像是九天之上的哪位神祇。
即使相隔頗遠,她也是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一般,懶懶一眼掃來。視線在空中膠著,卻見她面上雖平靜沉穩如深潭千尺,微微上挑的眼尾卻勾著極淡的笑意,依舊是那副深不可測的模樣,疏懶卻雍容。但她的視線並未在他身上逗留過久,平常而隨意的一瞥之後便移開了去,淡淡落到祭壇中央那兩塊覆著白布的木板上,那下面是兩隻被捆住四肢的羊羔——是即將被獻祭給神的祭品。
本來,一年一度的祭神日需奉上一對尚是處子之身的男女,也就是所謂的以活人為祭,但若非不得已,她並不願殺人,於是便命人換成了兩隻剛滿月的小羊羔——這並非什麼難事,對於這些教眾而言,她的每一個命令都是轉述自神明,而來自於神的意志,不可違逆。
不過雖是如此說,卻也不能太過分,身為一教之主,便須行教主之責,要親自主持祭祀,一個步驟都不可拉下,也就是說她可以命令他們更換祭品,卻不能命令他們不獻祭品,更不能命令他們不再祭神,那是對神的不敬,是瀆神行為,再怎麼盲從的教眾也不會照做。所以說,教主之位看著風光無限,其實處處都有不可踰越的限制。
不過既然她的目的只是讓裴少淵喜歡上自己,那麼此時此刻便只需要將這一套儀式做得足夠漂亮就可,幸而這對於經歷了無數次任務的她而言並非難事。
在遠處的裴少淵眼中,那白衣教主迅速而不失優雅地一揚手,兩個寬大的垂地廣袖頓時在空中劃過完美的弧度,那蓋在活祭上的白布隨著她揚起的手而被掀開,木板上兩隻毛皮似雪的小羊羔露了出來。兩旁的少年配合默契地同時端起白玉瓷瓶,將聖水對著她那好似冷玉雕成的一雙手傾倒而下。
白衣教主垂下眼睫,將雙手合攏,接住一捧聖水,徐徐澆在那兩隻羊羔頭頂。水珠四濺之下,她眼底似有若無地閃過一絲淡淡的悲憫,接著卻雙手成爪,狠厲決絕地朝兩隻羊羔的頭顱抓下,速度之快竟讓她的動作都帶上了淡淡的殘影。
噗的一聲,那是手指刺入血肉的悶響,下個瞬間,兩道溫熱血泉猛地噴湧而出。
而就在整個祭壇上都落起了血雨的同時,所有教眾卻不約而同地朝天空舉起雙臂,高聲歡呼,似乎在進行一場舉世歡慶的盛宴。
雖然在中原,祭祀之日也會殺牲獻祭,但是參祭之人卻都表現得莊重肅穆,並不會為祭品的死而歡呼雀躍,所以並不會給人一種殘忍的感覺。而這些魔教教眾截然不同的反應,顯然讓裴少淵感到有些不適,在這個祭典之上,竟是神聖與殘忍並存、死亡與歡愉同在……
其實,如果語琪有選擇的餘地,她也不想表現得這樣凶殘,但是當所有的教眾都堅信刀劍髒污不可觸碰神潔淨的祭品時,那麼殺牲獻祭這種事只能靠她這個教主以手為刃進行了,而她也盡力讓兩隻羊羔來不及感到痛苦了,只是她不可能把這些都解釋給他聽。
不過解釋不解釋都無所謂了,反正她作為魔教教主,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肯定不會好,所謂蝨多不癢,債多不愁,不需在意太多。她漫不經心地施展起輕功,避過漫天血雨,寬大的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宛如白鳥翻飛的羽翼。而當裴少淵回過神來之時,卻見雪白衣帶在眼前拂過,那位白衣教主輕飄飄地落在面前,揚起的廣袖緩緩回落。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她仍帶著溫熱羊血的指尖就在他右邊臉頰上輕輕一劃,濃郁的血腥味瞬時鑽入鼻腔,隨之而來的是她低啞勾人的嗓音。
「以神之名,賜福於你。」白衣教主輕柔瘖啞的聲音劃過耳膜,帶起一陣奇異的酥癢。她唇畔噙笑地抬起手掌,在自己的額頭前端停留片刻後又反轉手腕,將手背在他額上輕輕一碰,這應該是某種類似於賜福的手勢,由她做來只覺得如行雲流水,慵懶而優雅。
裴少淵一怔,心中霎時升起說不出的怪異,那隻向來被用作殺戮的手此時此刻卻在為自己賜福,他不知該立刻退避三尺,還是該感到受寵若驚,愣神之下,不免做了一件蠢事——下意識地用手擦了擦她手背拂過之處留下的血跡,等他擦完才意識到這明顯帶著排斥意味的行為很可能會惹怒傳聞中頗為陰晴不定的魔教教主。出於防範,他立刻將右手覆在了腰間,緊攥住龍淵。
劍柄傳來的冰冷卻熟悉的觸感讓他略帶不安的心立刻平定下來,這才緩緩抬起眼來與她對視。出乎意料,這位「歹毒殘暴」的教主大度得令人意外,她看上去並不在意,只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視線慢悠悠地在他的右手上轉了一圈,才頗有深意地回到他面上,開口:「不太習慣?」語氣是近乎溫和調笑的,沒有半絲魔教教主應有的陰狠毒辣。
裴少淵謹慎地看著她,並沒有回答。
白衣教主沒有計較,而是笑了一下,別開視線望向遠處連綿群山,聲音輕而悠長,「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習慣的,來日方長。」
聽她話中意思,似是認為他必然會同意她的提議,語氣如此篤定,不存在一絲一毫的不確定,不知該說她自信還是自負。
只是,他真的能夠拒絕嗎?拒絕的結果幾乎等同於選擇死亡,他不是懼怕死亡,而是懼怕在未向謝譽那小人報完仇之前便死去,相比而言,如果失去尊嚴能夠換得足以復仇的實力的話……他心甘情願。
沉吟片刻,裴少淵緩緩抬眸,極淡的眸光清冷堅定地看向她,「我想殺謝譽,三年,可以嗎?」
他問得沒頭沒尾,她卻微微一笑,那笑容略冷,帶著些微孤傲,「不用那麼久,一年足矣。既然如此,你那剩餘兩年,本座便收作報酬了。」
謝譽雖是小人,武功造詣在中原武林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了,她卻說得好像蹍死一隻螻蟻一般容易,他若要擁有足以向謝譽復仇的實力,武學修為不知要提高多少境界,而她竟輕輕巧巧地說一年足矣,可想而知,這個女人真正的實力該是怎樣可怕。這位魔教教主幾乎不能稱之為人,簡直是……怪物。
無論如何,只要能報仇便好,就算是同魔鬼為伍。
裴少淵的右手自劍柄上緩緩鬆開,看似順服地斂目垂首,朝她一抱拳,行了一個十分標準的屬下拜見主上的禮,無比恭敬。
語琪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懶懶地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看似溫和實則強硬地將他的手拉下來,慢悠悠地一勾唇角,「本座還不缺下屬。」說罷瞥他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籠著袖子不緊不慢地轉身朝後山的溫泉走去。
上好玉石砌成的碧池旁雲霧繚繞,濕熱的水汽在池面上不斷地翻滾蒸騰,遠遠望去像是一片巍巍雲海。
幾個負責溫泉的白衣侍從在語琪的眼神示意下識趣地退下,裴少淵似乎明白了什麼,面色鐵青地停下了腳步,再也不肯前進一步。
這也不能怪他,即使為報仇下定了決心,這個當了十幾年正人君子的裴家公子也難以立刻拋卻矜持,他置於身側的雙手因用力而指骨發白,長眉深深皺起,直直地盯著白衣教主的背影,眼底翻滾著掙扎的神色。
語琪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停下腳步,依舊緩步朝池邊走去,聲音輕柔卻滿含危險的意味,「裴少淵,本座的寬容似乎讓你誤解了什麼,你最好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挑戰本座的耐性,那並不明智。」
真正有氣場和威勢的人,不需要將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也不需要拽著你的胳膊往前走,那種久居上位才會培養出來的氣勢便會讓你根本無法違抗他們的命令。
裴少淵握緊了腰側的劍柄,卻終是拖著沉重的步伐重新邁步,雖然那銀質面具擋去了他大部分的神情,但那色澤極淡的瞳孔卻愈來愈冷,彷彿沁著來自於千年寒潭的一泓雪水。
白衣教主在池邊站定,優雅慵懶地抬起雙臂,示意他上前服侍更衣。
裴家公子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遲疑地,近乎絕望地鬆開了握劍的手,咬牙朝她腰間的衣帶伸去……
裴少淵的手伸向白衣教主的衣帶時,無意間碰到了那及腰墨髮,冰涼沉滑的觸感從手背上劃過,竟像是上等的綢緞拂過。上天實在不公,不但給了這個女子無人能及的權勢和武功,還賦予了她堪稱完美的相貌,甚至到了每根髮絲都找不出絲毫瑕疵的地步。
權勢與地位,武功與美貌,這些世間人奮力追求的一切,她竟都擁有了。若換了常人恐怕早已歡呼雀躍,可從這位教主的臉上,他卻看不到多少歡欣愉快的神色,她太過不動聲色,哪怕是微笑的時候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就如一汪幽冷寂靜的深潭,根本無法看清。
衣帶那柔滑的質地讓裴少淵回過神來,他合了合雙眸,沉下心來,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便不能再臨陣退縮,若連這種事都做不到的話,談何報仇?
裴家公子緩緩睜開雙眸,本就極淡的眸色似乎又淡了幾分,顯得格外清冷漠然。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以一種例行公事的姿態將雙臂繞過白衣教主的腰側,雙手在前方猶疑了片刻後才緩緩地落在衣帶上,以極為笨拙的手法試著去解那白玉製成的帶扣。
他本就不會伺候人,又因視線被擋住看不見前方的情況,解了數次也沒能成功,幾次失敗之後,手上不知不覺地便用上了幾分力道,若不是這一套祭袍都是由上好冰蠶絲製成的,只怕這衣帶早已被他扯壞。
第五次的失敗後,白衣教主淡淡地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並未用幾分力道,卻讓這位裴家公子下意識地便停止了動作。
他屏住氣息等待了片刻,也沒等來呵斥或是責罰,她只是緩緩拉開他的手,自己將白玉帶扣解開,隨手將除下的腰帶遞給他。
大概是對他徹底失望,接下來白衣教主都是自己動手,裴少淵只愣愣站在一旁,偶爾接過她除下的衣物。他的視線放得很低,眼中不帶任何情緒波動地盯著自己的靴尖看,直到水聲響起,他暗自鬆了一口氣,又等了片刻後才敢抬起頭來。
不經意的一瞥,他卻看到粼粼水面之上,這位教主白皙單薄的後背竟佈滿了無數暗色傷疤,劍傷、刀傷、鞭痕……除了兵器造成的疤痕之外,似乎還有一些腐蝕性的傷疤,幾乎讓人觸目驚心。
其實這些傷疤在一個武夫身上倒不會給人以這樣的震撼,但她的肌膚實在太好,宛如浸水白玉般瑩潤清冷,與那醜陋交錯的疤痕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給人以極大的衝擊。
語琪自然是故意的,她將他帶來此地,便是為了不動聲色地讓他見識一下這副身體上的纍纍傷疤——來自正派名門的裴家公子對魔教教主肯定存有牴觸之心,若要完成任務,首先必須消解他心中的這種情緒。
而在這種時候,改邪歸正拚命做好事其實並非最佳做法,畢竟作為魔教教主,給他留下的陰險惡毒的印象太過深刻,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而且就算做到了完美,他也肯定不免心存懷疑,還不如保持他原先對你的印象,這樣但凡表現得溫和一些,都會令他頗感受寵若驚。有句俗語便叫「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並非是女人生性喜歡受虐,而是因為物以稀為貴,一個「壞人」表現出的好意由於稀有罕見,便比「好人」表現出的好意更讓人覺得珍貴。也就是說,反過來變成「女人不壞,男人不愛」也一樣成立。
不過這些惡劣印象難以抹去,並不代表不能建立一些有利的印象,雖然「壞人」突然的改邪歸正會讓人起疑,但通常人們都相信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他們往往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一個「壞人」曾有無比悲慘的身世,經歷過種種難以忍受的苦難。
若是這種過去的傷痛放在一個面相凶惡的男人身上,便不太會惹人同情,但若是放在一個姿容姣好的女子身上,那麼便會被人們放大數倍甚至數十倍來看待,並不自覺地對其產生憐惜,其一是因為女性本就是公認的弱質之流,更易激起人們的保護欲,其二是美貌之人總會讓人多些好感,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在手上的血跡褪去後,語琪便緩緩撩起一捧溫水澆在肩上,同時偏過頭往後望去,果然看到裴家公子皺起的長眉和眸中的複雜神色。
而在裴少淵看來,她面色淡淡地一眼掃過來,目光僅僅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便漠然地轉了開去。而下一秒,她便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麼一般,聲音低低響起,語氣平淡得就像是在敘述別人的事情,「沒什麼好驚訝的,進了冥殿的人,能活著出來已是萬幸。」她沒帶什麼感情地說完,慢悠悠地回過頭看他,眼角眉梢卻在瞬間劃開淡淡笑意,「一百個弟子進去,能活著出來的只有一個,這就是為什麼自冥殿出來的冥使,隨便派出一個都足以在你們中原攪起血雨腥風。」
這副身體的眼梢本就自然上挑,她這眼角帶笑地一回眸,直如滿地梨花逐曉風,裴家公子看得一怔,繼而又是深深一皺眉——她說得不錯,魔教派到中原的冥使的確個個武功深不可測,他險些忘了,眼前這個女人並非是什麼弱質女流,即使曾經受過諸般苦難,但現在的她已在武學巔峰,手染無數鮮血,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同情。
他沉默了片刻,抬眸望向她,聲音低沉,「既然你深知冥殿手法殘酷,為何不在繼任教主後取締了它?」
語琪和他對視片刻,收斂起笑容,目光瞬間變得極冷,如千年寒霜一般地涼涼一眼掃過去,「你踰矩了。」
裴家公子這才反應過來,對方並非是可以直言相勸的好友,而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魔教教主,而自己剛才的行為,實在太過膽大。
而就在他凝神戒備時,她面上的神情卻漸漸緩和下來,看上去竟有些無奈的意味在裡面。
「這裡並非中原,裴大公子,你覺得陰邪殘忍的冥殿,卻是這裡的孩子拼盡性命也想進的地方。」她淡淡道了一句,見他面上現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微微移開視線,輕聲解釋道:「你們中原人過的是養尊處優的日子,我們卻不是。對於我們來說,要麼,活得比任何人都輝煌,要麼,不如立刻去死。你或許難以相信,但事實確實如此,如果沒有冥殿,就不會有本座的今日。」
直到很久之後,裴少淵仍舊記得,白玉碧池畔煙霧繚繞,而她那精雕細琢的面容在層層白霧之後若隱若現,「對於我們來說,要麼,活得比任何人都輝煌,要麼,不如立刻去死。」
那樣的話自她口中說來,平靜而淡漠,卻只讓人心生悲涼。
那日之後,裴少淵便同那些陰柔少年一般,晚上睡在一個離後殿極近的無名小院中,白日到她身邊服侍。
跟教中的普通弟子不同,這些少年在後院中也有自己的小廝,平日除了服侍教主起居之外,幾乎十指不沾陽春水,吃穿用度幾可與中原豪門大戶的貴公子相媲美。
若不是因習武而手指上微有薄繭,不知內情的人看到他們的相貌衣著,恐怕都會以為是哪家的公子。
更得寵的幾個少年則住在自己的獨立院落之中,不需再來教主跟前伺候,每日除了習武便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有閒情逸致的便會在閒時吟詩作畫,底下自有弟子專門為其蒐羅各種孤本、名家手筆、傳世之作等,日子過得堪比王孫貴族。除此之外,無論是喜愛神兵利器、武功秘籍還是奇珍異草、珍奇異獸,但凡天下有的,這些魔教弟子便有本事在最短的時間奉到他們手中,有些幾乎堪稱無價之寶的物事,恐怕那位金鑾寶座之上的九五之尊也難以得手,而這些少年卻在擺弄幾日之後便隨意地拋在了一旁任其蒙塵。
不過幸而這些受寵的少年算是極少數的,否則魔教再如何藏龍臥虎也供不起這些公子的揮霍無度。
這些受寵的公子具有隨意出入教主寢殿的權利,而其他隨侍的少年則是每過幾日才能輪到一次在教主近旁服侍的機會。
裴少淵原本還曾擔憂該如何拒絕同她做那男女之事,卻在後院住了幾日後漸漸發現那不過是在杞人憂天。
在後院的這幾日,他雖是整日練武,卻也不知不覺地從那些少年口中聽到了那位教主的一些事。
在之前,根據江湖傳聞,他以為這位魔教教主是個魔道梟雄,陰毒狠絕十惡不赦,而現在,他卻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位教主了。
她曾面不改色地手刃多位魔教長老,在曾經的他看來,這算是殘暴無情、剛愎自用的表現,但在這些少年的敘述中,卻是情勢緊迫的局面下她以雷霆之勢果斷反擊,若非如此,那日後崖之下恐怕會多上一具她的屍骨。從同這位教主的幾次接觸來看,似乎後者的言論更接近於真實情況。若她真的剛愎自用容不得任何忤逆,若她真的生性殘暴冷酷無情,那麼他當日的所作所為足以令他死上無數次,而他直到現在還活在人世。
用這些少年的話來說,這位教主的「殘暴無情」其實只針對敵人和背叛者,而對於自己人,她甚至可以說是護短的,而也正因如此,一些魔教的普通弟子在外行走時也無人敢欺辱。
裴少淵並非是個頑固之人,若是撇去不同的立場來看,他對這位教主甚至是有幾分欣賞的——身為女流之輩,能有如此手段實屬難得——雖然她身邊美貌少年環繞的作風還是令人有些難以接受。
六日之後,終於輪到他去後殿服侍,雖說對此他並不期待,但至少不像曾經那般排斥。
本就不擅長於端茶送水之事還心神放鬆的後果就是——
砰的一聲,白瓷茶盞砸在地上,滾燙的茶水和碎瓷片瞬時飛濺開來。
裴少淵一時間愣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下意識地朝窗邊矮榻上望去,卻見那慵懶斜倚著的白衣教主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將膝頭的古籍合攏,繼而不緊不慢地懶懶抬眼看他,漆黑如墨的眼底甚至帶了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見她似乎並無責怪之意,裴少淵沉默片刻後道了一句抱歉,便面無表情地蹲下身去收拾自己惹出來的殘局。
那邊的語琪卻是愣了一愣。說實話,她還以為這位裴家公子在犯錯之後又會反射性地去摸他腰間佩劍,誰知對方卻這麼坦坦蕩蕩,好似根本不怕自己一般。
她並不知曉這幾日中他對自己看法的轉變,只默默在心底疑惑,是這個魔教教主的頭銜失去了昔日威懾力,還是她剛才的表情太過溫柔和藹了?這位曾經看到自己就滿含警惕渾身緊繃的裴公子如今怎麼對自己如此放心?
語琪定定看他片刻,似笑非笑地揚起唇角,「你可知道你打碎的,」她頓了頓,漫不經心卻滿含深意地道:「是本座最為中意的一套茶具……」她故意將後一句說得極慢,刻意將聲音放得輕柔又危險,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對方面上的表情。
只見裴家公子皺了皺眉,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按以往的情形來看,下一個動作應該是攥緊腰間佩劍,凝神戒備,但他這次卻只是稍稍停頓了片刻,便繼續將散落一地的碎瓷片收攏到托盤中去,銀質的面具很好地掩蓋住了他面上的神情。
白衣教主將他的一系列反應收入眼底,懶懶往後一靠,修長的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手邊矮幾,心中覺得不對勁,以往他那如同看到毒蠍或是母狼一般的戒備和警惕消失無蹤了。
就在裴少淵收拾完準備起身的瞬間,她將右手撐在一旁的矮幾上,閒閒地托住下頜,似是不經意地道了一句:「你不怕本座了?」
裴家公子聞言,淡色雙眸沒什麼情緒地看她一眼便緩緩垂了下去,隨即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聲音低沉清冷,宛如玉石相擊,「你不會為這種小事動怒。」
聽他語氣如此篤定,語琪不免愣了一愣,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很快反應了過來,唇角一挑,勾起幾分笑意看向他,「哦?這麼瞭解本座?」
白衣教主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中帶著再曖昧不過的笑意,但面上卻是冷淡的、漫不經心的模樣,像是不懷好意的調戲,卻又像是無意的隨口一問。
裴少淵卻很是鎮定,語調沉沉,沒有多少起伏波動,「我並不瞭解,只是看得出來,你手段雖狠,心胸卻並不狹窄。」
語琪沉默片刻,聲音涼涼地道:「裴少淵,你膽子越發大了,竟敢當面妄議本座。本座不會為小事苛責於你們,並不代表本座會容忍你們沒上沒下。」
裴少淵默然片刻,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行有失謹慎,他垂下眸子,剛想低聲道一句屬下知錯,就感覺到一件物事朝自己直直飛來。
多年習武的習慣讓他下意識地想躲開,但理智卻又制止了他,於是最終,裴家公子身姿筆挺地立在原地,硬生生地讓那本古籍砸上了自己的額角。
與常人不同,他為掩蓋臉上的燒傷,日日佩戴一副遮去上半邊臉的銀質面具,是以那來勢兇猛的古籍砸到額角之時,書角與面具相撞,使得那銀質面具的邊緣在他臉頰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書落到他腳邊,正正好封皮朝上,只寫了兩個字:劍譜。
沒有任何威風的名字,就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無比低調,也無比囂張。
「拿回去練,若有不懂之處,一個月後再來問本座。」她慢悠悠說完,才偏過頭來看他一眼,視線滑過他臉頰時愣怔一下,幾乎哭笑不得,她剛才把書扔過去不過是因為懶得起身,這裴家公子大概是誤解了,以為自己是在發脾氣,竟躲也不躲。
語琪無奈地起身,踱到一旁的箱櫃邊,翻了瓶金瘡藥出來,路過這愣小子身邊的時候順手將他拽著往榻邊走。若是放在以前裝乖乖女的時候,她會拽這些反派的袖擺或者衣擺,但是現在並不需要這麼小心翼翼,所以她直接挑了最好拽的衣襟處,絲毫不給面子地把裴家公子拽到了軟榻邊。
裴少淵不知想到了什麼,剛剛鎮定自若的神色不翼而飛,右手又一次攥住了龍淵劍,渾身肌肉緊繃,宛如食草動物見了狼一般,萬分戒備地看向她。
白衣教主似笑非笑地用眼尾掃他一眼,懶懶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動作看似輕飄飄,實則添了三分內勁在其中,裴家公子根本無法抵抗,幾乎是直挺挺地砸到了軟榻上,腰間佩劍撞在矮幾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語琪心下好笑,面上卻是淡淡的,低頭挑了點兒金瘡藥在指尖後,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像是根本沒看到他一臉掙扎和警惕,低聲命令道:「把你礙事的面具拿開。」
裴少淵別開視線,看著她放在一旁的金瘡藥道:「我自己來就行。」
「本座沒跟你商量,把面具拿掉,別讓本座說第三次。」白衣教主冷下臉來,原本低啞慵懶的聲音彷彿帶著冰碴兒,說不出的凜冽。
若是換作其他事,裴少淵不會這麼堅持,但是涉及此事,他卻不能不固執,因那燒傷實在太過可怖,連他自己看了都不免反感,何況……
他緩緩抬眼,淡色瞳仁安靜地看著她,眼底的神色卻透著無比堅定的拒絕。
在他這樣明顯的反抗之下,白衣教主緩緩眯起雙眸,墨黑狹長的眸中漸漸浮起冷意,散發出迫人的威勢。
除開一開始因慌亂而起的胡亂猜測,裴少淵其實很清楚對方僅僅是想給自己上藥,以這位教主平時的性格來看,她能放下架子做這種事甚至讓人有些訝異,只是在還未擁有足以復仇的力量之前,他不能讓她厭惡自己,所以無論如何,那張面具是萬萬不可除下的。
兩人沉默地四目對視了片刻,就在裴少淵以為對方會為自己的不識抬舉惱火時,白衣教主卻出乎意料地妥協了,雖然之後那些行為跟溫柔扯不上半點干系。
她垂下視線,不容拒絕地將他的下巴又抬高了些,另一隻手略顯粗魯地用指腹將那金瘡藥重重地抹在那露在面具外的傷口處,抹完後猛地鬆開手,將整瓶金瘡藥拿過來扔進他懷裡,沉聲道:「你可以滾了。」
雖然對方的語氣頗為不善,但裴少淵卻不知為何鬆了口氣,沉默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白衣教主看也不看他一眼,扯來矮幾上的另一本書翻了起來,被金色陽光籠罩的側臉卻不帶半絲暖意,凜然如冰雪雕成,透出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靜靜地站了片刻之後,裴少淵低聲道了句多謝便轉身撿了地上那本劍譜朝外走去。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白衣教主卻冷冷地開口:「站住。」
裴少淵一怔,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卻聽到她的聲音幽幽響起,「好好料理你臉上的口子。」雖然內容聽上去頗含善意,但她那涼涼的聲音卻讓人不寒而慄。囑咐完了之後,她漫不經心地將書翻過一頁,話頭也隨之一轉,以一種輕飄飄的語氣刻薄道:「本來半張臉就不能看了,你別把另外半張也折騰花了。」
若她只說前半句,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感動的,但這後半句加上,他卻不知該如何反應了,沉默半晌,只好抱了抱拳,轉身離去。
裴少淵回到後院,第一件事便是把那薄薄的劍譜拿出來鑽研。
其實這位教主會扔給自己一本劍譜還是挺出乎人意料的,他原本還以為她會給自己一本邪門歪道的玩意兒,例如降頭術或是巫蠱之術之類的,不過等他將這劍譜翻了幾頁之後,卻漸漸淡定了下來。
魔教教主果然是魔教教主,永遠不可能變得光明正大,這些劍招看上去雖是平平常常簡簡單單,細細一琢磨卻是無一不刁鑽詭異,使人防不勝防。
若在半月之前,他還是裴家大公子的時候,看到這種劍譜或許會嗤笑一聲旁門左道,但現在心境已然不同,再光明正大,若不能達到目的又有何用?他便是不擇手段,也要讓謝譽那小人不得好死!
這一日他連著練了足足三個時辰,洗漱過後用了晚膳,躺在床榻上,被懷中那瓶金瘡藥硌得難受才想起來,自己還從那位教主那裡拿回了這麼一個小藥瓶。
他沉默著將小小的瓷瓶夾在指間看了片刻才放到枕邊,只是眼中卻浮起了頗為複雜的神色。
若是這位教主真的如傳聞之中一般殘暴無情倒也罷了,不過是三年工夫,再怎樣的地獄景象忍一忍便也過了,三年之後一轉身,便是再不相見,兩相陌路。只是事實卻並非如此,便照今日而言,雖然她一直冷著臉,話也說得難聽,但無論是自己失手打翻了茶盞,還是那番踰矩之言,甚至是最後明顯的違命之舉,她卻都沒有太過計較。雖然很難以置信,但是這位教主倒真的頗為符合「刀子嘴豆腐心」這個形容。
曾經他可以認為跟她兩年便算是償還,三年之後便可以兩不相欠,但現在,單單這一日,便已是承了她三份不咎之情,更遑論擺在案頭的那本劍譜,放在枕側的這瓶金瘡藥,都是恩情。而時日越久,他只怕會欠她更多。
別人欠自己的,他都記著,如謝譽對裴家所做的一切,他都會一一加倍討回,以他謝家滿門之血,告慰父母在天亡靈!但若是欠了別人的,他也無法欺騙自己佯裝無事。
裴少淵疲憊地合了合雙眸,若是三年之後他成功復了仇,又該如何償這個恩?
所謂欠千錢易還,而若是欠了人情,卻是難償……
臉上劃出的血口並不算深,再加上上好金瘡藥的藥效,不過短短幾日便癒合了,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跡,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裴少淵也並不在意,一方面是跟臉上的燒傷相比,這道劃痕不算什麼,另一方面是作為七尺男兒,這點兒傷痕只會增添氣概,並無大礙,無須如女兒家一般擔憂破相。所以幾日之後,再次踏入那巍峨大殿的裴少淵早已忘了此事,只垂首斂目地走到自己該站的地方立好,心中默默思索昨日的那一招該如何使得更流暢一些。
前日才下過一場秋雨,微寒的冷風拂過幾個侍立少年的如雪衣擺,卻沒有使他們面上的神色變化一分一毫。身為魔教弟子,即使容貌再陰柔精緻,都是自小習武的,隨便哪個的內功都可與中原中上流的高手一較高下,自是不懼寒風。
無聲無息的,有兩個手捧文書的普通弟子進入大殿,疾掠的身影卻在四個侍立少年面前戛然而止。
裴少淵回過神來,同另一個少年接過他們手中的文書,轉身朝後殿走去。
白衣教主正背對他們負手而立於一排雕刻精緻的沉重木櫃前,修長的身姿在無數瓶瓶罐罐之前筆挺立著,遠遠望去有一種清閒從容的風度。兩人放下文書並沒有立刻離去,而是一左一右在書案旁站好。
見另一人已經開始磨墨,裴少淵便從筆架上取下一支湘妃竹筆開始潤筆,而那位白衣教主也慢悠悠地轉了個身,往這邊遠遠地瞧了一眼。
片刻之後,垂首做事的兩人都聽到一陣腳步聲徐徐而來,裴少淵剛剛潤完筆,就見寬大的雪白衣袖在眼前掠過,隨之而來的是手背上冰涼柔滑的觸感,待他再抬起眼時,手中的毛筆已然執在她手中。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白衣教主停下了翻文書的動作,平靜地抬眸望過來,面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剛才在他手背上拂過的指尖並不屬於她一般,或者說,在她眼中似乎男女之間這種程度的接觸算不得什麼事。
裴少淵並不作聲,對方則是眉梢一挑,沉靜若水的目光從他面上劃過,再淡然不過地問:「有事?」
從這樣正經平靜的態度來看,似乎是他想得太多,裴少淵如此對自己解釋,然而他剛低下頭去,下巴便被對方手中的湘妃竹筆架住,竹製筆桿壓在皮膚上,帶來幾分涼意。
對方不知何時已湊到近前,他下意識地想後退一步避開,卻見那雙狹長烏沉的眸子裡並無絲毫戲謔,反而帶著很是認真的神色,再加上她此時面上沒有笑容,看起來格外鄭重,他一怔之下以為有什麼要事,便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片刻之後,她微微蹙眉,目光緊緊地盯著他臉頰處,低聲道:「怎麼還是留了疤?」聲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不滿。
裴少淵半天才明白她說的是幾日前便癒合了的那道口子,心中浮起淡淡的彆扭之感,若是自親人口中聽到這種話也就罷了,偏偏對方與自己並不算熟,兩人之間還是這樣尷尬的關係,他一時之間不知該道謝還是該避開。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對方收回手,懶懶地道:「本座也懶得管你這檔子事,只是你既然跟了本座,你這張臉在這三年內便不能醜上一分,」她頓了頓,偏過頭對那正磨墨的少年命令道:「去找祁公子要些舒痕膏來。」
堂堂男子漢,怎可用那種女人家的東西,裴少淵抬起頭看向那少年,沉聲道:「不用。」
可惜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退了下去,裴少淵再欲張口,卻見白衣教主已然在揮毫批覆文書,只好將拒絕的話嚥了回去。
不過片刻工夫,那少年便回來了,不但拿回了舒痕膏,身後還跟了個年輕公子。遠望過去,只見那人身著一襲淺色長衫,身後披垂一頭墨黑長髮,略顯單薄的身姿籠在白色繡金的薄披風中,看上去像是江南水邊文弱清秀的書生,斯文而清俊,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遠勝普通弟子,應該就是她口中那個祁公子了。
那捧著舒痕膏的少年恭敬地將東西奉上後便退到了一旁,而那祁公子的神色卻是自在從容得多,絲毫不拘謹地握了下她垂在身側的左手,微微皺眉,柔和的聲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關切,「怎麼手這麼涼?」說罷便要脫下自己身上的披風給她披上。
裴少淵沉默地立在一旁,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不無詫異。這些日子以來他只看到後院那些少年對這位教主既嚮往又敬畏,當著她的面只敢諾諾稱是,卻從未見人在她面前能夠這樣姿態從容的,想來這位祁公子便是那最受寵的幾位公子之一了。
白衣教主將手頭的文書批覆完才不緊不慢地掀起眼簾,用眼神制止了他脫下披風的舉動。
即使被拒絕了,這位祁公子的聲音依舊溫和平靜,「教主怎麼想起要舒痕膏了,可是哪裡受傷了?」
語琪剛想說沒事,讓他回自己的院子,卻在不經意之間瞥到一旁裴少淵面上複雜的神色,一瞬間便改變了主意,微微一笑道:「不是本座,是你對面那小子。」
祁公子微微一偏頭,看了一眼裴少淵的臉頰便什麼都知道了,但他卻並未露出絲毫嫉妒神色,只溫文一笑,像是根本沒看到裴少淵臉上那面具一般,輕聲道:「看教主這樣緊張,這位公子定然姿容過人。」
若是裴少淵未毀容之前,這句誇讚倒還算得上是貼切,但如今這句話聽上去實在像是虛偽的奉承,但他的語氣卻又頗為柔和真誠,彷彿是出自真心的讚美。
語琪心中佩服,暗道這身體原主的男人果然不凡,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笑一下,既不反駁也不附和,只將那舒痕膏反手扔到裴少淵懷中,不懷好意地打趣道:「這回拿回去再不好好涂,本座就只能將你每日帶在身邊督促了。」
能混到這個地位的必然都是精明人,那位祁公子聽到語琪這話,面上一點兒不滿都沒有,反而笑意盈盈地陪著打趣道:「看來這位可是教主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呢,早知如此該將那剛剛調好的極品舒痕膏拿來。」
本來只是留下他刺激一下裴少淵的,只是這幾句話出來,語琪不免對這位祁公子刮目相看。這話說得實在漂亮圓滑,更難得的是根本看不出他說這話時有任何嫉妒與不情願的地方,這心態和演技完全足以來當她的同事了,這位一上手必然是金牌業務員。
而經過兩位實力深厚的人的打趣,裴少淵面上的神色就很值得玩味了,他似乎是想皺眉反駁,卻不知該從哪裡開始反駁,但又不願受下那句「放在心尖兒上的人」,一臉古怪的糾結,臉頰上很快就起了一層薄紅——不過應該不是羞紅的,而是不知所措的惱怒。
偏偏語琪都決定放可憐的裴家公子一馬了,那位看起來頗像老好人的祁公子卻仍唇畔含笑道:「這是惱了,還是羞了?」竟跟調戲黃花閨女的語氣一般無二,但由這祁公子說出來,卻不覺得輕佻,反而顯得親暱,儘管他們二人這才是第一次見面。
語琪五體投地,這祁公子調戲人的功力實在不在她之下,若是換成這位來攻略,或許會比她還容易。不過佩服過後,她還是咳嗽了一聲,出聲給裴少淵解圍,「得了,他臉皮薄氣性又高,經不起這樣的調侃。」說罷似笑非笑地斜睨裴家公子一眼,「只怕等會兒你轉身走了,他便把氣撒在本座身上了。」
裴少淵的忍耐力似乎已經達到了極限,額角抽了抽,面無表情地沉聲道:「屬下不敢。」
語琪實在忍不住,被他這反應逗得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心中知道再不能繼續調戲下去了,否則這位該真惱了。她把筆輕輕一擱,微笑著抬眸看了裴少淵一眼,轉了個話題道:「劍練得如何了?」
裴家公子平緩了一下呼吸,這才平穩了聲音道:「尚可。」
「可有不懂之處?」
「有。」
語琪默然,這人該不是真生氣了吧,這回起話來怎麼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呢。
那位祁公子卻好似跟她想得一般無二,淺笑道:「看來是惱了,教主果然料事如神。」
語琪估摸著再被這祁公子調侃下去裴少淵該黑化了,她斂了斂唇角笑意,抬手安慰地在裴家公子肩上拍了拍,輕笑道:「那本座今日便指點你一番。」說罷負手朝殿外空地走去。
可直到兩人一前一後地在空地上站定,裴少淵的臉色還是黑沉沉的,側臉的線條繃得極緊,顯得冷峻而凜然。
白衣教主轉身一看他這副表情,眼底就有了笑意,「還惱著呢?」
裴家公子垂首不答,只有緊抿的唇線透露了主人的心情不豫。
她定定看他片刻,揚了揚唇角,「怎麼連點玩笑都開不得?」
見對方依舊沉默不應,白衣教主臉上的笑意漸漸褪了下去,對方三番兩次不給面子,以這個身份是不可能再忍下去的,只是就算是發飆也不能發太過,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把這裴公子再嚇跑就不划算了。
「裴少淵,你甩臉也該甩夠了,本座沒跟你計較上次的事情,你卻給本座擺臉色看,也不知你是教主還是本座是教主。今日祁公子調侃你時本座可是在幫你說話,卻沒見你頂過他一句,而本座贈你這舒痕膏又打算指點你劍法,這攢起來的氣卻反而都撒在了本座身上,你是覺得本座脾氣太好,還是覺得本座對你太好?」皺眉看他一眼,白衣教主煞有其事地嘆息道:「真是白眼狼一隻。」
待她說完這幾句話,裴少淵面無表情的臉上倒真添了幾分愧意。
語琪見他如此,心感好笑,卻不打算放過他,而是頗具氣勢地逼近他一步,冷聲道:「在別人那裡,只有本座惱著他們受著的份兒,怎麼到你這就變成本座給著教著而你一個勁兒地擺臉色?你是覺得本座上輩子欠你還是怎麼?」
裴少淵長到現在,從來沒被人這樣夾槍帶棒地刺過,一張臉漲得通紅,卻也無法反駁,只能訥訥地說出兩個字:「沒有。」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他低著頭屏息凝神地戒備,心中也覺得自己不知哪根弦搭錯了,就算知道這位教主對自己人不壞,也不該這樣放鬆警惕,且不論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到底能不能算是她的「自己人」,再說就算是「不壞」,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畢竟對方是魔教中人,不是胸襟開闊從不著惱的聖人,若真惹惱了她,自己不知會落到什麼下場。實在是太大意了。
不知多久過後,一道微帶冷意的聲音響起,於寂寂無聲中幽幽慢慢地傳來,清晰無比地在他耳畔響起,「本座也不想跟你計較,只是再有下次,本座不會輕饒。」
其實語琪這麼說只是為了讓他自覺理虧,見目的似乎達到了便準備收手,上懷柔政策了。追人如治國,需一張一弛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這邊裴少淵聞言鬆了口氣,謹慎地抬眼看過去,細細觀察了一番白衣教主的神情後才緩緩開口:「那今日……」
對方似是明白他想要問什麼一般,踱步而來,與他靠得極近後才哧的一聲輕笑,「本座既承諾了,便沒有收回去的道理,拔劍吧。」
裴家公子卻只將手掌覆在劍柄上,停了半天后才緩緩拔出龍淵。
跟他的謹慎小心不同,白衣教主悠悠然地負手立著,唇畔噙笑,衣帶當風,從容隨意得不似是準備與人交手。只是她等了片刻,也不見他動手,也不知是否被那祁公子傳染了,想也未想便是似笑非笑地一眼掃過去,取笑道:「怎麼?怕傷到本座?」
雖然從面上看去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但是語琪「指點」起裴少淵來卻頗認真,甚至可以算得上嚴苛,面上的笑容和打趣的神色全數收斂得乾乾淨淨,語氣和目光都淡淡的,看起來頗有幾分武學宗師的氣質。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這期間白衣教主罕見地沒有任何調侃的行為,認真嚴肅的神色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嚴師,不存半分旖旎心思。有幾次兩人過招的時候貼得極近,就連一向是正人君子的裴家公子都有些愣神,但白衣教主卻根本沒受半分影響,甚至出口低聲提醒了他一句「集中精神」,其正氣凜然的神色頗有說服力,好似暗懷心思的那人根本不是她一般。
這一番下來,裴少淵倒對自己的幾次走神有些不好意思,同時也對對方的認真傳授心懷感激。
不是她突然改變了策略,而是耍流氓和調戲人都要有個度,私下裡再如何調戲也無妨,而當要幹正事的時候你得比誰都正氣,這個度若把握得好會增加不少好感,否則便很容易招人厭煩。通俗點來說,就是即使你就是個禽獸,也得想辦法使自己看起來像是個衣冠禽獸。
那日之後,她時不時便會調侃他幾句,語調語氣越發曖昧,偶爾還會故作無意地來點兒身體接觸之類的,當然,這些行為都完美地控制在一個不會嚇到這位正派人士的度——凡事若操之過急,都只會適得其反。
而為消除這些「調戲」對自身形象造成的破壞,每隔幾日她便會主動提出指點他一番,而此時她的態度要多正經有多正經,眼神淡漠,神情嚴肅,一舉一動皆向著武林歷代宗師看齊,比正人君子還正人君子。如此這般一個月後,裴少淵的潛意識中便有了這樣一個概念:這位白衣教主雖然行事偶有輕佻,但為人卻並不算輕浮,甚至可以說是守諾穩重的,而那些偶爾的輕佻行為,大概是受魔教風氣的影響?
幾個月之後,裴家公子對她的防備消去了不少,甚至對那畏她如虎狼的曾經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這很正常,若是有一個容貌漂亮氣質優雅、強大到可以輕而易舉幫你完成畢生心願、信守承諾、在你被全天下誤解的時候收留你、對你頻頻表示好感的人,你若對她沒有半絲好感,那絕對是不可能的——即使這個人是魔教教主,即使傳言中的她心狠手辣殘暴無情,即使她的行為有時會曖昧輕佻得讓你無法忍受。
當然,他並非不知道這個女人云淡風輕的淺笑背後所隱藏的無數血腥與殘忍,但裴家這位公子既然有成為反派的潛質,骨子自然裡也是有狠勁的。他其實可以理解:一路拚殺上來,並在這個位子上坐穩,若沒有一點兒狠絕的手段和一副冷硬心腸是不可能的,魔教不是能夠以德服人的地方,也並非你掏心掏肺地對人好就一定能收穫回報的地方,更多的時候,即使你傻乎乎地為別人兩肋插刀,也並不能讓他對你下手時心軟上一分。
而這一日,他照往常一般將魔教弟子遞上來的文書送進殿中,卻見那位教主竟反常地伏在桌面上沉睡,黑玉般的髮絲遮去了大半面容,只露出被壓在身下的一隻白皙修長的右手,骨節分明又細長的五指微攏,鬆鬆搭在一份尚未批覆的文書上。
快近年關,這麼大一個教派自然事務繁忙,這短短一日之內便有三批需要教主決定的文書被送來,在書案一角堆起高高的小山,看那高度她怕是已經批了好幾日了。
裴少淵同另一個少年將手中的一摞東西輕手輕腳地放下,只是那位少年轉身離開後,他卻留了下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若說一點兒感情都沒有是不可能的,再說她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於他有恩,此刻看她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只著薄薄一襲白袍伏案而睡,他自然是沒有視若無睹的道理——哪怕此刻因疲憊沉睡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作為一個男人也該盡力照顧一二。
裴少淵解下自己的披風,準備給她蓋上,卻不知從何處伸來一隻瑩白如玉的手,穩穩地握上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動作。裴家公子一怔,偏過頭去,卻見祁公子不知何時走到了自己身後,面上神色溫煦,唇角帶笑,只是握在他手腕上的力道卻是不容拒絕的強硬。
「我來就行,你下去吧。」祁公子朝他笑一笑,依舊是一臉溫和,只是這話說得卻不留任何餘地。
裴少淵沉默地看他片刻,緩緩收回手來,也不多說什麼,便轉身朝外走去。
這幾位公子都有自由出入大殿的權利,所以祁公子在這裡倒並不令人驚訝,只是平時見他也算是胸懷寬廣,怎麼今日看上去有些異樣?
想到此處,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鬼使神差地轉回頭去,只見白衣教主仍衣著單薄地伏在案上,而那祁公子則腳步匆匆地拐過屏風後,往大殿更深處去了。
種種古怪情形之下,一種不妙的直覺暗暗浮上心頭,身為魔教教主,想要刺殺她的人不在少數,警惕心應該不弱,就算再怎麼疲憊也不會在有人近身說話後依舊沉睡,而那祁公子此刻匆匆忙忙的樣子則與他平日溫和從容的姿態十分不符,若他是去拿厚衣過來也就罷了,只是他這匆匆前去的方向卻是南轅北轍。
裴少淵心一沉,快步走到案旁,伸手推了推白衣教主的肩膀,卻仍沒能叫醒她,他面色一暗,也顧不得什麼,將她扶起來搖了一搖。
這麼大的動作,若是換了以前的她,估計眼睛還未睜開手已經扣住來人命門了,可是今日,這位教主卻是好不容易才將眼皮撐開一些,似乎很是吃力才恢復了一些神志。
她似乎是想要站起來,卻力不從心,冰涼的右手緊緊握在他的小臂上,聲音低弱無力,「少淵?」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少淵,以前叫他的時候都是連名帶姓,若是打趣些,直接就是促狹些的「你這小子」,而今日她似乎還未完全恢復意識,所以這「少淵」二字才脫口而出。
裴少淵一皺眉,牢牢扶住她的手臂讓她不至於跌下去,壓低聲音問道:「沒事吧?」
往日看著,只覺得她身形高挑修長,今日這種情形之下無意之間的碰觸,才讓他發覺她那寬大白袍之下隱著這樣清瘦單薄的身軀。但凡是男人,總是對弱小婦孺有些天生保護欲的,裴少淵自小習武,更是如此,他幾乎是下意識的,覺得此時此刻該護著她,於是也不拐彎抹角了,十分直接地道:「我懷疑那祁公子有問題,他剛才直直往後殿深處去了,不知有何圖謀。」
語琪也不是太天真的女子,清醒了些後,細細一思索便也覺察出不對來,頓時臉色一變,聲音澀啞道:「他素來擅長製藥,也算是本座身邊親近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裴少淵卻也不笨,一下子就聽出其中用意。這教中上下能對這位下藥,一得有點兒真本事,二得足夠受她信任才好下手,而這祁公子兩樣俱備。
他幾乎想也未想,便冷下臉來,「那便應該是他做的了,我這就去把他抓來。」說罷就要往後殿去,卻被她一把抓住。
語琪有些吃力地坐直身子,只覺得渾身使不上力,但仍是強撐著道:「他跟著我時日也不短了,若想下手也不必等到今日。」她頓了頓,又合了合雙眸,似是萬分疲憊,「再說,他一身武學修為都是我親自教出來的,教中上下沒有幾人是他的對手。」
這時她卻沒有再如往日般端著教主架子,而是平平淡淡地自稱「我」,大概是把他當自己人看的意思。
裴少淵沉默片刻,安靜地看著她,「你到現在還相信他?」
語琪笑一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在書案旁撥動了一個小機關。隨著咔嗒一聲,一道暗門在她身後緩緩打開。
白衣教主腳步虛浮地走過去,從暗道壁上取下一個火把,轉身遞給他,面色平靜地低聲道:「直直地順著暗道往深處走,約莫走上一二百米會有個內室,裡面存著乾糧和清水。」
裴少淵愣愣地接過火把,一開始還沒明白她什麼意思,冷靜下來後才明白她話中的含義,她這是囑咐自己從暗道中離開。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道:「那你呢?」
白衣教主勾了勾唇角,眼底浮起三分笑意,即使是這個關頭,她的神色仍是從容的,聲音也是低低的,帶些微啞,一如兩人相見時的語調,「這是我教的家務事,身為教主,沒有躲出去的道理。」
這話聽來,倒像是說他是個外人,裴少淵心底多少有些不痛快,卻也知道,自己的確只能算是個來求藝的外人,而她能在這種時候還給自己指條路,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但就因為她仁至義盡了,他便更不能當那拋棄朋友獨自逃生的小人。裴少淵自認不是個大度到能寬容謝譽所作所為的聖人,卻也不是個知恩不報的混帳。
於是他看她一眼,將手中的火把重新插回暗道中,沉聲道:「我不走。」他頓了頓,似是不服氣一般,「他是你親手教出來的,我也一樣,誰強於誰還未有定論。」
此話說完,他本以為白衣教主再怎麼樣也會有些動容,但沒想到她卻是別過臉去,低低笑了起來,笑完後回過頭看了他片刻,抬起手來撫了撫他的臉頰。
這動作她做得無比自然,自然到他都沒有生出什麼抗拒之心。
對方笑了一下,精緻的眉眼舒展開來,笑意淡淡的,那原本過於逼人的漂亮在此時此刻倒顯得很有幾分真心誠意,「你能有這個心我很感激,但是少淵,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你本是乾乾淨淨的,沒必要插足這一潭爛泥中來。」
裴少淵也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怎麼看怎麼都有些冷冰冰的味道,「乾乾淨淨?這天下估計也就你一個人會覺得我裴少淵乾淨了。」
他這話的意思原本是說,天下人都信了謝譽那小人栽贓陷害的話,他早已是聲名狼藉,他若是在中原現身,恐怕就是人人喊打的處境……但是這話一說出來,卻不知怎麼就變了味,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話怎麼聽怎麼曖昧。
果然,白衣教主聞言先是一怔,繼而又是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被她這一看,裴少淵本來沒什麼也有什麼了,薄紅漸漸就從銀質面具下蔓延了出來。他慌忙別過臉去,從她身側擦肩而過,逃跑似的朝後殿趕去,只撂下一句:「我去把他捉來。」
語琪一怔之下也顧不得什麼,連忙撐著還有些發軟的身子追上去。若是那祁公子叫人撞破,沒有起殺心倒也罷了,若是一劍把裴家公子給殺了,那她的任務也算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剛才語琪說的也是實話,祁公子的武功在教中也是數得上的了,自己藥勁未去制不住他,而不多幾個能夠將他制伏的,她卻信不過。
在魔教談忠心那就是笑話,那表面上的順從恭敬脆弱得經不起半點推敲。這些人表面上做出馴服的姿態,是因為在強大的武力之前,他們無力反抗,而若是她在這些凶狼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無力來,別說什麼上前護駕了,不合起來將你撕成碎片也算是好的了。
這個教主之位,雖然有著神之替身的尊榮,但是魔教上下卻堅信,只有最強大的弟子才有資格坐上這個位子,因為只有這樣的身軀才能容納下神強橫的力量,而一旦這任教主變得孱弱,那麼只要能夠戰勝他,就等於證明了擁有擔任新一任教主的資格。
正是因此,魔教歷任教主即使登上了這教主之位,也萬萬不敢荒廢了修為,而有時運氣不濟練功走火入魔時也不敢喚得力弟子上前為自己療傷,只千方百計地瞞過眾人,生怕這些弟子生出野心反咬自己一口。
因此即使殿外便站了幾名少年,語琪猶疑了片刻也沒有將他們叫進來,一方面是這幾個便是疊一塊兒也不夠在祁公子手下走上三招的,另一方面是怕消息走漏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為了抵抗藥力,她一邊扶著牆往後殿走,一邊死死地攥住拳。平時保養得宜的指甲此刻摳入皮膚,深深沒入掌心,帶來一陣疼痛的同時也讓混沌一片的腦海清明了些許。
她舒出一口氣,想施展輕功追上裴少淵,卻發現自己根本提不起半絲內力,每嘗試一次,便會有不知從何處泛起的寒氣侵入骨中,絲絲縷縷地纏繞著寸寸筋脈。
試了幾次都未能成功後,那股凜冽寒氣便漸漸朝四肢蔓延,她不敢再試,只匆匆朝後殿深處走去。
等她循著打鬥聲趕到的時候,裴少淵已被祁公子制住。這後殿處處是機關暗道,兩人正在一道大開的甬道之中對峙。暗道中光線昏暗,明明滅滅的火光將他們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令人看不清他們面上神情,只是祁公子橫在裴少淵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卻無比顯眼。
以裴少淵目前的實力,的確是敵不過他的,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可以說,此刻的情況比她預想中要好,因此語琪反而鬆了口氣。
聽到她的腳步聲,暗道內的兩人的反應卻截然不同:裴少淵先是一怔,後又不知為何別開了臉去,並不看她,似是為自己受制於人而有些羞慚;祁公子卻是垂下眸子靜默了片刻,緩緩轉過頭來看她,眼神寂靜,不復往日的溫潤和煦,卻也沒有被撞破行藏時該有的驚懼慌亂,甚至也沒有半絲羞愧,只有一種合該如此的平靜。
語琪一邊觀察著他的表情,一邊緩步靠近二人,而當她離暗道口四五米遠時,祁公子挾著裴少淵往後退了退,他垂下眸子,看著她胸口以下開口道:「教主若再近一步,屬下便不敢擔保這位裴公子性命無虞了。」
她目前提不起內力,便是拼著走火入魔的危險,也不過能運起一兩成內力,而他卻僅僅只是用裴少淵來威脅她而非直接動手,說明他還是有些顧忌的。
還有顧忌便好對付了,語琪站定,用眼尾掃了一眼裴少淵後,將視線投向祁公子低垂的面容,強壓下那股凍徹骨髓的寒意,撐起魔教教主的氣勢冷聲道:「放了他,本座恕你不死。」
祁公子聞言抬起眼來,只見白衣教主面色蒼白地立在數米之外,脊背卻是挺得筆直,薄唇不悅地抿著,素來奪目的容顏漸漸籠上一層寒氣,一種陰冷暗沉的威勢從她周身緩緩散出。他合了合雙眸,低聲道:「決定要如此做的時候,屬下便從未想過還能活著。」
沉默片刻,他重新睜開雙眸,冷靜地抬起頭,四目對視的瞬間,無聲而強大的壓迫感瞬間襲上心頭,一時之間他幾乎以為那藥效根本沒有在她身上發作。頂著那如刀的目光,他緩緩開口:「若是教主肯放了桓兒,屬下便將完好無損的裴公子和解藥雙手奉上。」
語琪皺了皺眉,在腦中查了一下資料,才知他口中的桓兒乃是他的胞弟祁桓。當年他們的父親因隨魔教幾大長老謀劃叛亂而被削了首級,本來祁家兄弟也難逃一死,只是這副身體的原主覺得這祁公子姿容姣好,便將他留在了身邊,而將他弟弟祁桓關入了地牢幽禁,一來算是懲罰,二來算是攥住了祁公子的弱點,令他不敢生出反叛之心。
理順了這一切後,她卻覺得骨子裡直冒寒氣,心下便多了幾分煩躁,不悅地半眯起眸子,連語氣中都透著一股子陰寒,「在牢中有人欺負祁桓那小子了?」如果不是出了什麼意外狀況,他不會這麼衝動,否則這麼多年都忍下來了,他又何苦在此時發作?
別說祁公子,就連裴少淵都有些發怔,她竟然一不責備呵斥二不出言威脅,一開口問的卻是那牢中的祁桓。
祁公子看她一眼,不動聲色地道:「沒有。」他頓了頓,許是她這一問多少勾起了兩人相處數年的情分,許是想到牢中的祁桓,他眼中多了絲黯然,面上的警惕戒備之色也淡了些,帶了幾分真心道:「那地方陰濕氣重,他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場,落下了病根。若是再這樣待下去,便沒多少年可活了。」
語琪聞言簡直哭笑不得,多大點事,他若是提上一句,自己多半會同意讓祁桓出來將養著,他卻非得搞出這麼大陣仗來,雙方都下不得台。不過轉念一想,他又不知這副身體已經換了主人,若是原來那個容不得他人背叛的原主,說不定他這一提,非但祁桓出不來,他自己也得搭進去。
她搖搖頭,也放緩了語氣,「你若是好好跟本座說,便是辟出個院子給他養病又有何不可?」說罷重新抬步靠近兩人,見祁公子下意識地又要往後退,不禁皺了皺眉,拿出教主威勢低喝了一句:「站住!」
此時雙方之間的距離不過兩米多,她的視線淡淡地落在他握著匕首的右手上,意思不言而喻。
祁公子沉默片刻,盯著她的目光有些複雜,但片刻之後,他終是緩緩垂下雙眸,收回了匕首,單膝跪下請罪,「屬下罪該萬死。」雖是這麼說,但他手中的匕首卻攥得極緊,便是她此刻反悔出手,他也能在瞬間起身回擊。
語琪將他的行為看在眼中,也不惱,只伸手將裴少淵拽到身邊,這才偏過身,在一旁的壁上摸索了幾下,打開一個暗盒,從中取出一塊令牌扔到祁公子懷裡,輕描淡寫地涼聲道:「從今以後,不要讓本座再看到你。少淵,請祁公子出去。」後一句話卻是對裴少淵說的。
祁公子捧著那令牌愣了一愣,不禁抬頭望向她,只是白衣教主卻彷彿不想再看他一眼,已然背過身去,雪色袖擺冷冷地垂逶至地,一如初見時的冷漠涼薄。
他緩緩地將解藥放在一旁,沒有再多說什麼,只起身朝外走去,腳步雖然沉緩,卻並無悔意。
裴少淵也沉默地走在他身後,警惕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走到殿外。
面對著大殿下壯闊的九九八十一層石階,這個在魔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年輕公子緩緩回過頭望了一眼幽深冷寂的大殿,複雜的目光中含了太多讓人看不清楚的東西。然後他的視線在裴少淵滿是戒備的面上停頓了片刻,又輕飄飄地轉了開去,「其他的公子也沒有幾個是真心的,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心思,你提醒教主,讓她小心些。」
裴少淵冷眼看著他,並不說話。
祁公子卻是微勾唇角笑了起來,神情一如當日般溫煦如風。他又變回了當初那個緩步走進大殿的年輕男子,文雅清秀得像是一介書生。他看著遠處數座青峰,輕聲道:「我是不得已。裴公子,若是可以,請不要負她。」他頓了頓,輕嘆一聲,「教主她便是再十惡不赦,對我們也總歸不壞。」
裴少淵到底還是有些為她抱不平,聞言冷笑一聲,「她對你們再好有什麼用,一樣是說背叛就背叛了。」
祁公子苦笑了一下,合了合雙眸後面色轉淡,沒有多說什麼,只沉默無言地拾級而下,再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這事並沒有流傳出去,教中上下只知道以往最受寵的祁公子不知為何失蹤了,而教主卻對此不置一詞,反而提了一個總戴著銀質面具的古怪公子上來,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手把手地指導著、錦衣玉食地供著還不夠,連下面的弟子有什麼稀罕物呈上來也總是讓他先挑,儼然是比曾經的祁公子更為得寵的勢頭。
不過那是後話了,讓我們回到祁公子離開的翌日清晨。
裴少淵如往日一般起身,卻發現昨晚放在一旁椅子上的外衣不見蹤影,還未等他皺起眉,門便被人打開了,幾乎是眨眼間,他已站起身,摸過床頭的龍淵橫在面前。
只是進來的卻是兩排端著洗漱用具和華貴衣飾的清秀少年,打頭的一個上前笑眯眯地行了個禮,「恭喜裴公子,教主讓您搬到小院中住。」說罷一回頭,朝著兩個端著熱水的少年低斥一聲:「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伺候裴公子洗漱!」
半個時辰的忙碌後,這十來個少年又像是約定好了似的魚貫而出,剛才還擁擠不堪的房內頓時空空蕩蕩,只留下裴少淵一人立在原地,身上是新換上的淺色長衫,淺藍色的裡衣襟口半露在外,腰間是條繡了銀色暗紋的同色腰帶,且墜了枚瑩潤的羊脂玉珮。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不由得苦笑:這正是那位教主最喜歡的搭配,教中受寵的幾個公子最慣常的服飾。
而就在此刻,屋外卻忽然傳來一個低柔含笑的聲音,在熹微晨光中慢慢悠悠地傳過來,清晰無比地鑽入耳膜,「本座果然沒有看錯人,所謂芝蘭玉樹,雪巔青松,哪裡配得上少淵一分半毫?」
如同往日一般調侃的、從容的、慵懶的語調,彷彿昨日之事對她毫無影響。
因這天氣一日日地轉涼,又因前些日子祁公子下的藥到底有幾分寒性,哪怕是後來服瞭解藥,也總有一股似有若無的寒氣在體內。她用內力逼了幾次都沒逼出來,索性不去管它,只叫弟子將兩扇大開的殿門合上一扇,再在另一扇上掛了沉厚的棉簾,不讓冷風灌進來。
手腳冰涼的時候自是該多泡泡澡,活血通絡,只是那溫泉卻離得有些遠,這一路過去寒風灌衣總是難受的,便不費那麼多事了,只讓人將浴桶搬過來湊合著用。
兩個弟子合力將那半人多高的浴桶搬進來的時候,裴少淵正好走在他們後面進來,見此情景頗有幾分尷尬,正想轉身離開的時候卻被語琪叫住。
她揮退了人,像是沒有看到他的神色一般,一邊自如地朝屏風後走去,一邊淡淡道:「榻上有兩卷前任教主的手札,記了些他的心得,你若感興趣可以看看。」
前任教主的武學心得,對於裴少淵自然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他遲疑了片刻終是留了下來。
淅淅瀝瀝的水聲從屏風後斷斷續續地傳來,一開始他是有些如坐針氈的,但後來將那兩本手札看進去了,倒也忘了身在何處,甚至不知不覺地便躺到了軟榻上,連水聲何時停止的都不知道。
語琪擦乾了身體後,隨意披了件外衣便繞過屏風走了出來,卻見裴少淵這回卻沒有拘束地立在一旁,而是「很上道」地倚在軟榻上,握了卷手札讀得入神,連她的腳步聲都沒有察覺到,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也沒有去多管他,只繞到一旁隨手倒了一杯茶喝了,想了一想,又倒了一杯擱在裴少淵手旁的几案上。
這聲響終於引得裴少淵回過神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也不問地便躺在人家榻上是多麼失禮的一件事,急急忙忙地便想起身來,卻被她一手按在了肩上。
看似輕柔的一按,卻多少蘊了些內力在裡面,他掙脫不得,只能抬頭看去,這一看卻不免愣了一愣。
她極少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今日卻難得破例,著了一身玄黑色的錦袍,雖然仍因身份關係著的是男子的款式,但那微濕的墨髮披散在肩頭,襯得本就素白的一張臉更是如玉一般,頗有一種雌雄莫辨的味道。
見他看過來,她懶洋洋地笑了一下,遂放鬆了手上的力道,推了一下他的肩,「躺裡面點兒去,給我騰個地方。」
裴少淵沉默片刻,想她這些日子來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若是太過一驚一乍反而顯得自己不夠坦蕩,於是也就順從地往裡面靠了些,給她留出一人多的位置來。
只是他剛做完就後悔了,隨著她躺下來,身側就傳來一股沐浴過後特有的淡香,偏偏這位教主又一點兒不拘束,擦頭髮的時候動作也並不收斂,手肘接二連三地擦過他的胸前,身後就是緊實的牆壁,他躲也沒地方躲,逃也無處可逃,一張臉不一會兒就浮起了薄紅,渾身僵硬得似石頭一般。
原想著躲過這一陣便也就解脫了,誰知道她擦了一會兒卻停了下來,將布巾擱在一旁,自己下了榻不知去幹什麼了。裴少淵也沒多想,只趁著這大好機會飛快地下了軟榻,退開了四五步才鬆了口氣。
語琪是去拿衣服的,剛泡完澡的熱氣散得差不多了,只著一件薄薄的錦袍還是有些冷,等她隨意披了個黑狐裘回來,那裴家公子已經如受驚的兔子般離得遠遠的了。
她有些好笑地斜睨他一眼,也不點破,只笑盈盈地籠著袖子看著他。平時也就罷了,此刻她頭髮還濕著,雙頰還帶著被熱氣蒸出的粉,怎麼看怎麼……不成體統,而此刻兩人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在是有些……太過曖昧了。
裴少淵被她看了片刻,整張臉皮都似被燙紅了一般,面具都遮不住。他只覺得自己連耳根都是熱辣辣的,幾乎想掉頭就跑。
語琪見他如此模樣,知道不能再逗他了,於是笑了一下,轉身在榻上坐了,岔開話題道:「天氣漸轉涼了,前些日子他們送了幾條上好的狐皮和水貂皮來,等會兒讓人拿過來,你拿去鑲領子還是做大氅披風裘衣都可以。」說完後她自己首先都有些不自在,明明是挺正常的內容,怎麼聽起來就像是有錢老爺跟愛妾擺譜一樣呢,該讓人悄沒聲兒地送過去的,何必自己開口提,倒顯得像是她多缺他一聲多謝一樣。不過到底臉皮也練出來了,她尷尬了一下,也就若無其事地攏了攏身上這件黑狐裘,用餘光瞥他一眼。
裴少淵到底是世家出來的公子,此刻面色淡淡地站在原地,也沒有什麼惶恐推讓的意思。語琪舒了口氣,這人除了有的時候過於注重男女之防之外,其餘的時候還是很有大家之風的,也夠沉得住氣,不像有些人奴性太重,你要抬舉他都很費力。
若是換了個其他從底層一路拚殺上來的弟子,便是皮子再漂亮,也到底沒有世家公子從骨子裡帶出來的矜貴氣,要送他點稀罕的東西還要先想想他有沒有這個識貨的眼力,就算有了這個眼力會不會又誠惶誠恐,而對這位裴家公子則不用想太多,人家到底是從小用著最好的東西長大的,也見過世面,你送什麼稀罕物事他也從不大驚小怪,不卑不亢地也就接了。不過這也討厭,一些小弟子用點兒稍微名貴的東西也就能打發了,這位卻是見過好東西的,要真送點兒能讓他上心的也領情的東西也需動一番腦筋。
語琪琢磨了片刻,扭身在榻邊不起眼之處按了個機關,只聽咯嗒一聲,牆壁上彈出一個暗箱,她探手進去拿了一本《元陽功法》出來,招手示意他過來。
裴少淵見她毫不避諱地在自己面前開暗箱,心情頗有些複雜——在你心中與一個人還隔著一層的時候,她卻對你不避不瞞,滿心信任,其實挺讓人心中含愧的。
於是他遲疑了片刻才走上前去,還未站定便被塞了一本書,低頭一看封皮愣了一下。
元陽功法,由魔教第六代右護法親創,算是魔教數得上的功法之一,竟被她這樣給了自己。就算是中原大派,這樣上等的功法也是只在歷任掌門之間傳接,輕易不會傳人。
語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這份禮是送對了,眼底也有了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練,別讓人說本座親手教出來的人連個半吊子盟主都殺不了。」
裴少淵沉默片刻,抬手利落地抱了一個拳,「是!」
語琪唇角的笑意更深一分,懶懶地往後一靠,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裴少淵遲疑了一會兒,終究是拿人手短,只得慢吞吞地過來坐下,只是由於兩人之間靠得太近,他的脊背挺得十分筆直,身體也有些僵硬。
她有些好笑,有心讓他放鬆些,便隨意地問:「還沒問過你,平時喜歡吃些什麼?」
若是家中長輩或是朋友問起倒還自然,但由她問出口,裴少淵感覺到的倒不是親切,而是驚訝為多。他本想硬邦邦地回一句「沒什麼特別的」,但不知為何就想到了祁公子的背叛,心中不免就對她有了些同情,而那句「教主便是再十惡不赦,對我們也總歸不壞」更是在腦海中清晰無比地浮現出來,一時之間他的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一教之主,身邊又是清秀少年環繞,看似極樂,但說到底,她其實也只是個孤家寡人,哪怕對底下人再怎麼好,終究難找到一個真心的。
沉默片刻後,裴少淵有些心軟的同時也稍稍放下了心防,低聲道:「以前倒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他頓了頓,合了下雙眸,「只是現在有些想念娘做的人魚湯。」這種事不提也罷,一旦提起,卻是無比低落。
江南多河,水美魚肥,熱乎乎白花花的魚湯鮮嫩又甘甜,以前三天兩頭上桌的菜,現在卻遙遠得像是前世的記憶……
見他如此,語琪先是有些同情,繼而又樂了,這裴少淵平日裡就像塊鐵板一樣水火不侵,她是真沒想到隨口一問也能問出這種突破點,往日她就算是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魄力,也不知如何做才能博得這褒姒般冷冰冰的裴少爺一笑,如今這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她自然是要抓住的。
她微微一笑,按住他的手背,「想吃魚早該跟本座說,還不是……」本來她還想霸氣外露地說「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但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這裡不是江南,沒有那麼多大河小溪,唯一的水源來自那天寒地凍的雪域高原。
但她的笑容僅僅僵硬了一瞬,便又恢復了從容,「本座記得天山的雪山魚不錯,肉嫩味鮮,只是離了雪水便難以存活,不過也不是太大的問題。收拾一下,我們明日起程,不過一日路程便能到天山頂。對了,還可以帶上兩個會烤魚的弟子伺候。」
裴少淵怔怔看她,「啊?」
他不過就是提了一句,怎麼就發展到了如此興師動眾的程度?
天山一行頗為匆匆,加上路上費去的時日也不過三日,但這短短三日之中,即使裴少淵不想承認不願承認,也已有什麼悄然發生了改變。
曾經,她贈秘籍,他收下;她親自指點,他受下;她授功法,他接下。那時他雖心懷感激,但也能篤定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她遵守諾言,等報了大仇之後,盡心幫她多辦上五年十年的差事便也能還了情。
後來她陡然讓自己搬去小院住下,原本著的普通弟子服變成了美服華冠、輕裘寶帶;原本每隔幾日便去殿上侍立,後來變成了隨意出入大殿內外不必通稟;原本同住一院的少年們,後來遠遠看到自己便垂首退避行禮……裴少淵覺得自己儼然成為了第二個祁公子。
只是若僅僅是如此的話,他仍舊可以告訴自己,那也只是她惱怒於祁公子的背叛,只隨便挑了他上來代替祁公子的位置。
但是這一回卻不一樣了。
按理來講,此時是他大仇未報有求於她,那隨口一提的思鄉之意她大可不必理會,但她卻偏偏上了心。
銀雪覆山,寒風拂面,抬眼望去,天地之間竟是一片皚皚,再無其他顏色。
遼闊靜謐的雪湖旁杳無人跡,安靜得就像是另一個塵世一般。
兩人並肩立了一會兒,語琪便攏了攏身上的黑狐裘,轉身上了馬車,裴少淵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留下兩個弟子凍得面色發青,面面相覷了片刻,不約而同地同時對準了湖面,一翻掌便將自己平生絕學都使了出來。一聲響後,兩道齊天高的水柱憑空拔起,如兩條雪龍一般直衝雲霄,端的是恢宏壯觀,但兩人卻無心於此,只苦兮兮地掀起質地上乘的衣服下襬,敏捷無比地接住了那隨之震出的幾條黑背肥魚,只是捉到手中一摸就知壞事了,軟綿綿的好似被去了魚骨般往下垂成了詭異的形狀,顯然是兩人下手太狠,魚已經不成活了。
這兩個弟子都是自冥殿出來的,一身功夫都足以攪得中原武林人仰馬翻,此時此刻卻被指派來做這種捉魚的活計,若說心中無怨那是假的,但兩人卻並不敢抱怨一句,只沉默地扔了死魚,板起臉來繼續用著生平絕學來「捉魚」。
回到這廂,那厚實的車簾一落下,就彷彿將寒意也拒在了簾外,車內分外溫暖,座上置了厚厚的狐皮墊子,觸手溫潤,腳下的炭爐燃的也是上好的銀炭,少煙又暖和。
裹在黑狐裘中的教主懶懶地往座上一靠,抱了只紫金手爐舒服地嘆了口氣,這才抬了抬眼皮,朝著坐得遠遠的裴少淵笑了一下,「再等上一個時辰,估計那兩個小子就能把魚端上來了。」說罷拍了拍身旁的坐墊,「過來坐,離炭爐也近些。」
待他渾身僵硬地挪過來後,語琪替他拍了拍衣擺沾上的雪粒,將手爐也一併給了他,自己則轉身倒了杯熱茶端著,一口一口地抿起來。
見她不再開口,只自顧自地品茶,裴少淵也就漸漸放鬆下來,靠在車廂壁上靜靜看著那跳躍的火光。
此地遠離魔教,又彷彿是塵世盡頭,一切仇怨在那樣遼闊溫柔的雪湖面前都變得無比渺小,令人心生寧靜。再加上此刻不大的車廂內暖意融融,橘色燈火映得車內物事都彷彿染上了緋紅,他只覺得昔日在魔教中緊繃著的一根弦在此時此刻緩緩鬆了開來,整個人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倦怠,疲憊得只想一覺睡去,再也不睜開眼。
迷迷糊糊之中,肩上忽然一重,他矇矓之間睜開眼,只見身上被蓋上了一張薄毯,耳畔有人低低道了一句「睡吧」,語氣溫和,聲音低柔。
他心下一鬆,再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只聽得耳邊有紙張翻動的聲音,鼻尖縈繞著一股濃濃的鮮香味,勾得人的胃頓時空了三分。他睜開眼,看見教主百無聊賴地靠在座上翻書,一旁的矮幾上卻已擺上了一盆魚湯、一盤清蒸魚和一盤烤魚。
語琪見他醒來,微微一笑,將書卷放下,親手給他盛了碗魚湯,「你醒得倒是時候,他們剛剛呈上來。」
燙燙的湯混著入口即化的魚肉,鮮美無比。雖然那兩個弟子的廚藝說不上好,作料也放得隨意,但是架不住魚鮮水美,就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語琪嘗了一口,也不由得點頭。
裴少淵一勺入口後很是愣了一愣,捧著瓷碗看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舀了第二勺。
這一頓全魚宴他不知為何吃得很是恍恍惚惚,連幾個盤子什麼時候被撤下去的都不知道。
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對上一雙含笑的黑眸,不禁一愣,對方見他如此,只笑一下,懶懶轉過頭去,看向別處,隨意道:「你若覺得味道還可以的話,下次我們再來。反正也不是什麼難事。」
不知是不是車內太暖和的緣故,他只覺得腦內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下意識地便勾了下唇角。
這邊語琪雖是一副懶散的模樣,其實餘光都在注意他的神情,見他竟然破天荒地微笑了一下,手中端的茶杯險些都給扔了。
裴少淵平時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此刻微笑起來倒真有幾分薄冰乍破、冰消雪融的感覺,再加上他剛回過神來,眼中還帶著點迷茫,看上去就有些懶懶的,一身錦衣狐裘又添了點兒世家公子的矜貴優雅的意味,讓她一時看得倒真有些驚豔。
可他卻一直沒有抬眼看她,只兀自低垂著頭,所以也沒看到她一臉驚訝,只安靜地看了會兒車內鋪著的羊毛毯子,不知又想到了什麼,頭垂得更低了些,緩聲道了句謝謝。
若不是她聽覺靈敏,又時刻注意著他,只怕都不知道他剛才開過了口那句謝謝實在聲音太輕,幾乎就被火燒畢剝聲給掩了過去。
語琪忍不住笑了,生出了些許逗弄的心思,故意湊到他面前去,壓低了嗓音道:「那你要如何謝我?」
她說「我」,而不是「本座」,語氣輕柔,語含笑意。
在這個僻遠安靜的地方,兩人似乎不約而同地放下了一直戴著的面具,那種似有若無的隔閡彷彿在這裡消解於無形。
她靠得太近,裴少淵呼吸一滯,只覺得耳尖發燙,卻又無處可退,只微微偏過頭去,沉默不言。
語琪卻並不打算放過他,抬手隨意地拈了一縷他的黑髮在指尖摩挲,「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的師父,也就是上一任教主也來自中原?我從冥殿出來時第一次見到師父,那時我的臉上手上都是血,連眼前都是一片血紅,而師父卻是一襲雪色白袍,即使不笑,眉角、眼梢也是溫和的,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骯髒,然後十年匆匆過去,師父早已不在,而我也早已成為了教主,卻隔著鐵牢看到了同樣來自中原的你。」她頓了頓,卻並不繼續講下去,而是笑了一下,「師父總唸著『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我卻從未見過是如何景象。」
裴少淵終是明白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另眼相待」所為何事,卻並不感到輕鬆,只覺得胸口莫名有些發悶,無論如何,被當作另一個人的替代品來看,總歸是不太愉快的。
語琪看他神色不對便知他想多了,哧的一聲笑出來,「我對師父只是仰慕,哪裡像你想的那麼不堪?」
他一愣,繼而薄薄的耳尖便染了緋紅,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不太順當地開了口:「其實……我可以帶你去看。」話說出口才覺得不妥,她若想要去看大可自己去看,又哪裡需要自己插手?
誰知她卻笑盈盈地鬆開了手,退開一步,「好啊,什麼時候?」
自天山回來之後,兩人又回到了曾經的相處模式,只是有什麼東西彷彿已經悄悄發了酵。
以往裴少淵在殿中不是直挺挺地站著,就是渾身僵硬地坐著,現在雖不至於能夠隨意地躺在榻上,也是可以放鬆地坐著了,偶爾兩人的視線對上,也比往日默契得多,偶爾語琪還會笑一下,然後兩人垂下眸子,繼續看各自手中的書卷。
有時她在軟榻上小憩醒來,會看到他隨意地靠在榻邊研究劍法,便自然而然地靠到他身邊看上一會兒,輕聲點撥幾句後便重新躺回去,懶洋洋地側身看著他,「時間不早了,你餓嗎?」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裴家公子已經明白她這問話的含義了,若此時他看到出神之處,便只隨意地將矮幾上的茶點往她手邊推一下,若是看得累了,便下榻去喚弟子傳飯。
待用完飯之後,語琪便一手捧一杯清茶慢慢抿著,另一隻空出來的手便開始倒騰一些蠱蟲之類的東西。
一開始裴少淵完全不能接受飯後看到這種東西,常常是面色不佳地退得遠遠的,後來漸漸習慣了,甚至會瞥幾個眼神過來。這時候她會很大方地讓給他看,還一點兒不藏私地細細介紹這是什麼蠱,要如何養著,要怎樣才能派上用場,直說到他面色轉灰才停下。
這麼數日之後,他才反應過來她是故意逗弄自己,便也擺出一臉淡定看她左右折騰。
數月時光匆匆而過,一轉眼已經是初春時節,語琪估摸著好感度和親密度都刷得差不多了,而若想要再進一步,必須得讓他了結一樁心事——這個人若是不報了仇,估計沒什麼心思風花雪月。
於是她挑了個不錯的時機,表示以他此時的武學修為,斬下謝譽那小子的狗頭已經不是問題了——他可以下山了。裴少淵這人什麼都不急,唯有報仇一事最是上心,聽了她這話便二話不說地去收拾行李了。
待他來辭行的時候,語琪靜靜看了他片刻,轉身從矮幾上倒了一杯茶遞給他,看他喝完後才微微一笑,往軟墊上靠了靠,「早些回來。」
裴少淵原本以為她會囑咐一二,誰想到她根本不提半句別的,只悠悠然地讓他早些回來,看上去倒是一點兒不擔心,好像她篤定他可以完勝謝譽,也篤定他報仇之後一定會回來似的。他不禁勾了勾唇角,嗯了一聲。
待裴少淵離開後,語琪斂了唇角的笑容,吩咐一旁侍立著的弟子:「將冥十六、冥十七叫來。」
十六與十七正是那日同他們一起去了天山的兩個弟子,都是冥殿出身,功底深厚,且那整整三日的同行,到底比其他弟子熟悉一些。
這兩人倒是合拍,趕來的時候都一身黑衣,恭謹地單膝跪下聽訓。
語琪揮揮手示意他們起來,「你們兩個跟在裴公子的身後,不要驚動他,若是看到他想對謝家二公子和一個叫陸宛宛的丫鬟出手就攔一下,若是他想做別的就別管了,等一切了結之後,替本座給他傳幾句話……」
十六比十七機靈些,三日的天山之行已讓他摸清了兩人之間的關係,聽完她那幾句話後大膽地抬頭問:「教主,您真的甘心放裴公子走?」
語琪看他一眼,直看得他低下頭後才陰陰一笑,「場面話而已,他若執意要走,你們兩個就是綁也要把他給本座綁回來。」只是若真的鬧到了那個地步,裴少淵就太不識抬舉了,她也沒必要繼續好聲好氣了,直接給他來個囚禁就是,若他有幸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徵,便也算是能完成任務了。
十六、十七領命而去。
或許是這回被她保護得太好,他沒有如原著一般因在魔教中忍辱負重而嚴重黑化,所以這次他並沒有血腥至極地滅了謝家滿門,而只是斬下了謝譽的首級掛在城門之上,又去祭了父母。
一切了結之後,心頭一直壓著的重擔也算卸了下來,他卻不知為何沒有感覺到一絲快意,心中只有重重的茫然。親人已逝,仇人已刃,他又該往何處去?
江南正是柳絮紛飛花滿城的時節,一團白色絨絮恰好飄飄蕩蕩地落在肩頭,裴少淵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初見那人之時,那直垂於地、流雲般逶迤的雪色祭袍。
「裴少淵,本座知你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不太習慣?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習慣的,來日方長。」
「要麼,活得比任何人都輝煌,要麼,不如立刻去死。沒有冥殿,就不會有本座的今日。」
「這回拿回去再不好好涂,本座就只能將你每日帶在身邊督促了。」
「本座果然沒有看錯人,所謂芝蘭玉樹,雪巔青松,哪裡配得上少淵一分半毫?」
「本座記得天山的雪山魚不錯,肉嫩味鮮,只是離了雪水便難以存活。」
「師父總唸著『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我卻從未見過是如何景象。」
她最後說——
「早些回來。」
他怔怔看著那朵飄絮,唇角漸漸揚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這塵世縱然遼闊空蕩,也總有一地一人等他歸去。
裴家公子翻身上馬,朝西絕塵而去。
隱在暗處的十六、十七對視一眼,知道教主吩咐他們的那些話已經不需再說了。
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之日,青山依舊,霞光溫柔,金色的陽光穿過低低的流雲,鋪灑在匍匐於地的千百教眾身上。
裴少淵一路縱馬飛奔而來,到了祭壇前數百米時才猛然勒馬停下,遙遙望向那高高的祭台之上,那個身著雪白祭袍的修長身影。
雪衣的樂師仍在彈奏彷彿來自遠古的歌謠,白衣的教主雙手悠然地籠於袖中,彷彿察覺到他的視線一般,含著極淡笑意一眼掃來,目光在觸到他的視線後又多了三分笑意,慵懶而優雅,一如初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