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的僻遠官道上,只見車輪轆轆,馬蹄蕭蕭,一排浩浩蕩蕩的儀仗隊正簇擁著一架華貴的金蓋馬車,不緊不緩地前行著。
車廂內,語琪將手中的青瓷茶盞擱在小木案上,接過一旁侍女遞過的白帕擦拭了一下雙手,懶懶地半眯起眼,「這是走到何處了?」
「回公主,還有半日路程便能到青玉山莊了。」
魏朝最張揚跋扈、揮霍無度的平陽公主,便是她此次要扮演的角色。但是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免不了得給六品小吏家的女主穆青青讓位。
在原著中,平陽公主一直對十八歲就金榜題名、二十七歲便登上丞相之位的男主顧靳心懷傾慕,但顧靳眼中卻只有與他青梅竹馬的穆青青,是以無論公主怎麼示好,顧相只是巋然不動。其實,像平陽公主這樣受寵的皇女,一般是不需要被犧牲去和親的,因而若是看中了哪個臣子,跟皇帝示意一下便可以直接準備出嫁了,反正這天下也沒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抗旨不遵。
但倒霉的是平陽公主看上的卻是「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的一國之相,而這一國之相還態度堅決地表示心有所屬,正妻之位不可讓。再加上皇帝還是挺看重顧靳的,而且也不能讓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去當臣子的小妾,於是對平陽公主吵著鬧著要嫁給顧相的行為,只給出了三個字,「乖,別鬧。」
平陽公主卻並不乖,一怒之下便在第二日早朝時衝去找顧相理論了。毫無疑問,這樣大鬧朝堂不守規矩的表現惹怒了她英明神武的皇兄,於是在龍顏大怒之下,平陽公主被直接發配到當朝國師處「靜心養性」,且「無徵召不得回宮」。這一舉動有些像前朝把令皇室蒙羞的公主送到庵中帶髮修行,但不同的是平陽公主還能在她的皇兄氣消後回宮,而前朝公主卻大多是下半輩子都與青燈古佛做伴了。
由於歷任國師都必須在清靜之地修行的緣故,姬沐風並未在京都建府,而是在郊外風水秀麗處造了座莊子,題名青玉。而這座青玉山莊,就是平陽公主帶著全套儀仗隊浩浩蕩蕩趕去的最終目的地。
既然說到了這青玉山莊,就必須談談這山莊的主人,反派主角姬沐風。
據原著可知,這姬姓家族世世代代都為大魏王朝效忠,嫡系子弟凡生女必入宮為妃,凡生子便以終身不娶為代價換取上窺天道的神通,用以護佑大魏王朝百姓安樂、國勢昌盛。是以姬家的每代家主都無一例外地承襲國師之位,並在旁系子弟中挑選天賦資質最佳的子弟過繼到膝下,作為下一任國師來培養。
而姬沐風雖然出生時便身患殘疾,足不能行,卻有幸得了上一任家主的青眼,自幼便被當成了下一任國師培養,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風水陰陽、五行八卦之事也多有涉獵。可以說,以這樣的家世背景與學識涵養,放到現代小說中絕對是妥妥的男神級別,不是男一也能撈個男二當,但在這部小說中,他在作者筆下出現的唯一目的只有兩個,一是點出女主是個穿越者也即「異世之女」的身份,二是成為男二燕王謀逆失敗後的庇護者,讓人氣頗高的燕王留了一命。
然而這兩個目的,前者是揭露了女主的身份,將女主推到了紛爭之中,後者是袒護了犯下滔天大罪的燕王,都算不得是好事,是以被歸到反派行列也是常理。
但這些都並非語琪所真正關心的信息,她頗感頭疼的是原著作者對於這位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的國師大人著墨頗少,且都是閒閒一筆帶過的間接描寫,根本無法從中分析出他的脾性。
在對這位目標人物幾乎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語琪只得向兩個貼身侍女詢問。
侍墨沉穩心細,先是同她分析了一番姬家培養子弟的獨特方式,又列舉了前幾任國師的行事作風,旨在告訴她一件事:姬沐風此人雖在民間、朝中的風評都很好,表面上看起來也是個溫和的翩翩貴公子,但骨子裡流著的仍是姬家殺伐決斷的血,總結起來差不多就是一句話,「這位不好惹,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公主您別在人家地盤上太放肆了,安分些為好。」
按平陽公主原來的性格,大概最討厭聽侍墨勸諫這些了,因而語琪雖對她提供的這些信息頗為滿意,卻還是在臉上做出了不耐煩之色。
侍畫見侍墨碰了一鼻子灰,躍躍欲試地湊到語琪耳旁嘰嘰咕咕了一番,大意如下:公主您不知道,這位國師大人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雖然自小身陷輪椅,但人家十五歲時便有了「謫仙」之名,皮相模樣比顧丞相還要好,您要不要考慮移情別戀下?
侍墨聞言,整張臉都板了起來,「歷代國師都不得娶妻,公主三思。」
語琪壓下隱約上翹的唇角,面無表情地擺出了皇女氣勢來,「行了,本宮自有分寸。」
車隊儀仗到達青玉山莊前時,已是日暮時分。
平陽公主的儀仗隊跟主人同一個風格,都是囂張跋扈的類型,一個個抬著下巴以鼻孔示人,完全忘了平陽公主是來此反省悔過「靜心養性」的,只恨不得人家列隊十里相迎。因而在看到青玉山莊門口只候著一個管家兩個下人並幾個抬軟轎的婆子,此外再無他人的時候,整個儀仗隊中的氣氛都變了,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被人侮辱了的憤憤神情。
若是原先的平陽公主,估計會因失了面子而不願踏入山莊一步,必要等到那姬沐風親自出來迎駕並賠盡笑臉才肯端著架子下車。但是語琪畢竟還要完成任務,原來的平陽公主可以肆意發脾氣,但是她卻不能將姬沐風得罪了,所以在管家到車前為他家主子因身體抱恙而未能親自迎駕請罪後,她便也順坡下驢地下了車,沉著臉坐上了那早已準備好的軟轎。
在青玉山莊安頓下來後,語琪每日都在等著姬沐風前來盡地主之誼,譬如隔著屏風問候一下膳食是否合口味、寢居可有需要改動之處、丫鬟小廝可還用得順手之類的。但是整整五日過去了,除了管家每日會前來請安問好之外,姬大人連個面都沒露過。
換了原主被這麼怠慢,估計命手下把姬沐風綁來痛罵一頓都有可能。但是此刻掌控這副身體的卻是語琪,而她的準則一向是: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於是第六日一早,她便撇下了侍墨,帶著十幾人的浩蕩隊伍風風火火地朝姬沐風的素卿別院而去,然而還未進院子,便被兩個容貌清秀的小廝攔住了。
侍畫立刻上前一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冷哼一聲,「大膽,連平陽公主的駕都敢攔!還不快退下!是想以下犯上嗎?」
兩個小廝撲通一聲跪下,把頭磕得砰砰響,「大人近日身體抱恙,實在是起身困難,不便見客,公主恕罪啊!」
若說之前語琪還有著一絲疑慮和不確定的話,那麼現在她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一件事:平陽公主在這青玉山莊是頗不受待見的,那姬沐風遲遲未來問候一聲,應該不是身體不適不能見,而是根本不想見。這兩個小廝的刻意阻攔便是最好的證明。
於是她頗具原主風範地嗤地冷笑一聲,連一眼都沒有施捨給跪在地上磕頭的兩人,直接帶著人大步進了院子。在這樣囂張的氣焰之下,一時竟無人敢阻。
一路過五關斬六將闖到了正屋前時,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書僮打扮的半大少年,大膽地攔住了直往屋中去的語琪。
小書僮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兒,整個身子都死死地堵在門口,大有初生拧≠不怕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我家大人纏綿病榻已有多日……」
「這話本宮已聽了上十遍了。」語琪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唇角扯起一個頗虛偽的笑,「姬大人的身體可關乎我大魏江山社稷,本宮自然得為皇兄分憂,前來探望一番。」說罷面不改色地喚:「侍畫!」
侍畫立刻朝身後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出列,一左一右地架著那書僮退了下去。
侍畫連忙上前慇勤地打起門簾,語琪略略一低頭便跨了進去。
撲面而來的藥草氣味讓她的腳步頓了一頓,語琪忽然又有些相信這些下人口中的「身體抱恙」 「纏綿病榻」「病臥不起」了,但她僅僅遲疑了片刻,便又揚起了下巴,步履堅定地直直朝內室走去。愈是靠近內室,藥草湯汁特有的氣息便愈加濃郁,並不能算難聞,甚至還有絲絲縷縷的清香之氣。
然而就在語琪將要繞過屏風之際,門口卻傳來一陣騷動。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卻見一個挺拔英武、身著侍衛裝束的沉穩男子敏捷輕巧地繞開守在門口的她的人後,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掠到了她身前,微微一躬身,抱起拳,「男女授受不親,若是過了這道屏風,恐怕於公主清譽有損,請您三思。」
語琪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一番,翹了翹唇角,「天下皆知,歷任國師皆終身不娶,一心一意修行天道,本宮若是擔憂名譽,豈非折辱了國師高節?」
在之後相處的時日中,語琪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姬沐風,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大魏國師,姬家家長,無論是哪一個擔子,要挑起來都並不容易。在身有缺陷又這樣年輕的情形下,他是如何震懾住了偌大姬家,又是如何博得了皇帝幾乎推心置腹的信任?
或許就如侍墨所說,他骨子裡定然流著姬家殺伐決斷、果敢凌厲的血液,哪怕美名冠天下,他也絕非是一個好相與之輩。
但是,在最初的最初,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國師大人的時候,從他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半毫的殺伐之氣,他有著足以欺騙天下人的溫和無害的臉孔。
初春的明麗晨光漫漫地灑在金絲楠木製成的輪椅中,也鋪灑在那人華貴雍容的銀狐鼠裘上,映得那靠近他雪白頸子上的一圈皮毛泛著月光似的銀白。
秀麗白皙的面容,柔亮烏黑的墨髮,看起來不似位高權重的大魏國師,倒像是世家貴族一日千金地捧在掌心姣養的秀美孌童。
輪椅中的黑髮青年低垂著頭,懶懶地撫弄著膝上的一隻皮毛雪白的貓兒,略彎的唇角掛著清淺柔和的散漫笑意,泛著玉石般溫潤光澤的白皙手指陷在貓兒雪白的長毛中,顏色竟相近到不分彼此。
語琪自問是見慣了男色的,但仍是在目光觸到姬沐風時愣怔了一瞬。
姿容顏色如此,已足以如妲己、褒姒之流一般禍亂天下了,也虧得當今聖上還算聖明,否則幾次召見之後,難保不生出什麼歪心思來。姬沐風此人幸而出生在了權勢滔天的姬家,但凡是稍弱一些的家世,都無法替他擋去覬覦的目光。
回過神來後,語琪似笑非笑地盯著姬沐風氣色良好的臉,語氣頗為玩味輕佻,「本宮聽聞,大人近日來身體抱恙,一直纏綿病榻?」
姬沐風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接著那薄薄的眼皮懶懶地抬了起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衛蹇,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輕飄飄地移到了不知何時進到內室的小書僮身上。
衛蹇和那小書僮一掃剛才攔在她面前時剛不可折的氣勢,像是兩根蔫了的菜苗,頭一個比一個垂得低,跟自知犯錯的半大孩童似的。
片刻之後,姬沐風輕輕笑了一聲,凝眸看向語琪,那種靡麗而隱約的妖嬈瑰麗不知何時自他身上褪得乾乾淨淨,此刻,那雙鳳目之中一片洗練澄淨,神情輕淡如月華皎皎,坦蕩如高山巍峨,「既然他們說微臣身體抱恙,那麼,微臣便是身體抱恙吧。」
如若換了他人說這話,便是徹徹底底的「不知悔改」「死豬不怕開水燙」,但是由他用這般神情這般語氣說出來,卻讓人生不出絲毫反駁的心思。
一直跟在語琪身邊的侍畫原本也算是個潑辣跋扈的角色,若是其他人膽敢這樣「睜眼說瞎話」,她早就叉腰跳出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了,但不知為何,她此時卻是格外乖順地縮在語琪身後,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小奶貓模樣。
姬沐風此人,神情、語態未露絲毫不滿之色,卻已令滿室之人各自斂目垂首,不敢出一聲大氣,倒真正是兵不血刃、不怒自威的風華氣度。
語琪盯著他看了片刻,沉著臉冷著聲道:「可本宮卻不知,大人所謂的抱恙,是在何處?」
在她這般針鋒相對的態度之下,姬沐風的神情仍舊從容溫和、淡然清雅,彷彿冬日的第一場初雪,又好似天邊肆意舒展的高雲。
他根本未將她冰沉的臉色與怒意放在心中似的,笑了笑,悠然閒淡的目光自她面上不緊不緩地移開,落在了窗外一片明秀春色中,「公主若執意想看,微臣也不敢推辭。」他頓了頓,微微垂下眼眸,「只是臣不良於行已久,雙腿早已萎縮,醜陋不堪,恐污了公主之眼。」
語琪想過無數種可能的應答,卻未想到他會這樣回答自己,不但輕飄飄地把「抱恙」之事推到了他患了足疾的雙腿上,還能以這樣一種漫不經心的、淡定悠然的語氣,像是談論別人的事情一般平靜地揭開他自己的傷疤。
明麗的春光漫漫地灑在他的弧度美好的側臉上,塗抹出一片溫軟的亮色,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語琪卻覺得他沉靜的眸光之中,隱隱約約地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之色。
有些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語琪到底還是沒法按照平陽公主的脾性再鬧下去。可以說,姬沐風身陷輪椅卻並未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已令她心生敬意,若非要扮演平陽公主,她是絕對不會在這樣的人面前放肆的。
最終,她還是無法狠下心來,只得收斂了渾身張揚之氣,壓低了聲音,「本宮失言。」她頓了頓,又沉聲道:「大人好好休養,本宮改日再來探望。」
姬沐風聞言神情未改,目光溫柔地看過來,聲音輕柔低緩,「公主慢走。」
無論她的態度如何,自始至終,這個人說話都是不緊不慢、低聲細語的,即使面上不笑,也總給人一種溫柔和緩的錯覺,永遠像是天邊時卷時舒的一縷流雲,清逸嫻雅。
語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微微頷首,繼而乾脆利落地帶著侍畫轉身往室外走去。
走出素卿別院時,她心中忽然升起一個隱約的想法:或許剛才姬沐風那四兩撥千斤的一句話,算是苦肉計的一種。不知他是瞭解原來的平陽公主,還是看穿了現在的她,才會用上這種對付吃軟不吃硬之人的法子。
不過他這一招苦肉計使的,倒是一點兒都不對他自己手軟。
其實這世上,真正不好惹的角色,不是對別人心狠手辣的人,而是對自己也能狠得下心的人物。
但那並非全部,真正歷經了許多事之後,語琪才明白那日她所看到的姬沐風,只是浮於表面的冰山一角,他真正的殺伐決斷,那流淌於他每一根血管中的金戈鐵馬,還隱匿在浩瀚無垠的海面以下,深不可測,無人可知。
回到朱嵐閣,侍墨迎上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姬大人如何?」
語琪的腳步略頓了頓,故意唇角一勾,難得輕聲細語道:「古語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說罷,像是不自知一般,眼中浮出一抹隱秘的情愫,在原地停頓了片刻後,頭也不回地往內室匆匆走去,沒有解釋一言半句。
侍畫瞅瞅她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旁若有所思的侍墨,壓低了嗓音問:「公主說的什麼意思?怎麼這麼拗口又文縐縐的?」
侍墨淡淡看她一眼,只撂下一句毫不客氣的評語,「胸無斗墨。」她頓了頓,又嘆息一聲,「你無須知道這些,只用曉得一件事。」
「什麼?」
「公主動心了。」
那日故意表現出對姬沐風的好感後,收到的效果就是侍墨時時刻刻不贊同的眼神,以及侍畫興致勃勃的參謀建議。
「公主,您這次過來,帶了好些人參、燕窩以備不時之需,要不要奴婢選些上好的給姬大人送去?」
「公主,奴婢派人打聽了,姬大人喝得最多的茶是君山銀針……不喜葷腥,常年茹素……平日裡喜歡收藏些古玩奇珍……愛自己同自己下棋……侍弄花草……排卦列陣……」
「公主,姬大人昨日剛主持了一場求雨的祭祀,今兒就真的下雨了,還真是神呢……」
「公主,您要再在屋裡這麼待下去,就是到了那猴年馬月,您和姬大人也湊不成一對兒啊。」
聽到這一句,語琪猛地轉過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侍畫立刻自知失言地縮了縮腦袋,等語琪轉回了頭去,才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一把拽住侍墨的袖子,「公主真喜歡姬大人嗎?你那天不是會錯了意吧?我怎麼感覺公主還是想著顧相呢,不然怎麼這些天連門都不出一回。」
侍墨往內室看了一眼,淡淡地問:「你跟公主說姬大人的事時,公主什麼反應?」
侍畫想了一下,「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沒什麼反應就是最大的反應了,公主這樣脾性的人,若你說她不在意人的事,早就不耐煩了,還能聽得下去?」
侍畫宛如醍醐灌頂,一臉瞭然之色。
侍墨沉凝片刻,「其實,我覺得公主對顧相倒並無多深的感情,至多也只是慕名而生的好感,被顧相拒絕之後公主之所以會有那樣的反應,約莫是因為自小長於深宮,習慣了被周圍人阿諛奉承順著捧著,這才無法忍受顧相這樣直白的拒絕。」
侍畫看她一眼,有些好奇,「那公主又為何會喜歡上姬大人呢?」還未等侍墨回答,她便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姬大人那般天人風姿,公主不喜歡也難。」
在內室將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的語琪無奈一笑,卻是緩緩站起身來,「侍畫,準備軟轎,去素卿別院。」
青竹翠葉互為掩映,還帶著些微料峭之意的微風悠然拂過靜謐的竹林。
一片細長碧綠的竹葉飄飄蕩蕩地落在不帶一絲雜色的雪色狐裘上,停頓了片刻,又滑落在那人覆著厚厚毛毯的雙腿上。
姬沐風伸出骨骼秀頎的右手,優雅地端起青瓷茶盞,卻沒有要抿一口的意思,只是微偏著頭,目光專注地盯著微碧的茶水之中那根根豎立著、形細如針的茶芽,觀察過它們之間最細微的位置變動後,他勾了勾唇,「有客人將至。旻棋,再備一杯茶。」
被叫作旻棋的正是那天攔在語琪面前的小書僮,似乎早已習慣他家大人的未卜先知,旻棋上前一步,熟練地又泡了一杯茶,有些好奇地問:「哪個客人?」
姬沐風微抿了一口茶水,平和地微笑了一下,「山莊之內,還有第二個客人嗎?」
旻棋清秀的小臉上立刻現出厭惡之色,「平陽公主。」
語琪這次倒沒有再經歷一次過五關斬六將的情景,素卿別院的下人似乎是被吩咐過了,見到她並未阻攔半句,只一個個沉默地跪下行禮,側身讓出道路。
她本來以為經過上次那樣的一鬧之後,這滿院的下人就算不會甩臉給她看,至少也不會給什麼好臉色,但情況顯然與她預計的有很大差別。這樣連通報都不必便放她一路直入,簡直是一種毫不設防的縱容。如果說上次像是率人強闖敵將主營的話,那麼這次就是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讓人無法不感到受寵若驚。
語琪乘著軟轎一路來到主屋前時,卻不免遲疑了起來。
尊重是相互的,在對方給予了如此特權的情況下,她反而無法再像上次一樣不經允許便囂張地直闖而入了,那樣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的行為她實在是做不出來。
正在此時,不遠處傳來破空之聲,她一怔,卻見是上次那個叫衛蹇的侍衛在練劍。
從衛蹇處得知姬沐風不在屋內而在素卿別院旁的曦竹苑後,語琪便命人放下軟轎在原地等候,身邊只帶了侍畫一個朝曦竹苑走去。
侍畫極為興奮,「公主,姬大人似乎對您也有意呢。」
語琪提著繁複華貴的裙襬,在扶疏掩映的竹林中沉默地前行。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侍畫依舊興致勃勃,「您覺不覺得,現在就像是話本中寫的那樣,千金小姐帶著貼身丫鬟趕赴林中,去與窮苦書生幽會。」
語琪此時已看到那裹在雪色狐裘中的單薄身影,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壓低了聲音冷冷道:「本宮並非千金小姐,國師也不是窮苦書生。你太小瞧他了,至少此時此刻,他未必看得上本宮。」
見侍畫嚇得噤聲,語琪才鬆開提著裙襬的手,任由那質地上乘的裙襬拖過地上那叢叢茂盛的碧草,緩步走到姬沐風身旁的圓石桌前,也不客氣,直接就在他對面的圓石凳上坐下了。
「公主,公主!」回過神來的侍畫顛顛地追上來,「哎,您怎麼就這麼坐下了,那石凳乾淨不乾淨啊,擦過沒有,您今兒這身可……」
「侍畫,閉嘴。」
擺過了皇女威風後,語琪看了看自己面前擺著的那杯還冒著熱氣的茶盞,微微挑了挑眉,「大人在等人?」
姬沐風的目光也緩緩落到了她面前的茶盞上,聲音很是溫雅和煦,「旻棋泡茶的手藝不賴,公主可以一試。」
語琪聞言,略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大人是在等本宮?」
姬沐風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抬起眼來看向她,但笑不語。他生了一雙比常人要略黑些的眼瞳,偏眸中又波光瀲瀲,專注地看著你時總會給人一種溫柔深邃、柔情款款的感覺。
語琪沉默片刻,終是端起那杯君山銀針抿了一口,語氣沉沉地道:「本宮還以為,大人心底是格外討厭本宮的。」
這般直接的話一出,旻棋、侍畫都愣了一下,視線齊刷刷地往她的臉上掃。
然而姬沐風唇角的笑意卻絲毫未變,眸中的眼色也沒有任何波動,只是以一種溫和包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繼而微微偏過頭吩咐:「旻棋,去將棋盤取來。」
語琪自然明白,對方將旻棋打發走是一種體貼,然而這種體貼卻讓她略感不安。從適才到現在,素卿別院中下人的表現和姬沐風本人的行為,都似乎指向同一個可能。語琪自問不是一個自作多情的人,但她此時此刻卻確確實實地感覺到姬沐風似乎對自己頗有好感。只是這種好感到底是真是假,是實是虛,她卻分辨不清。
等旻棋領命而去後,姬沐風才重新看向她,溫柔且耐心地問:「公主何出此言?」
語琪把玩著手中茶盞,漫不經心地道:「平陽公主是一個被男人拒絕後還死纏爛打、不知羞恥的女人,再加上張揚跋扈、目中無人,在天下人眼中,本宮就是一個無人敢娶的母老虎。」
此時和風繾綣,暖雲溫柔,姬沐風的神情也是寧靜柔和的,他看著她笑了一下,宛如高山流水,明月清風,說不出的清雅高曠,「公主何苦被世人的評語束縛?」
她近乎挑釁地回道:「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人能不被他人的眼光所束縛?」
扶疏碧竹之間,姬沐風含笑的雙眸依舊泛著溫潤柔和的波光,「他人的評語與目光其實無足輕重。只要公主不看輕自己,天下便沒有人能夠束縛住公主一分一毫。」
雖身困輪椅,但此刻言笑晏晏、目光溫柔的姬沐風身上卻偏偏有著一種睥睨天下的風采氣度,彷彿這如畫山河、明秀江山都盡在他的股掌之間,翻掌覆手之間便能呼風喚雨。
語琪看他一會兒,低聲道:「撇開天下人不談,難道大人不覺得本宮行跡過分嗎?」
「追求想追求的,且真正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非為過分,乃是灑脫。」姬沐風含笑的雙眸一直專注地看著她的雙眼,像是一種隱秘的安撫與鼓勵,「在微臣看來,公主能不為世俗所羈絆,正是一種難得的豁達,臣只會豔羨。」
有人一直戴著溫柔的面具,但面具塑造出來的溫柔並不能使人心生溫暖,語琪之前一直根據先入為主的印象,以為姬沐風也是這樣的人,但是此時此刻,他言語懇切、神情專注地溫和勸說著,語琪忽然覺得,他身上的溫柔或許不是一副面具,或者不僅僅是一副面具。
沐風,如沐春風,此時的姬沐風真正給人一種春風化雨、微風拂面的感覺,讓人不知不覺地產生信賴與親近。她很清楚,這不是演技所能達到的效果,哪怕這些話並非全是肺腑之言,起碼也有一半出自真心。
語琪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是忍不住笑了笑,「大人的風度涵養,實在令本宮欽佩。」
姬沐風並沒有因她的褒獎而謙虛地自貶一番,只是輕輕柔柔地一笑,倒顯得真實而不做作。
這世上大多數人不是太過自滿就是太過自謙,姬沐風便是其中極少數的例外。語琪不得不承認,她此時是真心有些佩服對方了。
語琪微微垂下眸,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盞,低聲道:「可惜本宮並不像大人說的那樣清明自知,很多時候,本宮並不知道自己在求什麼,又為何而求。」
姬沐風聞言,神情沒有絲毫變化,情緒也沒有任何波動,他勾了勾唇,聲音溫和淡雅,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知道自己的不知,已經是一種知。公主只需靜下心來,便能清楚心中的真正所求。」
這一番話聽來平淡,細想起來卻頗值得琢磨,語琪沉思片刻,剛想說些什麼,對方卻微微皺了皺眉,面露遲疑猶豫之色。
察言觀色一向是她的本能,她下意識地便問了出來:「大人有何事為難?」
姬沐風伸出秀頎白皙的手攏了攏身上狐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來得久了些,這副身子向來有些不中用,怕是不能再陪公主坐下去了。」他頓了頓,又溫聲道:「不知公主可否讓侍畫姑娘替臣將衛蹇或旻棋叫來。」
侍畫聞言,連向語琪請示一下都忘了,抬腿便朝素卿別院匆匆而去,沒一會兒便走遠了。
語琪也沒有心思追究這種事,放下茶盞站起身來,「此處風大,的確是稍涼了些,但若要待侍畫去叫人來怕是還需一段時間,還是本宮先送大人回去為好。」
姬沐風掩唇咳嗽一聲,聲音低低地道:「那便麻煩公主了。」
語琪看他一眼,有些不太想回太過客套的話,這番勉強能算作交心的談話好不容易將距離拉近了些,若再客氣幾句說不定便回到原點了。
明麗的春光中,驕傲的皇女挑了挑秀氣的長眉,那張被華服首飾襯得格外明豔的臉龐上帶著張揚的笑意,語氣也多多少少含著些跋扈,但她分寸感卻把握得極好,是以並不顯得盛氣凌人,反而透出些許親近之意,「本宮從小到大可從未侍候過人,便是皇兄,本宮也不曾為他斟過半杯茶水。」她頓了頓,嫣紅的薄唇勾勒出漂亮弧度,「今日可是本宮頭一次破例,大人福氣不淺。」
微風徐徐,碧葉蕭蕭,她繞過圓石桌後,自然而然地握住把手,推著輪椅掉轉了方向。
輪椅中身形清瘦的黑髮青年眉眼溫潤,清雅的面容在散漫的陽光下泛著玉石般的光澤。他無聲地微笑了一下,輕聲細語道:「公主身邊的人都身體康健、行動自如,自是不必公主多費心思。然而微臣卻自小便是這般無用,永遠在拖累他人。」
語琪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句話,只好繼續端出平陽公主那獨屬於皇族的、理所當然的囂張氣焰來,語氣跋扈又張揚,「讓本宮費心思,他們也配?」卻絕口不提他之後的那半句話,像是聽若罔聞一般。
姬沐風輕聲咳嗽了一下,向來只有淡然從容的臉上卻現出了些許哭笑不得之色。
常年久坐於輪椅中,不但肌肉得不到必要的鍛鍊,就連身體也變得比常人虛弱得多。那日姬沐風不過是在竹林中多坐了半會兒,回去當晚便發起了低燒,渾身發寒,咳嗽不斷。
語琪是在第二日得知此事的,據侍畫打聽到的消息,姬沐風燒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退了下去。
她盯著手中的書卷看了片刻,還是抬手合上了,皺了皺眉,「去開箱取些皇兄給的鹿茸和靈芝來,對了,把那棵千年人參也拿來。」
既然不需要再硬闖素卿別院,語琪便想只帶侍畫一人去探望的,結果待侍畫將這些番邦進貢的名貴藥材都取來後,她才發現想低調也難。於是,浩浩蕩蕩的美貌婢女們手捧著覆在黃布下的十多個錦盒,跟在平陽公主的軟轎之後,裙襬逶迤地朝著素卿別院而去。
窗門緊閉的屋內瀰漫著濃郁的藥汁氣息,語琪看了一眼領路的旻棋,「你家大人今日好些了嗎?」
旻棋板著一張清秀小臉,一點兒也不給面子,「托公主的福,大人仍病臥在榻。」
語琪瞥他一眼,沒有心思同他計較,只低聲吩咐了侍畫幾句,將她打發去顧著藥材了。
旻棋將她帶到屏風前便退下去盯人熬藥了,語琪則放輕了腳步,繞過屏風走到床前。
姬沐風躺在床上,薄薄的眼皮倦怠地合著。此時他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黑狐裘中,卻仍舊清瘦得過分。短短一夜的工夫,臉上似乎又消瘦了些,蒼白的面色映著眼下淡淡的烏青,顯得格外疲憊憔悴。
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進房的動靜,他緩緩掀開了眼睫,或許是還未清醒的緣故,那雙在病中顯得有些黯淡的墨色眼眸中覆著薄薄一層朦朧之色,「公主?」
語琪應了一聲,問了一句探病之人最常用的開場白,「身體還好嗎,感覺如何?」
姬沐風疲憊地抬手捏了捏眉間,微微搖了搖頭,誠實得出乎人的意料,「不太好。」
語琪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瞪著眼睛站在原地看著他。片刻的沉默之後,她移開了視線,乾巴巴地道:「抱歉,若不是本宮,大人不會在曦竹苑受涼。」
聞言他緩緩抬起眼來,秀雅的面容上並沒有多少神色變化,但是笑意卻一點一滴地自那雙墨黑烏潤的鳳目中滲了出來,「微臣只是開個玩笑,公主不必在意。」他頓了頓,笑了一下,又恢復了以往的從容悠然,聲音中有著一種使人安心的力量,「這身子本就不中用,三天兩頭地小病一場已是常事,又與公主何干?」
本是來探望病人的,卻反被病人安撫了一番,語琪執行任務這些年來,卻是頭一次發生這樣的事。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見對方似乎是想起身,便下意識地扶了一把,常年做任務養成的習慣又讓她在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取了個枕頭墊在對方腰下。
做完這一切後,不但姬沐風有些愣怔,就連語琪自己也愣了愣,心中咯噔了一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平陽公主做這些事之時絕不會如此熟練,可以說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已露出了些許漏洞,若是他人便也罷了,但對方是姬沐風,難保不會看出些什麼。
語琪不動聲色地看向姬沐風,卻見他微微一笑,神色頗為自然地道:「公主在這方面倒是很有天賦,第二次便做得如此嫻熟。」
他說得隨意,看上去像是全不在意,語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卻沒從對方依舊溫文的神情中看出任何破綻,不過心緒倒是在對方淡然平和的神色中漸漸平靜了下來。他身上似乎有一種使周圍氣氛安寧沉靜下來的魔力,總能使身旁人波動的情緒在最短的時間內歸於沉靜。
恢復了鎮定之後,語琪隨意地笑了一下,熟練地操著平陽公主那囂張的語氣道:「本宮只需要在享受錦衣玉食、替皇兄揮霍金銀方面有天賦就夠了。」說罷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隨意地瞥了一眼屋中的銅鏡,故意道:「若是只為了照顧人的話,那本宮可真就是白長了一張這樣美貌的臉蛋了。」
姬沐風聽到她如此大言不慚的一番話,素來溫和從容的神情之中也難得地混雜進了一絲無奈,看上去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然而恰逢此時,旻棋端著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濃稠藥汁進了內室,於是他剛剛還舒展著的雙眉頓時微微蹙起,竟是有些抗拒。
語琪一怔,繼而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大人莫非怕苦?本宮原本還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能使大人露出這般為難的神色呢,今日倒是開了眼界。」她頓了頓,毫不客氣地又補了一刀,「本宮可是自有了自己的宮室起便不再畏懼苦藥了。」
大概是兩人之間的氣氛比初見時的客氣疏離要融洽許多的緣故,又或許是姬沐風身上那種淡然溫和的氣質讓人覺得他永遠都不會生氣,是以此時語琪才能不必顧忌地說出這樣促狹調侃的話,且語氣神情都無比自然。
果然,姬沐風聞言只是笑了笑,神情中甚至沒有絲毫尷尬之色,宛如月光漫過樹影,悠閒而安適,「是人便有弱點,便有畏懼之事。微臣也是人,自然也有所懼之事,這其實並不值得公主如此在意。」
雖然說得豁達瀟灑,但事實卻是向來從容不迫的他盯著旻棋手中的藥碗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接過,又猶疑了半天,才以與往常形象頗為不符的苦悶猶豫神情淺淺抿了一口,原本便蹙著的雙眉更是皺緊了幾分,更顯得容色鬱鬱,神色懨懨。
語琪親眼見證了「姬謫仙」是如何自高高在上不染塵世煙火的神壇走下的全部過程,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揚,很是不厚道地笑道:「對於別人的弱點,本宮自然是不在意的。但若是換作了大人,那本宮實在是很難不在意。」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挑了挑眉,不懷好意道:「大人可要配些果脯蜜餞?本宮那五歲的小侄女兒也同大人一般怕苦,若沒有蜜餞可是半口藥都喝不下去。」
可以說,此時此刻,便是真正的平陽公主,也未必能夠比語琪更為陰損。
姬沐風端著那藥碗的手停頓了片刻,很是無奈地抬起眼來看向她。語琪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似乎從那眼神之中看出了些許的埋怨和控訴,配上姬沐風此時頗為憔悴的臉色,很容易地便讓她心中噌地升起了一股濃濃的罪惡感。
語琪訕訕笑了一下,別開視線在屋中看了一圈,很有皇族那種視天下萬物都為己所有的自覺,毫不客氣地直接拿起了一本書捧著看了起來,裝作沒有看到姬沐風的眼神。
然後片刻的寂靜之後,姬沐風輕柔低緩的嗓音卻再次在房中響起,帶著些許罕見的羞赧,「旻棋,去尋些果脯來。」說罷,視線似有意似無意地掠到了一旁的語琪臉上。
聽到那句吩咐之後,她手中拿倒了的書卷舉得奇高,擋住了大半張臉,卻遮不住她笑得顫抖的雙肩。
不一會兒,旻棋便端著一小碟蜜餞果脯回來了,語琪原本剛平息了些,看到這一幕卻又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姬沐風像是根本沒聽到她壓抑的笑聲,目不斜視、神色坦蕩地自小瓷碟中拈了一小塊蜜餞含在口中,皺了皺秀挺的雙眉,緩緩將藥碗湊近唇邊。
語琪握著書的手腕動了一下,將擋住大半邊臉的書捲往下略微移了些,露出一雙笑得眉眼彎彎的眸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動作。
像是覺察到了什麼一般,姬沐風腕骨秀頎的手停頓了一下,漆黑深幽的眼眸微微一轉,沉靜柔和的目光便移到了她的臉上。
明明沒有做什麼昧著良心的事,但在對方那樣平和瞭然的眼神之下,語琪還是略感不好意思,重新將書往上移了移,擋住了自己眼睛。
姬沐風淡淡勾了勾唇,卻很快又因縈繞鼻尖的濃郁藥味皺緊了雙眉。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麼心理準備,才忍耐地低下頭,將那苦澀黑沉的藥汁一口一口地艱難吞下。
輕聲吞嚥的聲音在寂靜一片的屋內顯得格外清晰,語琪一直維持著把書擋在面前的姿勢,直到那隱約的吞嚥聲停了下來,整個房間重新歸於沉寂。
她剛想放下手中那卷連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書,書捲上端便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握住了。拇指按在書皮上,其餘四指則扣住了內頁。在泛黃的書卷的襯托下,那四根略顯蒼白的手指宛若冰雪雕成一般,極具美感。
語琪愣了愣,攥著書的手指下意識地鬆了開來,於是姬沐風輕輕巧巧地便自她手中將那卷書抽了出來,優雅地轉了下手腕,將之顛倒了一下後,又重新放回了她的手中。
對他這番莫名其妙動作的疑惑在目光觸到書頁後便全數消弭了,語琪難得地覺得有些臉熱——剛才沒看清楚,拿書擋臉的時候不小心拿倒了。
不過比起剛做任務時遭遇的尷尬而言,這實在不算什麼,語琪回過神來後便立刻恢復了鎮定,若無其事地將書合上,隨意地放在一旁,然後抬起眼,看著姬沐風挑了挑眉。
對方的神情依舊淡雅平和,也不說話,只看著她微微笑,漆黑溫潤的眼眸甚至給人一種無辜純善的感覺。
初見的時候她覺得這個人實在是秀雅柔美如女子,溫和淡然到沒有一絲脾氣,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覺得此人氣質高曠,如明月清風,翩翩氣度實在是令人心折。但是這一次,她卻發現這樣一個溫和淡然、氣度翩翩的人,不但如孩童一般畏喝苦藥,還會掛著溫和無辜的笑容面不改色地報復人。
就比如剛才,發現她將書拿倒了之後,他明明可以體貼地當作沒看到,但他卻選擇了親手幫她把書擺正,用這樣似乎頗親切溫和的行為刻意地將她當場戳穿,明顯就是對她之前的嘲笑的報復。
不過就算看得清楚明白,但還是無法生起氣來。
語琪微微偏了偏頭,雙手抱肩靠在椅背上,氣勢頗足地看著他的側臉,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可以說,這個動作對於公主而言是十分不雅的,但是她的神情姿態卻坦蕩磊落,是以做起來反而顯得有幾分瀟灑的意味。
姬沐風頂著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卻彷彿毫無所覺一般,甚至大大方方地偏過頭來,對她笑了一下。他的面貌本就生得溫雅清俊,眉目又極為秀美雋永,這一笑之間,面容舒展開來,仿若剎那之間綻放的大片雪色蓮花,溫雅柔和到了極致,便顯出一種別樣的妖嬈。
語琪不免看得愣怔了一瞬,等到回過神來,卻發現對方已經若無其事地在床上辦起了公來。
一摞高高的文書壘在木案一端,自語琪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上面蓋著姬家宗室的印章。還未徹底病癒,姬沐風執筆的右手似乎有些無力,但自他從容悠然的面上卻看不出任何勉強來,薄唇旁甚至還若有似無地掛著一縷淺淡的笑意。
看了一會兒,語琪直起了身,挑了挑眉道:「大人未免也太過勤勉了些,本宮實在是該替皇兄好好酬謝大人一番。」
姬沐風聽出她語中的反諷之意,卻並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為國盡力,乃是微臣本分。」
語琪盯了他半晌,又偏過頭去看那一摞足足有人小臂高的文書,稍稍放緩了語氣,「處理這些俗務又不急在一時半刻,本宮擔保,我朝就算離了大人一日兩日,也是絕不會覆滅的。」
對方聞言溫和一笑,卻是頭也不抬地道:「這天下有聖上與百官共同治理便已足夠,並不缺微臣一個。只是姬家上下俗事破洞,的確是離不得臣。」話音剛落,他驀地抬手掩住了唇,低低地咳嗽起來。
三番兩次的勸阻都沒有達到半絲效果,語琪也不想再囉唆下去,索性端出皇女威風來,一言不發地站起身,直接將他面前的那份文書合上拿出,又將他手中的毛筆抽了出來擱在一旁,斜斜瞥了他一眼,氣勢十足道:「本宮保證在大人病癒之前,姬家絕不會倒下。」
姬沐風看著她這番毫不客氣的動作,卻是沒有阻止,只在呼吸平復之後苦笑了一聲,「公主既非聖上,又如何擔保?」
語琪挑了挑眉,氣勢未減分毫地笑了一下,眉目張揚而囂張,「本宮確實並非聖上,但本宮卻是聖上最為疼寵的同胞妹妹,護得一個姬家還是綽綽有餘的。」
做任務這些年來,語琪最為熟練流暢的技能除了說甜言蜜語之外便是開空頭支票,無論最後需不需要兌現,總之先表明態度總是有利無害的。
姬沐風聞言罕見地愣怔了一瞬,卻又緩緩笑開,漆黑清潤的眼眸中笑意宛然,溫文爾雅,「公主的好意,臣心領了。」
語琪也笑了一下,直接順桿爬地拿著雞毛當令箭,回頭吩咐侍立一旁的旻棋,「把你家大人的公文收拾一下。」
小書僮聞言,第一次沒有表達出他對平陽公主的反感,頗為默契地上前一步,動作利落地將那厚厚一摞公文連同整個几案都端了開去。
姬沐風無奈地看著這一幕,雖有心阻止卻無力回天,只好靠回枕上,嘗試著做最後一次努力,「微臣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再說躺在床榻之上無所事事也是浪費,不如看上幾份文書。」
語琪挑了挑眉,重新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不為所動地淡淡道:「無所事事便睡吧,也能快些痊癒。」
姬沐風不愧是姬沐風,聽她這般說,面上也不曾現出一絲不悅,反而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似是已經放棄,「公主真是頗具乃兄風範。」
「本宮與皇兄自小便極為相像。」語琪一點兒也不謙虛地受了,「母后和宮中內侍都這麼說。」
對方啞口無言。
屋內於是陷入沉寂,一旁的四足獸首香爐悠然地吐著裊裊輕煙,渲染出一片寧靜安詳的氛圍,使人昏昏欲睡。
打破這一室寂靜的是姬沐風,他攏了攏身上錦被,神情略有些疲憊,「微臣有些倦了。」
倒是一式高招,估計姬沐風覺得表面上順了她的意後,她便不會再多留,等她一走之後,他便可以隨心所欲地批覆公文了。
不過就算他有著七竅玲瓏心,也不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語琪挑了挑眉,無所謂地應了一聲,「大人若倦了便睡吧,本宮在這看會兒書。」說罷悠悠然地往椅背上一靠,撿起剛才那本書翻了起來。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卻是很快恢復了從容平和的神情,微微偏過頭來看著她。
語琪若無其事地任他打量了一會兒,漫不經心地問:「大人這是又睡不著了?」
姬沐風倒也把順坡下驢使得漂亮,順著她這一問輕聲細語道:「睏意過去了,是有些睡不著。」
語琪忍不住笑了一下,修長的手指將手中書翻過一頁,頭也不抬地道:「既然睡不著,大人便看著本宮吧。」
姬沐風再如何算無遺策也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下意識地便問:「看著公主?」
語琪的視線仍凝在手中書上,輕描淡寫地道:「嗯,若是看著美好的事物,心情也會變好的,於大人的病情也算有利。」
向來從容不迫風度翩翩的姬大人生平第一次被人堵得說不出半句話,甚至不知該擺出何種的神情來。
卑微者的高傲是不識時務,弱者的自大是不自量力。
但是平陽公主卻不同,她少時是先帝最寵愛的女兒,長大後又是皇帝最疼愛的妹妹。哪怕是當今皇太后與皇后,在嫁入皇室之前也不過是皇族的奴才,因而從身份上來看,整個大魏朝最有理由高傲、最有資格自大的女人便是她。
這次扮演的角色擁有這樣的背景,即使再張揚跋扈也是理所當然的,若是語琪還要憑藉做小伏低攻略目標人物,那簡直是一種恥辱。
換個角度來看,平陽公主的這個身份和性格其實挺適合姬沐風的。哪怕是重臣嫡女,大魏國師與姬家家長這兩個身份也都是需要仰望的,接近尚且不易,就算同處一室,怕是也沒有足夠的底氣像之前那般同他肆意談笑,要攻略成功實在太難。
姬沐風這樣的人,雖然看起來最是溫柔平和不過,看到誰都是唇角含笑,其實骨子裡卻是比誰都要驕傲。要獲得他的真心,首先必須要站在與他平等的地位上,否則就算相處再久,他也只會同初次見面一般,向你客氣而溫柔地微笑,而你則永遠走不到他的心裡。
是以平陽公主這樣金枝玉葉的身份,最是適合不過。而語琪要做的,便是把握好一個度,將她那跋扈而張揚的性格表現出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這個分寸感掌握起來其實並非那麼容易——若脾性太好會被姬沐風輕易地四兩撥千斤,若脾氣太差則很容易惹人厭煩。
簡而言之,她目前要達到的效果就是高傲卻不咄咄逼人,自大卻不使人生厭。
自那日探病之後,語琪便一直以這樣的姿態同姬沐風相處。如果說之前的姬沐風總是無悲無喜雲淡風輕得像個精緻假人,那麼現在的他至少會在她面前顯露出一些真性情來,多了幾分塵世的煙火氣,也更像個有血有肉的真人了。
不過與走勢頗好的好感線相比而言,姬沐風的身體實在是堪憂。平常人受涼發寒,也不過是六七日便能痊癒,而他卻是病情不斷反覆,總是剛剛好了一些便又發起燒來,斷斷續續地直病了十多日才漸漸好轉。
這一日,語琪同往常一般帶著侍畫進了主屋,正要繞過屏風進內室,便聽到裡面傳來姬沐風的咳嗽聲和旻棋擔憂的聲音。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停住了腳步,將身影隱在寬大的屏風之後。
姬沐風在她面前從未這樣咳嗽過,這些日子在她面前,這人即使病得臉色蒼白眼底青黑,舉止仍是從容不迫的、風度翩翩的。由此可見,姬沐風雖然看上去性子再溫軟平和不過,卻是最不願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她若是此時闖進去,雙方都會尷尬。
在屏風外等了一會兒後,內室的咳嗽聲漸漸平靜下來,姬沐風溫文的聲音淡淡響起,「沒事,你下去吧。」
應該是對旻棋說的。
語琪這才繞過屏風,像是剛剛才到一般若無其事地走進內室,與往外退的旻棋擦肩而過。姬沐風不疾不徐地放下抵在薄唇上的手,掀起薄薄的眼簾看向她,溫潤含笑的眉眼一如往日,看不出任何破綻。
其實像他這樣的人,雖然時時刻刻都在笑,卻活得比任何人都累。
語琪心下微微一嘆,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剛想問候一句對方的身體,卻見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有些微妙,似乎是看出了她剛才在屏風外的停頓一般。不過,這並非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就算被看出了也沒有什麼好在意的。語琪沒有解釋,反而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熟稔地反將一軍,「大人在看什麼?」
若按姬沐風原本的行事,此刻必然會以但笑不語回應,但他卻在看到她唇角微揚的弧度時,莫名地想到了那日她輕描淡寫的那句「若是看美好的事物,心情也會變好的」,思及那日她的語氣神情,他不禁微微一笑,也帶了些取笑的意味道:「在看美好的事物。」
姬沐風的面容太過秀美,以至於身上有時會不自覺地泛出一種慵懶靡麗的氣息,這番話本來只算是好友之間的調侃,但由他這般輕聲細語地說出來,取笑的感覺在輕柔的語調中自然而然地消弭於無形,聽上去倒是充斥了十足十的曖昧。
這是對方第一次在話語上如此「不正經」,語琪先是愣怔了一瞬,繼而很快反應過來,挑了挑眉,臉不紅氣不喘地笑道:「好看嗎?心情好些了嗎?」
語琪瞭解姬沐風,是以才能如此淡定,但侍畫卻不是,她前些日子都是候在外間的,今日因提了一盅冰糖燕窩粥的緣故,才跟著入了內室,此時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驚得差點把手中的食盒給扔了。
語琪回頭瞥她一眼,直接從她手中將食盒接過來,淡淡道:「出去候著。」
見侍畫低垂著頭腳步不穩地退出去後,語琪像前幾日一般走到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剛想說些什麼,卻見姬沐風蒼白秀雅的臉上竟有些隱約的薄紅。
永遠給人「冰清玉潔」、「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印象的姬大人在脫口而出之前,大概是沒有注意到跟在她身後從屏風後轉出的侍畫,若是看到這房內還有第三個人,這位面皮薄如紙的姬家家主死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語琪不禁輕笑一聲,回頭看了看侍畫離去的方向後,又饒有興致地轉回頭看著他,別有深意地道:「侍畫這丫頭雖性子跳脫了些,但還不至於亂說話,大人放寬心。」
話音剛落,姬沐風的耳垂也泛起了淡淡薄紅,他無奈地偏過頭來看著她,永遠溫雅的目光中含著隱約的埋怨之色。
語琪實在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往身後的椅背上靠了靠,一臉無辜地迎上他的目光,「大人講些道理,這次可不是本宮先挑起來的。」她停頓了一下,十分不厚道地繼續補了一刀,「再說,本宮也十分驚訝大人竟然會這樣回答。」
姬沐風無言以對,只能抬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待他放下手時,一股清甜香潤的氣息正好撲面而來,下意識地看過去,卻見語琪正從那精緻的食盒中端出一盅還散著騰騰白氣的熱粥來。
「冰糖燕窩粥,」語琪一邊介紹,一邊擺出平陽公主那高傲的小模樣強調道:「這可是本宮特意命她們燉的,據說可以滋陰潤肺,止咳化痰。」
姬沐風遠遠看著是個溫柔到沒有脾氣的人,你就算待他再如何惡劣,他也能毫不動氣地含著溫和笑意悠悠然地看著你,但只有等到真正熟悉了之後,你才能發現此人還有小肚雞腸的一面。
就比如此刻,他眉目含笑地接過白瓷調羹,優雅地舀了一勺燕窩粥,卻並不立即放入口中,而是慵懶悠然地勾了勾唇,語氣輕柔地揶揄道:「公主這般費心思,可是在莊中惹了事,才這般賄賂臣?」
語琪聞言,也是一勾唇角,絲毫不謙虛地道:「本宮若真要賄賂人,靠這張臉蛋就足夠了,何必如此費勁?」她頓了頓,又瞥了一眼那盅燕窩粥,「大人還是趁熱喝吧。」
長期臥於床榻間,得不到必要的鍛鍊,身體消耗也維持在最低限度,是以姬沐風的食量不大,不過舀了幾勺便放下了調羹。
病中人的胃口不好很正常,語琪也沒有逼他再多喝些,只隨意地瞥了一眼几案上原本擺著的一局殘棋,「大人又在自己同自己下棋?」
姬沐風聞言,略帶詫異地看她一眼,隨即又溫文爾雅地一笑,「閒來無事,便下上一局消遣,公主怎知微臣有此習慣?」
語琪伸手拈起一枚黑子,不緊不慢地抬眼看他,緩緩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頗有幾分高深莫測的意味,「本宮想知道的事,自然會知道。」她頓了頓,又挑了挑眉道:「大人或許不知,本宮的消息網也是不容小覷的。」
姬沐風無奈地搖了搖頭,笑得淡雅又溫和,「微臣還以為,公主會說這是由於您美貌過人的緣故。」
今日三番兩次被反調戲,語琪很是愣了一愣,忍不住笑了出來,「大人這是在嘲笑本宮?」
姬沐風但笑不語。
見他不答,語琪絲毫不謙虛地挑了挑眉,眉梢眼角都刻著張揚,「本宮自小便是美人,大人對此有所質疑嗎?」
對方仍然不作聲,只是眉目之間的笑意比之剛才又深了幾分,神色中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使人覺得他的臉孔似是隱隱泛著玉石般溫潤的光澤。
他不作答,她也無法逼他開口,只是瞪他一眼,毫不客氣地在床沿坐下,啪的一聲落下了那枚黑子。
這些日子的相處,使得兩人之間培養出了一種無言的默契,不用語琪再多說什麼,姬沐風已然合拍地執起了一枚白子,悠悠地落在棋盤上。
語琪皺了皺眉,思索了片刻才又落了一子,漫不經心地問道:「跟自己下棋不會覺得很無趣嗎?」
姬沐風柔柔一笑,聲音溫和淺淡,「只有曾體會過有趣,才會因無趣而苦惱。」
語琪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才緩緩伸向棋盒,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看來大人的日子過得很是乏味。」
姬沐風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落下一子,輕聲細語地道:「嗯,很乏味。」
語琪聞言,抬眼看向他,直截了當地問:「那若是皇兄召本宮回宮了呢?大人可會覺得獨自下棋無趣?」
片刻的沉默過後,姬沐風淺淡清雅的聲音從容悠然地響起,「那麼,公主想回宮嗎?」
語琪定定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輕聲開口道:「若是本宮不想呢?」
姬沐風放下手中白子,慵懶地抬起眼來,迎上她的目光,聲音溫軟卻堅定,「那麼微臣自有方法使聖上同意讓公主留下。」
一時之間,屋內的氣息流動彷彿變得極為沉緩,語琪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悠長輕緩。
片刻的沉寂之後,她彎了彎唇,明媚秀麗的臉龐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宛如於驕陽之下綻放的妖嬈紅蓮,叫人幾乎移不開眼去,「大人為本宮做到如此地步,是喜歡上本宮了嗎?」
轉眼已是仲春,朱嵐閣後的桃花林一改寂寥景象,垂枝碧桃爭先恐後地綻滿了枝椏,妖嬈與清媚並存。
前些日子皇帝下旨召平陽公主回宮,卻被姬沐風以「公主三月之內必有災禍,留在莊內方能化解,若貿然回宮恐有不測」的理由回絕了,於是語琪仍住在朱嵐閣中,隔三岔五地往素卿別院去上幾回。
姬沐風不但精通星宿天象、五行八卦,還善音律,長書法,棋技、棋品皆佳,在品鑑書畫方面也頗有造詣,皇帝讓平陽公主來他的青玉山莊「靜心養性」實在是睿智不過。即便是語琪,在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中,也覺得自己因不斷穿梭於各個世界,忙於完成任務而浮躁煩擾的心漸漸靜了下來,就連言行舉止也不知何時沾染上了獨屬姬沐風的氣質。
這很正常,所謂夫妻相,便是兩人天長日久地相處,氣質互相感染才有的現象。
由於現如今待在姬沐風身邊,少不了要做些下棋品茗寫字作畫的風雅事,漸漸地語琪也積澱了些文人墨客的書卷氣。而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也並非虛言,現在讓她溫柔一笑,效果要比以往好上數倍。
以前她的演技佳是佳,讓人幾乎看不出半絲破綻,但也僅僅停留於表面罷了,真正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她決計是做不出來的。現在,幾乎不需任何醞釀,溫潤之意便由內而外泛出來,舉手投足之間也有了以往所沒有的從容悠然。
而與姬沐風相處的時間愈長,她便愈對他的品格、性情心生敬重之意。
因自小便患有足疾且體質虛弱,不但足不能行且一直病痛纏身,他出府的機會極少,這如畫江山、水秀山明他從未有緣見過,但他卻並不像他人一般歇斯底里地埋怨命運,將滿腔恨意發洩到身邊人身上。相反,無論怎樣的苦痛煎熬他都一個人默默地承受,露在人前的永遠是雲淡風輕的微笑以及從容不迫的風度,即便是面對下人也是輕聲細語,從不疾言厲色。
自小被選定為姬家家主是幸運也是不幸,從被叫作少主的那日起,他便是為姬家上下而活,成為「國師」的那日起,他便為這個天下而活。姬家上下仰望他、希圖著他的庇佑,百姓眾民崇敬他,視他為國家的守護者與保護神。人人都盼望從他那兒得到保護,卻沒人想過他雙腿不便,沒人考慮過他的身體是否能承受如此大的壓力。
如果沒有前任家主對他的訓練培養,姬沐風或許會就此成長為一個溫柔安靜的人,但是世事沒有如果,他不得不學會鉤心鬥角,不得不為了護著姬家而染上一身殺伐。雖然命運帶給他的只有痛苦,但他卻撐起了整個姬家,守護著這錦繡河山、如畫天下。
正是因為將這些看得太清楚,語琪就算隱約感覺到了他對自己展現的溫柔包容中所摻雜的利用算計,也無法生起氣來。姬沐風這輩子從未為自己活過,他所有的算計、陰謀與手段都不是為了自己,所以她無法生怨,而因沒有愛的緣故,也無法生恨。
那一天比想像中來得還要早,且沒有任何風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
那是一個鳥語花香、安和平靜的下午,天邊的白雲依舊悠然地舒捲著,暖洋洋的陽光漫漫地灑在人身上,朱嵐閣上下都沉浸在一種燻燻然、昏昏欲睡的氛圍中。然而,隨著燕王謀反卻被迅速平定的消息而來的,卻是來自姬家家主的、使人猝不及防的刀劍相向。
手執利兵的護衛們彷彿一支由鬼魅組成的隊伍,無聲無息地將整個朱嵐閣重重包圍,數十步之外的地方,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同樣嚴陣以待,一張張陌生的臉上那冷漠肅厲的神情,遠比他們手中的刀劍弓矢更讓人心底發寒。
儀仗隊應該早已被制住,語琪身邊只剩下數十個不懂絲毫武功的婢女和小廝。侍畫早已嚇得愣住,只有侍墨還保持著平日的冷靜鎮定,絲毫不亂地將婢女小廝聚集起來安撫了一番,不讓他們因慌亂而莽撞行事。
語琪端坐於廳堂之上,手邊還放著一盞早已涼透的君山銀針,面上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無措來。這個時候,她是這幾十號人唯一的主心骨,若是她亂了,下面的人便不知該慌成什麼樣了。更何況根據現在的情勢來看,姬沐風至多也就是軟禁她,不會真的對她做什麼。畢竟燕王戰敗後被俘,他還需要用一個完好的她來向皇帝換一個燕王。
至於姬沐風為何要保燕王一命,她大概可以猜得到,一部分是燕王流著一半姬家的血,他作為姬家家主有庇護他的責任,而更大部分的原因應該是出於對燕王母親、如今的太妃的感激。可以說,姬家繼承人自小接受的培養是殘酷的——除了繁雜苛刻的課業之外,他不能哭泣,不能依賴任何人,因為只有沒有弱點、無堅不摧的人才能在日後擔下守護天下的重任。而燕王的母親,則是姬沐風被嚴苛的要求逼迫著迅速長大時,那唯一對他溫柔以待的人。
思緒被侍墨打斷,她不知何時將語琪手邊的君山銀針換成了一杯還泛著熱氣的六安瓜片。
語琪看著她的動作,不禁在內心暗嘆一口氣。這個心細穩重的姑娘估計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傷害,於是連跟姬沐風有關的君山銀針都不敢再放在自己面前。剛想吩咐幾句,屋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騷亂聲,薄甲的摩挲聲和婢女的輕聲抽泣混雜在一起,但語琪卻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極容易被忽略的輪椅摩擦地面的聲音。昨日他們還是可以肆意談笑的知己好友,不過一夜的工夫,表面的溫情便被徹底撕裂,露出了這般不堪的真面目。
語琪一時之間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索性合上了雙眸。周圍的一切動靜在閉上眼後顯得更為清晰,她聽到那人的輪椅緩緩滑過地面,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
然後便是極長的、令人難堪的死寂。
她早知會有這一日,是以此時其實並沒有多生氣,也沒有多少被背叛的惱怒,只是覺得有些尷尬,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該說什麼,該擺出何種表情。
滾燙的六安瓜片在她手邊漸漸涼透,再逃避下去也毫無意義,語琪終是緩緩睜開了眼眸,面無表情地對上那雙深幽的眼眸。
兩人的視線僅僅對上了片刻,姬沐風便率先移開了目光,他罕見地沒有笑,眉梢眼角都帶著深深的疲憊之色,墨黑的眼睫低垂下去,擋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緒,「公主不必擔心,五日之內,一切都會恢復原貌,您會安然無恙地回到聖上的身邊。」他輕聲細語地說著,並無一絲一毫掌控局勢者該有的得意或是威風,相反,此時此刻,他的語調中帶著一種毫無底氣的虛弱,因為還未完全病癒的緣故,他的聲音顯得低啞無力,氣勢低迷,彷彿他才是那個被軟禁的、處於弱勢的人。
語琪沒有什麼情緒地淡淡嗯了一聲,定定地看著他,卻並不說話。
明明派人軟禁她的決定下得如此果斷,根本沒有給她留有任何反應的餘地,且連弓箭手都派了出來,顯然是準備將任何走出朱嵐閣的人射成篩子,可以說是不留任何情面。但是此時此刻,真正面對她時,這個人不但避開了她的目光,聲音甚至近乎於低聲下氣,彷彿那個果敢凌厲的姬沐風從不曾存在過一般。
到底,在殺伐決斷與清雅溫和之間,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片刻的沉默過後,姬沐風搭在輪椅扶手上的右手抬起來輕輕揮了一下,「你們先下去。」
他在下屬前似乎極具威嚴,幾個跟在他身後的護衛聞令後沒有絲毫的遲疑,迅速而無聲地撤出了大廳。
語琪看他一眼,向侍立一旁的侍墨使了一個眼色。侍墨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卻仍是退了出去。
一時之間,空蕩的大廳之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語琪不作聲,只是面色漠然地看著他。
姬沐風沉吟了片刻,動了動薄唇剛要開口,卻驀地蹙緊了眉,低低咳嗽了起來。
他的病一直反覆,此處穿堂風又不小,他卻坐了這樣久,病情加重是肯定的。語琪看得清楚明白,卻沒有動,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因不停咳嗽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倒不是因為心中不忿,而是因為以平陽公主的性格,絕不會對囚禁自己的人心軟。
半晌他才平復下來,聲音依舊溫潤,但或許是因為氣力不濟的緣故,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說到長一些的句子時還要停頓片刻,「公主那日問臣,是不是……喜歡公主,臣沒有回答,其實……」
語琪淡淡地打斷他,「現在本宮知道答案了。」她頓了頓,冷笑一聲,「那不過是本宮的自作多情罷了。」
做了這麼多年的任務,不是沒有被目標人物背叛過,她很清楚此時此刻該如何做。不是故作寬容,也不是大度地表示自己沒事,而是恰當地表現出自己因對方的背叛而受到的傷害,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的愧疚放大,從而達到完成任務的目的。
姬沐風聞言微微垂下頭,又咳嗽一聲,遲疑了片刻才輕聲道:「不是,臣只是做不到……看著燕王被處死。」
語琪看他一眼,冷冷地嘲諷道:「燕王不能死,但對本宮卻可以刀劍相向,任意囚禁。姬大人可真是重情重義,顧全大局。」說罷她驀地站起身,剛想甩袖而去,卻被人緊緊攥住了袖擺。
若是換作別人,她會毫不猶豫地掙脫,但是姬沐風卻不同,他雙腿不便,只能坐在輪椅中,若是她掙得太用力,對方很可能會因穩不住身體而摔到地上。
沉默片刻之後,她只得妥協,緩緩地轉過身來,冷著臉道:「大人還有何事?」
對方之前一直在避開她的目光,但是這一次,他卻緩緩地抬起頭來,秀美清雅的眉目之間隱隱含著苦澀之意,「如公主所說,臣自小便被教導……要顧全大局。」
語琪挑了挑眉。
姬沐風低低咳嗽了幾聲,盯著她眼睛的幽深眼眸之中含著極為複雜的情緒,聲音雖帶著微微的低啞,語氣卻依舊溫柔如初見之時,「但臣以大局為重了二十年……公主卻是臣唯一一次的任性妄為。」
風捲著幾瓣粉白色的桃花瓣灌入屋中,吹得兩人靠得極近的衣袖微微揚起。
任務還未完成,說明對方還未真正喜歡上自己,但是聽到這樣的一番話,語琪仍是愣了一愣,還未等她說些什麼,對方便壓抑地咳嗽起來。
他裹在厚厚雪狐裘中的單薄身形因為胸腔的震動而微微顫抖,似是不願被她看到自己的狼狽,他低垂著頭別過臉去,用手死死地掩住了唇。儘管如此,壓抑沉悶的咳嗽聲仍然斷斷續續地傳出。
相處了這些日子,肯定還是有感情的,語琪看他咳得實在劇烈,便忍不住要幫他拍拍背,卻在伸手伸到一半時停了下來,猶豫片刻,終是緩緩地收回了手,儘量穩著聲音道:「大人所謂的任性妄為,是什麼意思?」
姬沐風原本握著從懷中掏出的藥瓷瓶準備打開,聽到她這般問,便下意識地想要開口回答,但甫一張口卻是咳得近乎撕心裂肺,令人幾乎擔憂他會把五臟六腑給咳出來。
啪的一聲輕響,那裝著清平丸的小瓷瓶自他手中摔落在地,憑著慣性滾到了語琪腳下。
青瓷的藥瓶,不過是拇指大小,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顯得有幾分孤單寂寥。
她盯著那瓷瓶看了許久,心中終是暗自嘆息一聲,再也無法再狠下心去。
無論如何,她仍舊在心中把他看作知己,看到對方這般狼狽的情況下,她實在無法再按照平陽公主的脾性冷眼看著卻視若無睹了。她不敢掙開他的手,只好蹲下身,伸長手臂撈過那瓷瓶塞進他手中。
姬沐風攥著瓷瓶,卻沒有立刻服藥,而是愣愣地抬眼看她,清俊秀美的眉梢眼角儘是純然的錯愣之色。
語琪又好氣又好笑,直接從他手中奪過瓷瓶,利落地倒了幾粒藥丸在自己手中,又冷眉冷眼地將托著藥丸的掌心湊到他唇邊。
對方又是愣了片刻才緩緩低下頭,頭頂早已鬆垮的青玉簪恰巧在此時滑落,墨黑的長髮瞬間鋪灑開來,悠悠蕩蕩地披散在肩頭頰邊。
姬沐風已經沒有餘力再顧及這些了,一邊低低地咳嗽著,一邊就著她的掌心將那幾粒藥丸吞入了口中。
他的牙齒和薄唇因咳嗽而幾次輕撞上她的手,濕軟的舌頭裹起藥丸時更是避無可避地蹭過她的掌心,濕漉漉的觸感撓得人心底發癢。
語琪強忍下抽回手的衝動,保持著蹲在他面前的姿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的臉色,見他服下清平丸後呼吸漸漸平息下來,也就放了心,剛想要站起身來,手腕卻被他拽了一下。
因為要起身,她的重心本就有些不穩,在毫無防備之下被他這麼輕輕一拽,直接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憑藉雙手扶住了他的輪椅才沒有狼狽地摔在他腿上。
語琪還沒來得及做出惱怒的神色,就感覺到一個吻輕輕地落在了自己額上,像是花瓣拂過肌膚,冰涼,輕柔,溫軟,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無法言說的愧疚以及對注定要失去的無能為力。
姬沐風緩緩低下頭,聲音低啞苦澀,「臣的任性妄為……就是這個意思。」
語琪聞言不禁有些發愣,仍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忘了要站起來。
姬沐風的額頭貼在她頸側溫暖的皮膚中,卻因怕被覺察到而不敢動上一下。
只是語琪終是回過神來,冷著臉緩緩站起身來,緊抿的唇角連一絲暖意也無,「你最好趁本宮還能保持冷靜時帶著你的人離開,別逼本宮對你不客氣。」
他沒有反駁一句,深幽的眸子安靜沉寂地看著她,墨亮烏順的黑髮略有些凌亂地披散在雪狐裘上,越發顯得陰柔秀美,不像是位高權重的國師,倒似受了什麼委屈的孩子,不辯解也不叫苦,只固執地不願離開。
若是原本的平陽公主,恐怕早在見面時就一個巴掌扇上去了,此刻見他賴著不走,再惡毒的話估計都已經說出來了。但語琪不是她,等到這段糟心事過去了,她還要繼續執行任務,所以態度可以惡劣一些,卻不能太狠。因而此時此刻,她實在是頗感頭疼,不是不會放狠話,而是還想給對方留些面子,給自己留些餘地,畢竟言語雖然沒有痕跡,卻最容易在人心口劃出口子。
但他顯然並不明白她的苦心,也不可能明白她的苦心。
語琪清楚地明白,若想逼姬沐風離開,最有效的方法是拿他的雙腿做文章,但是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一步。那樣太狠了,簡直跟往他的心口捅刀子沒什麼兩樣,就算是為了任務她也萬萬做不出這種事。
窗外的碧桃開得豔麗妖嬈,像是一簇簇粉白火焰跳躍在堪稱纖細的枝椏上。
語琪緩緩地抬起手,卻無論如何也扇不下去。
姬沐風看著她在空中停頓的手,並不躲閃,也不避開,蒼白的面孔寂寥如雪,然而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逝去,彷彿是看出她的不忍下手,他眸中隱約的哀凉緩緩褪去,逐漸有依稀的暖意自秀雅的眉目之間緩緩逸出,毫無血色的薄唇終是勾起了一個溫暖的弧度。
看到他在這種情況下還笑得出來,語琪忽感一陣無力,索性猛地上前一步,準確利落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拇指深深地扣入那冰涼柔軟的肌膚,「世人皆知,本宮並非寬容大度之輩,你最好不要再挑戰本宮的忍耐力。」
頸部的大動脈就在她的指腹下緩慢地跳動,他咳嗽了幾聲,唇角的弧度卻更深了幾分。
語琪皺了皺眉,卻見他神情溫和地自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雪亮的匕刃在陽光下泛著冷冷的光,他優雅地一翻手腕,卻是將匕首對準了自己,將手柄遞到了她的面前,眉目安靜,眼神溫柔,依稀間仍是那個她所熟悉的、清雅平和的姬沐風。
「臣賭不起,所以無法撤走外面看守的衛兵。」手中的匕首折射著道道冰冷的反光,他的聲音卻溫柔低啞,彷彿春日柳絮,含著絲絲縷縷的纏綿,「但公主若要出氣的話,儘管下手,臣不會反抗。」
不愧是姬家傾盡手段教養出來的人,語琪簡直要為他叫一聲好。平心而論,若是將她放到姬沐風的位置上,估計不過也就是做到這個程度了。
電影小說中的橋段並非全是騙人的,就挽回一個姑娘的心而言,把刀劍匕首親手交到對方手中,完全不做抵抗的姿態的確是最有效地消除對方心中怨氣、令對方心軟的手段。
語琪見他如此「上道」,也就鬆了一口氣。她本就不想為難他,此刻見他祭出了這樣少有人能抵抗得了的手段,自然是理所當然地順著梯子往下走,冷哼了一聲便推開了他的手。
被推開的瞬間,他勾起了唇角,笑意自深幽的眸子中霎時泛出,宛如在黑沉的深海中剎那間蕩起的雪白浪花,清嬈秀美。
一股輕風自外間陡然捲入,摻雜著絲絲縷縷的清甜花香,幾片粉白色的花瓣旋轉翻飛著飄入室內,悠然而輕盈。
空蕩蕩的大廳中央,那個身裹雪狐裘、黑髮披肩的青年唇邊帶著柔和的笑意,輕輕地一抖手腕,便熟練準確地握住了那把刃邊鋒利的雪亮匕首,深幽的眼眸中劃過一絲莫測的神情。
語琪本已轉過身要離開,但直覺卻告訴她有什麼無法預料的事情即將發生,終是遲疑地頓住了腳步,然而她一回過頭,便看到他手腕用力,狠厲決絕地將鋒刃送入了自己的腹部。
沒有絲毫手軟,狠絕得像是對待別人的身體。
撲哧一聲,冰冷鋒利的匕首破開雪狐裘與皮膚血肉,深深地扎入體內。
語琪看到他的黑髮被風揚起又落下,看到他的唇角不曾改變的弧度,看到那雪狐裘上逐漸滲出、蔓延開去的暗紅鮮血,在雪白的皮毛上顯得異常刺目。
幾乎是下意識的,語琪撲過去死死按住了他的傷口,高聲吼道:「來人啊——」
姬沐風咳嗽一聲,迎著她寫滿了「你瘋了!」的不敢置信的目光,面上卻綻開一個稍顯虛弱的微笑,「不這樣……你不會……原諒我。」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自稱臣。
先奔入殿內的是侍墨,緊接著便是那些遠遠候著的護衛,只是語琪沒有心思去注意這些。胸腹中的刀切忌拔出,否則很可能會引起大量出血,所以在大夫趕來之前,她所要做的就是儘量替他止血。然而,即使她壓在他傷口處的雙手已經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溫熱的血仍是一股一股地自指縫間漫出。
語琪實在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恨恨罵道:「瘋子!」說罷驀地提高了聲音,頭也不回地朝著那些衝入廳堂的護衛命令:「快去找大夫!」
一片混亂。
姬沐風咳嗽著輕笑,聲音低微若蚊蠅,「疼。」
「活該!」語琪想也未想,便橫眉豎目地吼他,「閉嘴!別說話!」
與此同時,一柄冰冷的長劍突然架到了她的脖頸上,衛蹇目光冰冷地看著她,身上一股肅殺之意,「你對大人做了什麼?」
語琪頭也不抬,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一般,仍舊皺著雙眉將雙手死死地按在刀口處。
姬沐風輕咳著搖了搖頭,衛蹇遲疑半晌,才緩緩收回了手中長劍。
語琪皺了皺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惡狠狠的,「在大夫沒來之前,要是敢擅自昏過去,你就死定了!」
姬沐風咳嗽一聲,許是力氣不濟的緣故,他緩緩地動了動唇,朝她做了一個無聲的口形,「對不起。」
彷彿是極短的剎那,又彷彿是過去了很久很久,姬沐風緩緩地掀開沉重的眼皮,還未與昏迷前記憶銜接上的思緒陷入了一瞬間的茫然。
溫暖的室內瀰漫著慵懶清雅的馥郁香氣,幾乎將那股濃重的藥味蓋了過去,他艱難地想撐起身子,卻因腹部傷口傳來的鈍痛而雙手一軟,無力地倒回了床上。
「如今知道疼了?」
姬沐風愣愣地轉過頭,聲音還帶著自昏迷中醒來的沙啞,「公主?你怎麼還在……」
語琪挑了挑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你以為這是誰的房間?」她的視線懶懶地掠到了站在一旁陰影中的衛蹇身上,語氣嘲諷地道:「多虧你屬下的自作主張,本宮的寢處如今被你佔了。」
衛蹇充耳不聞地自角落中走出,沉默地走到床前扶起姬沐風。
語琪頗有平陽公主風範地冷哼一聲,乾脆利落地轉身朝外間走去。
姬沐風咳嗽一聲,看著她的背影啞聲道:「你去哪兒?」
語琪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地冷聲道:「本宮能去哪兒?朱嵐閣內內外外都是你的人。」
他虛弱地笑了一下,卻以一種罕見的霸道語氣道:「那就留下。」聲音啞啞的,像是乾澀的砂布互相摩擦。
「你在命令本宮?」語琪猛地轉過身,臉上是恰到好處的薄怒,「你軟禁本宮還不夠,還要在本宮面前擺威風?」
他柔柔一笑,微微偏了偏頭看她,「我頭疼。」
語琪一時沒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什麼?」
對方的濃黑長睫靜靜垂著,聲音低低的,「頭很疼,傷口也很疼……開口的時候喉嚨也疼。」他頓了頓,緩緩抬起眼來看向她,神情很無辜,「我很難受。」
沉默片刻,語琪移開了視線,「你自己捅的,跟本宮有什麼關係?」雖然說得毫不客氣,但腳下卻仍是轉了個方向,似是不情不願地往床邊走去。
他沒有反駁半句,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
在床邊站定,語琪橫了一眼杵在一旁的衛蹇,「你下去,本宮不想看到你。」
衛蹇一動不動,直到姬沐風點了點頭後才面無表情地退了下去。
語琪這才低下頭看他,「頭疼,傷口疼,喉嚨也疼?」
他仍舊笑吟吟的,輕輕嗯了一聲,或許是剛醒的緣故,還帶了一點兒朦朧的鼻音。
語琪沒好氣地在床邊坐下,瞪他一眼,「既然疼你還笑什麼?」
他還是笑,滿足得不得了的那種笑,因失血過多而隱隱泛著青白的手臂自錦被上緩緩抬起來伸向她。
語琪盯著他的手看了片刻,雖然冷著一張臉,但還是握住了他的手,刻意地操著嫌棄的語調道:「事情還真多。」
他輕輕拉過她的手,貼在自己冰涼的臉頰上,唇邊帶著微微的笑意,「這樣,就不疼了。」
語琪沉默地看他半晌,實在忍不住道:「你覺不覺得,你自己很肉麻?」
他只是看著她,但笑不語。
室內一片寧和的靜謐,姬沐風黑沉的睫毛安然地合著,宛若一隻飛累了的黑蝶。
他微弱而平和的呼吸聲悠長輕緩,語琪微微俯下身,「睡著了?」
他眼眸仍是合著,卻低低嗯了一聲,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微笑。
語琪懶得拆穿,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大夫說你捅自己的那一下避開了所有的要害,虧本宮還以為你根本不怕死。」
「死並不可怕,」他緩緩睜開含著笑意的雙眸,「但是我怕我死了之後,你會難過。」
語琪挑了挑眉,「是怕你死後這一堆爛攤子沒人管吧!軟禁公主,威脅聖上,還意圖救下謀逆之人,本宮以前怎麼沒發現你膽子這麼大。就算皇兄肯放燕王一馬,你以為做了這些事後,皇兄還會讓姬家好過?」
他輕輕笑了一下,但眼角眉梢之間卻都是淡淡的倦怠之色,「聖上胸懷寬廣,並非小肚雞腸之人,一切事畢之後,聖上會對付臣,卻不會對付姬家。燕王謀反,姬家上下無一人參與,幾個旁系子弟還為平定叛亂立下了功勞,聖上要當明君,自然不會遷怒。」
語琪聞言,心中不禁微微一沉,「姬沐風,你不會準備用你這一命換燕王一命吧?」
他只是無聲地微笑,很安靜的那種笑,像是無所牽掛,像是終於解脫,宛如夜色之中靜靜綻放的玉色蓮花,溫潤平和。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面無表情地放開他的手,坐直上身,居高臨下地打量他,「燕王,姬家,你把所有人的後路都安排好了,你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換他們的平安,但本宮呢?你可曾想過你死了之後,本宮會如何?說得倒是好聽,唯一一次的任性妄為……但自踏入青玉山莊的那一刻起到如今,本宮或許也只是你眼中的一枚棋子罷了,除了有利用價值之外,本宮在你心中可曾有過一席之地?」
他早已收斂了面上的笑意,靜靜地看著她,不說話,亦不反駁,無聲無息得像是一株安靜的喬木,唯有那雙眼眸中神色複雜。
語琪同他對視片刻,唇邊卻緩緩扯出一抹冰涼的笑,「在你眼中,本宮應該很可笑。明明只是獵物,卻還一直自以為是獵人的知己至交,愚蠢又天真。自初見的那一日起,你應該便開始算計了,表現得那樣溫柔寬容,便是為了在皇兄召本宮回宮時,讓本宮站在你的一邊吧?姬大人真是好心機,好城府,本宮自愧不如。」
天邊的白雲寂然無言,室內則是一片難堪的寂靜。
就在她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姬沐風卻輕聲開口:「我從不曾將你看作知己。」
語琪以為他多少會說些安慰辯駁的話,卻沒想到聽到了這樣一句話,登時愣了一愣。
他卻對她的愣怔仿若不覺,依舊輕聲細語地道:「在我心底,平陽公主從不是知己,而是世間少有的女子。我不會喜歡上知己,卻無法不喜歡美麗且聰慧的女子。」他低著頭,長睫宛如黑蝶垂落的雙翼,低柔微啞的嗓音像是輕風的呢喃,「世人都只看到了她張牙舞爪的一面,卻不曾看到過她心中不為人知的柔軟,所有人都以為她張揚跋扈目中無人,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實很容易心軟,從來看不得他人難堪。我從來沒有把她當作棋子,將她留下不只是為了保燕王一命的目的,還有讓她在身邊多待些時日的私心。」他頓了頓,緩緩合上雙眸,「我一生都不能娶妻,不能動情,不能生愛,所以我很清楚,想要一輩子牽著她的手只是一種奢望,我只想讓她在我身邊多待上一會兒,而她卻在剛才鬆開了我的手。」
窗外的碧桃隨風而顫,輕盈的微風繞著飄落的粉白花瓣旋轉。
語琪脊背挺直地坐在床邊,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就連經歷了這麼多任務的她,在聽到這番話後都不免有些感動,若是換了原本的平陽公主,或許一顆芳心就此淪落也是有可能的。
他如果是她的同事,那麼毫無疑問會是其中最為優秀的一位——毫無疑問,世上沒有幾個女人能夠硬起心腸拒絕他。
須臾的沉默之後,語琪遲疑了片刻,終是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姬沐風感覺到掌心傳來的溫度,略帶遲疑地睜開眼,帶些錯愕之色地看著她,「你不生氣了?」
凡事都要適可而止,語琪深諳此理,就算是傲嬌,傲得太久也不可愛了,因而橫了他一眼,挑了挑眉道:「生在皇室就要有被人利用的覺悟,不是被你利用也是被其他人利用。若真要計較的話,誰都或多或少地懷揣著自己的目的,身邊幾乎找不出一個真正的真心人。其實本宮惱的是你的手段而非利用,下次記得做事留些餘地,不然很容易讓別人寒心。」她頓了頓,又緩緩別開眼去,放低了聲音,「何況我又能如何呢?一直不原諒你,然後看著你再捅自己一刀嗎?如果你真的因此死了,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她第一次沒有自稱本宮,對於一個一向驕傲、自恃身份的公主而言,其中蘊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只是她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對方說什麼,遲疑地回過頭去,卻見他愣愣地看著自己,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語琪好氣又好笑,「看著我做什麼?你就沒什麼要說的?」
「嗯?」他緩緩眨了眨眼,仍未反應過來,只呆呆地道:「我想喝水。」
語琪沉默片刻,橫給他一個「你贏了」的眼神,卻還是起身去倒水了。
「這麼理所當然地使喚本宮,也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她將水杯遞到他唇邊,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姬沐風笑了一下,眉眼清俊而柔和,聲音雖還有些沙啞卻很溫柔,「你給的。」
語琪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笑了一下,「喝你的水吧,小心別嗆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昏睡了太久的緣故,一杯水很快便見了底,語琪看了看他,「還要嗎?」
對方微笑著搖了搖頭。
她刻意遲疑片刻,「那……喉嚨還疼嗎?」
這回對方答得很快,「嗯,很疼,連喝水都疼。」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中似乎帶著些委屈,眼神也像是棄犬一般,即使是語琪,心中也不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些許母性情結。
她費了好大勁才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揉他的腦袋,乾咳一聲移開了視線,轉移話題道:「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跟別人永遠說是沒事,輪到我了就是頭疼喉嚨疼傷口疼渾身上下就沒一處是好的,你到底騙了他們還是騙了我?」
他聞言忍不住笑了笑,拉過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告訴他們沒事是為了讓他們放心。」
語琪不禁挑了挑眉,回過頭來,「你到底喜歡的是他們還是我?讓他們放心,就讓我糟心嗎?」
對方的一雙眼眸中彷彿有月光清泉在流淌,聲音輕柔而溫潤,「身在這個位子上,是不能說苦也不能叫累的,否則便不能讓下面的人放心地依靠,所以,只能對你說實話。」
語琪看了他半晌,無奈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心道真是撒得一手好嬌。
「還有什麼不能對別人說的話?」她笑了一下,「今日也一併全說了吧。」
他愣了愣後,也笑了一下,「還有很多,其實我不喜歡看星宿天象,也不喜歡五行八卦。下棋也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無事可做。還有,一直很想嘗嘗看不被允許喝的酒是什麼味道,想看看江南綠水或者大漠黃沙,想在以後皺紋滿臉的時候身邊也能有人陪……」他說著說著,聲音就輕了下來,到最後看著她漸漸凝重的神色笑了一下,「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不是。」語琪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面上卻是緩緩笑了一下,「想喝什麼酒?」
姬沐風愣了一愣,偏著頭想了一會兒才笑著道:「梨花白。」
語琪嗯了一聲表示明白,又皺了皺眉,「我怎麼感覺自己像是誘惑著聖人墮落的女妖魔?」
「我不是聖人,你更不是妖魔。」他笑了一下,溫柔地看著她,「就算是的話,聖人墮落也不是因為抵不住誘惑,而是因為喜歡上了妖魔。」
「你適可而止一點兒。」語琪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雞皮疙瘩,斜斜挑著眼角橫了他一眼,「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擇手段也要跟她在一起的,看看你這麼容易就放棄了,這算什麼?既然已經利用了我,就利用得徹底一點,不要半途而廢,只換來一個燕王實在太不划算了,我對於皇兄的價值可不止這麼一點兒。」
姬沐風大概從未聽過有人會這樣說話,根本反應不過來,「什麼?」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願意配合你一起要挾皇兄的話……不只能讓燕王保住一條命,至少還能再得到一個駙馬之位。」
他大概是還未回過神來,只遲疑地問:「駙馬之位?給誰?」
「給誰?」語琪哭笑不得,「難不成給燕王嗎?」說罷橫了他一眼,恨恨地低頭在他的唇角吻了一下,「現在反應過來了嗎?」
姬沐風愣愣地看著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然後,耳根上泛起一片薄紅。
語琪找了個機會把侍墨叫到了身邊,壓低了聲音吩咐她去尋一壺上好的梨花白來。
侍墨難得地面露難色,剛想開口,卻被她的一個威脅眼神壓了下去,訥訥地低了頭,應了一句是。
向來只有侍畫那丫頭會露出這副鵪鶉樣,而今日連素來沉穩可靠的侍墨也低著頭縮著肩膀,可見她的這個命令實在是有些難辦。朱嵐閣內外都是姬沐風的人,要想爬出一隻跳蚤都是難事,可想而知弄壺梨花白回來更是難如登天。
但語琪近日頗得平陽公主精髓,即使清楚地明白此事有些難度,卻仍能無動於衷地拍拍她的手臂,「太陽落山之前,送到我房中來。」
侍墨無言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仍是不忘勸諫,「公主,借酒澆愁不是長久之計。」
語琪一愣,繼而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本宮像是那種沒用的人嗎?」說罷也不解釋,轉身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個時辰之後,侍墨不但拎來了一壺上好梨花白,還配了個翡翠玉杯一起送了進來,不忘勸一聲,「這酒易醉,公主切勿多飲。」
語琪自然知道,這梨花白名字是好聽,卻是白酒的一種,後勁的確不小。她接過酒壺,挑了挑眉,「從何處得來的?」
侍墨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朱嵐閣中實在找不到這種酒,奴婢去問旻棋要的。」
也是難為她了,語琪拍拍她肩膀,「行了,也不是什麼要避人耳目的事,能從那小子那裡要來酒也算是你的本事,下去吧。」
語琪用中指和無名指夾著酒壺,拇指食指捏著那隻翡翠玉杯,將手背在身後踱步進了內室,笑吟吟地在床前站定,「猜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來?」
姬沐風聽到她的聲音後緩緩掀開眼睫,唇角帶笑道:「什麼?」
語琪側身在床沿坐下,將那壺梨花白自背後拿出來,仔細地看了看他面上神色,挑了挑眉道:「你早猜到了吧,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驚訝。」
他好脾氣地笑了笑,深幽的眼底水光粼粼,聲音又輕又低,給人一種頗溫柔的感覺,「昨日你問我想喝什麼酒,再加上方才聞到了酒香,這才能猜出來的。」他頓了頓,勾了下唇,帶著點兒笑意看向她,「我以為你不會在意我說的那些話。」
「你難得說想要些什麼,我怎麼可能不在意。」語琪緩緩倒了一小杯梨花白,抬眼看過去,調笑道:「這是什麼神情,莫非是被我感動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嗯。」說罷,伸出手握住她執著酒壺的左手,含笑道:「自小到大,這是我所許的願望第一次實現。」
語琪愣了愣,「姬家有財有勢,雖比不得皇室,但也算數得上的豪門大族,還有什麼是給不了你的?」
他緩緩收斂了笑意,垂下眼睫,「姬家給了權勢與名利,但我想要的卻是得到權勢名利的同時也注定要失去的東西。」
語琪沉默片刻,放下酒壺,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微笑著看著他,「那姬家不能給你的,由我給你好了。正好,我大魏的駙馬只能得到一個駙馬都尉的虛職,你想要權勢名利也難。」
姬沐風聞言忍不住輕笑,「是,與其拜天拜地拜鬼神,不如問公主要。」
語琪聽出他話中的取笑之意,不禁揚眉瞪了他一眼,「我好心好意地安慰你,你還嘲笑我?」
對方笑了一下,卻是顧左右而言他,「梨花白聞起來很香。」
「你是吃定我不會跟你計較是吧?」語琪恨恨看他一眼,卻還是將右手中的翡翠玉杯遞給他,「你傷口還未癒合,只能抿上一小口。」
他勾了勾唇,秀美清俊的眉目之間流淌著平和從容的韻味,深幽的鳳眸定定地看著她手中那散發著淡淡酒香的玉杯,「再這樣下去,公主會把我寵壞的,現在只是一杯梨花白而已,若是以後我想要的越來越多,要求也越來越過分,怎麼辦?」
語琪將翡翠玉杯塞到他手中,笑吟吟地湊近他,「以你這樣的脾性,我並不相信你能過分到哪裡去,再說皇兄就我一個嫡親妹妹,我想要什麼他會不給?只要你不是對江山天下感興趣,我都能問皇兄討來。」說罷抬手摸了摸他蒼白的臉頰,「真是的,這麼一點兒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以前你過得到底是多麼淒慘的日子啊,這樣的性子真是讓人不放心,總覺得哪一天就會被別人輕易地拐走。」
他轉了轉手中玉杯,仿若冰雪雕成的修長手指在翡翠的映襯下顯得更為白皙。片刻的沉默過後,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黑沉幽邃的鳳眸中泛起點點溫柔笑意,「沒你想像的那樣慘,只是有人在意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這種感覺很……奇妙。」
語琪無奈地看了看他,又低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玉杯,「快喝吧,我好不容易讓侍墨弄進來的,要是一會兒衛蹇進來了看到這一幕,他肯定會一劍捅了我的。」
他低低嗯了一聲,優雅地輕抿了一口,只是或許因了從未喝過酒的緣故,這小小的一口還未嚥下去就嗆咳出聲,應該是震到了還未癒合的傷口,他握著玉杯的手指立刻攥緊了,指節部位用力到發白,只是仍是止不住咳嗽。
語琪以前也中過刀傷,完全能夠感同身受。每咳嗽一次,就等於傷口被牽扯了一次,尖銳的疼痛一陣又一陣,像是無數綿密的銀針,沿著傷口處毫不留情地紮下。不過片刻工夫,他光潔秀氣的額頭上就沁出了一層薄汗,下頜和薄唇都繃得極緊,看上去似是正忍耐著巨大的痛楚。
語琪連忙拿走他手中的玉杯,一手緊握住他的手,一手輕輕地在他後背順著,「跟著我勻氣,吸——呼——吸——呼——就是這樣,好些了嗎?」
他毫不給面子地搖了搖頭,聲音聽上去似乎因痛楚而有些發緊,「不好,傷口很疼。」
語琪順著他背的手停頓了片刻,抬起來幫他擦了擦額角的冷汗,聲音中不自覺地便帶了歉意,「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喝的,我只是覺得已經有太多人告訴你不該幹什麼了,想讓你能夠偶爾放縱一下的……」
他仍舊疼得額頭冒汗,卻將頭靠在她肩頭,低低笑了起來,「不是你的錯……咳咳……你不用自責,是我……自己不會喝酒。」
語琪連忙制止他,「噓——不要說話,傷口會被牽動。」說罷連忙輕撫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片刻之後,他終於慢慢平定下來,無力地從她懷中退出,軟軟地靠在了枕上。
語琪擔憂地打量他,卻見他的雙眼周圍不知是因疼痛還是酒意而泛起了薄薄的暈紅,向來從容悠然的目光也變得有些迷離,心中不免咯噔了一聲。
她之所以敢讓他喝,是因為考慮到古代的酒提純度不高,酒精含量少得可憐,就小小抿一口的話,放現代應該就跟喝酒精飲料沒什麼差別,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姬沐風不但完全不會喝酒,而且似乎還有一副「一口醉」的體質。
若一會兒酒勁上頭了,他真醉了的話,那就慘了。醉酒之人大多很能鬧騰,而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若是動上幾下,傷口肯定會被扯開,語琪一瞬間覺得頭大如斗。
她想去倒杯茶回來給他解解酒,卻被他拽住了手腕,不敢硬掙,只能回過頭去,「怎麼了?」
他暈乎乎地笑了一下,偏了偏頭看著她,眼神無辜,「我想抱一下你。」
語琪沉默片刻,無奈地道:「剛才不是抱過了嗎?」
「傷口太疼了。」他盯著她的眼睛不放,輕聲細語道:「沒有感覺到。」
語琪耐心地看著他,「現在呢?不疼了?」
「還是疼。」
「行了,我算是敗給你了。」語琪認輸地轉過身面向他,半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擁抱了他一下,「這樣可以了嗎?」
他趁勢抱住她的腰不放,額頭抵在她頸窩,摩挲了一下,聲音啞啞的,「不可以,再讓我抱一會兒。」
語琪無奈地任他抱著,喃喃低聲自語:「你還真是瞭解你自己,想要的果然是越來越多……」
對方輕笑起來,很是耍賴地又在她頸間蹭了一下,呼吸間隱隱帶著酒香,「是你把我的心魔,親手放出來,你得負責……餵飽它。」
語琪無奈地挪了挪,注意不壓到他的傷口,「你這樣說話是很容易引起歧義的……算了,我跟一個神志不清的傢伙說這些幹什麼。」
話音剛落,對方的手便鬆開了她的腰,開始柔軟地往上滑動,撫摸過她的脖子、臉頰、耳朵、黑髮,一路挨挨蹭蹭,完全不得章法。
語琪只得暗罵自己一聲烏鴉嘴,抓住他的雙手拉下來。
對方卻並未如她所願地停下來,而是藉著酒意繼續纏了上來,像是幼犬往主人身上湊一般,帶著純然的親暱。
語琪怕牽動他的傷口,不敢同他來硬的,只好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將他的手拉開。
稍一晃神之間,卻是忽然被他拽了一下,語琪下意識地想撐著手邊的事物借力穩住身形,誰知胡亂一按卻是觸到了他的傷口處,嚇得立刻移開手,於是砰的一聲摔到了床上。
他先是痛得悶哼一聲,又忍不住輕笑起來,趁機挨上來,雙手環住了她的腰,將頭抵在她的臉側,滿足地蹭了一下。
語琪看著頭頂的石青色羅帳無言以對。
與目標人物相處得久了,總是免不了生出感情,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們個個都並非平庸之人,為人處世雖各不相同,但都有值得敬佩之處。
而做任務做得久了,感到倦怠寂寞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而此時接受來自對方的擁抱、撫摸和肌膚相親並不僅僅是為了完成任務,其實語琪自己也需要這些,甚至比對方更加需要。
在被他拽到床上時,語琪先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後來看他漸漸安靜下來,黑蝶般的長睫安然地覆在眼瞼上,她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極為疲倦,平日被深埋在心底的寂寞突然傾瀉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耳畔是他微弱卻平和的呼吸聲,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的是他溫熱的體溫。語琪沉默片刻,終是忍不住側了側身,主動地靠入他的懷中,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身,輕輕地將側臉貼在了他的鎖骨處。
姬沐風天生有一種安寧平和的氣質,他身邊總有一種沉靜的氛圍,即使他一言不發,也能令人的心漸漸沉澱下來,恢復平靜。
不過似乎是她的這番動靜將原本昏昏沉沉即將入睡的人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低下頭在她額上印了一個冰涼柔軟的吻。
不過片刻的工夫,「被吻」的語琪仍舊氣定神閒安然不動地側躺著,眉梢眼角都染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吻人」的那個卻是自鎖骨到耳根都染著一片薄紅,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長期坐在輪椅中,膈肌與心肺都得不到必要的鍛鍊,他很快便因氣短而自己停了下來,無力地將下巴靠在她的肩頭,吃力而艱難地喘息著。
語琪見他這副模樣,險些悶笑出聲,不懷好意地湊過去,故意在他耳畔吹著熱氣,「大人體力如此不濟,將來可如何是好呢?」
話音剛落,她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腦補出了自己的複製體同他的大婚之日,兩人衣衫還未完全褪去他便氣喘吁吁地紅著臉自責而歉疚地道「公主,臣不行了」的場景,不禁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對方依舊是一副被酒精佔領了平日精明頭腦的模樣,略帶茫然地看向她,濕漉漉的黑眸柔軟而溫和,單薄的胸膛因喘息而微微起伏著。
語琪實在忍不住,趁著他酒醉而神志不清的時候,伸出手揉了一把他那黑亮柔軟的長髮,冰涼順滑的觸感像是上等的絲綢,令人愛不釋手。
她不禁笑了笑,這才緩緩撐著身子自床上爬起來,剛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倦怠感一掃而空,眼角眉梢都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
窗外的碧桃無聲無息地開得分外嬌豔,幾日的時光很快便匆匆而逝。
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是平陽公主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兄派來的人裡裡外外包圍了青玉山莊時,語琪還是免不了愣了一愣。
侍畫一掃往日低迷情緒,重新恢復了初到山莊時的囂張氣焰,侍墨雖仍是一臉沉穩,但唇角也是揚著淡淡的微笑。與之相反的是姬沐風的那些屬下,個個面上都掛著擔憂沉肅的神色。
在百姓眼中,那個意圖謀逆的燕王仍被關押在天牢之中,事實上卻是另一個死囚代替了他,而真正的燕王則被帶到了青玉山莊,被押到了姬沐風面前。
出乎語琪的意料,他們二人相見之時並沒有煽情地擁抱一下,甚至連一個目光接觸都沒有。姬沐風一直坐在輪椅中,捂著腹部未癒合的傷口背對著他,只聲音冷淡地吩咐了幾句,便讓人將掩人耳目的平民服飾拿來讓他換上,並讓旻棋帶他自暗道中離去。
從頭至尾,兩人都沒有交談過一句。
只是那燕王跟著旻棋離開之前,回頭看了他一眼,壓低了嗓音道了一句謝。
半個時辰後,一道聖旨頒了下來,大意就是姬沐風「病故」,國師之位由他過繼到膝下的姬子謙繼承。
老太監宣讀聖旨的時候,姬沐風也在場,語琪不禁偏過頭去看了看他的臉色,卻見他面上仍是從容悠然的神色,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反而是她看過去的擔憂視線讓他抬起眼來,回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姬子謙還只是個眉目清秀的半大少年,跪接了聖旨之後便立刻被皇帝的人帶了出去,一時之間室內除了語琪和姬沐風以外,便是皇帝的人。
這回老太監沒有囉囉唆唆地再宣讀聖旨了,只神色冰冷地道:「三尺白綾和毒酒,你可以選一個。」
到了這時,姬沐風秀雅柔美的臉上仍是一派從容優雅之色,他淡淡勾了勾唇,聲音甚至是溫和的,「陛下仁慈。」說罷伸手拿過一旁小太監捧著的白玉酒杯,不緊不慢地往唇邊送去。
語琪立刻眼明手快地自他手中一把奪過毒酒,毫不猶豫地往地上一灑,然後惡狠狠地瞪了姬沐風一眼,卻是朝那老太監冷聲道:「他哪個都不選。」說罷驀地自袖中拔出匕首,橫在自己的脖子上,目光冰冷地環視了一圈周圍,「本宮要他活著,你們若是敢動他一下,就帶著本宮的屍首回宮覆命吧。」
此話一出,室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以那老太監為首,皇帝的人都是一臉不敢置信的詫異。姬沐風則是愣了一愣,卻是笑吟吟地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平和而溫柔。
一炷香的工夫後,老太監終於放棄,渾濁的老眼中滿是「姑奶奶啊您怎麼這麼能折騰」的無奈。最終,他哈著腰觍著臉看著語琪,滿是褶皺的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說此事他做不了主,要讓她去見一個人。
語琪聽到這話時心中就是一沉,莫名的直覺告訴她,或許那位皇兄也來了。
微微沉凝了片刻,她看了姬沐風一眼,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道:「我馬上回來。如果這個老太監的人要趁我不在下手的話,就讓衛蹇把他們都制住,不要傻乎乎地讓他們欺負了去。」
話音剛落,他便低聲笑了起來,語琪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笑什麼?」
姬沐風勾著唇角看了看她,輕輕地道:「沒有,只是覺得公主今日英氣十足,很有女土匪的風範。」
又被取笑一次的語琪早已見怪不怪,只不疼不癢地瞪了他一眼,「等我回來再收拾你。」說罷轉身跟著老太監往外走去。
只是還沒走出幾步,她卻不甘心地站住了腳,猛地回過頭,不懷好意地看著他笑吟吟道:「如果本宮是女土匪,那大人你就是那被擄上山做壓寨相公的白面書生。」
與剛才兩人壓低了嗓音的耳語不同,這番話她光明正大地說了出來,在場之人都聽了一耳朵,向來臉皮薄如紙的姬大人立刻低下了頭去,原來還略顯蒼白的臉立刻紅了起來,從脖子直直地紅到了耳朵根,像是只被煮熟了的大蝦米。
語琪心滿意足,老太監的下巴卻幾乎掉地。
那老太監領著她出了山莊,帶到了一輛看起來頗低調的馬車前,掀開了那明黃色的車簾請她進去。
語琪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臉上已是姬沐風這幾日慣常使用的神情。
對方是一國之君,萬人之上的存在,要跟他硬拚救下姬沐風一命簡直就是笑話,而若是硬的不行,她便只能來軟的,利用平陽公主和這皇帝之間的兄妹情誼,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在小太監的幫助下上了車,語琪一矮身便進了車廂,連車內坐著的人是胖是瘦是圓是扁還沒看清,便端著姬沐風那種隱約帶著無辜委屈的語調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皇兄」。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端著茶的手一抖,愕然地抬頭看去,卻見自己那素來跋扈的皇妹此時竟是以一臉遭棄幼犬的神情看著自己。
語琪沒管他是否驚訝,直接上前一步在他膝前蹲下,壯著膽子拽住了他的袖擺,仰起臉來軟聲道:「皇兄,姬大人他只是一時糊塗,放他一馬好不好?」
皇帝愣了一下,繼而有些哭笑不得。已經有多少年,這個皇妹不曾對自己這樣撒過嬌了,即便上次她想要嫁給顧相,也是用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誰知今日為了一個囚禁她的人,她卻能放下一身驕傲氣焰,這樣低聲下氣地求自己。
一時之間,身為兄長的皇帝有些吃味,他冷冷地甩開她的手,將手中的茶盞擱在一旁,「一時糊塗?他竟敢用你來威脅朕,這是膽大包天,而非一時糊塗。」說罷冷冷地看向她,本以為會等來針鋒相對的反駁,卻只見她仍舊蹲在自己腳下,低頭捂著自己的手背不說話。
皇帝詫異地挑了挑眉,伸手拉過她的手,放到面前一看,只見那白皙柔滑的手背紅了一小片,「怎麼弄的?」
如果姬沐風在場,肯定會覺得他有一個天賦極佳的徒弟。此時的語琪低著頭,黑沉的眼睫靜靜地垂著,聲音壓得低低的,這副不顯露的委屈,實在是頗有他的風範,「剛才被皇兄甩開時,撞到車壁上了。」說罷輕輕地別過臉,再不說話。
身為哥哥把妹妹的手撞紅了,實在是有些以大欺小的嫌疑。皇帝尷尬地看向她,也拉不下面子道歉,只好乾巴巴地問:「沒事吧?」
語琪此時此刻姬沐風上身,將本就絕佳的演技發揮得淋漓盡致,「有事。」她緩緩地收回手,目光靜靜垂著,聲音也放得低低的,「手背很疼。」
片刻的沉默過後,皇帝完全忘了要追究姬沐風的罪責,「朕讓人拿些藥酒來?」
經過語琪近乎突破個人下限的努力,終於成功地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同意將姬沐風帶回皇宮之後再行發落。
通過這件事,足以證明一個真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只要能夠不要臉,這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
不過無論如何,在皇妹之前忍氣吞聲的皇帝在看到姬沐風的瞬間仍是立刻積聚起了滿肚子的怒氣,恨不能讓人把他綁了雙手扔在馬車後一路拖回皇宮,最好在路上再多撒些鐵釘碎石,活生生地把這個膽敢威脅他、軟禁平陽、放走燕王的渾蛋扎死。但是這世上總是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即使身為九五之尊,有些痛快事還是幹不了。
而幹不了的原因,就是那個躺在他的車廂中、抱著肚子一聲聲地喊著疼的皇妹。
半個時辰之前,他剛下令讓人將姬沐風那個罪臣帶來,他的這個皇妹就開始捂著肚子打起了滾。
「月事來了?」
語琪皺著眉搖了搖頭,低低的聲音聽起來極為虛弱,「剛才吹了凉風,胃好疼。」
皇帝蹙起長眉,半信半疑,「真的?」
「若是連皇兄都不信我了,平陽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語琪別過臉,滿面「我很難過皇兄不要我了」的神色。
就算是看出其中有貓膩,皇帝也不得不選擇了相信,他長嘆一聲,放柔了聲音,「這次出宮有些倉促,沒來得及帶太醫,你過來,皇兄給你焐一焐。」
語琪愣了愣,就算是用了這種方式,她也沒料到效果會這樣好,短時間之內,她只能想到也只能用這種拙劣的方法,而對方吃這一套的唯一原因,或許不是看不穿她的目的,而是硬不下心腸。
一怔之後,她回過神來,慢吞吞地挪到皇帝身邊,放開自己捂著胃部的雙手。
那溫熱寬厚的手掌覆在她胃部,有力而和緩地揉起來。
語琪扒拉著他的手臂,強忍住愧疚和心虛,眉眼低垂著輕聲道:「皇兄。」
「嗯?」
「我難受。」
「朕知道。」
「如果因為皇兄的緣故,姬大人在還未回宮之前便遭遇不測,平陽肯定會很難過,比現在這種胃疼的感覺更難過。」
「嗯,朕知道。」
他或許什麼都知道,但是還是選擇了妥協。這就像是孩子與父母相鬥,父母比孩子強大智慧數倍,但最終認輸的總會是父母。不是因為贏不了,而是因為不忍贏。
「皇兄?」
「還有何事?」
語琪沉默片刻,將額頭抵在他胸前輕聲道:「抱歉,還有……謝謝。」
皇帝微微一愣,緊蹙的眉頭卻鬆開了些,抬手就在她額頭狠狠一敲,「鬼丫頭。」
最終,姬沐風非但沒有被綁在馬車後一路拉回皇宮,還躺進了皇帝原本為平陽公主準備的那輛既寬敞又舒適的馬車中,一路平安地入了皇宮。
但是,帝王的仁慈僅止於此。
一入皇宮,皇帝先是命人理出了一處無人居住的偏殿來,然後立刻將姬沐風安排進去,令重重衛兵把守,嚴令禁止任何人探望,等於將他軟禁了起來。
這次就算是語琪怎麼裝病求同情也毫無用處了。
但還是那句話,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在絕食抗議了三日之後,語琪終於等到了怒髮衝冠的皇帝。
「你這是在跟朕抗議?還是準備向朕示威?」皇帝似是連朝服還未來得及換下,便匆匆趕來的。
語琪聞言沒有抬頭,只是動了動乾裂蒼白的唇,「平陽只是在向皇兄乞求一個機會,一個能與喜歡的人共度一生的機會。」
皇帝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他有什麼好的?一個殘廢也就罷了,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利用你。天下好兒郎如此多,哪一個不比他強?」
語琪虛弱地笑了一下,「丞相夫人又有什麼好的?家世卑微也就罷了,還已嫁作了他人婦,皇兄又為何會喜歡她?」
「胡說八道!」
「平陽是不是胡說,皇兄應該清楚。」自腦海中的資料得來的信息一向無比可靠,語琪底氣十足地緩緩道:「喜歡一個人,是毫無道理可循的事。求而不得的痛苦,皇兄也已受過,又如何忍心讓平陽也受一次?這一生,平陽最喜歡的人是姬大人,但最親近的人卻是皇兄,而平陽萬萬不願經歷之事,便是被最親近之人自最喜歡之人身邊拉開,那是雙倍的殘忍。」
話音落下,便迎來了漫長的沉默。
皇帝定定地盯著她看了許久,才閉了閉眼,忍耐地道:「若朕仍是不同意,你還會繼續絕食下去?」
雖然皇帝的語氣仍是冷冷的,毫不客氣,但是語琪清楚地明白,對方這樣問,已經是妥協的前兆。
「是。」
皇帝點點頭,甩袖而去。
語琪看著這位皇帝陛下離去的背影,卻是緩緩綻開一個微笑。
皇室這一家子似乎都是傲嬌屬性的,平陽公主是對你好也要裝得凶巴巴的,這位陛下則是明明心軟了卻還要裝作冷硬的模樣,不坦誠到了極點。
語琪積攢了一會兒體力,這才扶著侍墨的手下了床,往姬沐風被軟禁的宮殿而去。
餓了整整三日,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副鬼樣子,不過去讓姬沐風看一看刷刷好感度和同情分,簡直是對不起自己。
皇帝當時雖甩袖而去,卻是將軟禁著姬沐風的人撤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四五個看守著殿門,且就算是看著語琪往裡面走去,也沒有出聲阻攔一下。
偏殿內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低低的咳嗽聲在空蕩蕩的殿中迴響,不知為何,令人覺得有些落寞。
語琪放開了侍墨的手,離開了她的攙扶,自己一個人緩緩地往內室走去。
昏暗潮濕的室內,只有幾根蠟燭安靜地燃燒著,讓壓抑的咳嗽聲顯得格外清晰。
姬沐風半靠在床上,身上覆著厚厚的錦被,正低著頭,一邊輕聲咳嗽一邊吞嚥著濃黑的藥汁。
只是彷彿聽到了動靜一般,他的動作停了下來,緩緩抬起眼來,不敢置信地看過來。
語琪扶著牆壁,朝他綻開了一個虛弱但燦爛的微笑,「我說過會回來的不是嗎,為什麼這樣驚訝?」
這一次,對方沒有再微笑,而是罕見地緊緊蹙起了雙眉,聲音中含著隱隱的擔憂,「你的臉色很不好,怎麼弄成這樣?」
餓了整整三日,體內的血糖消耗了許多,便是動作稍微大一些都會覺得暈眩,語琪只能慢慢地挪到床前,在床沿坐下後才有力氣笑著開口:「皇兄要把我嫁給別人。」
他聞言,略帶苦澀地笑了一下,「我早已猜到,以聖上的脾氣,留我一命已是最大的讓步,決計不可能將你嫁給我。」他頓了頓,又是一愣,彷彿才明白了什麼一般,「所以你這是……」
語琪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我不願意,所以,用絕食來威脅皇兄。」說罷嘆息一聲,「雖然我不能算是個好妹妹,但他確實是個好哥哥。」
姬沐風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張了張口,卻又似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緩緩抬起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龐。微涼的指尖溫柔地描摹過她蒼白乾裂的唇,以及雙頰那淺淺的梨渦,最終落到了她的髮際線處停了下來,輕輕嘆了一聲,「你怎麼這麼倔……」
語琪抬手,反握住他的手,緩緩地張開五指同他相握,「如果我不倔一些,你是不是就會放棄了?」
他微微一笑,只是秀雅的眉目之間,卻頭一次顯得有幾分蒼涼,「其實,放棄對你而言才是更好的抉擇,你實在沒有必要,同我這樣一個廢人度過餘生……」
語琪偏過頭,故意道:「我怎麼看到桌子下面有老鼠?」
姬沐風說到一半,突然被她打斷,很是愣了一愣,才緩緩轉過頭看去,「哪裡?唔……」
趁著他轉過頭的時機,語琪抬手捧住他的臉,輕巧地印了一吻在他的薄唇上,堵住了他還未出口的詢問。
片刻之後,她緩緩退開,微微一笑道:「這樣乖乖閉嘴才聽話嘛,我費了多少心力才說服了皇兄你知道嗎,這麼大一份人情,你要用身體來還才說得過去。」
姬沐風半天才回過神來,耳根悄悄地紅了,很有幾分哭笑不得地看著她。
語琪卻絲毫不羞澀,大大方方地俯下身,將側臉輕輕貼在覆在他腿上的錦被上,絮絮叨叨地輕聲道:「再過一些時日,皇兄可能會隨便給你安排一個身份,然後擇日舉行我們的婚禮,我在平陽郡有一片封地,那裡比京城適合養病……」
他愣了一愣,不禁緩緩抬手,輕撫起她烏黑順滑的長髮。
語琪笑了一下,仍是趴在他腿上道:「你不用再看星宿天象五行八卦,也不用再一個人同自己下棋,等你身體好一些,我們就去看看滿城風絮的江南,看看黃沙漫天的大漠。放心,就算幾十年之後,你的臉上長滿了皺紋,那時我也會在你身邊的……」
這間屋內其實有些陰冷,但是不知為何,他卻覺得心尖處泛起酥麻的暖意,漸漸擴散到四肢百骸,然後他聽到自己略顯乾澀的聲音,「好。」
「就一個好字?」語琪輕笑一聲,「真是,該甜言蜜語的時候就變成木頭了,受不了你。不過不許再喝酒了,上次才抿了一口吧,怎麼就能醉成那樣?唔……」
姬沐風也是個天賦極佳的徒弟,他俯下身,將她所有還未出口的話全部堵入了唇內,只剩下一室帶著暖意的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