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小姐閨房,室內的擺設繁複典雅,那獸頭香爐安靜地燃著,幽幽地吐著裊裊輕煙。正是炎夏時節,然而這間臥房卻窗門緊閉,熱氣散不出去,涼風透不進來,悶得人胸口發窒。
語琪仰了仰頭,盯著這屋子的橫樑看了半天,也沒見到半個人影,更別提什麼影衛了。
是的,這一次她的任務目標,就是那種經常出現在女尊文中的萬年炮灰一族——影衛。
她現在的這副身體姓陳,是當朝那權勢滔天、專權擅斷的陳相之女,或者直白一些地說,她的父親就是個蓄謀著謀權篡位已久的奸相,妥妥的反派設定。陳相姦到了什麼地步?陷害忠良、中飽私囊、結黨營私、意圖篡位之類的事他不是正在做就是正在謀劃著做,就算他不走到篡位那一步,也足以被拉上刑場斬首了。
而在陳相如螃蟹一般橫著走的日子中,唯一敢跟陳相這個反派主角叫板的,就是原著中的男主鎮北將軍蕭青。蕭青絕對是按照忠臣良將的標準模子造出來的,只懂得忠君報國,根本沒有那根向權貴低頭的筋。
陳相雖然披了個反派皮,卻實在不是什麼梟雄奸雄,腦子也不怎麼靈光。蕭青不服他,總跟他對著幹,他生氣惱怒了幾年終於想出了個臭到極點的餿點子,那就是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他,把這個老跟自己唱反調的小年輕變成自己的女婿,然後就能硬生生地把這個手握北方軍權的傢伙拉到自己的陣營中了。
男主蕭青不樂意啊,他早已愛上了女扮男裝參軍的女主,怎麼肯娶一個奸臣之女?但是再怎麼不樂意也抵不過陳相請下來的那道聖旨,於是這對可憐的鴛鴦便硬生生地被拆散了,直到後來陳相謀逆,蕭青帶兵進京手刃奸相,這才順理成章地休掉了相看兩生厭了數年的妻子,娶了女主為妻。
為何一個丞相之女會有貼身影衛保護?這便是陳相這個不著調的爹一拍腦門子決定的。
身為當朝最招仇恨的奸臣,陳相一年中總有那麼幾天會遭到愛國人士的刺殺,受他拖累,陳府中稍重要一些的主子也有被綁架被刺殺的危險。陳相在各路人士鍥而不捨的刺殺之下,終於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了。他花費了數年時間,培養了眾多影衛,然後正妻小妾嫡子庶子嫡女庶女每人派發一個,實現了一天十二個時辰的貼身保護。
現在的劇情,正進行到了陳相逼蕭青娶自己的女兒,而不但蕭青不願意,就連陳大小姐也抵死不願嫁給一個滿身汗味只懂得打打殺殺的將軍。不過陳相雖然腦子不大夠用,教訓女兒的手段還是有的,而且還十分的粗暴——你不願意,那就關到你願意。
貼身丫鬟全數撤出,佳餚美食一律斷絕供應,每日只有稀飯饅頭,窗門緊閉不說,門口還站著幾個身材魁梧的侍衛,讓你想逃婚想私奔都沒門。
如果不是語琪正好接管了這副身體,或許那陳大小姐堅持不了幾日就要投降了。只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兩個時辰,卻實在沒有看到陳小姐的那位傳說中的影衛陳慕白。
慕白這個名字還是原來的陳小姐起的,陳慕白原來的名字是九,一個毫無意義的代號。根據原著來看,陳慕白不愧是陳相培養出來的影衛,一樣屬於粗蠻派的,武力值高到在蕭青手下也能全身而退,但是腦子卻跟陳相一樣絲毫不管用,每次只會按照一肚子壞水的陳小姐的命令行事,忠心耿耿卻不知變通。
語琪的任務便是沒事找事地到北方給男女主找麻煩刷存在感,順便讓這個死心眼的影衛喜歡上自己。
想到此處,她清了清嗓子,低聲喚道:「陳慕白。」
話音剛落,眼前便是一道黑影掠過,再睜開眼看時,已有一個少年沉默地低著頭,單膝跪在了自己面前。
這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皮膚微褐的少年,說不上多俊美,頂多能算得上是清秀,唯有一雙眸子生得令人印象深刻。他的瞳孔部分似乎天生比常人多些,一眼看過去黑沉沉的,像是一潭濃得化不開的墨,再加上他睫毛濃長,又帶些自然的捲翹,更顯得眼眸深邃。
語琪偏了偏頭,坐在床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他身上是一襲式樣簡單的黑衣,腰帶束得很緊,顯出少年特有的細細腰身,及腰的黑色長髮乾淨利落地由同色髮帶高高束在腦後,顯得乾淨利落又英俊挺拔,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或許是被她目不轉睛地盯得時間有些長了,陳慕白將本就低著的頭往下又壓了一些,幾乎快埋到胸前去了。
語琪不禁好笑,「又不是頭一回見我,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調笑,從未被人取笑過的陳慕白更是把頭壓得低低的,只留給她一個漆黑的後腦勺。
原本的陳小姐也算是個滿肚子壞水兒的主,雖說不算絕頂聰明,還是有些小腹黑的,只是在原著中,她那些腹黑都用在了如何給蕭將軍找不痛快上,根本沒空搭理這位沉默寡言又無趣的貼身影衛。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勾了勾唇,「別愣著了,去幫我倒杯水來。」
得了這句命令,陳慕白像是舒了一口氣一般,立刻起身去倒了一杯已經涼透了的茶端過來,然後跟個死了八百年一般的殭屍一般,手臂僵直地把茶杯直挺挺地戳到她面前,聲音沉沉,毫無一絲生氣,「水,小姐。」
怪不得原先的陳大小姐不待見這位呢,內向沉默不會說話也就罷了,連倒杯水都搞得這麼大陣仗,他能受寵就怪了。
語琪心中暗自搖頭,面上卻仍是笑吟吟地看著他,「你站那麼遠,是想要我起身去接?」
陳慕白這才跟接近千年老妖的童男童女一般,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將茶杯遞到她面前,愣頭愣腦地又重複了一遍,「水,小姐。」
語琪此刻臉皮已經磨煉得極厚,一點兒也不羞澀地往前傾了傾上身,準備就著他的手抿一口茶。
然而她似乎高估了對方的臉皮厚度,還未等她的唇碰到杯沿,陳慕白就像是見了鬼一般驀地退後一步,握著茶杯的手幾乎是帶著殘影自她唇前收了回去。
語琪被他這麼大動靜弄得差點栽一跟頭,直起身來後沒好氣地看他一眼,「你躲那麼遠做什麼?我會吃了你嗎?」
陳慕白倒是實誠,低著頭沉默地搖了搖頭,好像她剛才真是在問話一般。
語琪哭笑不得,實在不知該如何說他,只好放沉了聲音,擺出大小姐的架勢,「過來。」
對方不敢違逆,只能一步一挪地走過來,面無表情地站在她面前,只是渾身肌肉繃得極緊,如臨大敵一般。
「擋刀擋劍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緊張。」語琪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無奈地搖了搖頭,自他手中接過那杯茶優雅地抿了一口,狀似隨意地道:「這些年來,我對你如何?」
按照一般的劇情發展,這時候無論是真是假,這麼問的人都會得到同一個回答,「小姐待屬下恩重如山,屬下願為小姐上刀山下火海」。
但是陳慕白這個石頭腦袋根本不懂得如何說場面話,沉默了一會兒後竟然乾巴巴地道:「尚可。」
語琪很是一愣,深吸了一口氣,才略有些艱難地嚥下了那口涼茶。雖然對方臨時改了台詞,她也得繼續硬著頭皮演下去,「行,尚可。算不得好,但至少也是尚可對不對?如今我快被父親餓死了,就算看在這些年你我主僕之情的分兒上,你也得幫我一把。」
她的本意是要說服他帶著自己跑出去,但誰知道對方根本沒有體會到其中深意,只聽到了這話最淺層的含義。
「小姐不會餓死的,」他一板一眼地道,「粥和饅頭很快就會送來。」
語琪咬牙,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粥和饅頭我嚥不下去,可以嗎?我現在聞到粥的味道就想吐……你在幹什麼?」
話還未說完,就見對方將右手伸進了懷中,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
語琪眼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塊被油紙包著的拳頭大小的東西,然後笨手笨腳地打開,露出了一塊已經被壓得扁塌塌的鳳梨酥。
這期間他一直低著頭,沒有看她一眼,因為手笨,還不小心把本就一塌糊塗的鳳梨酥又壓塌了一個角。
語琪怔怔看了片刻,接過那塊鳳梨酥,不敢置信地打量他,「給我的?」
陳慕白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手中那塊慘不忍睹的點心,一副淡然的模樣,耳根卻是不易察覺地染上了一片薄紅。
「呃……」語琪有些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地便道了一句,「謝謝。」
話音剛落,本就紅了耳根的陳慕白更是連脖子都紅了一大片,手足無措地又退了一步,好像面對的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語琪無奈地拈了一塊鳳梨酥放入口中,抬起眼看了看他,試探地問道:「這是特意給我買的?」
出乎意料,對方點了點頭。
語琪一愣,繼而忍不住笑了。這就像有個人原本期待著有個饅頭,但到手了才知道是個肉包。
她笑得眉眼彎彎,「那你剛才怎麼不給我?」
陳慕白低著頭,聲音依舊沉沉的聽不出喜怒,「您沒說餓。」
語琪沉默了片刻,不禁忍不住開口問:「那如果我一直沒有說餓呢?你怎麼辦?等到它發霉嗎?」
陳慕白搖搖頭,「屬下會吃掉它。」
陳慕白,你贏了,贏得漂亮。
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千金小姐,過了這兩日稀粥饅頭的苦日子,的確是餓得慘了,雖然這塊鳳梨酥明顯甜膩了些,但語琪還是很快就著涼茶將它吃得渣都不剩了。
像根木頭似的杵在一旁的陳慕白見她吃完了,面無表情地自懷中又掏出了一小塊被油布包著的小糕點,笨手笨腳地打開後遞到她面前。
這呆小子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練劍練得快走火入魔了,不過是遞個點心,他卻像是握了一把劍朝敵人攻擊似的,快狠準一樣不落,也虧得語琪比常人鎮定得多,這才能強壓住往後倒的衝動穩坐在原地。
是一塊茯苓糕,依舊是像被人照著正中砸了一拳一般,扁塌塌的,周圍散落著一堆碎渣。
語琪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這才抬手接過,「既然還有的話,你剛才為什麼不一起拿出來?」
他低著頭,聲音木木的,「吃不完的話,會浪費。」
語琪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如果第一塊鳳梨酥她都吃不完的話,那麼兩塊一起拿出來的話就必定會浪費。
真是的,陳府剋扣你月錢了嗎,怎麼節約意識這麼強?
語琪咬了一口茯苓糕,忽然想到了些什麼,眯著眼睛看向他,「如果我把這塊也吃完了呢?你會再掏出第三塊、第四塊糕點嗎?」
陳慕白一愣,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她,細長的黑眸瞪得比平時大了一些,看上去像是只正在偷骨頭吃卻被主人發現的小呆犬。
一看就知道她猜對了,而且猜得還不是一般的對。這孩子實在是實誠,一看就是不會撒謊的那種,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
語琪乾咳一聲,忍笑道:「你懷裡到底藏了幾塊啊?小腹看上去明明還挺平坦的,怎麼做到的?」
似乎是知道被看穿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分外誠實地對她比了個手勢,修長有力的五指平平張開,見她明白了,又緩緩合攏,收到身側。
「五塊?你真行!」
語琪眼角的笑意還未完全舒展開來,手中的茯苓糕以及包鳳梨酥的那塊油布便被他莫名地一把搶走。只見一道殘影在面前閃過,他的身形已在眼前消失。
陳慕白前腳剛走,就有人無聲無息地自外間走入,像是根本看不見她一般,不行禮也不交代,只面無表情地將托盤中的一碗清粥和兩塊白饅頭放在她身邊的矮案上,便沉默地轉身離開。
愣了一愣,語琪才明白,剛才陳慕白拿走自己手中糕點是想幫自己隱瞞偷吃糕點的事。看不出來,這小子看著呆呆愣愣的,真到關鍵時刻竟然還挺機靈。
她哧的一聲笑了出來,「他走了,你出來吧。」
話音剛落,便有絲微風自身邊吹過,蕩起一縷落在肩上的髮絲,再定睛一看之時,陳慕白已經立在了身旁,攤開掌心朝向自己,穩穩地托著那半塊白白的茯苓糕。
語琪抬手接過,笑吟吟地看向他,「他們送的粥和饅頭我都不想吃,放那兒會浪費,不如你替我吃掉?」她頓了頓,半眯著眼地摸了摸下巴,「這樣也可以算作一種禮尚往來。」
聽到「會浪費」三個字,他幾乎沒有半絲猶豫地便應了一聲,面無表情地伸手去端案上的那碗清粥。
眼看他端起粥便又要使出「一秒隱」的慣招,語琪連忙攔下,「就在這吃吧,不管是坐在橫樑上還是藏在櫃子後都不方便。反正這裡只有你我兩人,沒有拘束的必要。」
陳慕白是個極其聽話的屬下,他幾乎把忠心耿耿這四個字刻到了骨子裡去,主子說一,他絕對不敢說一點一。
於是他留了下來,跟個木樁子一般直挺挺地站著,端著那碗粥便往嘴裡倒。
「你慢點兒,我又沒拿著鞭子抽你,你急什麼?」
他聞言,動作停頓了一下,把手中的碗端平了,喝一大口,停一會兒,再喝上一大口。
語琪沉默而無奈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不懷好意地微微一笑,「看你喝得那麼有滋有味,我也想嘗嘗看了。」
對方一怔,瓷碗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只露出那雙黑黝黝的細長雙眸。他定定地看著她,似乎是在判斷她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
語琪立刻擺出真誠的臉,「真的,食慾都被你挑起來了。」
之前說過了,陳慕白是個極其聽話的屬下,所以她說完後,他遲疑了片刻,便把碗緩緩遞到了她面前,只是看起來還是有些猶疑,「屬下喝過了。」
「嗯,我看見了。」語琪好笑,舉了舉手中的糕點,「我沒手拿碗,你餵我喝一口。」
他愣了愣,木著臉做著最後的努力,「屬下去幫您再端一碗來……」
上一次想就著他的手喝口茶已經失敗了,語琪完全不想再迎接第二次失敗,立刻斬釘截鐵地道:「等你端過來時我已經不想喝了。我又沒讓你去替我擋劍,你磨蹭什麼?」說罷乾脆也不等他提供服務了,自己湊上去,一低頭,就著他的手嘗了一口粥。
還沒來得及體會成功的欣慰,對方的手就反射般地往後一縮,卻又礙於命令而猛地停住了。這一蕩一停之間,本就稀稀拉拉的清粥絲毫不令人意外地晃了出來,浩浩蕩蕩地灑了她一領子。
語琪還什麼都沒說,對方已經撲通一聲單膝跪了下來,沉默地挺直了脊背,頭卻埋得低低的,一副等待責罰的模樣。
陳慕白雖笨手笨腳,但他有個實在惹人喜歡的優點:話少。
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偶爾犯了些錯,也不會惹人厭煩,更遑論她本來就沒怎麼生氣,只是覺得有些無奈。見他如此,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一邊拎著領子抖了抖,一邊擺了擺手道:「沒事,我自己惹的禍,與你無關。去幫我拿件衣服來,我換一下。」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低低應了一聲是,話音未落,身影已在她的面前消失了。
語琪用帕子擦拭了一下領子上的米粒和稀湯,等擦得差不多了,陳慕白還沒回來。
她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按照他的速度,就算瞬間消失後又瞬間出現都算是正常的,去了這麼久,就算是個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也該回來了。
又等了片刻,語琪乾脆起身去找他。
隱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她不緊不慢地順著聲音的方向找過去,一眼便看到了幾個半人高的沉木箱子,而箱子旁邊,正站了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一口箱子已經打開了,裡面整齊地放著些日常換用的衣裳,他背對著她,手裡正拿了一件青緞掐花對襟外裳,一動不動不知在發什麼呆。
語琪好奇地看了他半會兒,這才緩緩朝他走去,「你在幹什麼?」
像是被她這一聲問驚醒了一般,他驀地轉過身來,慌張地將那件外裳背到了身後,頭垂得低低的,一言不發。
隨著她靠得愈來愈近,他的身體繃得也越來越緊,其僵硬的程度堪比在棺材裡躺了千年的殭屍。
語琪最終在他面前站定,看了他一會兒,並沒有繞到他背後去看,而是緩緩踮起腳,握住他的肩膀。
陳慕白猛地一震,像是自知犯了錯的大犬一般把頭往胸前又埋了一埋,像是正被點燃了引線的火炮對著一般。
語琪簡直要因他的這個反應笑出聲來,好不容易忍下,手上微微用了些力,讓他轉過身去。
以兩人體力之間的巨大差距來看,若他要堅持下去,她是萬萬撼不動他一絲一毫的,但是她只是輕輕地一推,他卻沒有絲毫抵抗地順著她的力道緩緩轉過身去了,只是黑眸中寫滿了「我死定了」幾個大字。
待他完全轉過身去,語琪才發現他手中捏著的那件青緞掐花對襟外裳不知為何裂了個口子,一看便知是被這個武功高卻完全不知如何控制力道的呆小子不小心撕壞的。
多大點兒事兒,緊張成這樣。
語琪扯了一下那件外裳,沒扯動,又扯了一下,終是拿到了手中,笑吟吟地抬起頭剛想取笑他幾句,卻只見一道殘影掠過,幾口箱子旁已經空無一人了。
強壓下胸口的悶笑,她故意板著臉道:「陳慕白,出來!」
無聲無息的,他低垂著頭出現在幾口箱子前。
語琪拎著那件外裳笑吟吟地看著他,「可以啊,陳慕白,武功越發精進了,一炷香還未過,連著毀了我兩件外裳,長進了啊。」
他沉默著,耳根卻緩緩染上了一片薄紅,一臉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的神情。
捉蛇須捉七寸,陰人要抓弱點。
語琪似笑非笑地將那件外裳隨意地扔回了箱子,「說吧,怎麼處理?」
陳慕白沉默了片刻,木木地道:「屬下會賠。」
還真是實誠得不行,語琪笑了笑,「不需要賠,你只需要幫我做一件事。」
他愣了愣,抬起頭來看她。
語琪微微一笑,「帶我私奔。」
私奔,一般指女子和男子不顧家庭的阻攔,私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最普遍的私奔配對是千金小姐和窮苦書生,當然,有的時候也會有奸臣之女和無名影衛這種古怪的配對。
如果要私奔的話,你必須擁有以下條件:一是足夠的盤纏,這個直接決定了你們是否需要在後半生親自去驗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鋼鐵定律;二是可以實現的逃跑計畫,這個由個人情況決定,對於小家碧玉而言,或許就是藉著出門上香的機會然後看準機會尿遁,但是對於正在被軟禁且即將嫁去北疆為將軍妻的丞相之女而言,似乎有些困難,不過也不是做不到。
就算撇去這一切不談,你首先要具備的基本條件就是:一個願意和你私奔的對象。
對於語琪而言,盤纏和計畫都不是問題,最難以攻克的難題是,說服陳慕白帶自己私奔。
之所以困難,不是因為他懼怕惹事懼怕死亡懼怕同陳相敵對,在接受漫長訓練的過程中,影衛所要學習的第一課就是克服畏懼,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危險來臨的第一時刻毫不猶豫地擋在主人身前。所以,所有通過了最後考核成為影衛的人,都是無所畏懼的,只要主人的一聲命令,無論是刀山還是火海,他們都能眼也不眨地一往無前。
真正的困難是每個影衛都必須銘記的一條訓諫:主人永遠是主人,不可褻瀆,不可攀附,不可肖想。
無論是以前的九,還是現在的陳慕白,都是一個極其優秀的影衛,他雖然有時候笨手笨腳了一些,但是對於一些事卻看得很清楚,比如他和陳大小姐之間所橫著的不可踰越的鴻溝,比如他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他不聰明,但是很有自知之明。他明白,即使自己做得再優秀,也不過是一個曾在街頭行乞的乞兒,幸運一些的話,或許一輩子有幾次小失誤但沒有重大過失,這樣就可以在年老之後領上一筆錢財退下來,得一個能夠安養晚年的善終。在這樣樸實平凡的願望之中,並沒有什麼同女主人花前月下的妄想。陳大小姐在他眼中是在關鍵時刻要用性命保護的主子,是要用一生向其效忠的人,卻不是可以傾注感情的對象。對於一生只為一個主人而活的影衛而言,感情是太奢侈的東西,他們唯一擁有的只有忠誠。
所以,在聽到「帶我私奔」這句話時,他只有惶恐不安。那雙黑沉沉的細長雙眸一下子瞪得溜圓兒,其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驚喜,只有驚嚇。
語琪自然看出了他的不安,也知道此事不可逼得太急。她看得清楚,此時自己與對方之間只是普通的主僕關係,好感度還未積累到談情說愛的程度,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是先給對方埋下一個隱隱約約的曖昧因素。因而,在心中暗嘆一口氣後,她別過臉,定定地看著一旁的屏風輕聲道:「不用緊張,我開玩笑的。我的意思是……帶我逃跑吧。」
陳慕白一怔,繼而繃緊的肩膀立刻放鬆了下來,像是有人把架到他脖子上的劍終於拿開了一般。
語琪剛轉過頭來,就看到他這一副鬆了口氣的神情,不由得挑了挑眉,「你這種甩掉大包袱的神情是什麼意思?我配不上你嗎?我是醜還是胖你這麼不待見我?」每問一句,她便朝他逼近一步,氣勢一次比一次迫人。
他張了張嘴,卻嘴笨得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訥訥地閉了嘴,不由自主地被逼得往後退了兩步,後背猛地撞上了身後的幾口箱子。
此時此刻,語琪又逼近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被她拉近到了一抬手就足以擁抱的程度,但她卻什麼都沒做,只是微微偏著腦袋,挑著眉看他,明明在身高上矮了不止一頭,卻像是由她俯視著他一般。
語琪抱起雙肩,似笑非笑地道:「說啊,在你眼中,我長得很醜嗎?」
他慌張地低下頭,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耳根驀地紅了一片。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微微傾了傾上身,湊得更近了一些,繼續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道:「那麼,我是美人嗎?」也不知是不是上一次任務的影響,語琪只覺得自己的臉皮厚了許多,問出如此自戀的問題也沒有覺得絲毫尷尬。
陳慕白遲疑了片刻,終是痛苦而艱難地點了點頭,耳垂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
她勾了勾唇,壞心眼地用食指戳他的胸膛,「既然不醜,又是美人,為什麼避我如避蛇蠍?帶我私奔比帶我逃跑可怕很多嗎?」
或許是被逼到了極限,他閉了閉眼之後,又再一次地使出了「一秒隱」的慣招,瞬間便無聲無息地自她面前消失,只留下一片空空蕩蕩。
語琪忍不住低下頭輕笑了一聲,卻也沒有再逼他出來。
一張一弛,才是追人之道。陳慕白這孩子臉皮太薄,追得太緊的話他會跑得更遠的。
語琪隨意挑了一件外裳換下,低頭繫著腰帶,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對著那個不知藏身何處的人道:「自我五歲那年開始,你就跟著我了吧。」她頓了頓,又故意感慨一般地輕聲道:「這麼一想,有記憶以來的一大半歲月,在我身邊陪著的人都是慕白,可現在父親要讓我嫁人了,新郎卻不是你,莫名覺得有些為你惋惜呢。」
話音剛落,便聽到啪的一聲,身後似乎有東西摔落在地。
語琪一怔,繼而轉過身來,看見地上摔落了一隻錦盒,不禁勾了勾唇,彎腰撿了起來,擺到一旁的櫃子上放好,故意語重心長地對著面前的空氣道:「父親還曾跟我說,你是他培養出來最優秀的影衛之一,怎麼到了如今還會這麼不當心地碰落東西?」說罷搖了搖頭,回身朝內室走去。
在床前站定,語琪漫不經心地環視了一圈周圍,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還不出來?你又不是二八年華的黃花閨女,玩什麼嬌羞,對我撒嬌可是沒有用的。」
話音落地,她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又是無聲無息的,陳慕白一聲不吭地出現在她身後,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暗紅一片,看上去尷尬又無奈,「小姐。」
語琪笑著轉過身,「嗯,終於肯賞臉出現了?」
對方低下頭,聲音被壓得低低的卻無比清晰,「小姐,以後請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這有損您的閨譽。」
她唇角的微笑凍結了一瞬,繼而緩緩收回,尷尬的死寂之中,她面色淡漠地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別過了臉,垂著眸子輕描淡寫地問:「在你眼裡,我無論說什麼,都是在開玩笑嗎?」
他沉默地搖了搖頭,臉上仍帶著還未來得及褪去的薄紅,目光卻已然堅定,「在屬下心中,小姐永遠是主子。」
陳慕白有時候看起來很笨,但是他卻有著比誰都清醒理智的內心。
語琪心中暗嘆一口氣,面上卻是微微一笑,聲音輕柔卻也同樣堅定,「不要隨便在我們之間劃出一個不可踰越的界線,那並不明智。」她頓了頓,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三分,「因為我這個人……最喜歡突破界線。」
說罷,她便眼含笑意地往後傾了傾身體,萬分從容地放任自己朝後倒去,就像那空無一物的身後有一張能夠接住她的床似的。
多年來接受的訓練已經刻入了骨髓,無論她是不是故意跌倒,陳慕白都下意識地在第一時間伸出了手臂,攔在了她的後腰上,阻止了她往後倒的趨勢。
感覺到溫熱有力的手臂扶在腰上,語琪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的笑容看起來蔫兒壞蔫兒壞,像是一隻剛剛惡作劇成功的小狐狸。
趕在對方放手之前,她動作靈巧地翻了個身,靈蛇一般地緊緊貼上了他的胸膛,並且揚揚得意地勾了勾唇,耍無賴一般抬起頭看他,「溫香軟玉在懷,有什麼別樣的感覺?」
陳慕白的眼神很乾淨,毫無旖旎雜念的那種乾淨,他沒有回任何話,只是在沉默地將她穩穩扶起來後,放開了手退開一步,規矩地行了一禮後便再次自她眼前消失了。
很快,夜幕降臨了,整個丞相府都比白日清靜了許多,而往日必定燈火通明的大小姐的房內,此時卻是一片漆黑,空蕩蕩的房間內只有語琪輕緩平和的呼吸聲。
陳慕白自那事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出現過,這一點語琪並不訝異,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做得有些過火,或許還有些嚇到了他。不過在那種情況之下,如果不來點兒狠的,他或許真會以為自己只是在同他開玩笑。
對於陳慕白這種腦子一根筋兒、認準了什麼就不會改變的人而言,輕飄飄的「只是玩笑」四字就足以將曾經、現在以及將來可能會產生的感情全部摧毀。比起這個,她寧願被他暫時躲避。
然而,就在她昏昏沉沉正要陷入沉睡之時,卻隱約感覺到有人拉起了那蓋在自己腹部的薄被,將它往上提了提,重新掖好。
向來淺眠的語琪幾乎是立刻就清醒了過來,一抬手便穩穩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陳慕白?」
手下的皮膚溫暖平滑,她微微用力,手指扣緊了他的腕骨,並不給他逃脫的機會。
語琪緩緩坐起身來,偏過頭去看。她沒有點蠟燭,所以室內只有一片濃重的黑暗,而那個站在床邊的高高瘦瘦的身影也只能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形輪廓,看不見五官,看不清表情。
他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站在原地,被她捉住的手臂有些僵硬。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語琪已經可以想見他此時此刻緊張而尷尬的神情。
她有點兒想笑。
片刻的沉默過後,語琪在漆黑一片中輕聲道:「如果實在很為難的話,就把下午的事忘掉吧。」一切都沒入黑暗的深夜最適合聊這種話題,誰也看不清誰的情況下,可以避免許多尷尬,而且在曖昧的深夜中響起的聲音,總是比白日多出幾分魅惑。
「把這事忘掉吧」可以算作這世上最虛偽的話之一,如果能夠忘掉的話早就忘記了,怎還會用得著你再多一句嘴?然而該說還是要說,至少這句話說出來後,可以給對方一個可以下的台階,可以給雙方一個若無其事繼續相處的藉口。
一直一言不發的陳慕白聽到這一句話後,原本僵硬的肌肉明顯放鬆了許多,低低應了一聲是,那語氣中無比慶幸的情緒就算是傻子也能聽得出來。
說得俗氣些,他就像是那些被猥瑣下流的有錢老爺看中了要抬作偏房的忠烈丫鬟,剛準備上吊保全自己一身清白,就聽到了老爺突然沒興致的消息,自然是各種如釋重負,沒當場笑出聲來估計已經算是給她面子了。
因此,語琪在達到目的的同時不由得因不被待見而感到有些鬱悶。
她壞心眼兒地一頭倒回枕上,捉著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後背上,臉皮奇厚地笑吟吟道:「本來都快睡著了卻被你吵醒了,作為補償,你得哄我睡覺。」
黑暗之中,對方一聲未吭,本來放鬆的肌肉又變得石頭般僵硬,語琪差點笑出聲來,卻仍是不準備放過他,乾咳一聲,像模像樣地端起了小姐架勢,「你這是在抗命?」
對方的手僵硬了一瞬,終是緩緩地動起來,在她背上無比笨拙地輕拍著。如果天下哄孩子睡覺的母親都如他這般手笨得像是在用腳的話,恐怕古代本就居高不下的幼兒夭折率又要迎來一個最新的漲停板。
任他拍了一會兒,語琪實在忍不住輕笑出聲,「你這是在隔著被子給我撓癢嗎?」
對方手上動作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動了起來,聲音平平板板的,「睡吧,小姐。」
低低沉沉的嗓音在令人昏昏沉沉的深夜中格外令人安心,語琪愣了一下,也不知為何,那原本還想逗逗他的心思也淡了不少,倒是睏意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在一片安寧的漆黑中,她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本來還想道一聲晚安的,但是卻沒想到,語琪的雙眸剛合上,他便迅疾無聲地在她後頸部連點兩下。幾乎是他手指離開的瞬間,她便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最後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想法是:好小子,平時看起來呆呆愣愣的,沒想到這麼會使壞,難道是天然黑?
次日日上三竿了,語琪才緩緩醒過來,睡得太久,渾身上下都腰酸背痛,她抱著被子蹭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慢吞吞地坐起身。她環視了一圈周圍,沒看到陳慕白,卻眼尖地發現桌上擺著兩塊還散著熱氣的糕點。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起身自己換了身衣裳,隨手拈了塊點心進嘴裡,然後開始收拾東西,將值錢的金銀首飾差不多都收攏起來後,又去撿了兩件看起來稍微樸素耐穿的衣裳包進了包袱中。
甫一轉身,卻見陳慕白無聲無息地站在自己身後,不免小小地嚇了一跳。
他沉默地自懷中掏出一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匕首和一小瓶金瘡藥,繞過她放進那包袱中,「還要再備一些乾糧和水。」
語琪隨手撈過托盤裡的兩個饅頭,隨便用油布包了兩下便塞了進去,頭也不抬地道:「昨晚你點了我的睡穴?」
陳慕白身形一頓,略有些心虛地看了她一眼,低低應了一聲。
她瞥他一眼,「可以啊,先斬後奏。」她頓了頓,往桌旁一靠,似笑非笑地抬頭看他一眼,「是不是最近我太和藹太慈祥了,所以你不怕我了?」
陳慕白聞言看了看她,怎麼也沒從那張年輕的臉上看出慈祥和藹這種老人家特有的神色,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沉聲道:「沒有。」
話音剛落,她卻驀地站直了身,直直地湊到他面前,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笑了?」
他一怔,連忙別開眼神,慌亂得像是只被惡犬逼得無處可逃的呆兔子。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也不算太虧,被點次睡穴算什麼,我們這棵石頭般的鐵樹今日可是難得開了一次花。」她頓了頓,不懷好意地勾了勾唇,抱起肩歪著腦袋看著他,「慕白,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這話算得上是調戲了,沒一會兒,他被太陽曬成蜜色的皮膚上就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紅,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習慣性地想要再來一次「一秒隱」,卻被她及時阻止了。
「行了,先別急著躲我,我們把計畫定一下。」她收斂了臉上調笑的神情,迅速切換為談正事的表情,一轉身在桌前坐下,「我對外面那幾個侍衛的武功高低不瞭解,說說看,你有把握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把我帶出去嗎?」
他看了她一眼,低下頭道:「就算再多上幾十個,屬下也有十足的把握將小姐毫髮無傷地帶離。」雖然他仍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但是卻可以輕易地自他的語氣中感受到那種十足的信心。
語琪略帶詫異地看他一眼,非常捧場地道了一句:「挺厲害啊,慕白。」
陳慕白這孩子臉皮實在是薄,她不過輕飄飄地誇了一句,他的臉又是紅了一片,看起來就跟煮熟了的蝦米似的。
沒有人不喜歡聽誇獎,即使看起來再木訥的人也一樣。
語琪撥拉了一下包袱裡的東西,詢問似的看了看他,「既然如此,今晚可以出府嗎?」
陳小哥要麼沉默寡言,要麼一語驚人,「只要小姐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
語琪默然地看著他,暗道這小子看起來挺沉穩可靠一人,沒想到也有這麼生猛的時候,也不知道悠著點兒,看起來倒比她還急迫似的,「不急,今晚天黑了再走,這樣至少還要過一整夜,他們才能發現,如果現在就離開,等會兒送飯的來了就瞞不住了。」
他點點頭,看了看那兩個被她扔進包袱中的饅頭,「小姐,您的乾糧帶得少了些。」
語琪挑了挑眉,「少嗎?這玩意兒我嚥不下去,啃一天都富餘。」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一頓吃多少?」
對方沉默片刻,有些心虛地看了她一眼,緩緩抬起手,向她豎起四根修長的手指。
「一頓四個饅頭?」
他點了點頭,本來一張臉上已經褪得差不多的薄紅又噌地燒了起來,從脖子一直到耳根,都是紅通通的。
語琪別過頭,語氣沉痛,「怎麼跟個飯桶似的?這樣下去,我總有一日會被你吃窮的。」說罷抬手撫額,像模像樣地感慨道:「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陳慕白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語調平平地道:「小姐,『老子』的意思是父親。」
「別挑我的錯了,等會兒你再從廚房撈幾個饅頭什麼的帶上就行了。」說罷,語琪拿起他給的那把匕首隨意地把玩,漫不經心地道:「慕白,你幾歲成為影衛的?」
「屬下五歲入府接受訓練,八歲成為您的影衛,至今已有十年。」
語琪點點頭,「也就是說你現在才十八歲是吧?」
他看了她一眼,沒什麼表情地淡聲道:「比您大三歲。」
「行了,知道你比我大,這麼小心眼做什麼?」語琪無奈地笑了一下,熟練地轉移話題,「父親跟我說,要培養一個影衛至少要經過五年以上的訓練,怎麼你就訓練了三年?」
陳慕白的神情仍是沒什麼變化,唯有眼中難得多了些不易察覺的笑意,「天賦的緣故。」
語琪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陳慕白也有自大的一面這個事實,繼而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揚揚得意道:「就像我天生長得美貌一樣嗎?」
陳慕白無言。
一輪殘月靜靜地懸在空中,夜幕之下的丞相府靜謐無聲。
月黑風高不只是殺人夜,還是私奔出逃的好時機。
陳慕白面無表情地點了兩個站在窗下的侍衛的睡穴,無聲無息地往上一躍,半跪在窗前看向室內,「小姐?」
語琪已換上了一身他找來的黑色夜行衣,粗劣的黑布在別處都顯得寬寬大大,卻在脖頸以下、腰腹以上的部分格外緊繃。
非是她故意為之,而是這陳小姐發育得實在太好,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卻已長成了胸大腰細的標準火辣身材,簡直是喪心病狂。
陳慕白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耳垂帶著微微的紅,聲音平平板板,「可以走了。」
語琪扯著一個包袱小跑到窗邊,毫不客氣地命令道:「下來,轉過身。」
對方什麼都沒有問便聽話地執行了,輕輕一躍便落到了她面前,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語琪微微踮起腳尖,將那個不算大但也絕不算輕的包袱往他脖子上一掛,然後抬起雙臂,摟住他的脖頸,輕笑一聲,「走吧。」
一陣清風拂過窗外的樹梢,沒有人注意一道黑色的殘影掠過扶疏之間,輕輕巧巧地越過了那足有兩人多高的圍牆。
風呼嘯著刮過耳邊,語琪貼在陳慕白的耳旁開口:「你這樣不停歇地用輕功,可以堅持多久?」
他沉吟片刻,聲音平平地道:「兩個時辰。」
「那你來之前準備馬了嗎?或者馬車?」
「沒有。」
語琪擁著他脖子的雙臂一緊,驀地產生了一種掉頭回房的衝動,但是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下來,「路過客棧或者酒肆之類的地方時停一下。」
「是。」
他們的運氣很好,不遠處就是一家悅來客棧。不知是不是聽壁角的職業病犯了,陳慕白直接就帶著她一躍躍上了客棧的屋頂。
語琪一腳踩在長了綠苔的濕滑瓦片上,差點失足摔下去,連忙一把捉住他的手臂穩住身子,「上來做什麼,難道這上面的風景比下面好嗎?」說罷,她忽然想起這上面的風景似乎的確比下面好一些,連忙乾咳一聲,伸手一指客棧後的馬廄,「我們去那兒,牽一匹馬當坐騎。」
他應了一聲,夾住她的腰便將她帶了下去。
就在語琪看中了一匹高大俊美的黑馬,並準備渾水摸魚地把它牽走時,在外面擔任放風任務的陳慕白突然問了一句:「怎麼把銀子交給馬主?」
語琪一邊小心地解開韁繩,一邊挑了挑眉,「我如果有銀子給馬主的話,你覺得我還會鬼鬼祟祟地在這裡幹這種事嗎?」
此時此刻,陳小哥那平平板板的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異常正直,「偷馬不該是您做的事,您包袱中的每一件首飾都足以買上許多匹。」
語琪噎了一下,緩緩抬起手指著外面,氣勢凌厲地道:「閉嘴,給我去放風,要是被人發現了我們都死定了。」
被拉上賊船的正直小哥掙紮了片刻,仍是轉身去放風了,只是那張年輕清秀的臉孔卻板得像是老頭子。
等到語琪終於成功地將馬牽出馬廄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陳慕白那滿含不贊同的目光。
沉默片刻,為了不被看作「不知羞恥的小偷」,她只得耐心解釋:「我包袱裡只有首飾和換洗衣裳,這你也是看到了的,我連一枚銅錢都沒有,又怎麼給銀子?」
對方很堅持,「那就隨便留支簪子下來。」
語琪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微微偏了偏頭,好笑地看著他,「我嫁給你了嗎?你管起我的事怎麼理直氣壯的?」
陳慕白一滯,顯然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種話,薄唇張了張又合上了,最終耳根微紅地別開臉去,低著頭小聲道:「拿人東西,本來就應該給銀子的。」
語琪無奈地看他一眼,終是從自己髮中拔了一根簪子下來,端端正正地擱在馬廄前,然後一轉身,踩著馬鐙利落地翻身上了馬。
前幾次的任務讓語琪早已把騎馬這一技能點亮了,她像模像樣地鬆鬆握著韁繩,驅著黑馬走了幾步,也沒見陳慕白上馬來。
她一勒馬,疑惑地偏過頭看他,「還不上來?等什麼呢?」
對方緊抿著唇沉默了半天,才紅著臉乾巴巴地道:「屬下……不會騎馬。」
語琪差點從馬上一頭栽下去。
一身黑衣的挺拔青年深深埋下頭去,恨不能在地上開個縫鑽進去。
「那駕馬車呢,會嗎?」
他搖搖頭。
語琪頭疼地驅馬繞著他轉了一圈兒,「我就覺得,只訓練三年實在是不可靠。」
對方別開臉,「屬下接受的是保護女主子的訓練,騎馬及駕車都不是需要掌握的技藝。」他的語氣仍是平平淡淡的,但不知為何卻能令人聽出一種委屈的意味。
語琪頗感好笑,藉著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高度優勢,抬手就在他的額頭上彈了一下,笑吟吟地道:「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上馬坐我後面,然後拽著馬鞍也行抱著我腰也行,總之保證你自己別掉下去;第二個選擇……」
她還未說完,對方就紅著臉低聲道:「屬下選第二種。」
語琪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壞心眼兒地扯了扯韁繩,驅著馬繞著他又走了半圈兒,「還沒聽第二種是什麼呢你就決定了?可別後悔。」說罷拍了拍身前的位置,唇角的笑容壞得掉渣,「上來吧,慕白姑娘,哥哥摟著你。」
陳慕白低著頭沒說話,只是耳根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地變成了粉紅色,聲音小得似蚊吟,「小姐。」語氣無奈,像是無可奈何的埋怨,又像是不易察覺的撒嬌。
語琪忍了又忍才沒笑出聲來,乾咳了一聲後才正經起來,「上馬吧,坐我後面,再磨蹭下去天都快亮了。」說罷她鬆開了一隻腳的腳鐙,微微偏了偏頭看他。
他低著頭走上前,也沒踩那隻空出的腳鐙,而是直接憑藉輕功一躍而起,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她身後。
語琪笑了一下,也不再客氣,直接踩上腳鐙,「坐好了,跌下去我可不管你。」說罷一夾馬腹,一扯韁繩,驅馬掉了個方向,朝著城門處小跑而去。
趕到城門前時,正是天濛濛亮的時候,守門的士兵昏昏欲睡,語琪直接驅馬出了城,頭也不回地問身後的人:「兩條路,往哪兒去?左還是右?」
陳慕白想了一下,「右邊。」
語琪挑了挑眉,直接掉轉馬頭往右而去。
接下來又遇到了幾個岔路,她都是想也不想地順著他說的方向而去,結果半個多時辰之後,周圍的景象愈來愈荒涼,道路也愈來愈坑坑窪窪。
又迎來一個岔路口時,語琪乾脆利落地一勒韁繩停了下來,回過頭看他,「慕白,你指的路是往哪兒去的?」
對方一愣,「指路?」
語琪嘴角抽了抽,「我問你往哪兒走,你斬釘截鐵地一會兒說左,一會兒說右,不會都是隨便說說的吧?」
他沒說話,只是略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語琪一看,便知道這小子估計就是胡亂指的,頓時頭大如斗,「很好,托你的福,慕白,我們如今迷路了。」
夜幕西垂,月出東山。
黑馬被隨意地拴在了一棵半人粗的樹上,用就近收集來的樹枝點著的火堆畢剝畢剝地燃著,明滅不定的火光映在陳慕白的側臉上。
他半跪在火堆旁,正處理著剛剛捉來的野雞,神情很專注,那雙本就比常人漆黑的眸子似乎更顯深邃了一些。
語琪挪了挪,湊得離他近了些。
陳慕白感覺到了她的靠近,正將內臟往外扒的手微微一頓之後,又繼續動了起來。
語琪緩緩將下巴擱在膝頭上,偏過頭去光明正大地盯著他瞧。
殘月高掛,繁星滿天,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夜風吹過樹梢時發出的沙沙聲和火堆燃燒的畢剝聲,兩人的眼底都倒映著明明滅滅的火光。
在她毫不掩飾的目光之下,陳慕白手下的動作越來越慢,直至最後完全停了下來,木著一張臉抬起頭來看她,平平板板的聲音中透著幾分無奈,「小姐。」
語琪笑了一下,坐起身來挪到他身邊,半跪著直起上身,雙手無比自然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肩膀僵硬了一瞬,他身上那略有些粗糙的衣料摩擦著她的掌心的同時,也傳遞著他的體溫。
語琪壓低重心俯下身去,緩緩地湊近他的臉。
在她幾乎能夠數清他的睫毛根數時,對方卻猛地別過了臉去,耳根紅得幾欲滴血。他本想用還沾著鮮血的雙手推開她,卻又怕把血跡蹭到她衣服上,只有尷尬無比地往旁平伸著,遠遠看去就像是要擁抱她一般。
語琪輕笑一聲,聲音壓得低低的,輕得如同呢喃,「你在想什麼不好的事情?你以為我要親你?」
對方愣了愣,想要退開些卻被她按住了肩膀。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低低地笑了一聲,接著輕巧地一轉身,緊貼著他坐了下來,睜著眼睛說瞎話道:「我冷了,借你擋一下風。」
炎夏的夜晚,便是再怎麼涼快也是有些悶熱的,更何況不遠處就是一堆正燃燒著的火堆,陳慕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話,而是隨手撿了個粗一些的樹枝,用匕首削去了樹皮,把樹枝從野雞的後部插入。
將雞穿在樹枝上後,他穩穩地握著樹枝,把野雞架在火上烤起來。
語琪一直托著下巴看著他,但是對方就是有本事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那隻去了毛剖了腹顯得格外光禿禿醜兮兮的野雞身上,正襟危坐得像是個得道的高僧,一眼也不看她。
語琪在一旁一會兒伸伸腳,一會兒揉揉手臂,一會兒晃下身子,一會兒換個姿勢,什麼惹人注意的方法都試過了,但是對方卻愣是連目光都沒有動一下。
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地先開口了:「難道我沒有這隻雞好看嗎?」
陳慕白沒有作聲,只是看著火的目光更加專注了,但是太專注了,就顯出了幾分刻意來。
語琪微微晃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側臉,口中不停歇地念叨:「陳慕白?慕白?阿白?陳九?九?小九?阿九?你是裝聽不到還是真聽不到?你愛上這隻雞了嗎?」
陳慕白的神情由無悲無喜的面無表情變作刻意的專注,再化作帶了少許尷尬的無奈,而她最後的那句問話出口之後,他終是微微抿了抿唇,黑沉沉的眼底蕩起一絲細微的笑意。
終於笑了,可真難取悅,語琪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故作驚訝地一偏頭,抬手指向他身後,「你看那團黑影是什麼?」
他一愣,身為影衛的職業病使得他下意識地緊握住匕首轉過頭去看,另一隻空著的手則保護性地摟過她的肩,用自己的身體將她護住。
語琪趁機往他懷裡一靠,一偏頭將頭枕在他的肩膀上,狗崽子似的在他頸窩裡磨蹭了幾下,滿足地合上了雙眸。
「小姐,什麼都沒有。」陳慕白被她靠著的肩膀有些僵硬,但仍是盡忠職守地將周圍仔細看了一遍,卻沒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片刻的沉默過後,她懶洋洋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溫熱的氣息噴灑過裸露在外的脖頸,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嗯,可能是我看錯了。」
哪怕是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出她是故意的了,陳慕白的臉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他低頭看了看她,想推開她卻礙於雙手沾血,只能用手腕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您這樣……」他停頓了許久,才訥訥地吐出一句,「雞會烤焦的。」
語琪忍不住唇角上揚,卻仍是賴在他肩上不起身,眼皮合得緊緊的。
「小姐?」他想退後,但甫一挪動身體,她就軟軟地跟著他的動作倒過去,像是骨頭都被抽離了一般。
眼看她就要栽倒在地上,他連忙用手臂擋住她往下滑的身體。遲疑了片刻之後,他終是無奈地往回挪了挪,一手摟住她不讓她滑落,一手握著穿著雞的樹枝緩緩翻轉。
火光掩映之中,他們此刻的姿勢看起來就像是一對相擁著的情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將烤好的野雞緩緩從火上移開,低低地道:「小姐,雞烤好了。」
語琪沒有應聲,只閉著眼睛裝睡。
陳慕白低頭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將目光移開,「您睡著了嗎?」
語琪慵懶地扯了扯唇角,聲音懶洋洋的,「嗯。」
陳慕白無奈地看著遠方。
這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臉皮厚得堪比城牆。你都不好意思拆穿她了,她還好意思裝睡。
次日清晨,語琪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下墊著陳慕白的外衣,頭枕在包袱上,一旁的火堆已經熄了,冒著細細的青煙兒。
她緩緩自地上坐起身,在黑馬旁看到了他的身影,頓時笑了起來,「早啊,慕白。」
瘦高的黑髮青年低下頭,一本正經地匯報導:「屬下剛才去一旁的村莊打聽過了,往東再走個半個時辰,就能到青石鎮。」
語琪挑了挑眉,自地上站起來,撿起了他的外衣和包袱,「那走吧,今日你騎馬,我坐你後面。」
陳慕白一愣,「可屬下不會。」
語琪笑一下,斬釘截鐵地道:「不會也得會,上去。」
在凶殘的主人逼迫之下,被壓迫的影衛遲疑了片刻,終是翻身上了馬。
語琪背著手繞著他轉了兩圈,眯著眼睛點了點頭,「還挺像回事兒。」說罷一歪頭,笑得眉眼彎彎,「怎麼辦,我們家慕白出落得這樣英挺,誘惑太大了,我會堅持不住的。」
他一愣,頭垂得低低的,從耳根到脖子紅成一片,聲音木木的,「小姐,這種玩笑開不得。」
語琪聞言,漸漸收斂了面上笑意,輕輕皺了皺眉,別開眼去,一臉「我受傷了」的神情,「這輩子難得說幾句真心話,你卻通通認為我是在開玩笑。」說罷一轉頭,也不上馬,獨自一人朝東邊走去。
陳慕白沉默了片刻,扯了扯韁繩,想讓馬掉個頭好追上去,誰知這在語琪身下聽話乖順的黑馬卻只是不悅地抖了抖脖子,一步也不邁地杵在原地。
他一怔,眼看著前方那個纖細修長的背影越走越遠,連忙狠狠夾了夾馬腹,猛地一扯韁繩。
這下黑馬確實動了,只是盡往樹杈多的地方走,動不動就往樹幹上擦,逼得陳慕白每次都要把身子伏得低低的,即使這樣,他那原本束得乾淨利落的黑髮也被樹枝剮得凌亂不堪,幾縷墨黑長髮狼狽地垂在臉側,褲子也在樹幹上蹭得灰撲撲的。
語琪在前面走了許久也不見他追上來,不禁停下了腳步,略帶好奇地回頭看去。
這一回頭,便見黑馬正馱著他往又一處樹杈茂密的樹下走去,擺明了是想把他擠下背去。
這很正常,她一開始學騎馬的時候也出現過這種情況。馬是有靈性的動物,它能感覺到你會騎還是不會騎,如果清楚你不會騎,它就會欺負你,成心和你作對,不是不動彈就是想把你擠下馬背,總之不會乖乖地聽你話。
不過即使知道,親眼看見一直患著面癱症的陳小哥遭遇這種情況,語琪還是不厚道地笑了,但笑歸笑,她還是轉身往回走去。
就在陳慕白被頭頂的樹枝剮得實在無法忍受了,用了內力正準備把這棵樹震倒的時候,手中的韁繩卻突然被人奪了過去,胯下的黑馬也隨之停了下來。
他一怔,疑惑地低下頭,便看到那面容秀麗的少女用右手拽住了韁繩,左手輕撫了幾下馬脖子,然後輕輕地一拉韁繩,那黑馬便乖乖地跟著她的動作繞開了樹,往平道上走去了。
片刻之後,他像是做錯事後被長輩領走的小孩一般低著頭,看著她纖細的背影聲音沉沉地喚了一聲:「小姐。」
「別叫我小姐。」語琪憋著笑擺出一張嚴肅臉,「你騎馬我牽馬,該是我叫你小姐才合適。」
幾乎是一瞬間,薄紅便從他的脖子根直接躥到了耳根。
看逗得差不多了,語琪才停下腳步,斜睨了他一眼,「拉我上去。」
陳慕白低低應了一聲,伸手輕輕一提便將她帶了上來,頗有自知之明地讓出了腳鐙。
語琪踩上腳鐙,將韁繩在手上繞了幾道,一夾馬腹一扯韁繩,黑馬便乖乖地小跑起來,速度愈來愈快,直至坐在她身後的人不得不伸手抓住了她腰側的衣服。
馬蹄起落之間,帶起陣陣黃土,一路往青石鎮而去。
半個時辰後,兩人到了青石鎮。
陳慕白一進城鎮就翻身下了馬,牽著韁繩走在前面,沉默高瘦的背影看起來格外可靠,但真正瞭解之後才能明白,這傢伙也就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十八歲少年,武功高強但腦子缺根弦兒,頭腦無比簡單,跟八歲小孩兒也差不多。
語琪半眯著眼睛,開始考慮到底如何做才能讓他跨過主僕這道檻接受自己。
好感度是積累得差不多了,換作以前,稍微靠近他一些,他都會像只受驚了的兔子般躥開,而如今就算是緊緊相貼著共騎一匹馬,他也不會像以往一般渾身僵硬了。
所以俗氣一點兒來說,最重要的坎還是他的封建思想,什麼自己是僕小姐是主,什麼不可冒犯不可褻瀆,有的時候人太守規矩了太有自知之明了也是件頭疼事。
正想著如何將他的這種思想消除一些,兩塊還帶著熱氣的燒餅就遞到了面前。語琪愣了愣,低頭看向陳慕白,「給我的?」
他點點頭,罕見地抬頭看過來,沉沉的目光中帶了些隱約的關心,「您昨日一整天都沒有進食,再不填點兒東西身體受不住的。」一下子說了這麼長一句話,一向沉默寡言的陳小哥甚至微微紅了臉。
語琪一怔,接過燒餅看向他,「你哪兒來的錢啊?」
對方的視線在她臉上微微一頓便立刻滑了開去,低著頭一轉身,繼續牽著馬往前走去,言簡意賅地回答道:「月錢。」
即使是影衛也不是白幹活的,每月都會領到月錢。只是估計沒有哪個影衛這麼傻,用自己的錢去給主子買東西,還一副根本不準備把錢要回來的模樣。
語琪都不免感到有幾分替他著急,這麼實誠,太容易被人欺負了啊。他也不想想,他才有多少錢,而她光把包袱裡的首飾當掉,換來的銀子就一輩子花不完了,又不是高帥富還要窮大方,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銀子應該想著要討老婆買地買房才對啊。
然而,她的遲疑在他的眼中顯然就成了另一種意思。
黑髮少年偏著頭看向她,聲音沉沉的,「不餓嗎?還是不喜歡吃?您喜歡吃什麼,屬下去買。」
語琪聞言連忙搖了搖頭,埋頭咬了一口燒餅,然後,差點被噎著。
實在是太乾了。
但是迎著他略帶疑惑的目光,她還是艱難地將這口燒餅嚥了下去,還沒來得及虛偽地誇上一句,他便開口了:「很難以下嚥?」
要她點頭說確實難吃,她沒那個吃人家的還要挑不是的厚臉皮,但要說好吃,她也硬不下這個頭皮,語琪沉默片刻,笑了一下,分了他一個燒餅,「你今天也沒吃吧,別餓著了。」
說罷,她一翻身下了馬,將馬隨意地拴在一棵樹上,拉著陳慕白就近找了個茶水鋪坐下,讓人上了兩碗茶。
五歲起便在丞相府長大,即使身為影衛,那也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嬌生慣養得多,這樣的燒餅他估計也嚥不下去。
果然,等他剛嚥下一口燒餅,下一個動作就是端起茶灌了小半碗。
陳慕白剛放下碗,便看到對方纖細白皙的手指捧著個粗陶茶碗,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喉結下意識地上下滑動了一下,將木木地將還留在口中的茶水咕嘟一聲嚥下去後,他面無表情地問:「怎麼了?」
語琪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懶洋洋地一笑,「沒事,只是忽然覺得你對我挺好的。」
容易害羞的陳小哥立刻被這句算不得讚美的讚美弄得耳根染上了一大片薄紅,第一個反應就是否定,「沒有。」
語琪笑吟吟地看著他,「沒有嗎?汗水錢應該攢下來留著討媳婦兒才是的,但無論是前幾日的糕點還是今日的燒餅,你都這麼隨隨便便給我買了還不問我要錢,這麼做真的沒關係嗎?」她頓了頓,不懷好意地舔了舔嫣紅的嘴唇,盯著他的眼睛道:「還是說,你已經把我當作媳婦兒在養了?」
陳小哥這下連耳垂都是紅得幾欲滴血,聲音低而慌亂,「沒有……不是……幾文錢不多……」
「幾文錢不多,我們慕白還真是慷慨大方。」語琪半眯起眼,修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大方已經超出了普通的主僕關係?比如我讓你帶我離開的時候,你甚至沒有向我要求過日後的月錢,這已經不是大方了吧?幾乎就像是無怨無悔的付出。」
對方的臉從脖子根到耳垂已經紅得如同烤熟的螃蟹,憋了半天才訥訥地吐出了一句話,「對不起。」
他這句對不起一出,語琪差點把手中的茶碗打翻。
她想過他可能會有的任何反應,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對不起,頓時瞪大了雙眼,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為什麼跟我道歉?」
然而話剛問出口,她瞬間就明白了那句對不起背後的含義。
他在為這超越主僕關係的情誼而道歉,他覺得他踰越了,要把自己擺到多麼卑微的位置,才會覺得對對方好都是一種踰越?
真是太實誠了,實誠得讓她都忍不住有些心酸。
在他張開口的一瞬間,語琪便打斷了他,故意扭曲了他話中的意思,「對我好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嗎?我十惡不赦到了對我好都是一種罪惡的地步了嗎?」
對方愣了愣,下意識地便搖了搖頭。
語琪將手中的茶碗緩緩放下,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聲音放得很低,「以後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也不要再把我的話當作是開玩笑——當真心話被你看作是玩笑的時候,哪怕是我,也會覺得難過。」
陳慕白愣了愣,還未來得及考慮她這番話中的深意,「對不起」三字已經說出了口。
語琪無奈地笑了一下,「你怎麼這麼喜歡說對不起?」
不善言辭的對方沉默了半晌,緩緩低下了頭去。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開口道:「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那就替我做一件事。」
他點了點頭,卻仍是沒有抬起頭來。
「每次都是這樣,還不清楚是什麼事就答應了,如果做不到怎麼辦?」
「屬下會盡力。」
語琪狡猾地笑了一下,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這是你說的,就算做不到也要盡力去做。」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麼,從今日開始試著喜歡我,就算做不到,也要盡力去做。」語琪笑得像是只得道成精的狐狸,唇角的弧度看起來蔫兒壞蔫兒壞,「其實並不是很難對不對?你也承認過的,我是個美人。」
對方的神情在她說到一半時已經變作了全然的驚愕,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像是遭到了什麼驚嚇。
語琪微微一笑,「可以嗎?試著為我努力一下可以嗎?」
陳慕白在她這一笑下回過神來,猛地別過臉去,避開了她的目光,漆黑的眼底滿是慌張。
就在他又要使出「一秒隱」來逃避之前,她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認真地看著他的側臉道:「不問我為什麼要提出這個要求嗎?你難道一點兒也不好奇嗎?」她頓了頓,壓低了嗓音繼續道:「因為我喜歡上你了,所以我要你試著喜歡我。慕白,快點兒喜歡上我,真心一點兒,用力一點兒,別告訴我你做不到,你答應過我會盡力的。」
他試著想要抽回手,但她握得太緊了。
壓抑的沉默過後,他閉了閉眼,掙紮著道:「小姐,這是不對的。」
語琪看著他輕輕地道:「我知道你給自己劃了一條界線,你從來不允許自己跨過線。但是,這次是我先跨過那道線的,責任不在你,你只需要鼓起一點點的勇氣,握住我的手。」她笑了一下,很溫柔很溫柔地說:「如果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十步,我已經向你邁出了九步,你只要踏出那一步就好。」
說罷,她緩緩地放開了按住他的手,輕輕地翻轉了下手腕,手心朝上地向他伸著,以一種等待他來牽的姿態。
魔鬼之所以能誘人犯罪,是因為她太懂得人心了。
她知道你所有的猶豫與抗拒,但她就是微笑著,溫柔又不容拒絕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你,用蠱惑的嗓音消除你的疑慮,撫平你的慌張,把巨大的誘惑擺在你的眼皮底下,由不得你不心動。
此時此刻,陳慕白就像是被魔鬼誘惑了一般。
他清楚地知道面前這個專注而認真地看著自己的秀美女子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是他不可肖想的人,哪怕她此刻等待的姿態溫柔又滿含期許。
但是不知為何,他卻無法像以前一樣堅定地轉身離開了。
誘惑太大了,哪怕是心性堅定的聖人也會動搖,何況是他。
她的確是個美人,嬉笑、怒罵、輕佻或情深都是風情,哪怕是耍無賴時那種揚揚得意的慵懶姿態也令人不由自主地對她心軟,而平日裡輕佻又愛開玩笑的人一旦認真起來,那樣專注的神情更是讓人無法狠心拒絕。
她說,如果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十步,我已經向你邁出了九步,你只要踏出那一步就好。
用那樣溫柔而繾綣的語氣,那樣滿含期待和鼓勵的目光。
這世上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邀請,但是他哪裡來的資格接受這樣的邀請?
五歲之前在街上行乞,進了相府之後除了流著汗拚命地訓練以外沒有做過任何有意義的事,最大的成就也不過是成為了她的影衛,而這也已經是他的人生所能達到的巔峰。
而她,一出生便是丞相之女,學的是琴棋書畫吟詩作對,甚至連射御書數都有所涉獵,而這些於他而言卻是一生無法涉足的。作為影衛,只用懂得如何做主人的肉盾和武器就好,不用有靈魂,也不用有思想,最好是一具忠誠的行尸走肉,盲目地執行主人的一切命令。
她注定要嫁給當世權貴,成為主母成為貴婦,過著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的日子,而不是嫁給他這樣的人,成為一個普通婦人。
其實他根本無法理解,這樣的自己,她怎麼會喜歡。
她伸在自己面前的手若美玉雕成,然而他的掌心指尖卻滿是薄繭。就算是他真的能夠忘卻身份差距握住她的手,他也無法克服那深藏於心的自卑。
那樣柔嫩的手,應該由另一隻同樣不沾陽春水的白皙手掌去牽。
陳慕白沉默了片刻,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緩緩地合攏,緊握成拳,然後慢慢地收了回去,他在她漸漸黯淡的目光之下深深低下了頭,「對不起。」
接下來是長久的寂靜,久到他彎著的脖頸感到痠痛。
最終,是她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沉默,用淡漠到有幾分冰冷的語氣道:「我說過了,以後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句話。」
他沒有作聲,只是把頭又壓得低了些。
可是除了對不起之外,他還能對她說些什麼呢?
語琪也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起身朝黑馬走去。陳慕白掏出幾文錢來放在桌上,匆匆追了上去。
當掉了幾件首飾後,語琪牽著馬在一家客棧前停下了。
片刻之後,她將馬交給小二,自己跨過門檻走了進去,陳慕白也沉默地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像個無聲無息的影子一般,步步緊隨。
語琪沒有看身後人,只是對掌櫃的道:「要兩間上房。」
帶路的店小二將他們帶到房前後就退下了,語琪在原地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才低聲對身後人道:「今晚待在你自己的房間裡,不要進我的房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自己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又回身將門關上了。
陳慕白在她的門外靜靜站了一會兒,才緩步走向另一間房,關上門後就在桌前坐了下來,愣愣地盯著桌上的茶壺發呆。
窗外的天色漸漸變暗,直至變成了完全的漆黑。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趴在桌上醒來的時候已是晨光熹微,被枕著的手臂已經麻木到毫無感覺。
就這樣伏在桌上過了一整夜,渾身上下每根骨頭都痠痛不已。
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胳膊,便緩緩自桌旁站起身,走到門前緩緩地推開了門,想去她門前守到她出來。
然而雕花木門剛剛被推開,他便看到了那個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一瞬間不禁瞪大了雙眸。
她仍舊穿著昨日的衣裳,低垂著頭站在他的門前,眼底有著淡淡的青黑,面色也是蒼白而憔悴,像是一夜未睡。
還未等他問什麼,她便開口了,聲音中帶著疲憊的沙啞,顯得有幾分虛弱,「慕白,先別說話,不要拒絕我,也不要說不可以,就算是我求你。」
他愣了愣,張了張口,想讓她先別急著說什麼,想讓她回床上好好休息,但是最終,他仍是保持了沉默,只是目光中卻透露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語琪面色蒼白地微笑了一下,「昨夜我在房中想了很多,然後意識到一件事,我不該那樣逼你,而應該給你幾天來好好考慮的。人生大事不應玩笑,你拒絕我也是正常,而昨日我的態度有些不太好,對不起。」她頓了頓,輕輕地道:「三天好嗎?三天之後你再決定,就算仍是拒絕,也再等三日告訴我,好嗎?」
記憶中的小姐不會這樣低聲下氣地說話,她總是得意地或者不懷好意地笑著,氣勢凌人。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低聲道:「小姐,屬下不值得。」
語琪笑了一下,很溫柔地看著他,「怎麼會不值得?我們家慕白值得這個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她頓了頓,輕輕地道:「不要立刻拒絕我,再等三天好嗎?給我最後一個打動你的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接受我的機會。」
陳慕白沒有說話,愧疚如滔天巨浪將他淹沒。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許了。」語琪微微一笑,「那麼,不打擾你了。」說罷轉身朝樓下走去,只是還未跨出幾步,身後就傳來他的聲音。
「您在外面站了一夜?」
語琪停住腳步,笑著回過頭來,眉眼狡黠,「你心疼了嗎?」
他幾乎不敢看她的臉,一直低著頭,聲音也壓得很低,「回房休息吧,小姐。」
「每次都是這樣,在我覺得最無依無靠的時候出現在身後的總是你,一次又一次,從無例外。」她笑了笑,聲音繾綣而感慨,「對我這樣好,你要我怎麼抵抗得了誘惑?」
陳慕白不知該說什麼,他甚至又想說對不起,但是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語琪緩緩轉過身,朝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聲音輕柔,「給你一個善意的忠告,現在立刻離開這裡,不要管我的死活,否則我也不清楚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沒有作聲,卻也沒有走,挺拔的身姿如雪松佇立。
語琪在他面前站定,「最後一次警告你,現在還不走,後果自負。」
陳慕白輕輕別開了臉,卻沒有如她勸告的一般離開,然而下一秒,他就感到自己被她一把按在了堅硬冰涼的牆壁上,她溫熱的身子隨之緊緊壓了上來,肌膚的熱度隔著薄薄的衣料傳給彼此,他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跳,撲通撲通,那樣劇烈地跳動。
微涼的手指像是靈蛇一般柔軟地在他臉上滑動,撫過髮絲、眉眼、臉頰,所過之處瞬間撩起令人顫慄的熱度,他不敢動,卻也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早已臉頰通紅。
她的手指最終停留在他的唇上,眷戀而溫柔地摩挲起來,聲音啞啞的,「都警告過你兩次了,怎麼還是那麼傻地留了下來。」說罷不等他開口便猛地踮起腳,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
發涼的嘴唇猛地印在他溫熱柔軟的唇瓣上,帶來撞擊的力度和令心尖顫動的力量,然而她接下來的動作卻並不粗暴,而是很溫柔地一點兒一點兒地細緻地親吻著、描摹著他唇上的紋路。
他想躲開,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避開,但是他動不了,一絲一毫都動不了,像是被人施了魔障,又像是沉迷在她帶來的誘惑之下,無法自拔。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是緩緩退了開去,染上了熱度的手指溫柔地拭去他唇角的銀絲,微微一笑,「我說了,後果自負。」剛說完,腰部便被人用力一摟,語琪只覺得眼前一花,視野恢復清晰之時,她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被他護在了身後,而越過他的肩膀往前看去,只見一個身著黑衣的俊秀男子笑吟吟地站在那裡。
是三,陳相身邊的影衛,不知道他是怎麼找來的,或許是自他們出府後就一直跟在後面,或許是她當掉的那些首飾把他引來的。
陳慕白警惕地看著他,「你什麼時候來的?」
三半眯著眼睛,笑得像是隻狐狸,「大小姐把你按到牆上強吻時,我就已經在這裡了。」
他說得這樣直白,陳慕白幾乎是瞬間便紅了耳根。
「不是強吻,我警告過兩次了。」語琪緩緩地在他身後走出,面無表情地看著三道:「父親讓你來捉我回去?」
「沒有,大人只是派我來給小姐最後一個回府的機會。」
「什麼意思?」
「如果小姐今日不跟屬下回府,那麼大人就會隨便找個容貌相似的姑娘代替小姐嫁給鎮北將軍,而小姐您從此就不再是大人之女。」三笑眯眯地道,「不過從剛才看到的情形來看,小姐似乎不會願意隨屬下回府呢。」
片刻的沉默過後,語琪輕聲道:「我不會回去嫁給鎮北將軍的,你走吧。」
三點點頭,也並不多作糾纏,只一瞬間便消失在了原地。
一時之間,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夏日的暖風徐徐吹過兩人的衣擺。
等到差不多醞釀完了情緒,語琪緩緩轉過身去,低著頭輕輕道:「你現在看到了,父親不要我了,我也不再是相府大小姐。不用三天了,你現在就可以拒絕我,然後你便自由了,不用再做誰的影子,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她很清楚,陳慕白是屬於你富貴的時候他不願沾你好處,但當你落魄的時候趕他走也不會走的那種人。所以此時此刻,她越是這麼說,他越是不會走。
果然,他搖了搖頭,低聲道:「屬下不走,小姐去哪,屬下就去哪。」
語琪心下暗笑,面上卻仍是慼慼之色,也不看他,緩緩地別過臉去,聲音低沉,「空口無憑,你今日可以這樣說,明日就可以不告而別。」
「屬下不會。」
語琪淡淡笑了一下,轉身朝樓下走去,「走吧,你是陳大小姐的影衛,不是陳語琪的影衛。現在你對我沒有責任了,從今以後,我是死是活都與你沒有干係。」
說罷,她毫不遲疑地往樓下走去,同時在心中默默數著一……二……三。
胳膊被人一下握住,她還未來得及回頭,整個人就被按在了牆壁上,陳慕白貼了過來,頭朝她緩緩俯下。就在她以為對方的唇會印上來的時候,他卻微微把頭一偏,輕輕地靠在了她的頸窩,溫柔的氣息吹拂在暴露在外的皮膚上,癢得厲害。
語琪鬱悶地低頭看了看他,「就這樣?」
對方緩緩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但卻多了幾分溫柔,「無論如何,屬下都會陪在您身邊,永遠不會離開。」
語琪忍不住笑了笑,將手臂環上他的脖頸,「是以丈夫的身份嗎?」
他沒有作聲,只是摟在她腰間的雙臂微微緊了緊,「屬下會努力掙錢。」
「努力掙錢養我嗎?」她笑吟吟地道,「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慕白。」
他沒有說話,只是唇角卻微微地上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夏日的微風糾纏著兩人的髮絲,暖得令人心底發癢。他們在樓梯之上旁若無人地擁抱,如世間所有相愛的情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