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祁雲晏

  剛完成一件任務,又來了一件棘手的任務,資歷若淺些是絕對鎮不住的,於是語琪再一次被抓了壯丁。

  甫一睜開眼,還未來得及整理腦中資料,語琪便在低頭看到這副身體的衣著時稍稍驚了一下。

  一身明黃色的盤領窄袖袍,前胸、後背、雙肩處都飾有金織團龍紋樣,他處則繡有精美暗紋,腰間的嵌玉革帶表面描金畫線,虛虛懸在腰部。

  為了完成任務她曾特意研究過古代服飾,這一身裝束明顯是明朝的皇帝常服。

  總部並沒有派女員工任男性角色的先例,那麼也就是說,這次扮演的人物估計是位女皇,只是倒不一定是明朝,更可能是架空。

  對於此次身份的驚異僅僅只持續了一瞬,一瞬之後她便迅速地鎮定了下來,不動聲色地開始打量四周。

  此處是一座四面出抱廈的方亭,每面抱廈前皆鋪了漢白玉的石階,周圍的欄板同樣由漢白玉雕成,欖窗的隔心是三交六椀菱花的式樣,十分精緻華美。

  亭內除了自己之外,僅僅站著兩個宮女並一個內侍,而涼亭外的甬路邊則站了烏壓壓的一群隨行宮人,有的提著熏香爐子,有的捧著果盒食盒,甚至還有兩個抬著軟輿的高壯內侍,排場很是不一般。

  語琪細細地看了一週,並沒有在這些人中發現氣質似反派的人物,而身邊這個小內侍雖生得唇紅齒白挺機靈清秀,但一看就知,他頂多算個諂媚小人,遠遠夠不上反派主角的標準。

  稍稍放下心來後,她一邊掩飾性地端起手邊的青花菊瓣蓋碗從容地品,一邊開始飛速整理起腦中的資料來。

  她猜得不錯,這次要扮演的角色正是大裕王朝的女皇。

  這大裕王朝並非有什麼女尊的背景,仍舊是男尊社會,而一介女流竟當了皇帝,背後的緣故不少。先帝膝下子女不多,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共也只一個皇子、兩個公主,大皇子和大公主都是皇后嫡出,唯有二公主是貴妃所生。然而不幸得很,先帝帶在身邊親自養大的大皇子七歲便染了風寒去了,偏生他去的這一日,二公主呱呱落地,彷彿是冥冥之中定好的一般。

  先帝是個有些荒唐的主兒,在喪子之痛的打擊下,堅決地認定二公主便是大皇子的轉世,誰勸也不聽,所以這二公主自小便被先帝當作皇子養的,教的是四書五經,學的是射御書數,先帝來了興致,甚至還教她些帝王權術與制衡之道,完全是一副將二公主當接班人培養的架勢。

  先帝病重之時,硬是頂著滿朝壓力,立了年僅十六歲的二公主為儲君,並任命了四個內閣大臣為輔臣。於是先帝駕崩之後,榮昌公主登基為帝,成為這大裕王朝第一個女皇。

  至於這原著之中的女主,則是皇后所生的瑞安公主,她明明身為嫡出,年紀也長,卻永遠被貴妃所生的榮昌公主壓著不得翻身,算是個經典的被欺負的小白花女主形象。而這反派女配榮昌公主雖已當了女皇,卻仍看瑞安公主不順眼,私下吩咐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兼東廠督主祁雲晏為她挑了個病痛纏身的駙馬。

  按照大裕慣例,駙馬本就得從平民或低級官吏家族中選取,而被選中的人家近親不能再出仕為官,即使已做官也得退休回家。已經足夠淒慘的處境,愣是被女皇和祁雲晏攪得更糟糕了。

  不過好在這個駙馬男主沈寧雖疾病纏身,卻生得龍章鳳姿,談吐也頗文雅,瑞安公主一見便傾了心。本來也算是一段佳話,但這時女皇卻在機緣巧合之下遠遠地看到了這位駙馬一眼,也莫名其妙地傾了心,又開始給這對夫婦各種找麻煩,後來甚至差點命祁雲晏將駙馬直接擄進宮中……

  語琪查閱完大致的劇情,差點將口中含著的茶湯噴將出來。

  不得不說,這一次她要扮演的反派女配倒真是名副其實的惡毒,而那位督主也不遑多讓,兩人簡直是按照反派的模子刻出來的,一對毒女惡男狼狽為奸,倒很有默契。

  這位祁督主,雖以罪臣之子身份入宮為內侍,城府卻頗深,年紀輕輕便藉著原先的皇后、如今的趙太后爬上了十二監之首司禮監的掌印之位,手中把著批紅的大權,內閣票擬都要經過他的手才能到達聖前。之後他又憑藉辦事得力思慮周到得了先帝重用,還兼任了東廠督主,搖身一變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宦,麾下爪牙遍佈全國,羅織罪名,濫用私刑,士大夫聞其名而喪膽,幾乎可以說是權傾天下,就算是身份尊貴為皇親國戚,若無實權在手,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喊一聲祁大人。

  而這祁雲晏不但手段狠辣,還頗看得清時勢,站隊十分明智。新主登基之後,他雖表面上仍是趙太后的人,卻也沒少替女皇辦事,就這樣遊刃有餘地遊走在兩位身份最尊貴的女人之間,權勢如日中天,威名一日勝過一日。

  巧合的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她這邊剛在琢磨著如何收服這位權勢滔天的權宦,那邊亭台樓閣之間就浩浩蕩蕩地轉出了一群宮監,戴牙牌,佩牌穗,氣勢逼人地自嶙峋山石中走出。

  為首的那個頭冠烏紗描金曲腳帽,身著葵花胸背團領衫,衣上左右繡著坐蟒紋,當膝處橫織細雲蟒,腰部系鸞帶,腳踩粉底皂靴,大步朝著貞順門的方向而去,那份鋪天蓋地的排場氣勢,令人心悸神慌,下意識地便想遠遠退開避其鋒芒。

  語琪緩緩摩挲著蓋碗的邊沿,半眯起眼隔著遙遠的距離打量他。

  即使看不大清楚五官,也能感覺得出他此刻沉著一張面孔,神色淡漠,目光冷凝,不知是東廠出了什麼事,還是他的表情素來如此陰沉。

  她的目光凝在他身上不過短短瞬息,隔著這般的距離,他卻彷彿覺察了什麼一般一眼掃來,眼風銳利冷如刀劍,鴉黑長睫如覆霜雪。

  即便是語琪,也不免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冷冽目光下僵了一瞬,不過,僅僅瞬息,她便恢復了從容慵懶的模樣,輕輕端起青花菊瓣蓋碗,優雅地淺抿了一口茶湯,然後略略抬起眼睫,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繼而她便淡淡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將目光轉到了身旁的小內侍身上。

  能在御前侍候的,哪怕年紀再小也不能輕看,這些都是人精,心眼子一個比一個多。這名為張德安的小內侍一看皇帝注意自己,立刻慇勤地拎著手中的雕花鳥籠上前獻媚,「萬歲您看,這只畫眉頂毛緊密而薄,為棕褐色,眉紋則是雪白,眉線與頭色色差極大,所以相貌看起來極為美麗,外頭有個雅號叫作『白粉堂』,是奴婢千挑萬選才擇出來的。」

  語琪沒心思理這些,只裝模作樣地逗了幾下,淡淡讚了一句:「倒是不錯,你費心了。」

  皇帝的每句話都是金口玉言,哪怕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稱讚,連半個賞都沒撈著,卻也讓張德安笑得見牙不見眼了。宮裡都是勢利眼兒,能得主子的一句讚那是天大的臉面,是第一得意事兒,不論走到哪兒都有人上趕著奉承。

  於是張德安忙不迭地將鳥籠遞給旁人,笑吟吟地湊上前來拍馬奉承道:「能得萬歲一句贊,是它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更是奴婢八百輩子修來的福氣。」

  遠處,祁雲晏目光淡淡地看著此處,方才的銳利神光都收斂在了瞳子裡,背著一隻手,腰背挺直,在一群哈腰弓背的內侍簇擁中,宛如瑤池玉樹,茂林修竹,面上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神情,倒不像是心狠手辣的東廠廠督,而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株天山雪蓮。

  這個人的外表實在極具欺騙性。

  他低垂著眉眼,輕輕轉動著翡翠扳指,像是在思慮著什麼,片刻之後,那神光內斂的眼波略略一動,掃了身後的幾名內侍一眼。不用半句吩咐,這些人便已明了,分毫不亂地快步離開,只留下一個衣繡單蟒的內侍仍跟在他身後。

  趙太后後台雖硬,到底也只是太后,不及這位新登基的女皇名正言順,何況趙太后總歸有壽盡的一日,他必須在這之前找到另一株大樹倚靠,而最上上等的選擇便是眼前這位了。

  祁雲晏唇角勾起一抹細微的弧度,從容地負著手,沿著甬路款款朝涼亭而去,暖融融的陽光漫漫地灑在他半邊臉上,卻只映得他唇角的淺笑精細涼薄,眼中眸光蠱惑誘人。

  他就像是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悠悠然煦煦然地遊走在這個華美冰冷的宮廷之中,用精雕細琢的一張皮囊和再溫煦不過的臉孔蠱惑誘騙,哄著位高權重的人們將權與勢心甘情願地交付於他的手中。

  祁雲晏提著曳撒,厚底皂靴踩著漢白玉的石階,施施然地入了千秋亭中,在御前深深一揖拜了下去,彷彿很恭順的模樣,「臣給皇上請安。」

  他是久居上位的人,哪怕存了心要做個順服模樣,身上卻依然透著三分貴氣。這顆在王公大臣前高昂的頭顱雖暫時低了下去,卻仍是與張德安這般宮監不同的,他的腰背挺得筆直,玉樹青松一般佇立在面前,一點兒也不像是去了勢的閹人。

  此時劇情還未進展到他攀上女皇這棵大樹的進度,所以,若這副身體仍是原主操控,怕是不會給這位趙皇后眼前的紅人一點兒好臉色,但語琪不能這樣做。祁雲晏心中打著算盤,她心中又何嘗不在算計?

  她含笑睨了他一眼,抬手做了個虛扶的動作,用了個溫和的口氣試探道:「朕方才看廠臣似是領著一隊人正往貞順門去,這個時辰出宮可是有急事要辦?」

  祁雲晏聞言略略掀起眼瞼來,細長的眸子清亮如水,眼梢斜斜地上挑著,那種神韻用筆墨難以描述,卻是極為勾人的,「回皇上話,之前的確是要出宮辦些事,但卻並非急事,日常瑣務罷了,交給底下人也是一樣的。」

  說罷他直起身,自然而然地接過張德安手中的雕花鳥籠,神態清閒地逗弄了這「白粉堂」幾下,一點兒也沒有常人在御前侍候的緊張忐忑,倒不是讀書人的那種不卑不亢,而是一種見慣了場面後的從容自如。

  語琪注意到那琵琶袖下露出的一隻手,腕骨很細,指骨纖長,與五大三粗的正常男子截然不同,倒帶了幾分女子的秀氣。

  見他似乎挺中意這隻鳥,她便藉著這個話題開了口:「素聞廠臣涉獵廣博,不如替朕相看相看,這只『白粉堂』如何?」

  祁雲晏將雕花鳥籠還給張德安,兩扇鴉黑纖長的睫毛輕輕一垂,在眼下掃出淡淡的陰影,沉凝了片刻之後,他莞爾一笑,眼波輕巧一轉,「皇上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這倒好笑,他又非什麼忠肝義膽之士,這樣一個從心肺到肚腸都是黑的之人,卻一本正經地問她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若她想聽真話,他講得出口嗎?他這一生到底講過真話沒有還未有定數呢。

  不過想歸想,她面上卻是一笑,「自然是真話。」她略頓了一下,食指微彎,輕輕敲了下桌面,壓低了嗓音道:「不僅是此刻,任何時候,朕都希望廠臣能坦言相告。東廠自建立之初到現在,都是替歷代君主監察天下的眼睛,朕自然希望坐在東廠廠督這個位置上的人,能對朕無所隱瞞,否則,東廠的存在又有何意義?廠臣覺得呢?」

  在這半拉攏半威脅的一番話前,祁雲晏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忐忑不安來,仍舊是一副從容的模樣,慢悠悠施施然地作了一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雖是宮監出身,卻也明白這個道理。雖身在其位免不了背些不堪的罵名,但只要是在皇上面前,臣卻是從來沒有半句假話的。只是臣雖懷著一顆赤誠之心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卻不知為何總難以博得皇上信任,不瞞皇上,臣為此一直心中鬱鬱,實在是苦得很。」

  祁雲晏不愧是這故事的頭號反派,這給自己臉上貼金和顛倒黑白的絕活兒使得那叫一個順溜兒,明明此刻還是趙太后的人,竟然能這般慼慼哀哀幽怨愁苦地控訴自己不信任他。

  語琪噎得說不出話來,蹙著眉頭想了半天,才憋出半句話,「廠臣的忠心,朕知曉了。」這話說出來她自己聽著都彆扭,連忙轉移話題,「今日天氣不錯,廠臣陪朕逛逛園子?」

  祁雲晏低眸一笑,朱紅的薄唇輕輕一彎,竟有幾分妖嬈,「臣榮幸之至。」

  語琪聞言,略略點頭後便起身朝亭外走去,余光中他步伐閒適地跟了上來,唇角仍勾著細微的弧度,難以形容的蠱惑誘人。她不動聲色地瞥他一眼,在心中低低地嗟嘆:真是妖孽。

  說是陪著逛園子,但宮裡的規矩卻是伺候主子時不許走甬路中間。祁雲晏雖在外頭囂張慣了,但關鍵時刻還是很拎得清,此刻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一步遠的距離,在甬路旁邊施施然地走著。

  只不過這樣走著本就夠生分了,卻不能再默默無言下去了。

  語琪眯起眼睛,隨意找了個話題道:「剛才話岔遠了,廠臣還沒說,朕今兒剛得的那隻『白粉堂』如何?」

  祁雲晏正不疾不徐地走著,聽她問起,略略側過頭來瞥她一眼,眼波在她臉上一沾便移開了去,唇角的笑容又淡又輕,「能入皇上眼的,自然是難得的。」繼而他的眼尾輕輕一挑,話鋒也隨之一轉,「只是不瞞皇上,這白粉堂品相雖好,但一旦遇到波折便會一蹶不振,委實脆弱了些。」

  語琪聞言瞥了一眼張德安,挑了挑眉,「確實如此?」

  小內侍一張清秀的臉孔頓時嚇得煞白,作勢就要跪下去磕頭謝罪,卻被她一抬手攔住了,「總歸是你一番忠心,朕沒怪你的意思。」

  只是她剛說完,便見祁雲晏定定地瞅著自己,目光有些奇異,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自己對下人太和藹被他看出不對來?

  只是還沒等她開始胡猜,對方卻已經慢慢地移開了視線,金色陽光鋪灑在他弧度柔和的側臉上,映得那本就瓷白的皮膚像是透明的一般。他輕輕一抿薄唇,勾出一抹帶了三分苦澀的笑意來。

  語琪等了半天也沒見對方開口說半個字,不禁挑了挑眉,「廠臣有話要說?」

  他低垂著眼睫輕輕搖搖頭,「臣無話可說,只是心中有些苦罷了。」

  語琪抬頭望望天,忍耐了又忍耐才把「您老呼風喚雨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苦在何處」嚥了下去,乾巴巴地問:「此話怎講?」

  祁雲晏抬起眼睫看她一眼,卻又緩緩別開臉道:「臣雖已習慣了不得皇上信任,但今日坦白忠心後,本以為皇上能明白臣一番心意的,誰知皇上卻仍是連這等小事都要過問身邊人一番才相信臣之所言,臣怎能不心涼?」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微微低下頭去,言辭懇切,「臣雖不是自小在皇上身邊伺候的人,但論起對皇上的忠心,卻是不差於任何人的。若僅僅因此而被皇上全盤否定,臣是萬萬不能甘心的。」

  祁雲晏一直憂愁萬分地低著頭,只是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對方的半句話,心中不免微微一沉,以為這番表白太急於求成而起到了相反效果,微微的失望過後,他便迅速地鎮定了下來,開始思索怎麼把局面扳回來,誰知耳畔卻驀地響起嗤的一聲輕笑。

  他一怔,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去看,卻毫無準備地撞入了一雙笑意盈盈的眸中。

  這位大裕王朝數百年來唯一的女皇不知何時站定了,雙手施施然籠在袖中,偏過頭來看著他,唇畔的淺笑有些調侃的意味,刻意壓低的嗓音低啞卻勾人,「廠臣可知,你這番話實在是容易引人遐思。」

  祁雲晏一愣之後,卻是莞爾一笑,「皇上此話,又是何意?」

  語琪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沒什麼意思。」她錯開同他對視的目光,遙遙地回望身後的千秋亭,唇畔的笑意卻又深了三分,「只是覺得方才廠臣那番話著實幽怨淒哀了些,不像是朕手下的臣子,反而有些像朕的後宮妃子,不對,那詞兒叫什麼來著?夫侍?」

  祁雲晏的眉梢微挑了一下,緩緩低垂下視線,鴉黑長睫半掩著鳳眸,虛虛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片刻之後,他卻緩緩地勾了勾唇角,笑得有些苦澀,「皇上,這種玩笑開不得。臣這樣的腌臢人,連男人都算不得,又怎配同皇上的夫侍相提並論?臣無地自容也就罷了,若是讓日後的鳳君聽到了,只怕會覺得受了侮辱。」

  語琪一愣,繼而輕輕嘆一口氣,「朕從未如此覺得,廠臣又何苦自辱?」

  他沉默片刻,深深作了一揖,「皇上不厭棄臣,是皇上心地仁慈,待下和善,但臣卻不能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語琪本以為他同其他塌腰駝背滿臉諂笑的內侍截然不同,卻也忽略了一點,下面缺了些什麼的男人,便是表面上再威風凜凜,內心裡頭也是極度自卑的。稍稍不注意,便可能踩到他們心中的痛腳。下次一定要謹慎再謹慎,不可再犯此等錯誤。

  宦官爭寵,無非是迎合聖上喜好需求這一條道路,古往今來皆是如此,祁雲晏也是按照這個最有效的套路來的。

  沒過幾天,他便帶著個小內侍拎了只藍靛頦來,等那套著的藍罩頭揭開,只見是帶節對縫的一隻京籠,淡黃色,透著雅緻與貴氣,籠中架子底下襬了個雪白透青的糞兜肚,邊上還帶著一隻四寸長的象牙鏟子,做工極為精緻秀麗,哪怕不看鳥兒,單看這籠子也夠養眼了。

  張德安上次進的那隻白粉堂是畫眉,必須得高式籠子來養,而當時配的雕花鳥籠獨個看來也是極不錯的,但同祁督主呈上來的一比就落了下乘,顯得那高式鳥籠水桶似的憨蠢粗笨。

  祁雲晏悠悠然找來之時,語琪正在御花園西北角的澄瑞亭旁賞魚,兩個小內侍弓著腰盡職盡責地撒著魚食,池中,龍睛、獅頭、望天、絨球等珍品慵懶肆意地游著,時不時地冒出水面吐個泡,再是悠閒不過。

  見他上前請安,語琪懶懶地道了聲免禮,隨即抬了抬手讓那邊兩個撒魚食的內侍停下。

  其實此刻就算來的是個朝廷重臣,她也大可敷衍應對,然後該怎麼賞魚還怎麼賞魚,沒人能說半個不字,所以此刻她的做法看起來雖無甚奇特之處,卻也算是給足了他面子。

  祁雲晏是個聰明人,跟這樣的人打交道的好處就是你給了他臉,他能知曉,若是跟些粗人玩這套兒,你就算一讓再讓,也只是個對牛彈琴。

  見那邊兩個內侍收回手躬身站好,祁雲晏長長的眼梢輕輕一挑,優雅地從身後內侍的手中接過籠子,清亮黑沉的眸子噙著笑意望向她,「這就是上次臣跟您提過的藍靛頦。」

  語琪會意一笑,一邊懶懶地用指尖去逗弄鳥兒,一邊道:「朕記得,廠臣還說它會學黎鳥叫,會學蟈蟈叫,還會學油葫蘆叫,朕說得可對?」

  「皇上記性兒果真好,竟一字不差。」

  能爬到這個位置上的宦官,嘴都甜得膩人,但祁雲晏就是有本事把甜言蜜語說得像是肺腑真言,那神情、姿態要多真摯誠懇就有多真摯誠懇,叫人聽得打心眼兒裡舒服。

  語琪自問在這方面趕不上他,不過也無須趕上他,否則兩人互相吹捧也沒什麼意思,太虛偽了,所以她只是笑了一下,微微俯下身去,半眯起眼看著鳥道:「膀花鮮明,看上去是去年孵出的新鳥。」她略頓了一下,微微一笑,「這鳥兒粉眉亮姹,胸脯上竟有九道藍,倒是奇貨,廠臣費了不少心思吧?」

  「皇上不嫌棄便好。」他莞爾一笑,面上雖仍是從容的模樣,但看她一直彎腰逗鳥,心中卻不免有些尷尬。

  向來只有臣子向皇帝彎腰行禮的規矩,卻絕沒有皇帝在臣子面前俯身的道理,她雖是為了逗鳥,被人看見終是不好。哪怕沒人敢冒著得罪自己的風險碎嘴胡說,但他這般身份,又怎受得起九五之尊這一彎腰?怕是要折去幾年壽命。但她逗得正在興頭上,若是貿然命人將鳥籠尋個地方掛起來只會掃了興,他只能不易察覺地將籠子稍稍提得高了些。

  這些年他的身份地位不同了,再不是剛進宮時受苦受累的境遇,而養尊處優得久了,再撿起這般伺候人的活兒就有些扛不住,沒提一會兒手臂便痠痛得緊,身後的小內侍看出來,要上前替他,卻被他一個眼風掃去止住了。哪怕眼前這位主兒看上去再溫和,也是先帝當作儲君培養出來的,絕不是瑞安公主那樣性子綿軟、隨意可欺的人。她此刻確實在笑,只是伴君如伴虎,輕易放鬆不得,若他膽敢在這位面前擺主子譜兒,指不定下一刻會迎來什麼,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好。

  語琪的餘光瞥到他們這些小動作,心中已經明白了三分,面上卻仍是裝作不知的模樣,甚至故意地一直逗著鳥不停歇。

  身嬌肉貴的祁督主沒一會兒就撐不住了,拎著鳥籠的手不知不覺地便越放越低,而當垂到了肩下位置時,她漫不經心地一抬手,輕巧地托住了籠底,一雙鳳眸似笑非笑地朝他睨去,也不說話,就這麼笑吟吟地看著他。

  這般但笑不語的模樣最是唬人,祁雲晏心中略有些忐忑,連忙低頭道罪。

  語琪擺擺手示意不必,然後自他手中接過鳥籠,隨意遞給了身後的內侍,「朕同廠臣開個玩笑而已。」她略頓一下,含笑瞥他一眼,「只是廠臣身子似乎弱了些,這樣下去,若是年歲大了可會十分受罪。」

  祁雲晏愣了一下,鴉黑長睫低垂下去,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回這話。

  當奴才的若是辦事得力,主子誇幾句再賞一下也就罷了,萬萬沒有屈尊降貴地關心底下人身體的道理。

  遲疑了半晌,祁督主仍是摸不清對方所思所想,只能訥訥地應一句是。

  語琪慢悠悠地笑了一下,負手轉身,一邊沿著花石子兒鋪就的甬路施施然地走著,一邊閒話家常一般地道:「差事是要辦,自己的身子也該注意。」尤其是下面挨過一刀的,骨骼會比尋常人脆,若是平日不鍛鍊,老了有的罪受。不過話雖如此,若是真這般說了,哪怕出發點是好的,估計也會得罪人。於是她略微停頓了一下,輕輕一笑,只揀中聽的話道:「廠臣如今年紀輕輕,日後的路還長著,現下多鍛鍊鍛鍊身子,以後會受益無窮的。」

  祁雲晏緩步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的位置,有些摸不準對方說這話的用意。這話怎麼聽也嚼不出半絲威脅的味兒來,反倒跟拉家常似的,話裡話外都透著一股親切味,像是跟手下的心腹閒聊一般,漫不經心的,倒有些提點的意思。

  心眼子奇多的督主琢磨了好一會兒,只能將此歸結為對方也有意要拉攏自己。這樣解釋也就能想得通了,只是到底是先帝手把手帶大的,果然與一般婦人不同,趙太后翻來覆去拉攏人的手段也就那幾樣,倒還不及這位隨隨便便幾句話的功夫。

  世人都覺得內侍失了下面那玩意兒,便會將慾望轉移到錢財權勢之上,這麼想倒也沒什麼不對之處,趙太后慣用金錢、權勢拉攏人也無可厚非,只是今非昔比,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什麼稀罕玩意兒沒見過?什麼都有了,也就不在乎那點兒東西了。

  相比之下,這位主兒雖提也不提賞賜,但心胸卻是比趙太后這般深閨婦人寬闊多了,更重要的是,她把下人當人看。有的主子卻不是,她們把下人當工具,理所當然地覺得就算隨便賞點什麼,底下的人都得對她頂禮膜拜感恩戴德,但並不是誰都喜歡彎腰屈膝地去領賞的。

  正胡思亂想著,她卻不知何時揮退了身邊的宮女、內侍,那黑壓壓的一群人遠遠地綴在後面,低眉斂目的。

  祁雲晏一看這架勢便明白對方是有話要私下裡說,便微微上前半步,壓低了嗓音問:「皇上可有吩咐?」

  語琪微微側過頭看他一眼,唇角浮起幾絲笑意,「廠臣果真善解人意。」她略頓了下,輕輕皺了皺眉,「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想起你們司禮監最近在忙的一樁差事。」

  祁督主勾了勾唇,「皇上說的,可是替瑞安公主擇駙馬一事?」

  她但笑不語,只抬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很信任的模樣,「既然廠臣明白,朕就不多言了。」

  宮中上下誰人不知,榮昌公主與瑞安公主從小不睦,便是拼著自己不痛快,也不能讓對方好受,可誰能想到這榮昌公主即使登基為帝了,還是這樣幼稚。

  祁雲晏有些想笑,卻忍住了,一本正經地作了一揖,「皇上只管放心,臣曉得的。」

  語琪聞言,偏過頭定定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卻是笑了。

  祁督主也唇角微揚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間卻充滿了涼薄肅殺的味道,原本還帶著些許媚意的眼角微微一垂,和煦溫文的眸光霎時變得如冰雪般冷冽。

  她這一笑本來是為了表示感謝之意,不過看來對方似乎是誤會了些什麼,估計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以為她這笑是對瑞安公主的嘲諷和幸災樂禍。

  她本來是抱著撮合男女主的心情做這事的,結果被他這麼一笑,卻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狼狽為奸裡面的那隻狽,莫名其妙地頗感心虛,就連唇角原本自然無比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她乾咳一聲,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身後那一片黑壓壓的隨從,示意他們可以跟上來了。

  等到張德安第一個追上來後,語琪這才放鬆下來,雙手施施然籠回袖中,漫不經心地道:「近來天兒有些熱,悶得人難受,御膳房新琢磨出來的甜碗子拿來消暑卻是挺好。他們整天琢磨折騰這個,也不知怎麼想的,將甜瓜果藕、百合蓮子和鮮胡桃等澆上葡萄汁,冰鎮了後再吃,倒是挺爽口。朕這兒還有幾碗他們進上來的沒動,廠臣可以帶些回去嘗嘗。」說罷輕輕瞭了一眼張德安,這人精立刻退了幾步,自一個宮女手中接過食盒後,又躬著身子跟了上來,將食盒交給跟在祁雲晏身後的內侍。

  宮中早有上面的主子將菜餚、甜點賞給下面人的慣例,但她這一番話說得,根本不像是上對下的賞賜,倒像是朋友間的相贈,他怎麼敢要?真心還是拉攏暫且不談,無論如何,他都是不敢當的。只是對方動作太快,祁督主還沒反應過來,等到想到該拒絕的時候,那食盒竟已經被塞到自己手下懷裡了。

  待她帶著數十宮女、內侍浩浩蕩蕩地離開後,祁雲晏看了看身後人手中提著的食盒,輕輕嘆了口氣。

  跟在他身後的是司禮監排行第三的秉筆太監魏知恩,見自家頭兒如此,不禁疑惑,「督主為何嘆氣?皇上為難您了?」可是看方才的情勢,明明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

  祁雲晏抬手捏了捏眉間,「沒有,只是吩咐我給瑞安公主擇駙馬時用些心思罷了。」他略頓了一下,微微蹙眉,「這事兒交給你了,辦得漂亮些,面上不要給人捉出錯來。」

  魏知恩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但仍是謹慎地比了個往下的手勢,「皇上的意思,是按照這個標準挑?」

  他淡淡嗯一聲,「雖說如此,也別太過分,畢竟趙太后那邊也不是省油的燈。若是被她知道,我膽敢在這事上做手腳,便是扒了我的皮都是輕的。」

  只是這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怕什麼,它便來什麼。

  做語琪這一行的,在攻略對象前通常都擺出一副溫和的面孔,總給人一種人畜無害的錯覺,但在無人看到的背面,她們的手段卻往往果決而狠辣,有的時候要達到目的,必須採取一些必要的、見不得光的手段。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祁雲晏也是這樣的人,在需要攀附的對象面前,他謙恭而溫雅,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的,面上時時帶笑,彷彿比誰都溫柔,比誰都和善,但是你若扒開他這精緻漂亮的皮囊,只會觸到一泡腐臭的黑水。

  風光的背後不是滄桑,便是骯髒,而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光,十有八九是由纍纍白骨堆積而成的。短短十數年的時光,他從容優雅地登上這個龐大王朝的權力巔峰,步步生蓮,遊刃有餘。但無人知曉,那每一步之下,到底堆了多少冰冷的骸骨屍首,鎮著多少含恨的怨鬼亡魂。

  他就像是那傳說中的妖魔豔鬼,每一個低眸淺笑都勾魂攝魄,有致命的誘惑。忠誠與恭順只是虛偽的假面,欺騙與背叛才是他最擅長的把戲。而這一次,他原準備踩著趙太后和瑞安公主的肩膀,登上女皇身側的位置,卻不料陰溝裡翻了船。

  在擇選駙馬一事上他動的手腳,不知為何被趙太后聞悉了。

  司禮監掌印和東廠廠督,哪一個都是威風赫赫的位置,但越是處在高處,越像在懸崖邊的刀尖上舞蹈,一個不慎就可能跌下崖下深淵,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他手中的權勢看似強大而堅不可摧,其實卻都不屬於他自己,統統來自身後所倚靠的大樹。一旦依憑的大樹倒了,或是不再提供蔭蔽了,他便會死無葬身之地。就像史上許多聲名赫赫的宦官雖權傾一時,但事發後皇帝不過發了一句話,便落得個淒慘無比的下場。

  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一旦貴為山中之王的虎發怒了,狐狸便是再狡猾也逃不過一死。

  九條死路外,那僅剩的一條生路,是當即換棵大樹倚靠,而那位年幼的女皇,便是此刻能夠攀附倚靠的唯一人選。如今她新登基,雖稍顯稚嫩卻是正統,再不濟也能與趙太后相抗衡,更遑論她背後站著四個實權派的輔政大臣,只要她肯出手庇佑,無論如何都是能保下他的。

  但問題卻恰恰在此——她未必肯出手相救。

  宮廷是這世間最涼薄寡情的地方,唯有利益,不談人情,哪怕他此刻的境遇一部分是拜她所賜,但也不是能讓她出手的理由。若是站在她的角度上來看,其實放任趙太后與他相鬥到兩敗俱傷的地步,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雖將形勢看得清楚,但也不能不搏一次就引頸就戮,手下心腹匆匆往乾清宮趕去之前,他負手站在雕花窗櫺前,低垂著眼睫沉聲吩咐:「皇上必然會提出條件,能答應的便一律答應了,不能答應的……也暫時應下。」

  魏知恩躬身應一句是,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沉凝嚴肅,不單是他,所有在場的內侍皆是垂首站著一言不發。明明是炎夏,風雨欲來的陰冷氣息卻席捲了整個司禮監,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

  祁雲晏習慣性地轉動著翡翠扳指垂眸沉思,鴉黑長睫在眼瞼上掃出一大片陰鬱的深影,襯得那張陰柔的面孔越發蒼白,仿若妖鬼。片刻之後,他緩緩合上雙眸,朱紅薄唇微微一動,嘆息般地輕聲道:「到了乾清宮那邊,就說祁雲晏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若今日能僥倖保得一命,從此刀山火海,任她驅使。」

  魏知恩領了命便躬著身子快步朝乾清宮走去,宮中規矩多,是不准跑的,哪怕是小跑也不行,所以他們這些內侍都練就了一身快走的本事,速度比小跑只快不慢。

  他前腳剛走,後腳慈寧宮的總管太監便親自來了,說是奉太后懿旨召他覲見。

  這是意料之中事,祁雲晏低低道聲是,並不做無謂的掙扎,只輕掀眼簾,遙遙向著乾清宮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轉身緩步朝慈寧宮去了,再沒回過一次頭。

  他一絲不亂地款步離開,腰背挺直,如松如竹,然而直至那修長的身影遠去之後,司禮監各位秉筆仍是沉默地躬身相送。

  祁雲晏對外使的手段雖然都狠絕毒辣,但對待自己的手下人卻是從來不為難剋扣的,決不作雞毛蒜皮的計較,所以下面的人叫他一聲「祁督主」,都是心悅誠服的。

  世人都言內侍陰狠,不通人情,但其實並不確實。哪怕對外再狡詐陰險,他們內部仍是團結的。同為苦命人,一同在進宮初時被管事太監欺凌,一起提著掃帚長大,又何苦互相為難?都是相依為命的兄弟,即使不能雪中送炭,也絕不會做那等落井下石的缺德事。

  在這一點上,他們其實比朝中那些滿口禮義廉恥卻樹倒猢猻散的大臣有良心多了。

  乾清宮這邊,語琪卻是午睡剛醒。按宮中的規矩,皇帝和各宮主位無論如何都必須午睡,這叫得天地陰陽的正氣,可健康長壽,是老祖宗定下的,必須遵守。

  貼身宮女自紫檀鑲玉冠架上取下常服冠,捧著上前伺候她穿上。

  正在宮女半跪在地調整玉帶銙的帶扣時,乾清宮的回事太監在花梨木透彫落地罩外替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通報。

  語琪低頭撫了撫袖擺,懶懶地道:「怕是祁掌印那邊有急事稟告,讓他進來吧。」

  至於是什麼急事,她不可能不知曉,畢竟趙太后之所以能覺察到駙馬一事,都是她做的手腳。之前說過了,做這一行的,絕不會是心軟正直之人,若要達到目的,有時必須不擇手段,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因為若是不這麼做,祁雲晏就算暗地裡為自己辦事,也不會在明面上同趙太后斷絕來往。而這樣之後,等於斬斷了他在宮中的所有退路,將他逼到了自己身邊,徹徹底底地成為了自己的人,而且還能順便賣個人情,正是一箭雙鵰的事。

  就算魏知恩不來,她也打算去慈寧宮一遭,只是,既然對方都派人來了,她自然得好好抓住這個機會,不能白白放過了。

  魏知恩跟著回事太監穿過花梨木落地罩,一進來便跪下磕了個頭。

  語琪瞥他一眼,揮揮手讓室內侍立著的宮女、內侍都退下,這才轉過身來,漫不經心地道:「有事?」

  祁雲晏的這個心腹簡潔利落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迅速說了一遍,繼而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督主說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倘若能僥倖保得一命,從此刀山火海,都任皇上驅使。」

  雖是讓她出手相救,話裡話外卻沒有半個求字,只應允了日後的相報,到了這種時候,卻還是硬撐著不落面子,可見骨子裡的高傲。

  語琪盯著魏知恩看了一會兒,看得他心頭直打突時才輕描淡寫道:「此刻說得好聽,只是朕又怎知他日後是否會反悔不認帳?」

  魏知恩咬了咬牙,心道督主猜得果然不錯,這便是要談條件了,然而他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得她淡淡道:「讓出批紅權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他辦得到嗎?」

  魏知恩一絲猶豫也沒有,便深深地拜了下去,是個替祁雲晏默認的模樣。

  語琪半眯起眼,心道那位督主倒是看得清楚形勢,知道他此刻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她輕輕勾了勾唇,曼聲道:「起來吧,隨朕去趟慈寧宮。」

  語琪提著曳撒踩著石階走上慈寧宮前漢白玉的月台,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一群宮人並一個魏知恩,面上雖然雲淡風輕,但那份氣勢卻是如山如岳,壓得殿外侍候的一幫宮監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不待慈寧宮的回事太監往裡通傳,她便一左一右地領著魏知恩同張德安進了明間正殿。

  趙太后正端坐在鋪著金黃妝緞坐褥的紫檀嵌玉寶座上,一副強捺怒氣的模樣,瞪著跪在殿上的那個修長身影。

  語琪腳上的皂靴剛踏在正殿地上,耳邊便聽得啪的一聲脆響,是青花纏枝茶盅砸在地上的聲音,然後是趙太后氣到幾乎失去理智的命令,「來人!給本宮把這閹豎拖下去打,打到死!」

  大殿中央,祁雲晏挺直跪在地上,碎裂的青瓷混著滾燙的茶湯在他面前四處飛濺,但他愣是紋絲不動地跪在原地,並沒有試圖避開,甚至連眼都未曾眨一下,安靜淡漠得像是一座石雕。

  語琪裝作沒看到也沒聽到,只若無其事地朝前走了幾步,在跪著的祁雲晏身旁停下,溫良恭儉讓地朝著趙太后作了無可挑剔的一揖,笑吟吟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她未等抬頭看趙太后是何表情,便用餘光瞥身旁那人。

  恰巧祁雲晏也偏過頭來,兩人的視線在空中對上。他微微一愣,語琪則勾了勾唇角,朝他安撫般地輕輕眨了一下右眼,有點兒戲謔,卻帶著對自己人才有的親近。

  目光相接只在短短瞬息之間,兩人沒有任何的交談,但她的眼睛裡有笑容,眨眼的動作輕快又促狹,像是在問同輩的好友:怎麼又被罰跪了?闖禍了是嗎?要不要我替你去求個情?

  祁雲晏跪在慈寧宮的正殿明間之上,金絲猴皮製成的護膝異常柔軟,但他卻只覺得冷,從指尖到髮絲都是冷沁沁的,沒有一絲熱氣兒。

  並不是因為畏懼可能到來的懲處,也不是因為那寶座上滿面怒容的趙太后,只是忽然覺得疲倦。十餘年的歲月,都付與這個重重華簷的冰冷宮廷,用盡陰謀心機,忍下屈辱難堪,一步一步地爬上如今這個位置,誰知道他為此耗了多少心血?但不過是這些主子的一句話,便可輕易地將他重新打下十八層地獄,從此再無翻身之日。

  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名頭再威風又如何?也不過是主子面前的奴才,連審訊都無須,想打死便打死了,草蓆隨意一包便拋在亂葬崗,任憑野狗啃食也沒人會為他們不平。不過是腌臢的閹人罷了,賤命一條,又有誰會在意?人人都道宦官狠辣絕情,可沒有人生來便是宦官,都是情勢所逼,世道所迫,一步一步地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的。

  若非當初父親因彈劾權臣被誣陷下獄,帶累家人,他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怨是怨的,恨也是恨的,不知是怨父親還是恨那些權臣,但終歸是這些怨與恨撐著他一路走來,費盡心機坐上東廠督主的位置。

  權力是美酒,也是毒藥,它讓曾經強大的仇人變成手中待宰的羔羊,也讓他以一副殘餘之身背盡天下罵名。不過他看得開,惡名昭著便惡名昭著——但凡坐在這個位置上,誰的雙手都不會乾淨,除了仇人之外,他身上也負了不少條人命,雖然其中的多數人本就該死,卻也有少數無辜受連累的,他這滿身的罵名背得倒也不算冤枉。

  他這般的人殺生無數,造孽太多,若是今日死在了慈寧宮,只可能會下地獄。

  雖讓魏知恩去了乾清宮,但他卻並不抱什麼希望。若他處在她的位置上,此時此刻只會拍手稱快,宮中最大的對手自斷一臂,於她而言有利無害,她大可趁此機會扶植自己的心腹爬上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之位,如此一來,趙太后雖有娘家勢力撐腰,但在宮中卻是再也奈何不了她了。沒什麼可怨的,宮中從來沒有人情冷暖,只有利益交換,更遑論他本就不是那位女皇的人,她若冷眼看著那是應該,若撈他一把那是恩情。

  祁雲晏緩緩垂下眼瞼,漠然地看著那四散鋪在地面上的曳撒,其上繡著的細雲蟒紋猙獰可怖,然而他此刻卻是前所未有的心如止水。

  在這大殿中央跪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再奢望過活著站起來,只是人之將死,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自進宮到如今的一幕幕。曾經受過的無數欺壓,遭到的百般凌辱,都自塵封的內心深處翻滾湧現,清晰得彷彿是昨日重現——然而進宮之前那段安逸的童年歲月,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模糊得仿若前世。

  是因為他罪孽太深,所以不配擁有美好的記憶?

  恍惚之中,他聽到寶座之上趙太后的聲音陡然拔高。

  「來人!給本宮把這閹豎拖下去打,打到死!」

  青瓷茶盅在面前炸開,鋒利的瓷片與滾燙的茶湯四處飛濺,在曳撒下襬上洇染出層層水痕,在脖頸、臉頰劃出了幾道細細血痕——他並沒有試圖避開。

  躲什麼呢,今日總歸逃不脫一死,最後不過是歸於一捧塵土,避與不避無甚差別。鉤心鬥角了十幾年,他倦了也累了,從此安眠沒什麼不好。

  趙太后的話音剛落,似乎便有幾人踏入了殿內,祁雲晏低垂下眼睫,等待著執法太監前來,然而……

  「兒臣給母后請安。」

  低柔清越的嗓音,笑吟吟的語氣,熟悉溫和的聲音,就這樣漫不經心地穿破這空蕩冷寂的大殿,清晰無比地傳到耳邊。

  明黃色的曳撒撩起一連串弧度,在耳旁蕩起又落下,悠悠然如雲卷雲舒。

  早已不抱什麼希望,乍然間卻聽到她的聲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偏過頭去看,卻正撞上她輕輕瞥來的一眼。

  他微微一怔,有點兒不敢置信,但她卻神態從容,甚至朝他眨了眨右眼,那長而帶媚的鳳眸中笑意流轉,有安撫,也有促狹。

  明明可以袖手旁觀坐收漁翁之利,她卻偏偏插了進來;明明大殿之上氛圍凝重,她卻在趙太後面前堂而皇之地做這樣的動作。祁雲晏有點兒看不懂這個年幼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沒有到趙太后跟前去,也沒有站得遠遠的,而是在自己身側站定,明明沒有說一句話,卻已是這樣清楚地表明了立場。

  祁雲晏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眼瞼低垂,長睫收斂,只是剛才那種空曠恍惚的冰冷之意卻緩緩自四肢百骸褪去,彷彿重回人世。

  在宮中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便是能袖手旁觀不趁亂來踩一腳都是難得。不論出於何種目的,這位年輕的帝王都是在懸崖邊拉了自己一把,他祁雲晏雖不算好人,但這份恩,他記下了。

  然而他剛剛低下頭,就聽得她含著笑意的嗓音在耳畔響起,語氣熟稔而自然,「廠臣也在,倒是巧,朕上次問你討的緬甸貓兒可有著落了?」

  祁雲晏怔了怔,知道這是她隨意扯出的藉口,雖不明白她這話背後的用意,但他仍是滴水不漏地附和道:「回皇上話,已經在宮外尋到了,只是……」

  還未說完,就被她懶洋洋地打斷了,「跪著做什麼,起來回話。」

  他抿了抿唇角,心中有些感激。自從坐上東廠督主的位置,便鮮少再行如此的跪禮了,面上雖不顯什麼,但若說心中毫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而在與這位年輕帝王又相處了一段時日後,祁雲晏再想起這一幕,卻是有了更深的體會,除了感激之外,還多了一分佩服。單單是這一句話,便可看出她與趙太后御下手段的高低,不愧是先帝傾心培養的儲君——趙太后只知道讓人跪下以體現自身的威嚴,但她卻懂得讓底下人站起來,給予他們權勢之時也給予尊嚴。

  趙太后終其一生也沒有明白,只有氣短勢缺的主子才會以身邊人的卑微來體現自己的威嚴,而真正高貴的君主,有足夠寬闊的心胸允許底下人同染榮光。

  鴉黑長睫緩緩垂下,掩去眼中的複雜神色。祁雲晏低低應一聲是,緩緩站起身朝她一拜,繼續接著剛才的話道:「只是還在派人調教著,請皇上再靜候些時日。」

  這邊兩人一唱一和,那邊趙太后若再看不出來他們之間有貓膩,就太愧對她在這宮中沉浮的數十年了。只是對祁雲晏這種宦官她可以呵斥可以打罵,對於這個九五之尊卻不行,心下再如何厭惡,面上仍得假惺惺地做出「母后」的模樣。

  趙太后強忍下怒氣,不能明著找麻煩,只能挑著她話中的錯處冷冷開口:「皇上新登基,宮內宮外瑣事繁務都等著皇上處理,怎可玩物喪志?皇上要做明君,就必須遠離這種用貓兒狗兒邀寵求權的宦官。親賢臣遠小人的道理,哀家這般深宮婦人尚懂得,皇上若是被這等閹豎小人迷惑,就太辜負先帝這些年的苦心教導了。」

  就在趙太后以為這個皇帝會憋著氣同自己犟時,語琪卻無比謙和地躬身聽訓,面上做出知錯的模樣,以一副深深悔過的姿態道:「兒臣知錯,這就回宮面壁思過。」她頓了頓,又故意看看身旁的祁雲晏,「廠臣看朕犯錯,竟絲毫不加以勸諫?」

  祁雲晏微微撩起眼瞼看她一眼,見她朝自己暗暗使著眼色,便重新俯下身去,深深一揖,「臣辜負了皇上信任,臣罪該萬死。」

  趙太后看著這兩人在自己面前這般惺惺作態,恨不得立時甩個巴掌上去,但咬碎了一口銀牙,卻也只能攥緊寶座扶手上的透雕花飾,將滿腹委屈往肚裡咽。

  祁雲晏這只閹狐狸手段圓滑,她就算是明著將駙馬一事抖出來,那些臣工僚屬再恨他,也在上面挑不出什麼錯來。為公主選駙馬頂要緊的是選賢,這是老祖宗的金口玉言,祁雲晏擇的這個駙馬雖出身貧寒身負殘疾,但在品德才學上卻是一等一的好,說不定哪個腦子被驢踢過的大臣還會為此稱頌一番。

  而這邊,語琪見祁雲晏如此上道配合,不禁滿意地挑了挑眉,壓著唇角的笑意沉聲道:「既然知錯,就自去慎刑司領罰。」

  在這宮中,內侍刑罰,是由慎刑司處斷為主,但那僅僅是處理一般無權無勢的小內侍,像祁雲晏這般宦官中的大拿,就算是進了慎刑司也沒人敢真拿他怎麼樣。說到底,她這一招從明面上來看是責罰,實際上卻是放了他一馬,不疼不癢地將其從太后這裡擇了出去。

  祁雲晏是個聰明人,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乾脆利落地領了罰。

  語琪點點頭,裝作不耐的模樣揮了下手,「還愣著做什麼,杵在這裡是等著領賞嗎?」

  這算是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速速離去的藉口,祁雲晏應了一聲,就低眉斂目地退出了大殿,腰背仍舊挺直如松,步履優雅且從容不亂,依舊是那個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東廠督主。

  只是走出慈寧宮大殿的那一刻起,不論是他,還是這整個皇宮都明白了一件事:祁雲晏從此歸於女皇手下,與趙太后再無干係。

  正殿明間,語琪優雅地向寶座之上的女人行了個無可挑剔的大禮,舉手投足之間從容悠然,挑不出任何錯處,「兒臣謹遵母后懿旨,這就回去面壁思過。」說罷也不等趙太后說什麼,就緩步退出了大殿,領著烏壓壓的一群隨從上了龍輦,朝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面上雖做得一副謙恭無比的姿態,但她這般行事卻是要多囂張有多囂張,氣得趙太后幾乎把精心保養的尖長指甲生生摳斷在雕花扶手上。

  如語琪所料,祁雲晏這個狐狸中的狐狸並沒有直接去慎刑司,而是候在路旁等她。月白色的宮監服熨帖無比地覆在身上,在灼目的陽光下彷彿泛著淡淡的柔光,而他安靜地垂首侍立,秀氣清雅的側臉白得彷彿透明,好似用溫潤玉石雕琢而成。不是初見時那樣張揚囂張的姿態,也不是後來刻意討好時蜜語甜言的蠱惑,此刻他仍舊站得身板挺直,但許是因為受她一恩的緣故,他身上已有幾分真心實意的順服。

  可以說,經此一役,她雖還未完全將他收服,但最起碼已讓他對自己心生好感。雖然還遠遠不到能令他上刀山下火海的程度,卻也不必再擔心他當面微笑應諾卻在背後捅自己一刀了。

  龍輦行到面前時,祁雲晏躬身行禮,語琪命內侍停下,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後才微微一笑,「今兒廠臣回去,可以讓你那些個徒弟好好替你活泛活泛筋骨,壓壓驚鬆鬆神,事情先交由底下人辦也是不妨的,左右不是多要緊的差事,還是自己的身子骨兒要緊。」

  祁雲晏剛剛聽了匯報,特意等在此處就是為了那司禮監掌印一職之事,然而聽她絕口不提此事不免愣了一愣,用餘光瞥瞥身邊的魏知恩,雖遲疑了一瞬仍是緩緩拜下身去,「謝皇上體恤,只是不知皇上心中,擔任司禮監掌印的人選是何人?」

  若說他心甘情願讓出這個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應承了下來就要辦到,最起碼在明面上得過得去。反正他根基已深,就算換個人上任,他也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拉下來,最終掌印之位仍是只能落到自己頭上。

  年輕的女帝慵懶地眯起狹長鳳眸,輕輕掃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在朕心中,司禮監掌印人選,除了廠臣以外別無他人。」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語調輕柔,聲音含笑。

  然而此話一出,不單是祁雲晏,就連一旁的魏知恩也狠狠愣了一愣。

  她卻若無其事,仍是不緊不慢地微笑著,「之前的司禮監掌印之位,是趙太后給你的,朕自然是要收回來的。現如今,朕將廠臣看作心腹,所以這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朕重新交還到廠臣手中。」她頓了頓,略略移開視線,望向遠處的亭台樓閣,輕聲細語道:「朕相信自己並沒有看錯人,還望廠臣不要讓朕輸得一敗塗地。」

  因罪入宮之前,祁雲晏也算是書香門第的公子,自然也讀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一句,當時覺得可笑,現如今才隱約有些明白,知遇之恩,當真重於泰山。

  他沉默片刻,不禁抬頭深深看她一眼,沒有再多言什麼,只是輕輕垂下鴉黑長睫,無聲地再作一揖。

  祁雲晏曾為了登上權力巔峰而無數次俯身,但唯有這次,他低頭低得心甘情願。

  語琪笑一笑,也不再在此問題上多做糾纏,只懶洋洋地支著下頜偏頭看他,輕聲吩咐:「若是近日太后再召廠臣進見,儘管用朕的名頭搪塞就是,若是實在推托不掉,讓你這個徒弟來乾清宮找朕也是一樣的。」她略頓一下,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魏知恩,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淡淡道:「你這個徒弟一進乾清宮就給朕磕了個響頭,看著差點把血給磕出來,雖說嚇人了些,但這宮中虛情無數,真心難得。廠臣回去後還是別忘了好好賞他一番,也算是對得起他這一番忠心。」

  她這番話雖平實無華,卻是輕輕鬆鬆地將談話自江山社稷這般沉重的話題上轉了出來,自然而然地重新拉近了雙方的距離,彷彿多年好友一般親切熟稔。

  祁雲晏聞言,偏頭看看自己的小徒弟,勾唇笑了笑,「謝皇上指點,臣曉得的。」

  語琪笑笑,也不再多言,朝他輕輕一頷首,便乘著輦領著黑壓壓的一群宮人,排場鋪張地朝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等御駕行出老遠,魏知恩仍在伸著脖子眺望,口中喃喃道:「督主,您老人家一向慧眼獨具,怎麼當初跟了太后那般的人呢?若是早早跟了榮昌公主,如今肯定是皇上身邊紅人中的紅人,根本不用在慈寧宮遭這份罪啊。」

  祁雲晏涼涼瞥他一眼,「這才幾句話,你小子就被皇上收服了?」

  魏知恩連忙賠笑又賠罪,「您老人家這是哪裡的話啊?小魏子從身到心都是您的人,便是九五之尊在這裡,小魏子也只會往您身後站不是?」

  向來高貴冷豔的祁督主聽得這種沒個正經的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恨不能踹這不老實的玩意兒一記窩心腳,但到底是想起她的那句話,只冷冷地瞪了這小子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魏知恩連忙哈巴兒狗似的攆上去,「您老人家等等小的啊,既然皇上都發話了,回去後小的給您捏捏肩捶捶腿唄?」

  回應他的,只有他家督主風華絕代又冷漠無情的背影。

  祁雲晏之所以能爬到這個位置,是因為他將自己看得清楚,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恩寵愈盛,他愈小心謹慎,無論在外如何,在主子面前從不做輕狂放肆的舉止。

  在皇帝這般隆恩盛寵之下,換了其他宦官估計早已四處耀武揚威了,但他甚至比以往還要收斂。譬如這一次領罰,本可跟慎刑司司主交代幾句便離去的,但他卻硬是去受了十幾板子。雖說執刑的小內侍根本不敢打實,但這一遭下來,卻也是要臥床休養個一兩日。

  這日,語琪在華蓋殿上過早朝,聽身邊內侍張德安匯報說祁掌印昨日去慎刑司領罰,受了板子,回房後便一直閉門不出,想來應是在養傷。

  張德安雖是乾清宮伺候的,但說起祁雲晏時的語氣卻像是從司禮監出來的,簡直跟談自家親爹似的,與有榮焉,百般嚮往。不過倒也不奇怪,祁掌印在這群宦官之中從來都是個一直被倣傚、從未被超越的人物,每個有野心的小內侍都曾妄想過有一日能同祁督主一般威風八面,據說剛進宮的小宦官都會偷偷地供奉他的畫像,早晚三炷香求他保佑自己。

  語琪聞言,似笑非笑地瞥了張德安一眼,沒說什麼,只直接吩咐抬轎的人掉轉方向去了皇極殿。

  祁雲晏是宦官中的大拿,不住東西六所,也不住主子的宮殿旁邊,他住皇極殿的西配房。爬到了他這個位置,在宮人之中也算是半個主子了,平日日常起居都由幾個徒弟服侍,語琪走到西配房前時,就看到他的徒弟魏知恩候在外間,一邊等著裡面的吩咐,一邊坐在填漆圓桌前給自己斟茶喝。

  魏知恩聽到腳步聲還以為是來送藥的小內侍,一抬眼原準備頤指氣使,卻在看清來人後嚇得差點把手中的茶盅扔了,幾乎是從椅子栽下來一般跪倒在地。

  語琪朝他輕擺了下手,示意他別出聲,自己慢悠悠地朝內間走去。張德安十分有眼色,躬身上前替她撩起了夾綢軟簾,她用餘光瞥瞥他,沒說什麼,只用眼尾往下輕輕一壓。這個原準備同她一起進裡屋的小內侍立刻明白了,躬身退後一步,在外間的角落站定。

  她獨自一人籠著手慢慢踱進了裡屋,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了一下,與想像中差不多,祁雲晏將寢處佈置得很是素雅,透著幾分內斂的貴氣。倒不是說他多簡樸,事實上,這些器物擺設看著雖有些不起眼,但無一不是由極難得的料子製成的,做工更是細緻講究,幾乎挑不出一絲瑕疵。

  她悠悠然轉了下目光,視線在掠到牆角的黃花梨木架子床時頓了下來。被束起的雲錦華帳內,祁雲晏正面朝下地趴在軟枕上捏著內閣的票擬看,身上只著了單薄的素白交領貼裡。估計是不用見人的緣故,本該束起的三千青絲隨意地披散在肩背上,從她的方向看去,像是四散鋪散開的墨色綢緞,比有著及腰長髮的女子還清秀三分。

  沒有通報聲,他就算聽到了腳步聲也只同魏知恩一般以為是送藥的內侍,故而並不在意,甚至連抬頭看一眼都懶得,依舊將全副注意力放在手頭公文上。

  語琪見狀,也不點破,自己提了曳撒,在臨窗的紫檀貴妃榻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將手肘撐在束腰透雕炕桌上,懶懶地支著下頜看他。

  因受傷的位置不宜坐著的緣故,床上並沒有放置桌案,故而他手邊也沒有筆墨紙硯,只能在看完票擬後,用小拇指指甲在後頭劃上幾道做標記。與素日那個時時刻刻溫文含笑的祁掌印不同,此刻的他低垂著長睫,唇角沒有笑意,倒是眉間蹙著淡淡一道細紋,那平素泛著瀲灩流光的眸子是難得的專注沉肅,哪怕長髮披垂也再看不出半分陰柔妖嬈,像是過分雕琢的美玉褪盡了鉛華,顯得沉穩而溫潤。

  床上的祁雲晏只聽得腳步聲,等了許久也沒聽到那人放下藥的聲音,以為他是新來的,不懂規矩,倒也沒說什麼,只低聲提點道:「藥放在桌上就行,你退下吧。」略頓了一下,許是覺得有些口乾,他頭也不抬地又加了一句,「倒杯茶過來。」

  他仍不知自己是在吩咐誰,但隔著軟簾,外面的魏知恩同張德安卻將他的這句話聽得清楚。魏知恩嚇得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連忙撈了個茶壺過來當藉口就要進屋去提醒他家督主,然而站在旁邊的張德安則一抬手攔住了他。

  魏知恩指指裡面,又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抹刀的動作,繼而哀求地看著這個乾清宮的人,張德安也為裡面的人捏了把汗,但礙於主子的命令實在不能放人進去,只得面含同情地朝他搖搖頭。

  長久的寂靜之後,魏張兩人支棱著的耳朵沒聽到皇帝慍怒的呵斥,也沒聽到祁掌印請罪的聲音,卻聽到裡面傳來悠然的倒水聲,狠狠一怔後下意識地看向對方,確認了自己不是幻聽後雙雙瞪大了眼睛,驚掉了下巴。

  夾綢軟簾的另一端,語琪懶懶地站在四面平攢牙子方桌前,面上倒沒什麼惱怒之色,只不緊不慢地泡著茶,嫣紅的唇角勾著一抹滿含深意的微笑,幾乎可以說是愉悅的——想也知道,等會兒祁雲晏一抬眼看到自己時的心情該有多麼複雜。

  雖然懷著不為人知的心理,但她手中的動作卻是行雲流水般流暢利落,洗杯、落茶、沖茶、掛沫、出湯、點茶,一氣呵成,最終隨手端起青花蓮紋茶盅款款走到床邊,懶懶地往他面前一遞。

  祁雲晏正看到一封彈劾自己、細數他「十大罪狀」的摺子,眉頭不由得深深皺起,隨手接過了茶盅,半揭開茶蓋等了片刻,這才輕輕抿了一口。

  入口的茶湯清而甘甜,香而小苦,手藝高妙,幾乎與御前侍茶的宮人不相上下,若是收到身邊專管泡茶倒是不錯。他將茶盅隨意地擱在一旁,微微側過臉來,剛想問他願不願意當自己的徒弟,就瞥到了明黃色的曳撒下襬。

  有那麼幾個瞬息,他腦中一片空白,等到回過神來,只覺得氣血一股腦地往頭頂沖。不知該如何反應,他逃避般地合上眼,太好了,剛投效新主子就做出這般愚蠢的事。

  語琪在一旁籠著手一派悠然地笑,眼瞧著祁督主素來蒼白無血色的臉頰染上了微紅,古往今來,美人頰染緋桃都是難得的風光美景,更遑論祁掌印本就風華過人,此刻,薄紅在他素白的眼角雙頰緩緩暈開,更是宛如玉色素瓷盛落紅,漸漸染出一片勾人的風韻,說不出的動人。

  她施施然地欣賞了一會兒,才輕笑著開口打破這一室尷尬的寂靜,「朕的手藝可還好?」

  祁雲晏深吸一口氣,撐起身子低頭請罪,「臣御前失儀,還請皇上恕罪。」

  語琪輕輕嘖一聲,揮手讓他免禮,挑了挑眉道:「別掃興,先來品評一番,朕的手藝如何?」

  身為臣子的人,哪裡敢對聖上妄加評議?祁掌印為難不已,眉間那細細一道淡紋皺得更深一分,頸部的白絹交領因剛才的動作敞開了些許,露出細膩瑩潤的頸子和一截細長鎖骨,他尷尬地抬手,用白皙修長的手指攏了攏領子,鴉黑長睫半掩鳳眸,「臣衣衫不整,恐污聖目,實在罪該……」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了。

  「行了,朕若真要治你罪早就治了,還會等到你自己請罪?」語琪漫不經心地一邊道一邊側過身,提著曳撒在床沿坐下,收斂了臉上笑意,溫聲道:「朕來此也沒有什麼要事,只是剛剛下朝,便順道來看看廠臣傷得如何。」

  祁掌印許久沒有面臨如此尷尬的境遇,一國之君坐在自己床上,而自己正衣冠不整披頭散髮身負輕傷動彈不得,對於習慣掌控局勢的祁督主而言,這種無法主宰的情形簡直不能再糟糕了。

  不但糟糕,而且難以適應,他能在底下人誠惶誠恐的奉承巴結中保持從容,也可以在主子的賞賜與威嚇中遊刃有餘,但是對於她這樣態度溫和的親近卻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天生防備心重,面對這樣的接近既做不到坦然接受也不敢拒絕,於是就有些手足無措。

  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睫輕聲道:「謝皇上關心,臣並無大礙,明日就可起身,不會耽誤差事。」他蹙眉看看床沿,「皇上龍體貴重,不宜在這種腌臢地停留太久。」他略頓一下,稍稍移開視線,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免得染上晦氣。」

  語琪也略略別過臉去,裝作欣賞角落的一座紫檀嵌青玉插屏,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若無其事地問:「朕沒聽清,廠臣說什麼?」

  要比無賴,語琪若自認宮中第二,估計沒人敢稱第一。

  祁掌印怔了下,繼而艱難地扯了扯唇角,掀起眼簾來看著她,以一副破罐破摔的語氣漠然道:「皇上還是回乾清宮吧,臣這裡髒,恐污了聖體。」

  語琪不知道這個驕傲到骨子裡的人說這話時是什麼感覺,但她知道自己這次不能再裝沒聽見了,至少得說些什麼。她緩緩偏過頭看他,細細思索著該怎麼開口,若轉移話題顯得太刻意,若真的去安慰卻又像是在揭他傷疤,無論如何,似乎都是得罪人。

  他低著頭沒有看她,剛才那番話脫口而出,等於親手將自己心頭的一塊痂揭開,露出裡面血淋淋的傷口。他只覺得兩邊耳朵都火辣辣地發熱,因為恥辱。

  難堪的寂靜之後,她略帶疲倦的聲音輕輕在屋內響起,「這宮中無數重檐華殿,又有哪一處是乾淨的呢?莫說殿宇,就是身邊人,都不知道他們背後都站著誰,根本不敢輕易信任。」

  她略頓一下,垂下眼睫,「朕將廠臣當自己人,也不見外了,今日索性敞開來,說些掏心窩子的話。朕坐在這皇位上,看著雖是尊貴,卻不過是孤家寡人一個。廠臣也清楚,朕母妃早逝,娘家勢弱,再加上年幼登基,根本鎮不住那滿朝文武,更遑論宮內太后不善,宮外輔臣擅權,」她苦笑一下,倦怠地抬手捏捏眉間,「朕整日被困在這皇宮之中,根本接觸不到外朝重臣,就算召人覲見也無用,大臣多數三兩結黨,又有哪個會真正站到朕這一邊來?」

  這番話說出口,就算是交心了,這世上真正能打動人心的永遠不是技巧,哪怕再嫻熟也不是,而是真心。

  片刻的寂靜之後,祁雲晏輕嘆一口氣,緩緩抬起眼來看著她,平日涼薄的眉眼間依稀有溫和的氣息,「皇上莫要如此,無論如何,臣總歸都是站在皇上這邊的。」

  原本只想安慰安慰對方,卻沒想到能收到如此好的效果,語琪欣喜之下忍不住勾了勾唇,眼含笑意地看他,「有廠臣這句話,朕就放心了。」說罷頗自然地抬手,替他將滑到腰下的香色蘇繡錦被略往上拉了拉,溫言道:「廠臣好好將養著,莫要落下病根,否則朕在宮中就無人可依仗了。」

  祁雲晏連忙道不敢,自己攏了攏被子低下頭去,輕輕蹙起眉。按理來講,能得這般信任看重,無論如何該是欣慰的,但他卻只覺得不安——這樣下去,長此以往也許會真的培養出情分來。

  這般可怕的想法,實在不該留在心中,他閉了閉眼,將這個念頭驅逐出去後才長舒一口氣,略略撩起眼簾,打起精神回話,「謝皇上關心。」

  語琪微微一笑,抬手熟稔地拍拍他的肩,「差事先放放,明天再做也是一樣的。」說罷不容拒絕地將他手中的摺子抽出來,剛準備放在一旁就看到他的神色不易察覺地一僵,不禁停下了手中動作,疑惑地低頭瞥了一眼摺子。

  不知是哪個不怕死的臣子遞上來的,字字彈劾都針對著眼前這位祁督主,可謂慷慨激昂句句泣血,字裡行間滿是以死相諫的悲壯情緒。

  祁雲晏艱難地別過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語琪拿著這封摺子,只恨自己為何一時好奇多看那一眼。如今捧著這個燙手山芋,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

  初看摺子只知是彈劾祁雲晏的,但細細看下去,語琪卻覺得好氣又好笑。

  這封奏摺來自新科狀元曹文仲,這位狀元郎很有一種初生拧≠不怕虎的氣概,即使朝臣都聞祁督主之名而色變,紛紛噤若寒蟬夾著尾巴做人,但他卻是一點兒也不顧忌地直言不諱,不但引經據典地將祁雲晏痛斥了一番,指責他陰奪皇權、專擅僭越等「十大罪狀」,還毫不客氣地把她這個最近頗看重祁督主的皇帝也順道罵進去了,什麼「親小人,遠賢臣」、「婦人之智」、「自取覆亡,為天下笑」,滿含挖苦嘲諷之意。

  這種敢將皇帝罵得這樣狠的臣子有兩種,一種是滿腦子孔孟,只覺得皇帝就該跟堯舜一樣的死腦筋,一種是以直諫犯龍顏為榮,只想著如何為自己博一個忠臣名聲的偽君子。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是能委以重任的臣屬。本來還在猶豫的語琪登時暗自鬆了口氣,漫不經心地合上摺子,兩指夾著遞還給他,「依廠臣看,該如何批覆這份奏疏?」

  祁雲晏從不是憨厚之人,自然不會輕易將那拿不出什麼確切證據的「十大罪狀」承認下來,但他卻也不做那等急赤白臉地喊冤之事,只低垂著長睫,四兩撥千斤地輕聲問:「臣對皇上忠心一片,只是不知,皇上可願信臣?」

  語琪心中為他這句漂亮的反問稱了聲贊,但卻不能這般輕易地放過此事。

  要收服祁雲晏這樣心高氣傲的臣子,該籠絡之時要放得下身段去結交,卻也不能一味地順毛摸,須知太過仁慈的君主永不能駕馭心計深沉的臣子,一味地寬容與忍讓不會換來真心愛戴,只會讓人以為你甚好糊弄。

  於是語琪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緩聲問:「羅織罪名、誣陷朝臣之事呢,朕該相信廠臣從未做過嗎?」

  祁雲晏敏銳地覺察到了她這話中隱含的質問之意,不禁輕蹙眉頭,將頭低得更深了。片刻的沉默後,他只能咬牙道:「臣能力所掣,手下或偶有冤案,若因此獲罪,微臣毫無怨言。死無可懼,唯願陛下莫將臣當作那等刻意誣陷朝臣的卑劣之徒。」

  他說得慷慨,但兩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戳即破的謊言,但他無路可選,若一味否認可能觸怒龍顏,但若真認了罪無異於把自己往火坑裡推。

  語琪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就在祁雲晏以為龍顏將怒之時,她的唇角卻緩緩滲出淺淡的笑意。年輕的帝王俯下身,慢慢湊近他,「這話,廠臣自己信嗎?」

  祁雲晏肩膀一僵,緩緩掀起眼簾來看她,誰知卻見她眉眼含笑地望著自己,似乎並無責備之意,不禁一怔,有些摸不清她的態度。

  語琪眉梢眼角的笑意又深三分,不再逗他,輕輕拍下他的肩以示撫慰,「放鬆些,朕並非眼中揉不進沙的君王,下次不必在朕面前作這般凜然之態。」她略頓一下,好笑道:「官場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朕豈能不懂?天下臣子,於朕而言沒有善惡之分,只有可用與不可用兩種。廠臣若真如此正直不阿,朕便不會如此看重你了,須知朕最欣賞的是你的手段。禮義廉恥都是說給百姓聽的,想來廠臣也深知,做重臣需要的不是剛直,而是狠絕的氣魄。」

  對方都這般坦白了,若自己再撐著忠義正直的花架子就沒意思了,祁雲晏輕輕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忽然莞爾一笑,長而媚的眼梢斜斜挑起來,「皇上這般坦蕩,倒顯得是臣小家子氣了。」

  語琪也笑了一下,緩緩直起身,負手立於床前,「想來廠臣也猜得到,接下來會有一場惡戰,朕不想到那時你我君臣二人還會因此生嫌隙,所以今日索性藉著這個機會,將一些話攤開了說清楚。」

  祁督主微揚的眼尾緩緩垂下,顯出平靜沉穩的模樣來,「皇上請說。」他的聲音褪去了笑意,低沉悅耳又鎮定,聽上去莫名地可靠。

  她也早已收斂了笑容,神色鄭重地看著他,「既選擇了站在朕這邊,便必然會站到許多人的敵對面,這一點廠臣應該清楚。」

  他略略抬起眼望向她,目光從容而平靜,「臣曾說過,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赴刀山火海。」

  此話真假且不論,至少他表明了態度。

  語琪點點頭,深深看他,「前路艱辛,朕有許多事不能親為,只能依賴廠臣。而你或許會因此為朕背負無數罵名與指責,縱然千年之後屍骨成灰,天下人可能仍然不會給你一個公正的評價,廠臣可做好準備了?」

  祁雲晏稍稍一愣,繼而微微一笑,「臣被天下人唾罵了這些年,早已不在乎這些了。若能以此助皇上些許綿薄之力,是臣畢生榮幸。」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開口:「若廠臣能遵守諾言,不叛不離,朕也在此向你承諾,從今日起,針對廠臣的彈劾無論多少,不拘真假,朕都會為你一一壓下。無須顧忌身後暗箭,只放開手腳施展,其餘一切交由朕平定。等一切事畢後,朕若在位一日,便保證司禮監掌印及東廠督主的位置永不換人。」她略頓一下,眼睛裡漸漸瀰漫開笑意,「當然,若廠臣想退仕隱居,朕也會以全力保你一世富貴安穩。」

  他想過她或許會許下豐厚的條件,但他從未想過,她承諾的卻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近乎無條件的回護,對於帝王而言,全心信任是遠比封王封侯更難得的恩賞。

  一個皇帝一生或許會封許多王侯,但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真正信賴哪怕一個臣子。

  隆恩太重,由不得人不惶恐。

  祁雲晏在她這般看重之下,實在不免遲疑,「朝中能臣不少,皇上為何……」為何選中他這樣一個宦官,還是一個曾侍奉別主的宦官。

  語琪微微一笑,「能為朕所用,方為能臣,若是不能,任他本事滔天,於朕又有何用?」說罷,她略略移開視線,輕聲道:「父皇在世時曾言,身為帝王最幸之事不是開疆拓土平定天下,而是能在有生之年得遇良臣,如秦孝公之得商鞅,如漢武帝之得衛青。為君者需珍之重之,親之信之。如此君臣聯袂,方能共同締造一個繁榮昌盛的太平盛世。」

  她說完偏過頭看他,果然見他一臉似是難以相信的愣怔,不由得一笑,「為何這般看朕,是覺得朕資質遠遜於孝公武帝,不自量力?」

  他搖搖頭,帝王以國士相待,何等恩重,再冷心冷肺的臣子也不會毫無觸動,只是他早已是廢人,又有何臉面同商鞅、衛青這般名臣良將相提並論?

  片刻的沉默後,他緩緩掀開眼簾,長睫半掩的眸中神色難辨,「以皇上的胸襟氣度,不愁來日不得良臣……只是臣刑餘之身,有負您這般看重。」

  語琪倒不以為意,一提曳撒又旋身在床沿坐下,「一個臣子的價值並不由他自身說了算,而該讓他的君王來評判。」她莞爾一笑,「更何況,祁御史之子總不會是庸臣,廠臣不必這般自謙。」

  祁雲晏面上的神色轉瞬間變得頗為複雜,他輕輕別過臉,「先父已非右都御史,一介罪臣而已。」

  「不過是小人誣陷,他老人家人品如何朕豈會不知,奉皇命教導過朕的臣子不在少數,但多數看朕不是皇子便隨意欺哄,唯有他老人家在學業上一直待朕甚嚴,悉心教導,如嚴師似慈父,朕能有今日,而非如瑞安一般被隨意嫁給哪個平民庶臣,他老人家居功甚偉。若是老人家仍在,如今朕在朝堂上也不會這般孤立無援。」

  她略頓一下,轉開視線,聲音漸漸低下去,「朕當年不過是個公主,就算有意照拂,也無法自宮中數萬內侍中找出你。若非廠臣後來投在太后手下,朕也不會知道你竟是他老人家之子,好在如今你終是站到了朕這一邊,朕也算是對老人家在天之靈有所交代了。」

  祁雲晏一直以為,當初這位帝王待自己態度親近,諸多照拂是為了籠絡自己,卻原來不全是拉攏,其中緣由竟在此處。想來也是,自古薄情帝王家,若非故人之子,當初慈寧宮一事她怕是只會袖手旁觀,而非這樣全力袒護。

  他緩緩低下頭去,只覺得胸中萬般情緒翻湧,像是壓在心頭多年的一口濁氣緩緩吐出,終是有人願意相信父親是被小人冤枉,知道他祁雲晏不是叛國罪臣之子。想到此處,他禁不住喉間發澀,之前受過的種種屈辱在這一刻似乎都因有人諒解而淡了下來。

  片刻沉默過後,他斂袍攏襟,竟是不顧背後傷口未癒,硬是拖著身子下了床,撩起曳撒,對著她緩緩跪下。

  語琪不禁露出驚訝之色,抬手扶住他,「廠臣這是做什麼?」

  他低眉沉首,「自古宦官所言,多為諂媚之語,但此刻,臣之所言,卻是句句發自肺腑。」他輕輕退後一步,深深拜了下去,素白衣擺款款飛揚,「先父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相待。微臣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照拂。臣斗膽,在君前狂言一句。」

  語琪一怔,卻只是含笑溫言道:「說吧。」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單薄的身形因無力而有些搖晃,稍顯沙啞的聲音卻字字堅定,「臣願肝腦塗地,背千古罵名,惟望有生之日,能助吾君手握萬里河山,能看吾君成千古霸業。」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話音落地,他再次深深拜下去,未被束起的青絲隨著動作滑下肩膀,更顯得衣勝雪、發似墨。

  語琪不免也被他這番話感染,心中氣湧如山,她蹲下身,甚溫和地將他扶起來,「待真正君臨天下那日,這如畫江山,朕必與你並肩賞之。」

  他不作聲,只低眸莞爾一笑,一瞬之間風華萬千,竟勝過春風十里、華燈千夜。

  慎刑司的內侍沒敢打實,祁督主的傷未過幾日就痊癒了。待他回到任上,宮中眾人漸漸發覺皇帝對趙太后曾經的這位心腹很是看重,不但召見的次數愈加頻繁,每次見他還必定屏退宮人,動不動兩人就獨處一個多時辰。

  以往祁雲晏還為太后做事時也從未得到過如此盛寵,皇帝甚至許他不必跪拜,且無論何時出入乾清宮,都無須太監通傳。而他除了在東廠處理瑣事外,一旦回宮,首先要做的事也必然是去乾清宮匯報一遭。

  無所事事的宮人們特意算了一下祁督主在宮中各處待的時日,發現他在乾清宮的時間竟比在司禮監的辦事處和皇極殿的住處兩處加起來還多。

  若僅僅是如此倒也罷了,但祁督主天生好顏色的事宮中上下卻是無人不知,傳聞先帝還在時,也調侃過這一點,說祁掌印回眸一笑,倒是讓六宮粉黛都了無顏色了。

  先帝身為男子又無龍陽之好,是以這句話也僅僅只是調笑,但如今的天子卻是女帝,再加上後宮還未迎過一位夫侍,正是虎狼之年,又怎會不飢渴,日日美色在前活色生香,便是柳下惠也把持不住,這一日勝過一日的榮寵到底是為了君臣之誼,還是因著男女之情?

  本來他們兩人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個是心狠手辣的廠督,宮人便是再碎嘴也不敢胡說八道,但這兩人卻實在是一點兒也不懂得避諱。據說皇帝晨起梳妝時,身上只一件單薄中衣,原本只准貼身宮女伺候,但祁督主若是偶爾有急事要奏,卻是能夠在此時屏退宮女,單獨上前匯報的,似乎還有幾次皇帝因憂心來不及上朝,索性君臣二人一邊談事,一邊讓祁掌印替她束髮更衣。

  衣冠不整之時的形容,除了下人之外只能讓最親近之人看到。皇帝這般看重祁督主,自然並不將他當作奴才看,是以這般舉動只能說明,兩人之間實在是關係匪淺。

  如此日子一久,祁督主以色侍君之事在宮中已不再是謠言,幾乎全然坐實。

  祁雲晏聽得徒弟魏知恩稟報宮人的謠言之時,不曾慍怒,只微微一笑,「他們若真這麼以為,就太看輕陛下的為人了。只是這般倒是足以迷惑他人視線,令我行事方便許多。」

  然而另一邊,張德安向語琪匯報同一件事時,她卻似笑非笑地攏了攏袖口,半眯起眼睛輕聲道:「世間哪有如此好事,又得人忠心,又得人身體。」說罷遙遙望著殿門之外,那紫禁城遼闊深遠的天空低喃,「離那一日,還早著呢。」

  一晃就是數月過去,有了皇帝撐腰的東廠勢力一日大過一日,然而祁雲晏卻是越來越忙,眉頭深鎖一日甚於一日,順貞門下他的身影總是步履匆匆,身後暗繡雲紋的披風揚起又落下。

  這期間,他大刀闊斧地辦了眾多朝臣,其中趙太后娘家的黨羽多數都下了東廠私獄,內閣的幾位閣老向來不滿宦官干政,但這次卻罕見地保持了沉默,一直睜隻眼閉隻眼地袖手旁觀著——對於趙黨這些外戚勢力,幾位閣老也向來不滿,自然是樂得坐山觀虎鬥。

  於是一時之間,朝中殘餘趙黨人人自危,膽兒小些的已上摺子自求告老還鄉,而官高位重的幾個卻無法抽身而退,前面是皇帝同祁督主的鍘刀,後方是虎視眈眈的內閣,他們無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擲地做最後的掙扎。

  這日語琪剛午睡起身,正半合著眼閉目養神,就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轉過外面的花梨木透彫落地罩,漸行漸近,在自己身後半步處停下,室內馥郁靡麗的香氣中摻入了他帶來的幾絲冷香,令人霎時頭腦一清。

  她仍舊閉著眼,卻是輕擺了一下手,身後兩個大宮女斂目退下,失去握持而紛揚散下的長髮穩穩落入他微張的掌心。細白修長的手指微微收攏,沒入檀黑的青絲,一如那來自東廠的陰暗氣息悄無聲息地沒入他沉靜的神情之下。

  他緩緩掀起眼簾,凝目看著銅鏡中她模糊的面容,聲音沉且緩,「趙氏與其兄密謀逼宮。」

  語琪聞言並未露出分毫驚訝之色,她睜開雙眸自銅鏡中看他,目光微冷卻一分不亂,「調動何處軍隊護駕,京營還是親軍?」她略頓一下,不顧自己仍青絲披肩,已起身吩咐外間宮人準備筆墨,「若待內閣票擬恐延誤時機,朕這就親自擬旨。」

  沒有無措,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詢問解決之策,不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抱怨或是糾纏於「怎會如此」的問題——在如此稚齡已有這般擔當,確是為君的良才。

  只是到底還是個孩子,不曾考慮過更深一層的問題,若是他表面歸順,卻在暗中與趙氏合謀,藉以從她手中騙取兵權,那麼她此刻的信任只會是插向她自己的利刃。

  祁雲晏跟上她的步伐,自一旁宮人手中接過外袍替她披上,並細細交代了探子的密報及宮中禁軍情況,卻在她提筆欲擬旨前忍不住皺了一下眉,「茲事體大,皇上這般輕信臣一人之言,恐有失當。」

  語琪擱筆,聽他的聲音有些啞,便隨意地將手邊茶盞向他推了推,這才抬眸看他,「廠臣這番提醒的心意,朕記下了。」說罷笑了笑,重又低頭提筆,一邊寫一邊漫不經心道:「只是坐在這個位置,整日疑神疑鬼是再容易不過的事,難得的是信任僚屬臣工,是以老祖宗才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況朕已非文韜武略之君,若再對能臣指手畫腳諸多管轄,豈非自毀江山?」

  硯中余墨不多,祁雲晏倒了些水並取了墨塊,抬腕慢慢磨起來,聞她此言,手中動作不禁一頓,過了少頃才繼續磨開。

  語琪聽他半晌不言,不禁用餘光瞥去,只見那天青色琵琶袖被他稍稍撩起,露出白若美玉的一截手腕,而他低垂著眉眼兀自磨墨,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抬腕提筆又蘸了些墨,寥寥幾筆匆匆擬就聖旨,輕輕一卷遞給他,「朕也並非可欺之君,倘若換了他人稟報此事,自然是要謹慎分辨一番。」她略頓一下,無奈一笑,手中狼毫筆虛虛點了一下他眼下的兩團青黑之色,「一看便又是多日未曾好眠,這般勞心勞力,若朕還要多加猜疑,廠臣豈能不寒心?」

  他聞言抬眸看向她,她並不在意,只朝他一笑,並輕抬手腕示意他接過聖旨。

  他只能回以無奈一笑,繼而垂首接過聖旨,轉身放於一旁宮人捧著的明黃錦匣中,與印信置在一處,這才回身欲拜,只是剛彎下腰便被她攔住,「你我君臣二人之間,不必如此多禮,還是早些去佈置兵防為妙。」

  祁雲晏領旨而退,快要穿過花梨木透彫落地罩時,卻又被叫住,他疑惑轉身,卻見那年少的帝王籠袖而立,看著他沉默了片刻,一開口卻只吩咐了四個字。

  「平安歸來。」

  他微微一怔,垂眸道聲遵旨,這才緩緩退出乾清宮去。外頭是兩個候著的小徒弟,在他的曳撒下襬出現在視線中時便迎了上來。祁雲晏淡淡瞥他們一眼,自己轉身往宮門處去,在過拐角時想起她那句話,不知怎的忽然覺得這向來冷意重重的宮闈似是拂開了厚厚沉霧一般,帶著若有似無的依稀暖意。

  他抿了抿薄唇,卻意識到自己回的那句遵旨似乎太過刻板了些,雖然他早料到趙氏會走到逼宮這一步,並且考慮了周全的應對策略,但她卻對此一無所知,此刻必然頂著巨大的壓力。他至少該安撫她一言半語,而不是回一句冷冰冰的「臣遵旨」。

  他的腳步驀地停下,回首看乾清宮,那重檐廡殿頂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穩重沉肅,彷彿面臨何種境遇也永不會坍塌,一如那年輕帝王一貫溫和沉穩的面容。

  趙太后的兄長領兵逼宮那晚,乾清宮的燈火一直未熄,只是後半夜時,宮門處傳來了些騷動與火光,但那微弱的兵戈聲很快便平息了。

  半個時辰後,慈寧宮被封,幾個主謀非死即降,祁雲晏這才帶著兩個平亂有功的武將回乾清宮復旨。

  語琪仍穿著白日的常服,坐在明間正殿的寶座上接見他們。

  祁雲晏奉還了調兵印信,便站到了她的身後,用寥寥幾句交代了今晚情況,瞥了一眼跪在殿上的兩個身影,壓低嗓音輕輕道:「今日的平亂這兩人都功不可沒,他們雖資歷不足,卻是難得的忠心,背景也乾淨,如今正值用人之際,皇上……」

  見她搭在扶手上的手腕輕抬,祁雲晏明白她已瞭解情況,便不再多言。

  不過接下來的事,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以為這位年幼的帝王會微笑著犒賞下面兩人,卻見剛才還認真地側頭聽他匯報的人轉過頭去,眉梢眼角的溫和之意迅速褪去,身上透出居高臨下的氣勢,轉眼間已是難辨喜怒的九五之尊。

  她沒有開口,而是雍容地靠在椅背上,審視般地打量這兩個盔甲剛褪的少年。對於初次面聖的兩個年輕人而言,空曠莊嚴的大殿與令人窒息的死寂此刻融為了巨大的壓迫感,竟讓不懼刀劍的他們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片刻之後,語琪於寶座之上懶懶地換了個姿勢,「起吧。」

  話音落地,空曠的大殿內微聞回聲,兩個少年眼觀鼻鼻觀心地緩緩站起來,卻只覺得週遭氛圍越發壓抑,不自覺地屏息凝神。

  接下來,她語氣平平地問了些問題,涉及平日宮中佈防和方才的一些詳細情形,最後隨意假設了一個突發事件,問他們該如何變換佈置。

  待兩人乾巴巴地答完,她未說好也未說不好,只定定地看著兩人,直到兩人的頭越埋越低後才淡淡問:「你們認為自己答得如何,好,還是不好?」

  安靜的殿上幾乎落針可聞,兩人不敢抬頭,只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又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語琪偏過頭,詢問似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祁雲晏,對方肯定地點了點頭,無聲地做了個口型,「資質尚可。」她聞言扯起唇角微微一笑,轉過頭去。

  若欲揚必先抑,如此之後再略施提拔、道幾句尋常讚揚,便已足以俘獲人心。待她表示欲重用之意後,兩個少年果不其然受寵若驚,頓時雙雙跪地,連連謝恩。

  語琪無聲淺笑,這才露出些許溫和面容道:「方才廠臣同朕言,兩位將來必定大有作為,朕深以為然。只是二位雖為少年英才,卻還需細細打磨一番才堪稱美玉。」她略頓一下,慢慢道:「還願期年之後,兩位都能獨當一面,莫讓朕同廠臣失望。」說罷她不再多言,在兩人深深拜下後起身,同祁雲晏一道自兩人面前緩步走過,轉向後殿而去。

  明黃曳撒與天青曳撒一前一後掠過光滑無塵的地面遠去,只留下滿殿空曠的寂靜。

  祁雲晏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走著,細細打量著這位年輕帝王的背影。

  人總是會下意識地以別人展現在自己的一面來作評判,而他竟也犯了這個錯誤,以為她是再寬仁不過的君主,而忘記了她對瑞安公主和趙太后的冷酷。那樣溫和的微笑不知不覺地掩蓋了一切,叫他沒有意識到她身上流著皇族漠然無情的血液,天生喜歡居高臨下地操縱人心。不過倒未必是壞事,比起一個溫和寬容到無以御下,被臣子任意欺哄的傀儡皇帝,他更希望她是一個有足夠的城府心機駕馭下面人,讓臣子為己所用的君主。

  隨著太后被幽禁,幾個趙黨重臣下天牢,宮中近衛軍的正副指揮使一夜換人,宮內宮外陷入一陣風聲鶴唳。唯有司禮監與東廠,風頭一時無二,許多做慣了牆頭草的大臣經此一事都看清了在皇帝面前說話最有份量的人是誰,紛紛投到了祁督主身邊。有幾位官員為了攀上關係,竟不顧一張老臉,厚著顏面欲拜年輕有為的祁督主為「乾爹」,還口口聲聲地聲稱要「以父兄事之」。

  一日,兩人於乾清宮議事時,語琪想到這茬,不禁笑吟吟地問他最近收了多少乾兒子,又問他還未到而立之年便兒孫繞膝的感受如何。

  祁督主原本正神色認真地同她分析朝堂局勢,聽到這話不禁一頓,繼而面上漸漸現出無奈之色。

  放到認識之初,這樣的玩笑話或許會被誤認為別有用意,但是經過近來這些事後,玩笑話就僅僅只是玩笑話,他們不會再暗自琢磨對方的話是否暗含他意。所以在她戲謔的目光之下,他雖面露無奈卻仍姿態從容,取了茶盞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又慢條斯理地攏了攏袖口,直到她的神情由饒有興致變得訕訕後,才懶懶地挑起眼梢,抬眸朝她莞爾一笑道:「臣這輩子是再無可能有子孫緣了,或許這是上天在換種方式補償臣也未可知。」

  她一怔,繼而露出些許不贊同之意,「別這樣嘲諷自己。」

  「倒沒什麼不好。」他輕輕垂眸,鴉黑長睫掩住眼底之色,「至少這一身罵名不怕牽連後人,做什麼都不會束手束腳。」

  她輕輕問:「世上可還有其他親人?」

  「孑然一身,無所牽掛。」他微微一笑,竟比她還要姿態坦然。

  她不再言語,靠在紫檀雕花炕幾上,眼睛看著他。

  他別開目光,唇角笑容有點兒無奈,「皇上為何這樣看臣?」

  半晌沉默過後,她輕輕嘆息,「因為自覺愧疚。」

  他低垂著眸,搖了搖頭,「與皇上無關的。」

  「讓一個無辜的孩子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是再殘忍不過的事。」她頓了頓,神色歉然道:「抱歉,子慎。」

  子慎是他的字,只是卻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了,被她這樣一喚,無數前塵舊事霎時湧上心頭,他的眉間線條軟化了些,卻有些疲憊,「皇上怎知臣的字?罷了,也不是什麼秘密。」他略頓一頓,輕輕道:「其實早已記不清父母面容,只記得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無論如何,臣已放下了,不然總為曾經所苦,活著又有何意義。」

  語琪低頭,聲音有些感慨,「其實,朕也不記得母妃是何模樣了。」

  祁雲晏側過頭看她,貴妃早逝,這位年輕的帝王同樣幼年喪母,若非先皇寵愛,估計她也活不到此時,想到此處,他有些同情,「娘娘當年一定是極美的。」

  「子慎怎知?」她仍叫他的字,語氣親近。

  他溫和地看著她,「看皇上就知道了。」

  「這是在拐彎抹角地誇朕?」她眼裡滲出些許笑意,「可朕沒有子慎好看,想來令堂必然是傾國之姿。」

  他搖搖頭,「臣沒有什麼好看之處。真正好看的該是能百步穿楊的男子,頂天立地所向披靡,而臣卻不行,臣連弓都未必能拉得開。」

  他說得甚是感慨,語琪忍不住笑,「真的拉不開嗎?朕小時候跟著父皇學射御之術,還曾正中過靶心。」

  「那麼皇上比臣厲害。」

  他說得由衷,她卻笑得不能自已,「子慎子慎,朕是越發喜歡你了,這可如何是好?」

  他先是一怔,繼而回過神來,卻並不當真,只微微一笑打趣道:「可臣這副身子,怕是有心無力,只能拒絕皇上美意了。」

  她聞言止住了笑,頗幽怨地抬眸看他,他神情坦然地回視她,只是沒過多久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宛若光風霽月,霧散花開。

  隨著趙太后一事漸漸歸於尾聲,祁雲晏也漸漸清閒下來,一些瑣碎的雜務都交由底下幾個秉筆太監打理,而他開始為了擬訂下一步計畫,比以往更頻繁地出入乾清宮。

  相處時日漸長,他逐漸發現皇帝待他的態度不同以往,並非因他權勢漸大而猜忌般地逐步疏遠,而是一日勝過一日地親近,這種寵幸幾乎超越了一個君王對待最信賴心腹的界限,而界限的另一邊最終會通向何處,他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那太不合常理。

  最初的跡象發端於一個平常的午後,他同她談起內閣的四位輔臣,內閣首輔王居賢城府深且在朝中頗有威信,第二輔臣林敬文素來是和事佬,第三輔臣周亞卿生了一把忠骨,第四輔臣吳平則向來慣當牆頭草……所以若要收服內閣諸臣,只需得到首輔王居賢的支持,其餘三位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會俯首聽令。

  待他說完,一抬頭卻正撞上她看過來的一眼,那目光沉如深潭,像是蒙上了厚重的層層黑帷,叫人看不清她眼底之色。他不知她此為何意,只有詢問般地對上她的目光。

  片刻的對視之後,她端起茶盞,懶懶地撇了撇茶末,「無甚要事,朕只是想到父皇曾戲言過子慎的好容貌,果真並非虛言。」

  說罷她輕輕一笑,側過頭看他,「可有宮女侍婢向你暗送秋波?」

  彼時他不以為意,只以為她又在調笑,於是只一邊轉動著手上扳指,一邊漫不經心地答:「她們畏臣如妖鬼,數十步以外看到臣就遠遠避開了。躲還來不及,又怎會有人暗送秋波?」

  她感慨般地嘖一聲,搖搖頭,「那豈不是可惜了這般好相貌,都無人懂得欣賞。」她略頓一下,似突發奇想般地道:「那進宮之前呢,可有青梅竹馬?」

  「祁家家訓嚴苛,彼時日日閉門苦讀聖賢書,何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閒暇?」

  「那便是心嚮往之,卻無力為之了。倘若有閒暇,你會喜歡怎樣的女子?」

  還是初次有人問這個問題,許是她問的時候神態自然,那時未覺被冒犯,倒是頗覺新奇,於是也就隨意地道:「容貌清秀些,性情好些也就是了。」

  「這般質樸無華的喜好?朕還以為你會說顏賽西施、智比諸葛的女子。」

  那時他沒有作聲,只是無奈一笑,移開了視線。

  若是年少氣盛之時,或許真會那樣想,但他早已不是昔日恃才傲物無畏清高的少年,自然明白便是再平庸的女子都不會喜歡上一個宮監,更遑論她說的那樣容智雙絕的女子。

  那時他並未在意這段短暫的對談,但之後再想起,卻只覺得她當時的每字每句似乎都意味深長,而那字裡行間所代表的含義,實在令人不敢置信。

  而他真正意識到這令人驚異的一切,是在瑞安公主與駙馬大婚的長夜。

  那日之前他曾勸她至少在面上要表現出姐妹相睦的情形,畢竟幽禁太后本是無奈之舉,若要堵住天下人之口,不在青史上留下一個薄母苛姐的殘暴名聲,就必須厚待瑞安公主。

  她向來是善於納諫的帝王,只是略一沉思便肯定了他的建議,立刻親自擬旨草擬了一份禮單,使得瑞安公主原本被司禮監剋扣得稍顯寒酸的嫁妝頓時增了兩倍。於是瑞安大婚那日,浩浩蕩蕩的嫁妝隊伍自宮中抬出,讓京都百姓真正見識了一番所謂的「十里紅妝」。

  這是他所最欣賞的君王品德,懂得克制且能屈能伸,從不因一時感情好惡而影響大局。

  而更令他感到訝異的,是她那日甚至抽出了空,親自擺駕去了喜宴道賀。無論如何,這都給足了瑞安面子,若他不瞭解實情,或許真會以為她們姐妹情深。

  三拜天地之後,一對新人入了洞房,而酒宴席間仍是觥籌交錯,熱鬧不已。她喝了老臣敬的幾杯酒,便緩緩起身,借不勝酒力之名離開了席位,扶著他的手出了廳堂。

  然而等到夜風拂面而來時,她便放開了他的手,帶著些許微醺輕輕一笑,「本是為做戲而來,如今看瑞安與駙馬郎才女貌一對佳人,倒真油然生出些許豔羨之意。」

  他們沿著府中長廊信步而走,歡鬧之聲漸漸遠去,唯有微風仍在搖晃著地上斑駁的樹影。

  他側頭看她,這個容顏姣好的少女著了一襲厚重繁複的禮服,露出領外的一截膩白脖頸細得彷彿不堪重負,但面上神色卻頗為灑脫。他不禁微笑,「那皇上不若回宮便擬旨準備大選,後宮本就不宜空虛太久。」

  「父皇后宮三千佳麗,卻不意味朕也必須三千才俊。」她的側臉覆著一層朦朧月色,語調微醺而慵懶,「朕其實同母妃更像些。」

  皇族家事,最好莫要多言,他深知這一點,所以但笑不語。

  而她卻偏過頭來,「不好奇嗎,朕同母妃哪一點相像?」

  他只得輕笑,「是過人的美貌嗎?」

  「你知道朕說的不是這個。」她看著他搖搖頭,輕輕道:「一杯合巹,許君三生。恩愛不移,至死不棄。這是母妃當年說予朕的心願,亦是朕的心願。」

  那時他已隱約覺察到些許不對,不知是夜色太曖昧,還是她的聲音太繾綣,無論如何,他覺得危險,只謹慎地道:「自古帝王多薄情,皇上如此專情倒很是難得。」

  許是真的有些醉了,她笑得有些恍惚,「薄情的不是帝王,而是男子。朕生就女兒身,自然嚮往一生一世一雙人。」說罷她抬手扶額,似是酒意泛上來,有紅暈漫上她的雙頰,而她的步伐也略有些不穩。

  他愣怔一下,抬手輕輕扶住她,「那邊有座涼亭,皇上不如過去歇歇。」

  待兩人都在亭中石桌旁坐下,她低頭醒酒,而他為避免方才危險的話題,只有岔開話,溫聲細語道:「其實皇上若當真不願瑞安公主好過,只需在暗中使些手腳便可讓他們夫妻不和。」

  她輕揉眉間,不甚清醒地搖了搖頭,「得饒人處且饒人,也不必做得太絕。之前同她不對付是因為趙氏。如今趙氏已是階下囚,朕早已得勝,何必再咄咄逼人,倒顯得面上難看。」

  他本意也並非要尋瑞安公主的麻煩,因而只是微笑一下,便不再提。

  而她似乎酒醒了些,緩緩扶著桌沿起身,靠著柱子憑欄遠望,「況且無論如何,她都是朕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了,便是再厭惡,朕也會保她一世平安。」

  遠處交杯換盞的笑語聲隱隱約約傳來,夜風揚起她身上華服一角,樹葉摩擦的窸窣聲宛若嘆息,輕微,低柔而又蕭瑟。月光之下她的臉龐宛如浸水美玉,潮紅的眼角微微上挑,面容嫵媚,眼神卻寂寞。

  那一刻她不再是溫和穩重的君王,而像是被誰拋下的孤女,迷茫、落寞、孤獨,他不知為何有些心軟,終是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道:「夜風傷身,回宮吧。」

  「子慎。」

  「臣在。」

  「你說要助朕手握萬里河山,看朕成千古霸業,若朕做不到,你會離朕而去嗎?」

  他只能哄孩子般溫聲道:「皇上會做到的。」

  「如果不行呢?」她難得如此固執。

  他只得輕聲嘆息,「臣依然會在皇上身邊的。」

  她笑起來,朝他轉過身來,卻因醉酒而身形不穩,晃了一晃便貼著柱子慢慢滑了下去,重重華服逶迤鋪散開來,像是深夜盛放的嫵媚幽蘭。

  他蹲下身,想要扶她起來,她卻懶懶地笑,擋開了他的手。

  他不禁皺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那一隻剛剛擋開他的手自己伸了過來,因蒙了一層月光的緣故,越發泛著玉石般的潤光。

  他疑惑地看過去,卻只在她一雙清潤黑沉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似遠若近,似即若離。微風繞過,枯葉輕鳴,而她的指尖在自己的臉頰旁堪堪停住,那修長的五指猶豫地微張又輕輕收攏,宛如尋不到一處棲息枝頭的鳥兒倦累地收攏起雙翼,無聲的落寞。

  最終那隻手緩緩落下,掩飾般地搭在他肩上,聲音輕而縹緲,「朕累了,回宮吧。」

  那日的情形歷歷在目,他不是不解風情的少年,即便她從未明言,對於這般明顯的事實也不會全然不知,可這份感情太不合常理,所以她不曾開口,所以他裝作不知。

  其實於此一事他還算熟稔,深宮寂寞,難免渴望陪伴,當初的趙太后就是如此。但那時雙方都知這僅僅是冰冷的交易,不含情分,所以才能穩妥無事。

  可她不是,她動了真,他不能用應付趙氏的那一套來應付她,她要的是兩情相悅,兩心相許,但那太奢侈,也太危險,他給不起。但凡此刻做出了任何回應,未來就必然面臨萬劫不復的險境,畢竟現在她只是一時迷惑,而等有了真正所愛的男子後,必然會因與一個宮監有過情而感到恥辱。

  因此對於她的試探,他只能漠然應對。不是因為不喜,相反,他承認自己欣賞她,也感激她的信賴與重用。更難得的是,她雖自小居於上位,待人卻沒有玩弄之心。為此他甚至有點兒喜歡她,但他不會為此做出什麼衝動的事。

  那晚他將她帶回乾清宮,兩個大宮女忙前忙後地給她醒了酒,又給她一件一件地褪下繁複的華裳頭飾。約莫一盞茶過去,她看上去似乎清醒了許多,坐在梳妝櫃前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染上了一絲尷尬之意。

  那樣的神情,使她一瞬間小了許多歲,宛若自知犯錯的孩童似的,他有些無奈,又有些想笑,但最終只是淡淡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緩緩別開了視線,聲音也淡了下去,「朕酒醉糊塗,言行恐有失當,你莫要介意。」

  深夜寒重,她之前醉酒又吹了冷風,不出所料地有些受涼,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聽上去悶悶的。

  等到頭飾全部卸去之後,她抬手讓宮女退下,緩緩側過頭看他。

  見她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他抬眸溫聲道:「夜深了,皇上若無他事吩咐,臣便告退了。」

  她似是一怔,繼而將還未開口的話全數嚥下,聲音摻著濃重鼻音,「沒什麼事了。」頓了一下,緩聲道:「回去休息吧。」

  他退出去,轉過落地罩的時候聽到背後她輕輕的咳嗽和吸鼻子的聲音。宮女方才被她揮退,此刻屋中別無他人,落針可聞,越發顯得孤零零。

  其實就算他拒絕,她若真抬出皇帝架子命令,他也只能遵從……但她沒有。

  走到外間,他側頭對兩個候著的宮女吩咐:「去熬些薑湯,明早再喚太醫來看看,皇上似乎是染了風寒。」

  宮女低聲稱是,隨即領命而去。

  那日之後,他重又輾轉於司禮監與東廠之間,倘若沒有重要之事,就儘量不踏足乾清宮。他的本意原是讓她冷靜下來,但卻似乎讓一些消息靈通的官員產生了某種誤解——近日來他與乾清宮之間屈指可數的幾次交流許是被看作了某種他已失去聖寵,即將倒台的信號。

  坐在東廠督主這個位置上,幾乎都會樹敵千百。於是一時之間,原本銷聲匿跡的彈劾之聲再起,每日早朝之上,針對他的各種討伐之聲幾乎淹沒了御案。由於之前他對趙黨的手段的確有些過於嚴酷,所以這一次的反彈也極為猛烈。

  而剛登基不久,幾乎從未頂過如此壓力的年輕皇帝卻居然一聲不吭地撐了下來,據底下的小內侍回報,每次有針對東廠和司禮監甚至他個人的彈劾,她的回應都只有淡淡的四個字,「容後再議。」

  在這般再明顯不過的袒護之下,朝臣漸漸明白了皇帝的偏向。但是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再無抽身而退的道理,此時若不能將他拉下馬,日後必遭報復。再加上幾個內閣重臣的煽風點火,這場聲勢浩大的彈劾愈演愈烈,最終導致了皇帝在滿朝文武的壓力之下罷了早朝。

  那日百官如以往一般早早候在午門,而她自乾清宮出來卻沒有往前面去,而是轉去了承乾殿,將所有侍從都關在了殿門之外,不許任何人入內。

  他帶人來到承乾宮前時,還未走近,便看到了守在殿門外那密密麻麻的內侍、宮女,淡淡掃視了一眼眾人後,他將目光停在了為首的張德安身上,「皇上在裡面?」

  張德安面含憂色地點了點頭,略略退後一步,吩咐小內侍去開門,然而那內侍卻不敢違逆聖旨放人進去,只百般推托,張德安只好親自去將門稍稍推開了些。

  緊閉的門扉吱呀一聲打開了一道不大的縫,外面的陽光投進殿內如墨般濃稠的沉黑中,在地上映出一道突兀的光影。

  他側過頭,對這個乾清宮的當紅內監頷首示意,繼而提著曳撒跨過門檻進了大殿,於昏暗到難以辨彆腳下物事的殿中朝著正中的寶座緩步前進,而殿外的張德安則回過身輕斥:「不長腦子的小子,你何時看到皇上對祁掌印發過脾氣?若是他不進去,皇上到時若是出了什麼事,你我擔待得起?」

  張德安的聲音不算大,但他卻聽得清楚,腳下的步伐不禁一頓,片刻之後,他眯起眼,試圖看清一片昏暗之中,那寶座之上模糊不清的輪廓。

  只是還未看出什麼,黑暗深處就響起她疲憊瘖啞的低問:「子慎?」

  那聲音低沉而倦怠,叫他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在寶座之前輕輕停住,「皇上。」

  承乾殿是貴妃在世時的寢宮,已有多年未曾住人,雖有下人按時打掃,卻終歸是缺乏人氣。黑暗中隱約有股子陰濕霉爛的味道,像是雨後的落葉層層腐化,祁雲晏不禁皺眉。

  能將她逼到這裡自欺欺人地縮著,可知那些朝臣有多不客氣。其實這些口誅筆伐本是朝著他來,若換了別人,本可順水推舟地依了那些朝臣的意,將他推出午門問斬,不僅堵住了群臣之口,還可將幽禁太后之事全數推到他頭上,將自己撇個乾淨。

  可她沒有,到了此時,也無半句斥責。

  紫檀雕花寶座之前,他俯下身道罪。

  片刻之後,她似是才反應過來,黑暗之中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她慢慢靠過來,有些疲憊地問:「你說什麼?」

  他低聲重複一遍,她停一會兒後問:「為何抱歉?」

  「因為臣的緣故,讓皇上為難至此。」這並非套話,帝王重名聲就猶如禽鳥愛惜羽毛,然而不過這短短幾日,她在天下人口中就成了糊塗昏君。他為此心懷歉意。

  黑暗之中,她摸到他的袖擺,繼而循著袖子往上,無聲地拍了拍他的小臂,像是讓他放寬心,不要介懷。此外,她沒有再說什麼。他之前的刻意躲避她一字不提,像是一切都從未發生,他們仍舊是默契的君臣。

  她不開口,只好由他來打破沉默,「皇上打算如何解決此事?」

  「若知道該如何做,朕不會將自己關在此處。」她似是靠回了寶座之上,輕輕嘆息一聲,「你看,子慎,坐在皇位上有什麼好,處處受人牽制,不得自由。」

  「若連皇上都這樣說,天下還有何人可得自由?」他輕輕在她面前蹲下,月白曳撒在黑暗中柔滑地鋪散開來,像誘人的妖鬼,「您是九五之尊,一國之君,他們只是您的臣子奴僕。只要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古往今來,卻沒有皇上躲臣子的道理。」

  她低低地笑,笑聲疲憊,「可是子慎,朕沒有你想的那般無所不能。」

  他知道逼她同那些老狐狸鬥有些強人所難,但是此時不壓下那些大臣,事情便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別無選擇。

  片刻沉默後,他終是將雙手輕輕覆上她的雙膝,輕輕道:「皇上太妄自菲薄了。」他能感覺到掌心之下她的僵硬,但他沒有收回手,反而向她靠近了些,「無論如何,臣會一直在您身後的,過去是,如今是,將來亦是。」他略頓一下,輕輕道出真正重要的話,「今後的早朝也一樣。」

  可她拒絕,「這等於自己撞上刀口,此時應避開風頭才是。」

  他輕輕道:「臣心中有數。」

  她沉默,許久之後輕輕嘆息一聲,「子慎,朕欠你良多。」

  他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似是漸漸放鬆下來,朝他靠過來。

  空曠的大殿,年輕的皇帝自寶座上緩緩俯身,將額頭輕輕抵在他肩上,卻並非小鳥依人的倚靠。那樣的姿態,更像是獨自戰鬥到筋疲力盡的野獸,歷經艱難終等來了同伴,才敢放心地休憩片刻。

  但她看錯了人,他若真是可靠的同伴,此時該犧牲自己,為她擋下所有明槍暗箭,而非為了自己,溫情款款地誘哄她繼續戰鬥。

  掌心下,她的膝蓋骨隔著不薄的衣料仍顯得伶仃,像幼鳥的翼,一用力便會折斷。他不自覺地放鬆了手上力道,默默無言地看向前方的一片幽暗。

  就在文武百官候到耐心盡失、蠢蠢欲動之時,內侍尖厲的嗓音劃破了重重華簷外的天空,驚飛了一隻暫棲的雀鳥。

  「皇上駕到!」

  按例百官本該入朝覲見,但不知是誰帶的頭,抑或是早就串通好了,群臣竟沒有入朝行禮,而是一撩曳撒,在午門之外撲通撲通跪成了一片。

  也有一撮官員沒有加入這場跪請行動,他們仍舊快步入朝跪拜,山呼萬歲,只是這些投效了祁雲晏的官員雖站在原本的位置上,卻根本填不滿空蕩蕩的大殿,反而顯得格外零落單薄。

  而殿門之外,午門之外,代表各官階的異色曳撒卻是密密麻麻地鋪撒了一地,連成了蔚為壯觀的一片。上百人的異口同聲,匯聚成了響遏行雲的洪流,聲震殿柱,直達御前。

  他們要清君側,除奸宦,否則就於午門之前,長跪不起。

  語琪在寶座之上緩緩坐直上身,面無表情地半眯起眼,「清君側?他們眼中可還有朕的存在,當朕是擺設嗎?」

  殿上零零落落的官員們面面相覷,皆不敢應聲。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殿上諸臣,最終落到了身側的祁雲晏面上,他似是有所察覺,緩緩掀起鴉黑長睫看了過來,神態沉靜,一如往昔。

  她徵詢意見般地看著他,而他卻緩緩側過頭,望向殿外稍顯陰沉的天色。片刻之後,他輕輕道:「要下雨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所言不虛,陰雲密佈的天空開始下起小雨,綿密如針的雨絲紛揚飛落,如一張鋪天蓋地的細網,一層一層地將群臣覆頂。

  她自他臉上收回了視線,轉向下方,「既是如此,便讓他們跪下去吧。朕倒要看看,他們能跪到幾時。」說罷負手起身,淡淡一甩袖,「退朝!」

  然而內侍剛昂首欲宣佈退朝,就被祁雲晏的一個眼色壓下。

  他收回視線,上前一步,壓低嗓音勸:「皇上,莫意氣用事。」

  她停下看他,也壓著嗓子道:「你沒聽到嗎,他們要你死。」

  「您前腳走了,後腳就會有人或撞柱或自刎,以死相諫。倘若真的血濺午門,此事就再也難以善了。」定力真是好,都到了此時,他的聲音中仍溫文淡定,「皇上,請三思。」

  「倘若依你,又該如何?」

  他極淺淡地笑了一下,側頭對幾個殿前侍衛輕聲吩咐:「外面的諸位大臣,若有想撞柱子的,通通攔下,若有昏倒的,立刻抬去醫治。再多叫些人來,給他們打著傘,他們跪多久,你們就在旁邊站多久。」他停了片刻,語氣頗淡地道:「倘若還是死了人,那就只有麻煩你們到東廠走一趟了。」

  他說「麻煩你們到東廠走一趟」,是用極溫和平靜的語氣,腰挎金刀的侍衛們卻像是受到了什麼威壓,臉色一霎慘白。

  她卻像是沒看見,只有些疲憊地揮了下手,「按祁掌印說的去做,退朝吧。」

  回到乾清宮,她屏退眾人,揉著眉心來回踱步。

  他看在眼中,也並不勸阻,只輕輕道:「皇上可有發覺,除了周閣老外,內閣的幾位今日都稱病未朝?」

  她一愣,「莫非今日這事與他們無關?不,倘若真無關,他們不會預先知曉,稱病避開。」略頓一下,她問:「可周亞卿呢?」

  他苦笑,「據底下人匯報,周閣老此時正在午門前同侍衛爭執。」

  「老人家脾氣耿直,發生爭執也是正常,沒動手已是不錯了。」她哭笑不得,「讓他們恭敬些,別真把老人家氣病了。」說罷聲音漸漸冷下來,「至於那三位,葫蘆裡賣的卻不知是什麼藥。」

  他不言,只款步走來,將鬆鬆握在手中的文卷展開,睫羽低垂,彎出熏然瑰麗的弧度,「除了周閣老外,內閣向來唯王首輔馬首是瞻。王首輔欲求之事,就是內閣欲求之事,而其餘諸臣如何想,」他掀起長睫,輕輕道:「並不重要。」

  語琪側身,在紫檀美人榻上坐下,接過文卷隨意一問:「探子的密報?」

  他溫言解釋:「五年之前,臣將十九安排在王首輔身邊,這是她這些年收集整理的情報。」東廠收養過許多孤兒,花費多年將他們打磨為最鋒利的刀劍,隱秘地插在多方勢力的胸腹,只等某一日能給敵人致命一擊。

  「十九?」她狀似隨意地問,「該是美人吧?」她略頓一下,又涼涼地道:「不論是真英雄還是老狐狸,總是難逃溫柔鄉美人關,多無趣。」

  她從來都清楚輕重緩急,這種時候,本不該有心情在意這樣瑣碎的細節。

  他有些疑惑地側頭看她。

  年輕的帝王說完後便沉默下去,倚在描龍繪鳳的靠背上,以手加額慢慢揉著太陽穴,目光匆匆略過那稍顯冗長的文卷,目光專注,似乎方才只是隨口一提,並不在意。

  片刻的愣怔後,思緒重轉,他猜到了些許,不禁有些僵硬地緩緩移開了視線。

  她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十九隻是他自街頭撿來的孤兒。兩人身份宛似雲泥之差,她卻仍在意著十九的美貌,甚至像在意著某個潛在敵手,這其中的緣由他無法裝作不知。

  她難得這樣幼稚,但他一點也笑不出來,喉嚨有些莫名的乾澀。他低眸,挽起琵琶袖,給自己倒了杯茶,還末端起來,手背就被人輕輕按住。

  她的目光仍在文捲上,低低地提醒:「茶早涼了。」說罷略略提高了聲音,吩咐候在門外的宮人去斟茶。

  話音落地,覆在他手上的冷白手指也隨之收回,那微涼的觸感卻烙刻進皮膚,變得愈來愈燙,讓人無法逃避。

  日出東方,在午門前苦熬了整整一日一夜的群臣四搖八晃,雄雞一聲聲的長鳴也未讓他們的意識清醒多少。而這些大臣所不知的是,此時此刻的另一處,巨大笨重的宮門正在緩緩打開,勢如長龍的車隊沉默地等待著出發的號令。

  誰也想不到,在滿朝文武齊跪午門相逼之時,女皇竟敢帶著那位近來頗受聖寵的祁掌印外出。這種根本未把百官放在眼中的舉動太過囂張,即使在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大裕王朝中,也實屬罕見。

  可憐百官滿心怨氣與牢騷,憋了整整一天,正待傾瀉而出卻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目標,一個個只覺得眼前發黑胸中發悶。

  南郊山巔,語琪身著莊重繁複的禮服進行祭祖儀式之時,午門上跪著的群臣已是身心俱疲,只是由於話已經撂那兒了,此刻又不能把說出的話當放屁,看皇帝不在宮中就直接撩袍子走人,不然這老臉往哪兒擱?實在是跪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在心中大罵皇帝是個混帳東西。

  好在由於東廠那十九姑娘探出的情報,語琪走之前已成功地將王居賢拉到了自己這個陣營。而這隻老狐狸隔岸觀火,看百官煎熬得也差不多了,到火候了,這才不緊不慢地冒了出來,笑眯眯地四處和稀泥。由於老狐狸是三朝重臣,平日為人也一向圓滑,因而在朝中威望與人緣都頗高,大臣們都買他幾分面子。另一方面,這些大臣也是真的受不住這麼沒日沒夜的長跪(而且跪得毫無價值,皇帝根本看不到),於是一個個一邊心裡罵娘一邊順坡下驢,各自打道回府休養生息。

  這事兒就算是揭了過去。

  而在吃了這般苦頭之後,大臣們逐漸明白這位女皇平日裡表現出的沉穩與先皇那種仁厚寬和的沉穩截然不同,她的平和穩重來自於一種認定了某件事就絕不動搖的堅定,或者可以說是狠絕。之前一意孤行地大肆任用聲名狼藉的宦官不談,她甚至連百官的跪請都根本不放在眼中。以往文臣們只要聯合起來就能拿捏掌握著生殺大權、萬人之上的天子,都是由於戳准了皇帝重名聲重民心這一軟肋,而這次他們卻遇到了一個基本上沒把帝王聲譽放在眼中的皇帝,於是只有紛紛傻眼,基本上是一點兒轍都沒有。

  其實這事本有更巧妙的解決之道,祁雲晏提出的可行方案就有三四種,但語琪仍選擇了這條十分囂張甚至看似不知死活的路,其目的就是借此事告訴眾臣,這天下是皇帝的,做主的也只能是皇帝,就算你臣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她決定了的事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南郊的祭祖儀式完成之時,天色已不早,車隊索性就在山上佛寺歇下。

  語琪用過晚膳,問過下人祁雲晏的所在,就帶著張德安晃了過去。

  她撩開夾綢軟簾進屋,看到略顯昏暗的屋中跪著一人,正低聲飛快地稟告著皇宮那邊的動靜。她腳步稍頓一頓,繼而唇角浮上一抹微笑,隨意挑了一張黃花梨交椅坐下。

  端坐於桌後的祁雲晏低垂著長睫,漫不經心地轉動著右手上的翡翠扳指,臨窗的半張臉籠在朦朧的霞光之中,而另半張臉卻沒入陰影,神情顯得有些莫測。

  聽到有人走入又坐下,他緩緩抬眸,目光與她對視了一瞬後,唇角慢慢地勾勒出一個弧度,「他們服軟了,皇上明日便可回宮了。」說罷抬手輕擺了兩下,地上那人低聲的稟告戛然而止。

  語琪剛才聽了一耳朵的東廠密報,此刻目光輕飄飄地掠過地上那人後,停留在祁雲晏臉上,「回宮之後,有些人約莫會從此自朝上消失吧。」

  他聞言不語,只是抬起頭看著她微笑。

  「朕沒打算攔著,你又何必三緘其口?」

  他的唇角笑容不變,只微微垂下眉眼輕聲道:「皇上萬金之軀,這些腌臢事還是莫要瞭解為好。」他頓一頓,放柔了語氣,「南郊山水秀麗,您不如趁此機會出去走走,改換一下心情。」

  語琪見他轉換話題,知他不想多談此事,也就索性笑道:「那子慎就陪朕一起出去走走吧。出宮機會本就不多,千萬莫要辜負風光。」說罷也不給他拒絕的機會,直接吩咐張德安找人帶路。

  深秋已至,黃色的枯葉層層疊疊蓋滿了山間小路,其實景色並不如他所說的那般秀麗,但許是極少出宮的緣故,她的興致依然不錯。

  祁雲晏安靜地在她身後緩步而行,神情專注,似是賞景,實則在思慮其他事。

  按之前的想法,他該與她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但這場變故之後,那些原本就看他不順眼的大臣必然越發想要除去他,只是礙於她而不能動手,所以此刻若失去她的支持,不僅此刻所擁有的權勢將統統化為烏有,他還會死無葬身之地。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看了前方的女子一眼。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回過頭來,唇角隱約的笑意還未散盡,目光澄澈,微微帶著詢問之意看他。

  身體先於頭腦做出了反應,他下意識地對她一笑,手臂繞過她的肩頭,上身前傾,自她髮中輕柔取出一片飄落的黃葉。

  這個動作太過親暱,語琪不由得愣了一下,腳下步伐也頓了一頓,從原本的走在前面半步變作了落後半步。

  祁雲晏也隨之停下,轉過身來看她。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並無旖旎的心思,只是常年在宮中積澱下的習慣。自保的潛意識已融入骨血,讓他不自覺之間已做出了決定——兩權相害取其輕,目前他必須保證來自她的庇護堅不可摧,哪怕是卑鄙地利用她對自己的好感。

  他迎上她的視線,想要微笑卻發現唇角僵硬,然後一股自我厭惡的情緒突如其來地湧上喉間,他下意識地偏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原本他以為至少,至少在她面前,自己不會用那些連自己都覺得齷齪的手段,可以守住最後的原則和底線,但是他高估了自己,那華美冰冷的宮廷早已吞噬了祁太傅引以為傲的兒子,留下的這具行尸走肉只是表裡不一的司禮監掌印、心狠手辣的東廠督主。

  語琪見他神情有異,正準備開口詢問,誰知頭剛抬起來,就看到他身後不遠處的樹林中有道光一閃而過。她心頭一緊,而那沐浴在晚霞中的樹冠卻靜謐如昔,就連那些闊大的綠葉也都紋絲不動,宛如風都於此刻靜止。

  沒有任何異樣,彷彿她剛才看到的反光不曾出現過一般。但是周圍太安靜了,連蟲鳴鳥叫都沒有,直覺告訴她,這只是暴風雨襲來之前的短暫平靜。她沉澱下心神去感知,就發現不只是對面,就連自己身後不遠處的林子中都凝著掩飾得極好的殺氣,淡得幾乎無法覺察。

  她心道不好,這是被人包圍了,且對方還並非烏合之眾,人數雖少,卻都是難得的高手。

  這些人是誰派來的?目的是綁架還是暗殺?自己這邊的人能否應付?如果不能,如何尋求支援?怎麼逃跑?在發現異樣到意識到危險的短短一秒多的時間內,她的大腦飛速地思考著這些問題。此刻若換了普通人心裡早就亂了,但是越是在這種時候,她卻奇蹟般地越是鎮定。

  許是看他們在此地停留得有些久的緣故,周圍的林中開始傳出了隱約細微的窸窣聲,不疾不徐地以他們為中心逐漸逼近,像是經驗老到的獵人逐漸縮小包圍圈。

  語琪知道這是他們要發動攻擊的前奏了,此刻再想什麼對策都來不及了,只能面上不動聲色地朝祁雲晏靠過去,壓低聲音,嘴唇不動地貼在他的脖頸旁飛快道了一句小心周圍,然後立刻提高聲音轉過頭對眾人道:「朕累了,這就回吧。」

  然而話音剛落,兩人腳下的步伐還未邁開一步,就聽到嗖的一聲,身後有什麼東西帶著疾風而來。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一直注意身後動靜的語琪拉著祁雲晏猛地往旁邊一退。兩人剛讓開,一支長箭就突的一聲插進了他們腳前的黃土中,瞬間沒進去小半截。只看這箭入土的深度,就知道這弓箭手力道之大非同小可,倘若他們剛才慢了半拍,恐怕此刻早已被射了個對穿。

  周圍靜止了約莫一秒,有人反應過來,大喝出聲:「有刺客!護駕!」

  這一聲宛如巨石入水,局面頓時飛快變化,黑巾蒙面的刺客們破開樹叢一躍而出,從四面八方無聲地衝了過來,沒有任何喊打喊殺的聲響,他們的攻勢如毒蛇一般安靜而致命。這一邊,訓練有素的侍衛們立刻拔刀列隊,用自己的身體連成一道肉牆,將兩人團團護在中央。沒來得及跑入這個保護圈的太監宮女在刀光劍影中四處奔逃,有人在尖叫,有人抱頭蹲在地上,哭喊聲連成了一片。

  語琪離開寺院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四處走走散個心就回去,所以只帶了十幾個侍衛。而在黑衣刺客的攻擊之下,這些侍衛很快就掛了彩,鮮血大片大片地自傷口噴灑出來,落了一地的同時,手中的刀也揮得越來越慢。眼看防衛圈就要被破開一個口子,語琪深深皺眉,彎腰自地上撿起了一把侍衛掉落的腰刀,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後反手一握,準備在保護圈破開的瞬間試著殺出去。

  然而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祁雲晏卻按住了她握刀的手,「皇上,您對自己的身手可有把握?」

  到處都是相疊的屍首和鮮血,生死一線之間,他的聲音竟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文,篤定得令人心安。

  語琪下意識地偏頭看他。

  「臣方才已命人回去搬救兵,再稍等片刻,不要輕舉妄動。」

  她愣了一愣,「什麼時候?」

  「臣平日遭暗殺無數,所以已習慣了身邊隨時帶上兩個暗衛。您提醒臣的那時,臣就讓人速回寺中求援了。」他頓一頓,見她神色仍是有些不解,就繼續解釋道:「沒有出聲,只是做了個手勢,所以您當時沒有覺察到。」

  說到此處,他驀地一頓,像是看到了什麼,神色漸漸凝重起來,「皇上……」

  她意識到或許出了什麼變故,握緊了手中的刀,「嗯?」

  他將視線轉回她身上,慢慢地說:「那邊也中了招,我們等不到救兵了。」

  祁雲晏說這句話時語氣雖然沉重,卻並不慌亂,所以語琪也只是用詢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接下來他問了一句:「您水性好嗎?」

  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愣了愣,繼而立刻想到這座山的山腳下有條河,但是就算對於會水的人而言,那條河的湍急程度也是極危險的,而且要從這裡跑到河岸邊也是不短的距離,如果提出這個建議的人不是他的話,她絕對會認定這是個餿主意。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一向謹慎的祁雲晏都只能提出這種解決方式,說明他們此刻的情形真的不容樂觀,十有八九必死無疑,所以唯一生路也是凶險無比。

  沒有時間再遲疑,她點了點頭,肯定道:「沒問題。」

  之後的事情沒什麼好多說的,兩個人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跑,拚命地跑,連回頭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還未倒下的侍衛們一邊護衛著他們往山腳下跑,一邊擋著黑衣人的刀劍,祁雲晏的兩個暗衛一左一右地跟在他們兩側,拽著兩人的胳膊。語琪這次的身體只為防身學過一些粗淺的功夫,體質不算太好,跑出來的時候為開道揮了幾下刀就已胳膊痠疼,此刻被其中一個暗衛托著胳膊往前跑,雖是腳下生風,卻難免跌跌撞撞。祁雲晏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顯然不是那種葵花寶典在身、武功天下無敵的典型反派,由於多年養尊處優,他的體力甚至比那些普通太監還不如。

  接下來就是消耗戰,只聽到後面不斷傳來刀劍相碰的聲音和重物倒下的聲音,跟在他們身後護衛的侍從越來越少。語琪雖然一直忍著沒有回頭看,只靠聽也知道情況越來越不妙。然而誰知這還不是最糟的,下一瞬間,刀劍聲突兀地停了下來,樹林間一時只剩下他們及後面四個侍衛的喘息聲,黑衣人彷彿停止了追趕。

  但無論是語琪還是祁雲晏,都知道天下沒有這麼幸運之事,此刻的暫停只代表著更大的危險即將到來,他們只能咬牙往前跑,不敢做絲毫的停頓。果然,在兩方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之時,急促的破空之聲卻從後方毫無預兆地襲來,那僅剩的四個侍衛防不勝防之下頹然倒地。箭矢穿胸而過的速度太快,他們連一聲呻吟還未出口就已然斷了氣。

  在侍衛倒地的同時,語琪感到一道冰冷的勁風正朝自己的背心急速而來,而身旁的暗衛不愧是祁雲晏培養出來的,絲毫沒有亂了陣腳,反應頗快在她肩上施力一按,低喝:「趴下!」

  她順勢撲倒,掌心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一支箭也以漂亮的拋物線劃過上空,沒入了前方的黃土中。還未喘息片刻,漫天箭雨已隨即落下,她盡己所能地緊貼著地面,而那兩個暗衛則在他們身後將刀舞成了一張綿密的網。箭頭與刀面相撞,發出一陣叮叮噹噹的脆響。儘管他們已擋去了大部分箭矢,語琪仍是感覺到不少流箭擦著身側而過,根本不敢妄動。

  然而就在此時,她卻感覺到身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是有人挪到了自己身側,她剛想偏頭去看,後腦就被一隻手掌覆住。

  「不要抬頭。」熟悉的嗓音在耳畔低低響起,伴著幾聲輕微的喘息。她繃緊了的身體放鬆下來。許是覺察到了她的變化,他收回手輕聲道:「您慢慢地往右邊挪,找一棵樹躲在後面……不要往後看,臣會幫您盯著的。」

  語琪一直在聽,但她並沒有應聲,因為事情並不如他說的那般簡單。

  她或許可以在那些黑衣刺客不注意之時躲到樹後,但是這樣一來,他若再想用同樣的方法過來就難了,因為那時有了警惕的對方肯定會將攻勢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

  這是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獨木橋,她若過去了,他就再難過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左手探出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右手。

  祁雲晏微微一愣,然後也不知想到什麼,竟輕笑了一聲,在她手背上安撫一般地拍了兩下後,溫和卻不容置疑地掰開了她的手。

  語琪下意識地捏緊拳,卻只握到一把黃土。她閉了閉眼,知道他的意思:時間已經不容她再遲疑。

  她只能咬著牙,一點一點地往右邊挪過去,箭矢在耳旁眼前落下,但她沒有停下來,只專心看著那棵離自己最近的樹,不斷地靠近。

  在碎石將掌心劃開一道道血痕後,她終於挪到了樹林的邊緣處。屏息凝神等待了片刻後,她找了個箭雨稀疏的空當,手臂和腰部同時一用力,整個人像貓一樣彈躍了起來,以這副身體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撲向了樹的後方。她剛穩住自己的身體,一偏頭就看到祁雲晏幾乎是同時躍了過來,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是那些黑衣人顯然已察覺他們的意圖,就在祁雲晏的身後,竟有六支箭尾隨而來,封死了他身周所有的方向。

  避無可避,幾乎是必死無疑。

  語琪心頭髮緊,剛準備撲過去替他擋上一下,就看到拽著自己跑的那個暗衛反身躍了過來。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噗噗幾聲,原本就要射中他的四支利箭沒入了那暗衛的體內。這一切變故的發生都在瞬息之間,語琪剛反應過來,就看到天青色的衣袖在眼前翻動,下一秒,身周已被熟悉的冷香環繞。祁雲晏的兩隻手都撐在她脖頸兩側的肩膀上方,卸去了大半撞擊的力道,堪堪停在了她的身前。

  由於身高的差距,他的唇恰好貼上了她頭頂的髮。他穩住身體後想離遠一些,但她的手卻是幾乎同時抱住了他的腰,像是孩子抱著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一絲也不肯鬆開。他倦怠地扯了扯唇角,伸手在她髮頂輕輕拍了兩下。

  語琪剛想抬頭看他,就感到掌心下一片黏膩的濡濕,怔了一怔之後,她慢慢地伸手過去,卻觸到冰冷的金屬,心頓時往下一沉,就算有人替他擋了四箭,他終究還是中了一箭。

  此刻情形不同往日,不但無大夫在側,而且後有追兵,像他們這種體力本就不佳的人,受了箭傷基本上就等於被判了死刑。她看看身後,箭雨已經停下,那剩下的七八個黑衣人正往這裡而來。

  她心中有些焦急,下意識地看向祁雲晏。

  「抱歉,皇上,咳咳,臣已無計可施。」奇怪的是到了這種時候,他竟仍能笑得出來,一邊咳一邊笑,也不知在笑些什麼。

  她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他一隻手無力地撐在她耳旁,而另一隻手則搭在她的頭頂,似乎連再抬一下手的氣力也欠缺,唇角的淺笑卻依然不變,「跑吧,皇上,咳咳……一直往前跑,不要回頭。」

  語琪看看他,並不打算採用這個建議,於是她又往周圍看了看。這裡的地勢有些特別,離主道越遠,地勢越陡,樹越稀疏,與此同時茂密的雜草和藤蔓卻幾乎把地面都遮得看不見了。與其說這是個山坡,不如說是個溝壑,而在這條宛如被刀劈出來的山溝最低處,淌著一條幾人寬的小河,想來山上寺院平日用水都是仰仗著它。

  她思索了片刻,決定冒一下險,反正無論結果如何,總好過死在這些刺客手下。

  她鎮定了一下心神,重新將視線轉回他臉上,現在的首要問題是解決他後腰處的那支箭。這種箭上都帶倒鉤,用蠻力拔肯定會帶出一塊肉,極其容易大出血,所以在這種時候拔箭風險太大,並不明智,不如折斷箭桿。這樣一來,箭頭若長期留在體內雖會有感染風險,但總好過在短時間內失血而死。

  想到此處,她低聲道:「忍一下,子慎。」說罷不等對方回答,直接一手繞過他的腰捏住那支箭固定,另一隻手握住後面的箭身,猛地用力往下一折。

  咔的一聲,那長箭應聲而斷,只留下箭頭和一小截箭桿還在他的體內。然而即使再注意,折箭時也難免扯動到了傷口。語琪只聽到他在自己頭頂悶哼了一聲,下一秒身上就是一重,連忙抬手扶住他軟倒的身體。

  還活著的那個暗衛從懷中掏出一小瓶金瘡藥和一把匕首扔給她,「您快走!屬下來斷後。」

  語琪看他一眼,低聲道了句多謝,然後拖著陷入昏迷的祁雲晏挪到陡坡邊緣,深吸一口氣後一個用力扭腰,帶著他翻身往下滾去。

  祁雲晏在昏迷中做了一個漫長而真實的夢,真實到他幾乎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夢中,他們沒有遇到任何刺殺,平安地回到了皇宮,但一切的悲劇才剛剛開始……

  隨著聖寵益盛,他手中權勢也越來越大,為了維持她的好感,他漸漸開始回應她的感情。

  偌大的乾清宮中,她屏退一切宮人侍婢,從背後抱住他的腰,下巴擱在他的肩上,懶懶地喚他子慎。這兩個字在她口中吐出來,格外的輕柔綿長,像是已在心中千回百轉了無數次。

  她是個好情人,在眾人面前發乎情止乎禮,分寸把握得極好,從不跨過君臣之間的界限一步,表現得像是個再聖明不過的君主,而私底下卻會在高燒不退時孩子似的握著他的手不鬆開,記得他的喜好偏惡與每個生辰,甚至在想提拔一個相貌稍好的年輕大臣時,都會期期艾艾地問他同不同意。

  即使是在夢中,他也下意識地認為她對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時新鮮,久了就膩了,但春雨冬雪,年復一年,朝上那為數眾多的青年才俊卻從未讓她的目光移開半刻。自古帝王多薄情,但她卻長情得不可思議。

  就算換了一顆頑石,也早該被感動,他唯有盡心盡力地輔佐她。

  而她從未讓他失望過,僅僅幾年時間,她已成長為一個精通制衡之術、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那端坐在金鑾寶殿上,面容威嚴而仁慈的模樣,讓人發自內心地覺得驕傲,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那種與有榮焉。

  但是無論百官如何勸諫,她都一直未曾成婚。他不是沒有想過勸她,卻終究從未開口。誰都可以站在天下大義、江山社稷的制高點指責她的固執,只有他不行。

  膝下無子從來都是帝王大忌,這個隱患最終釀成了大禍。

  大雪封山,蠻族入侵。幾個隱忍多年的將軍以不出戰為要挾,逼她立刻下令處死他,擇選一個豪族公子即日成親。

  幾乎就是唐玄宗與楊玉環馬嵬坡之變的翻版,但她不是唐玄宗,他更不是楊玉環。楊玉環只能束手就擒,但他手中勢力甚至足以發動一次宮變。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將妥協,而提防著他的叛變之時,她回了乾清宮,他沉默地跟上。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低眸挽袖,倒了兩杯酒。

  不知為何,他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長夜,她曾偏過頭看著他,輕聲道過一句話:一杯合巹,許君三生。恩愛不移,至死不棄。

  後來,她罷了那幾個將軍的軍權,自己率領大軍御駕親征。

  幾個月後,十萬大軍班師回朝。他們打了一場極為漂亮的勝仗,而她卻在戰場上中了流箭,傷及心脈,回到宮內時已時日無多。

  他半跪在床榻前時,只知道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各種情緒在胸口翻江倒海,最終只剩下一個想法:她就要死了,這都是他害的。他深深將臉埋入她冰涼的掌心。

  她卻看著他微微笑,聲音溫柔且寬容,灑脫之中微帶悵然,「子慎,你其實從不曾愛過我對嗎?」

  他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她。

  她的表情不是開玩笑。她知道……她莫非一直都知道?

  「恩愛不疑,至死不棄。」她笑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累了,聲音漸漸輕了下去,「就算我們做不到前者,至少我做到了後者。」

  她再沒有睜開眼睛。

  按照她的遺旨,瑞安公主繼承了皇位,繼位的條件只有一個:司禮監掌印與東廠督主的位置不允更人。這大概是大裕王朝最為荒唐的一道遺旨。

  在那個夢的結尾,他一直坐在司禮監掌印和東廠督主的位置上,新任女皇和她的夫君雖遵從了遺旨卻仍是對他百般戒備,但他已不在乎了。

  那個人死後,他才發現這個華美的皇宮竟是如此冰冷空曠,不帶一絲一毫的暖意。

  再也不會有人在病痛之時只要握著他的手就能感到滿足,不會有人那樣清晰地記得他的喜好與生辰,子慎這兩個字,也永不會再被人用那樣熟稔溫柔的語氣叫出口。他甚至可以讓任何一個朝廷命官對自己恭恭敬敬地喚一聲祁掌印,但是再也找不到一個會叫他子慎的人。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從失去之後學會的珍惜,自永別之後開始的思念,都已是太晚,一切都已來不及改變。

  只有在看向紫禁城外廣闊的天地時,他才能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溫暖。那是她曾用心守護的萬里河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就這樣用雙目注視著這個王朝,連帶她沒能來得及看到的它一步一步地走向強大昌盛。

  皇上,你看到了嗎?

  這是你的太平盛世,這是你的如畫江山。

  他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胸腔中瀰漫著悠長的悲傷,心口隱隱地鈍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清醒過來。不過是個夢,他卻像是在其中經歷了漫長的一生,胸中像是被荒草覆蓋,無聲的蒼涼。

  那個夢實在太真實,真實得像是未來的投影。

  其實想一想,倘若沒有這場刺殺,回宮之後,他必然會為保住自己而開始利用她的好感。那並非偶然,而是必然,因為他太清楚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依她不願被人威脅的性格,未來的軌跡也必然會按照夢中的方向發展,那麼到了最後……

  他會害死她。

  幾乎像是無可抗拒的命運。

  太多畫面在眼前交錯,頭疼得幾乎像是要裂開,他緩了半天,才無力地撐著身子慢慢坐起來。身上披著的外衣滑落下來,藉著月光他才看清,明黃的盤領窄袖袍,處處繡著團龍紋樣,那是她的龍袍。

  這是一處狹窄的山洞,到處都是錯雜生長的藤蔓,外面的大雨瓢潑而下,帶著潮濕水汽的風一個勁兒地鑽進來。沒有了龍袍的披覆,再加上涼風一吹,他只感到渾身發冷。

  愣了好一會兒,他環顧這個山洞,竟看到她就躺在自己身旁不遠之處,身上只著一件薄薄的單衣,由於靠近洞口的緣故,她的後背都被飛入的雨絲打濕了,整個人蜷成一團,臉朝著他這邊,睡得很沉,眼下兩團濃重的青色。

  重新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感覺卻像是隔了數十年一般,剛剛壓下的悲傷又漸漸漫出胸腔,他無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摸她的臉頰。

  語琪一向淺睡,在他的指尖觸到臉側的時候就醒了。她有點兒疑惑,靜靜等了一會兒,他仍是沒有收回手,於是她只能裝成迷迷糊糊的樣子睜開眼,「子慎?」

  聽到這兩個字,他又是一愣,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手背已經貼上了他的額頭。暖暖的溫度順著皮膚傳了過來,令人不由自主地恍惚。

  「燒終於退了,你睡了整整一日一夜。」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收回手後看著他,又皺起了眉,「不過我們還是得快點回宮,你傷口的感染需要快些處理。而且若是雨停了,那些刺客說不定會立刻找到這裡,那時就麻煩了。」說罷她起身往洞內走去,「你還能起身嗎?這裡有一道山體裂縫,你昏睡的時候我走過,裡面岔路有些多,有的是死路,有的不是,我在一條通往山腳的路線上標了記號,等你體力恢復一些我們就走。」

  她扒開旁邊的藤蔓,把那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展示給他看。

  他沒有看那道裂縫,而是目光複雜地看著她,聲音是大傷未癒的沙啞,「既然找到了出去的路,為什麼不走?」

  語琪敏銳地覺察到他有些不對,平常的他不會問出這種話,於是走回他身邊,蹲下來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燒還沒有退嗎?」

  他低垂著視線沉默了片刻,「皇上,您會後悔的。」又停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看她,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您不該回來。」

  不然有朝一日,她很可能會被他害死。

  語琪總覺得他的狀態不對,卻又不知道哪裡不對。和他對視了片刻,她發現他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了些不同,像是看著某個久別的故友,帶著幾分隱約的懷念。

  無論如何,種種跡象都表明,此刻的他比平日裡那個戴著面具、心防重重的祁掌印容易接近。語琪從不會浪費這種絕佳的機會,她試探性地伸出手,見他沒有避開的意思,這才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怕他抗拒,她很謹慎地沒有讓自己的手指靠近他的唇,只停留在離耳垂很近的那個地方。過了片刻,見他仍沒有流露出抗拒的情緒,她輕輕鬆了口氣,忍不住看著他笑了起來。

  誰知她剛一笑,就見眼前一花又是一黑,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頭已經被他按在了懷中。進展實在太快,她狠狠一怔,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頭,「子慎?」由於口鼻都被埋了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他輕笑一聲,伸出雙臂環住她。

  語琪一頭霧水,想探出頭來看看他臉上的表情,卻被他輕輕按住了後腦。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瘖啞中帶了幾絲柔和,「既然您回來了,就讓臣試試吧。」說罷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低聲道:「試試看若是不逃避的話,我們是否會有一個不同的歸宿。」

  她靠在他帶著淡淡血腥味的懷裡,心中雖仍是疑惑,卻還是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沿著她標的記號,穿過裂縫走到山腳的時候,已是次日的朝陽初升。

  走了好長一段路後,他們終於被一隊商旅所救。雖說當時兩人為了掩蓋身份只著了裡衣,看起來十分可疑,但商人重利,不過一塊玉珮就同意順路帶他們回京城。

  回到京都後,不過一炷香的工夫,東廠的人就不知從何處得到了消息趕了過來,護送著兩人平安回了皇宮。

  一年之後,瑞安公主與駙馬育有一子,過繼到女皇膝下,封為太子。

  七年之後,女皇傳位太子,命王首輔輔佐,自己退居幕後,成為了大裕王朝有史以來第一個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