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如同烈火灼燒般的疼痛遍佈全身的每一寸皮膚,這是語琪睜開眼的第一個感覺。
並不算毒辣的陽光射入眼眶,卻又帶來一種尖銳的刺痛,饒是她忍耐力不弱,卻也在那種彷彿強酸腐蝕角膜的感覺下疼得眼前發黑,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
昔日只覺得溫暖的陽光,現在照射在身上卻疼得像是銀針刺膚,雙耳在嗡嗡轟鳴,皮膚被灼燒得嗞嗞作響。
語琪強忍著痛楚,咬牙站起來,顧不得接收腦內的資料,只果斷地將身上米白色的細麻長裙下襬刺啦一聲撕去,往一旁矮小山坡的背陰面跑去。
還未跑幾步,身後就響起呼呼的風聲,一陣陰冷的氣息猛地拂過裸露在外的後脖頸,語琪下意識地回過頭,卻只見一片黑色殘影。
還未來得及看清那是什麼,腰腹處便傳來一陣鈍痛,身體在巨大力量的撞擊之下離地而起,重重地摔落在那山坡的背面。
語琪咳出一口瘀血,費勁地想站起來,卻在剛剛支起上身時就被一個迅捷無比的人影按倒在地。
後腦勺在地面上猛地一磕,眼前陣陣發黑,整個視野中只有極致的黑與炫目的金。
這是她入行以來所經歷的最措手不及的開端,語琪無奈地等待那眩暈感褪去後才重新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掩在淡金色長髮之下的面孔,蒼白卻無比英俊,臉部線條棱角分明,五官立體而深邃,像是西歐中世紀那些宮廷畫師筆下的俊美貴族,從古老的油畫中走入人世。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瞳孔明明是最張揚熱烈的紅,此時卻給人一種寒冽如冰的森冷感,而掩在冰冷之下的,則是一種帶著邪惡氣息的瘋狂。他的目光似毒蛇的黏液,冰冷地在她臉上淌過,令人感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慄。
語琪卻鎮定下來,冷靜地同他對視,一邊迅速地在腦海中尋找可以解釋目前狀況的資料。
與此同時,他卻像是丟垃圾般地鬆開緊攥住她領口的手,轉瞬間便退開了兩步,立在她前方。他並不看她,而是低頭慢條斯理地彈了彈衣襟和袖口,聲音嘶啞而冷酷,「瘋了一樣地跑到陽光下,你是在找死嗎?」
他那暗紅色的翻領高高地豎在脖頸之後,顯得露出的脖頸更加修長蒼白,黑絲絨長大衣雍容而華貴,在完美地勾勒出腰線之後又朝外延展,像是巨大的蝙蝠雙翼垂在身側,昏暗的光線之中隱約可見袖口和衣襟點綴的精緻絲絨,繁複典雅。
此時此刻,語琪已經從資料中明白了他的身份:世上僅存的幾位第三代血族之一,蘭開斯特家族的族長,同時也是這部小說中最大的BOSS。原著中對他僅有寥寥幾筆的描述,但已經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身為血族親王、最古老家族的族長,本應恪守教條,公正無私,他卻根本不理會所謂的規矩,憑自己的喜好隨性而為,瘋狂時殘忍冷酷,沉靜時慵懶隨意,性格陰晴不定,總帶著一些病態的神經質。
她這次的身份,是被當地居民捉來當作祭品獻給這些血族的東方女孩——在目前的時間背景下,華人還沒有遍佈世界各地,來自東方的絲綢和香料仍然價比黃金,黑髮黑瞳的東方面孔十分稀有,因為她這副身體年輕漂亮,所以他貴為親王卻仍親自給予了她初擁。
然而,作為一個普通人,她根本不明白這在血族眼中的榮耀,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拼了命地跑,即使被陽光灼傷仍然不敢停下腳步,而語琪就是在這時來到這部小說的,接管她的身體。
換言之,她不幸接了個爛攤子。本來攻略親王級血族已經難度頗大,拿到手的竟然還是這麼一個不愉快的開場。
她必須想辦法澆滅這位血族親王的怒火,否則,等待自己的估計會是慘無人道的懲罰——作為終極BOSS,他顯然不是那種會輕易原諒來自他人冒犯的人。
就在她沉思之時,他緩緩而來,深黑衣擺在身後盪開,繡著繁複金線、綴有重重絲絨的袖口流淌著微微暗光。他在她面前停下,伸出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臉頰,像是在把玩一件並不值錢的收藏品一般漫不經心。
帶著微微嘶啞的嗓音低且緩地響起,每一個音節都拉得很長,單詞間的轉換無比柔滑,有上等絲絨的質感,「為什麼要跑呢?」他緩緩地用手背摩挲她冰冷柔滑的臉頰,神色慵懶至極,「你那短暫又枯燥的人生結束了,而嶄新的永生就在面前,從此不再面對痛苦和死亡,不喜歡嗎?」
他緩緩俯下身,近乎親暱地與她面頰相貼,低沉嘶啞的聲音輕柔地鑽入她的耳中,竟渲染出幾分情人間柔聲密語的意味,「我會在漫漫黑夜中引導你前行,而你——將享受永生的樂趣和無與倫比的地位。」他頓了頓,眯起雙眸補充道:「如果你聽話的話。」
他的語氣和動作都如情人般溫柔纏綿,但這輕柔的嗓音之後卻是掩飾不去的冰冷殺意。語琪感覺得到,他的聲音越柔,身上的氣息便越是冷冽。
他緩緩蹲下身,將她輕柔地攬入懷中,冰冷的鼻尖順著她的臉頰慢慢滑下,輕輕地移到脆弱的脖頸處,「可惜,你卻如此地讓我失望……」
他森白尖利的牙齒輕輕地扣在她的頸部動脈,緩緩地左右摩挲,語琪感到一股冷意霎時自尾椎骨升起。
感到危險的瞬間,她輕巧地微微退後,半坐在自己的腿上,彷彿恭順無比地低下頭,卻正好避開了他冰冷的牙齒,趕在對方開口之前,她垂著眼睫頗識時務地道:「請原諒我愚蠢的錯誤。」她頓了頓,依照著血族的規矩低低地加上一句:「父親大人。」
原本即將猛然閉合的冷白利齒停滯了片刻後被緩緩收回。他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帶著東方古典美的少女低垂著眉眼,柔順的黑髮似上等絲綢般披垂而下,濃黑的長睫微微顫動,怯懼而乖順。
就在不久前還拚命地想要逃離自己的人,現在卻如此乖巧順從地喊自己父親大人。他當然不會相信她此刻的柔順恭敬發自內心,但她竟能這樣鎮定自若地躲開,並不著痕跡地討好,倒是出人意料。
他挑了挑眉,抬手撩起她肩側的一縷黑髮,纏繞在自己冷白的指尖,故意漫不經心地開口:「可你讓我很難過呢。」雖然說著這樣的話,但是他的語氣卻完全和「難過」搭不上邊,聲音之中甚至帶了些玩弄獵物的愉悅,「我一點兒也不想原諒你,怎麼辦?」
語琪一瞬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本是順著他之前一系列的行為,按照對待強勢型上位者的套路選擇的應對策略,卻沒想到他竟說變就變。在這種明顯的故意刁難之下,以退為進是沒有更好方法時她會採取的保守應對,「任憑父親大人處置。」
見她毫不掙扎地彷彿認命般地作出這種回答,他有些失望地放開指尖上卷的頭髮,緩緩地直起身來,隨意地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皺,漫不經心地道:「看在你是初犯的分兒上,這個決定權留給你。」
語琪一怔,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他。
似乎是這樣的反應逗到他了,他心情不錯地揚了揚唇角,隨意而慵懶地抬手托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懲罰你,嗯?」
下巴被箝制住,語琪別無選擇地同他對視著,那雙暗紅色的雙眸之中略帶興奮的神色一閃而逝,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他眯起眼,微微帶著嘶啞的聲音輕緩柔和得像是昂貴的天鵝絨,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記住,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你的回答不能讓我滿意,」他故意停頓了片刻,緩緩勾起唇角,「那麼,」那笑容無比魅惑,像是罌粟一般,帶著糜爛而危險的甜膩,「你就去死好了。」
這樣的提議看似對她十分有利,其實卻是一個根本沒有出口的死局。很顯然,無論她怎樣回答,他都不會說滿意,他只是想在她拚命掙扎後親手掐滅她的希望,以此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
既然他想看,那麼即使是演也得演給他看,當初選擇了做這一行,就不可能沒有犧牲自己娛樂BOSS的覺悟——真正優秀的員工永遠要銘記一點,職業需要從來都比個人喜好重要。好在面對著這樣不利的情況,她的確十分頭疼並且為難,幾乎就是在本色出演,不必刻意地去表現什麼。
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她的不幸與煎熬的確娛樂到了他,他似乎很享受這個遊戲的樂趣,那雙盯著她的暗紅瞳孔中流轉著近乎愉悅的暗光。
周圍的光線不知何時開始漸漸變亮,而原本就不大的陰影範圍也隨之不斷縮小,他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即將散去的鉛灰色低雲,緩緩眯起眼,「在雲層全部散開之前,你最好能想出讓我滿意的辦法。」他頓了頓,「如果做不到,」他緩緩笑開,優雅中帶著濃濃的邪氣,「那就在陽光下化為灰燼吧。」
語琪聞言,面上適時地流露出了一絲焦急的意味,卻也在同時不動聲色地做好了最後一搏的準備。
陽光突破了厚重的雲層,迅速蔓延向各個角落,光明與陰影的界線緩緩逼近兩人。
似是十分惋惜,他抬手撫了撫她柔順的黑髮,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頭,聲音輕柔地倒數:
「三……」
「二……」
之前天空灰濛蒙一片沒有什麼陽光的時候,那種彷彿被灼燒的劇痛已經令她難以忍受,而真正的烈日會對剛剛經過初擁的血族造成怎樣的傷害,她不知道,但可以預見那痛楚不會亞於被拋入滾燙的岩漿。清楚地明白下一秒痛楚就要降臨,而自己卻無力改變的感覺實在不美妙,即使是語琪也不免緊皺雙眉。
「一。」
倒計時結束,看到她的神情,他心滿意足地笑了,「永別了,甜心。」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就在眼前消失得乾乾淨淨。語琪一怔,沒想到他竟真的說走就走,就這樣把自己丟在這裡。經過初擁,她就是他的子嗣,這在血族之中是僅次於伴侶的親密關係,所以幾乎沒有血族會不顧子嗣的死活的。他竟在耍完她後就這樣自顧自地離開了,即使知道他隨性而為,她卻沒有預料到他竟滿不在乎到這種地步。
陽光完全破開雲層的阻礙,毫不留情地當頭罩下。
即使是預計的情況出了差錯,她也決不會就這樣坐著等死。
忍著比之前還要強烈數倍的灼燒感與刺痛感,語琪猛地起身,以這副身體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朝他離開的方向追去。或許是生死關頭,所有的潛能都被瞬間激發,她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利用血族的能力,以絕非正常人的速度跟著他往遠處的一座古堡掠去。
擦身而過的空氣在高速摩擦下發出尖銳的聲響,周圍的景物以一種極不科學的速度飛速倒退,她咬牙忍耐著每寸皮膚上傳來的劇痛,拼盡全力想要跟上他,但兩人之間的距離卻仍是越拉越大。剛剛經過初擁的新生血族和活了數千年的第三代血族之間的力量差距顯然是天差地別的,他眨眼間便可從原地消失,下一秒再現出身形的時候已在數十米開外,而她一次最多卻只能掠過幾米遠的距離。
他顯然很清楚她就跟在自己身後,卻沒有半分幫她的意思,甚至偶爾會悠悠然地回頭望她一眼,微勾的唇角隱含著戲謔。
持續性地暴露在陽光之下對脆弱的新生血族是致命的,在這副身體內本就不多的力量消耗殆盡後,她感覺到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表面開始漸漸石化,而下一個階段,就是他所說的化為灰燼。
就在即將失去意識之時,深黑色的衣擺卻在眼前猛地掠過,語琪感到脖頸後的衣服被人粗魯地拽住,而原本往下墜去的身體則被帶著以一種極致的速度朝古堡掠去。
她像是小貓小狗般被他拎在手中,模糊一片的視野中只有那如黑雲般翻騰的衣擺。
再次醒來的時候,皮膚上仍殘留著隱隱作痛的灼燒感,只是身周冰冷的黑暗很好地緩解了那種痛楚,甚至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語琪緩緩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副沉黑的棺材中,精緻而沉重的棺材蓋被推開了三分之一,外面明滅的燭光隱隱約約地透進來,在一片靜謐中渲染出幾分神秘朦朧的氣氛。
撐著仍有些僵硬的身體,她緩緩坐起來,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隻鋥亮的黑色皮靴,以一種頗具氣勢的姿勢踏在鑲刻著金色花紋的棺材蓋上,順著靴子往上,她看到隨意搭在膝蓋上的右手,蒼白而骨節分明的中指上戴了一隻碩大的紅寶石戒指。
語琪抬起頭,看到那位血族親王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半眯著的暗紅雙瞳跟他手上的寶石戒指交相輝映,帶著一種糜爛頹然的魅惑。他那淡色金髮被絲帶鬆鬆束起,優雅隨意地垂落在右肩前。他側身坐著,右腿半屈著踏在棺材蓋上,左腿隨意地垂下。這樣略顯粗魯的坐姿,被他做來卻顯得十分雍容高貴,散發著一種無聲的氣勢。
他的心情似乎不錯,微微俯下身,抬手捻起她肩上的黑髮,啞啞的嗓音以一種抑揚頓挫的語調沉沉低喃,「美麗的公主獨自沉睡百年,等待王子吻上她花瓣似的紅唇。」說罷,他近乎神經質地低低笑起來,蒼白的手指順著她的臉頰滑下,落在白皙脆弱的脖頸上,「可惜這裡沒有王子,只有魔鬼呢……」
語琪不知該說什麼接上他近似自言自語的話,唯有沉默。
他似是不滿意她的安靜,鬆鬆握住她脖頸的手緩緩收緊,「一點笑容都沒有,這麼不樂意看見我?」他頓了頓,危險地眯起雙眸,「你對我有意見,嗯?」
她迅速扯出一個微笑來,「沒有,您誤會了。」
「笑得真是漂亮,」他眼中的陰鬱緩緩褪去,握住她脖頸的力度小了些,愛憐般地沿著她的動脈輕輕撫摸,聲音輕緩地道:「你要記住,無論怎樣,無論我做了什麼,無論我怎麼對你,我都是你的父親,你的長親,你的締造者。是我親手向你開啟了永生之門,引導你走向榮耀的新生,服從我的意志就是你存在的唯一意義。」
沉默了片刻,語琪垂下眼睫,定定地看著他手上的血色戒指,「是,父親大人。」
他低低地笑,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很好,就是這樣。」他輕輕用指腹摩挲她光滑冰冷的臉頰,「你必須愛我,以你所有的靈魂與忠誠。」
語琪不免怔了一怔,執行任務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被攻略對象這樣要求,不過這並不妨礙什麼,反正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有益於推動任務的完成。
「是,我將永遠愛您,以我全部的靈魂與忠誠。」
他緩緩笑開,暗紅瞳仁中閃爍著比寶石更為璀璨的光華,妖異而動人。
「這樣乖巧聽話,我都舍不得再生你的氣了。」他嘆息般地道,「可是如果太過簡單地原諒你,會把你寵壞的。」
聽到這樣的話,語琪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必將是懲罰,一時間不禁感到有些頭疼。如果說之前她所經歷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只是「太過簡單」,那麼「不那麼簡單」該是怎樣令人難以承受?
雖然為了完成任務她不介意承受一些痛苦,但是當一些犧牲是毫無意義的時候——比如這次——那麼避開也是情有可原的。
語琪坐正了些,「父親大人,請原諒我一時的莽撞,那時我並非有意冒犯您,而是……」
他的食指按住了她的上唇,蒼白的手指像是大理石一般冰冷而堅硬,阻止了她還未出口的解釋,「噓——」見她識趣地不再開口,他收回手笑了笑,「恐懼使你想要逃離。」
一瞬間,他的笑容竟讓人產生一種溫柔的錯覺,語琪很是愣了一愣,然後略帶遲疑地點了點頭。
「毫無疑問,你們都有充足的理由來解釋你們的冒犯。是的,十分充足且令人同情的理由。」他挑了挑眉,似是十分惋惜,「但是,錯誤的苦酒已經釀成,必須有人為它付出代價。」
他放下豎著的右腿,隨意地搭在左腿上,原本前傾的上身坐正了些,與她拉開了一些距離,唇角緩緩勾起涼薄的弧度,「你說是嗎,我的甜心?」
語琪沉默地靠在身後堅硬冰冷的棺材壁上,微微抬眼看他。
「多少人願意放棄一切來換取我給予他們初擁,而你,我親自選中的子嗣,卻在我賜予你永生後背棄了我,試圖私自逃離。」他危險地眯起雙眸,「你的所作所為就像是在我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你知道嗎?」
她略帶疲憊地搖了搖頭,「我很抱歉。」
他揚了揚眉,輕撫她柔滑的黑髮,「你讓我顏面盡失,我的小公主。不過,儘管你這樣傷我的心,我仍是打算原諒你。」
修長冰冷的手指穿過她漆黑如墨的長髮,貼著後腦緩緩向上,在撩到最高點時猛地抽離開去。折射著綢緞般光澤的黑髮揚起又垂落,在空中劃過極其漂亮的弧度。
微笑著欣賞完這一幕,他優雅地抬手打了個響指。語琪不明所以地抬頭,卻見一旁掩在黑暗中的門緩緩打開,穿著講究的俊美侍應側身而進,眨眼間便來到了兩人面前,恭敬地彎腰將手中實木托盤放下。
明滅的燭光下,兩隻水晶高腳杯折射著幽幽冷光,卻盛著截然不同的液體,一杯鮮紅似血,一杯透明無色。
在侍應無聲無息地離開後,他挑了挑眉,隨手將那杯無色的液體緩緩推到她面前,自己則端起另一杯,中指與無名指鬆鬆地夾著酒杯,朝她悠悠地揚了揚。
在這樣明顯的示意下,語琪只有遲疑地端起面前的高腳杯。
「乾了這杯,然後我會原諒你所有的冒犯。」他慵懶地看著杯中晃動的紅色液體,唇角揚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毫無疑問,杯中液體肯定不會是水那麼簡單,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聖水——蘊含著神聖的祝福,卻對血族有著無比巨大的傷害力。
看她臉上漸漸凝重的神色,他卻近乎愉悅地勾起了唇角,「看來我們的小公主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嗯?」 他頓了頓,揚了揚眉,低聲緩緩道:「不用害怕,轉瞬即逝的痛苦之後,你仍會是我唯一的子嗣、未來的繼承人以及最寵愛的孩子。」
明白無論如何也躲不了,語琪認命地緩緩地抬手,將酒杯往唇邊送去……
啪的一聲,水晶高腳杯摔落在地,黑髮少女痛苦地蜷縮起來。
他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將指間夾著的高腳杯放到一旁,優雅地抬手覆在她的頭頂,近似悲憫地輕聲道:「我原諒你了,孩子。」
他緩緩俯下身,擁住她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輕柔地撫著她單薄的脊背,微啞的嗓音猶如嘆息般響起,「我的寬容僅此一次,你要好好珍惜。」
即便蘭開斯特親王殿下在血族中位高權重,但他並不是一個好的教導者與引領者。
根據這些天的相處與觀察,很容易看出他並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如果違逆了他的意志,那麼不會有循循善誘,也不會有寬容理解,唯一能得到的只是冷酷的懲罰,足以讓靈魂都為之顫慄的懲罰,痛苦到你永遠不敢違逆他第二次。
其他長親會將新生血族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兩三年,將作為一個血族應該懂得的知識一點一點地灌輸給他們,他卻不是這樣。似乎是並不習慣有人在身邊,他總是獨來獨往,連一個隨從都不帶,語琪有時甚至會連著兩三天都見不到他的面,只有一箱又一箱昂貴的禮服被送來,而即使是這樣毫不負責的寵愛,他也不曾傾注半點耐心在其中——想送禮服便送了,卻從不曾問過她喜歡怎樣的款式和顏色。
除此之外,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懶得問,直接給她取了一個英文名——瑪格麗特,這樣近乎強制性地施與,根本絲毫都不尊重她的想法。
其實,作為高貴的第三代,他必然瞭解如何教導與引領一個新生血族,並且有充足的經驗和能力當一個合格而負責的長親,但是他卻懶於這樣做,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他對教導一個新生血族不感興趣,所以不願在這上面投入精力。
在他送來的禮服足足塞滿了兩個大衣櫥時,蘭開斯特家族百年未開的長老會議卻突然重開,而唯一的會議內容,卻是討論對語琪的處罰事宜。
黑色雕花大門緩緩打開,語琪被兩個蘭開斯特家族的長老以「護送」的名義押入議事廳。慘淡的月光從外灑入,冷冷地投射在中央的沉黑圓桌上,一眼望去,只見桌邊黑壓壓坐了數十個衣著講究但神情漠然的血族長老。
高高的穹頂之下,整個議事廳顯得格外空曠淒冷,遠處隱隱傳來野獸的悲鳴,襯得周圍更加悄然無息。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地看向門口,沉默的視線定定地鎖在語琪身上,那是無聲卻帶著重重威勢的排擠與抗拒。
換作一個普通女孩,在這樣的場合之下,就算他們什麼也不做也夠她膽顫心驚的了,好在語琪見過的世面不少,即使雙臂被兩個長老箝制住,她的脊背也挺得筆直,面無表情地跟他們對視,氣勢上並未弱了一分。
在一張又一張漠然的臉龐下,那唯一一張似笑非笑的面孔顯得格外突兀——他穿著幾可赴宴的黑禮服,靠坐在離門口最遠的位置上,淡金長髮被絲帶鬆鬆地束在腦後,戴著紅寶石戒指的右手蒼白而骨節分明,屈起的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點著桌面,整個人顯得慵懶而散漫,身上的威嚴卻穩穩地震住了所有的長老。
似乎是感覺到了語琪投來的視線,他漫不經心地抬起眼皮,懶懶地看了她一眼,漂亮的暗紅雙瞳之中沒有半絲安慰,只是隨意地移了移視線,看了一眼自己右邊的位置後再看向她,示意她坐到自己旁邊來,眉眼之間是根本不把這些長老放在眼中的高傲漠然。
看到他的這個眼神,語琪本就不怎麼緊張的心更是完全放下——在這個以如何懲罰她為討論中心的會議上讓她坐在這樣顯貴的位置,很明顯地說明了他要保她的態度。即使再怎麼不上心,她也是他唯一的子嗣,屬於自己人的範疇,被他劃歸到了自己的領地之內,自然是要保護的。
當然,不是因為喜歡而維護,而是因為他控制慾強到極致,無法容忍別人對他的所有物置喙,說得直白一些,他再不在乎的收藏品也不會允許別人碰上哪怕一下。
拜上次任務所賜,她對一些格鬥技巧已爛熟於心,輕輕一個動作便巧妙地掙脫了那兩個長老的箝制,瞬間便移動到了他右首邊的位置,恭敬而乖順地垂首立著。
在血族這個強者為尊的世界裡,只要有個足夠強硬的後台,無論犯下什麼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意思意思地小懲一下便算過了。所以即使跪下向這些長老祈求寬恕,都不如往他身後一站來得有效。
原本坐在他右首邊的是個黑髮碧瞳的血族長老,在他淡淡的一瞥之下有些不甘地堅持了幾秒,終是無奈地起身,將座位讓給了語琪,然後冷冷地看向下首的一個血族,逼迫他讓位給自己,就這樣,那些血族長老一個個地往旁邊移了過去,等到重新落座之時,剛才那種沉默的威勢卻已不再。
語琪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俯下身,低聲道:「夜安,父親大人。」
見他隨意地點了點頭,她才面不改色地在空出的位置坐下,冷冷地對上那些長老看來的視線。當退縮不能解決矛盾,那麼態度便要強硬起來,至少要讓對方知道你並不是可以任意拿捏的軟柿子。
半晌的沉默之後,剛才那個黑髮碧瞳的長老開口了,「殿下,瑪格麗特小姐不配做您的子嗣,她……」
「她配不配是我說了算。」繼毫不客氣的打斷之後,他雍容隨意地勾了勾唇角,戲謔地道:「算起來她的輩分可要比你高,理查德,你要清楚這一點。」
「可是她的行為是對您的侮辱,以及對整個蘭開斯特家族的侮辱!她讓我們顏面無存!」黑髮長老帶著顯而易見的憤怒盯著語琪低吼,「您應該把她……」
未等他說完,金髮親王便危險地眯起了雙眸,不怒而威的氣勢如同黑夜的滔天巨浪一般朝著他的方向碾壓過去,「我應該做什麼何時輪到你來多話?看來這些年我對你太過寬容,以至於你根本不明白你的身份!」
話音剛落,黑髮長老已經如斷線風箏般從座位上猛地飛起,直到重重地撞上那兩扇沉重的雕花大門才停下,緩緩滑落到地。
原本竊竊私語的長老們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金髮親王的身上,一張張面無表情的面孔下隱藏著不動聲色的驚訝。
近乎死寂的安靜中,他不緊不慢地撫摸著中指上的寶石戒指,漫不經心地開了口,「這麼多年過去,還是這麼不知死活,真是一點兒長進也沒有。」這話說得毫無指向性,像是在說理查德,卻更像是對著所有在場的長老。
撂下這一句話後,他緩緩地站起身,隨意地左右環視一圈,「她對我的冒犯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而至於你們……」 他頓了頓,勾起唇角,微啞的聲音再次響起,「顏面盡失又如何?作為我的子嗣,她有權將你們的尊嚴踐踏在腳下。」
一時間,幾乎所有的長老都瞬間變色。
他卻絲毫不在乎地輕蔑一笑,抬步朝門外走去,語琪一言不發地跟上,兩個同樣頎長的身影瞬間便消失在了門外幽邃的長廊中,只留下一群長老們相顧無言。
狹長漆黑的走廊之中,唯有鑲嵌在兩旁牆壁上的壁燈散發著微弱光亮,語琪盡力跟上他的速度,抓緊時機開口:「父親大人,對於剛才的一切,我十分感激。」
他回頭瞥她一眼,滿不在乎地道:「與你無關。」
語琪自然懂得他只是在教訓敢於挑釁他權威、試圖干預他決定的長老,但是明白歸明白,適時地表現感激可以為之後接近他的行為作鋪墊,使得她的親近不那麼突兀刻意。
冗長漆黑的長廊中,他微啞的聲音低柔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理查德愛上了一個叫伊麗莎白的法國女人。」 他頓了頓,勾起唇角,以一種毫不掩飾的嘲諷語氣道:「作為高貴的血族,卻喜歡上了自己的獵物,簡直是愚蠢至極。」
聯想到之前那位長老過於激烈的言辭,其後的原因似乎昭然若揭,語琪試探性地問:「他妄想讓您賜予伊麗莎白初擁?」
如果是這樣,那麼理查德對自己的敵意和不滿倒是可以理解了,只是她到底還是不明白,就算是把她除去,伊麗莎白也永遠不可能成為蘭開斯特的下一個子嗣——一個掌控欲極其強盛的上位者若去做一件事,只會因為「我想要這麼做」,而永遠不會由於「別人想要這樣」。
事實證明她的猜測是正確的,金髮親王挑了挑眉,略帶讚賞地瞥了她一眼,微微揚了揚唇角,「不算太笨。」
語琪微微一笑,腦中卻在進行另一項比對,根據所接收的資料,這部小說的男女主角就分別叫理查德和伊麗莎白,之前她並沒有下定論的原因是理查德這個名字實在是太過普遍,估計那數十個長老中就能找出七八個叫理查德的。不過現在,她可以確定,那個黑髮長老便是這部小說的男主。
與一般有關血族的小說不同,這部小說與其說是灰姑娘跟吸血族貴公子的羅曼史,不如說是一個女王的崛起歷程。原著中,伊麗莎白作為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子,為了獲得永生和力量,設計利用了血族長老理查德的感情踏足血族的世界,之後又跟數個血族的實權人物相交甚密,一步一步地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威望,最終靠著無比狠辣的手段取代了布蘭德·蘭開斯特,成為了血族歷史上第一任女性親王,被後世稱為「鐵血夫人」的存在。而理查德,即使屢次被利用卻仍對她深情不改,如同女王的忠犬一般跟隨在她左右,最終感動了伊麗莎白,達成美好結局。
語琪肯定伊麗莎白的野心和手腕,但是立場不同,她們從一開始便注定了要站在不同陣營。
見她低著頭怔怔出神,他危險地眯起雙眸,聲音含著毫不掩飾的不悅,「在想什麼?」
語琪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只是有些疑惑,那個伊麗莎白憑藉什麼魅力使得我族長老為她神魂顛倒。」
「女人的無聊把戲,只有蠢貨才會上鉤。」苛刻地點評一句後,他聲音微沉地道:「不要讓我提醒你第二次,在我面前,你所思所想的只能是我。」他頓了頓,驀地停下,十分粗魯地將她一把拽過,微微俯身在她耳畔輕柔地低喃,「再有下次,我會讓你體會到什麼叫作真正的痛苦。」
語琪一怔,旋即緩緩笑開,藉著兩人之間極近的距離,她大膽地抬手,輕輕拽住他黑禮服的下襬,垂著眼睫道:「永遠不會有下次,父親大人。」
他的視線掠過她攥著自己衣擺的細白手指,停頓了片刻後,又移到她低垂的精緻面孔上,勾起的唇角蔓延開戲謔慵懶的笑意。
他抬手輕柔地將她的一縷黑髮繞上自己的指尖,漫不經心地沉聲道:「就這樣愛上我了,嗯?」
未等她開口,他便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頭來同自己對視,暗紅的瞳孔中帶著感興趣的華光,像是打量一件有趣的藏品一般打量她,微啞的聲音低柔而慵懶,「還真是容易俘獲的少女心呢。」
語琪適時地移開了視線,壓低聲音緩緩道:「父親……」
他冰冷的指腹在她光滑的下巴上輕輕摩挲,唇角的弧度近乎愉悅,「閉嘴,甜心,現在我不需要你說任何話。」他頓了頓,貼近她,以一種近乎耳鬢廝磨的曖昧姿勢低喃,「你只需要回答一個問題——點頭或者搖頭。」頓了頓,他輕笑著問:「愛我嗎?」
執行任務以來,這一次事情的發展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簡直詭異到了一種奇特的程度。
但作為一個演技派,她還是緩緩點了點頭,並適當地表現出了不易察覺的羞澀與害怕被拒絕的不安。
「很好,我的乖孩子。」他滿意地笑了,一手將她攬到懷中,另一隻手強勢地按在她的後腦上,使她緊緊貼著自己,低下頭輕聲在她耳邊道:「那麼,如果我想要你死呢?我的小公主會為了我去死嗎?」
語琪只覺得以往的所有經驗都在此刻化為虛有,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這樣的問題,簡直讓人不知如何回答。若是搖頭,那麼肯定對完成任務不利,但若是點頭,那他真的要求她立刻去死,她該如何應對?
跟別的情侶打情罵俏的隨意發問不同,這些反派的思維本就與常人不同,而明顯有些神經質的他提出這種問題,應該不只是問一下的程度,很有可能他是認真的。
見她就此沉默,他緩緩將她推離懷中,漫不經心的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失望,微啞的聲音低緩地在靜謐的冗長走廊中流淌,「看來你愛我愛得還不夠,甜心。」說罷,他輕柔地握住她的手,不容拒絕地將自己的衣擺從她手中緩緩抽離。
他帶著慵懶隨意的笑意鬆開她的手,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語琪在原地呆了片刻,明白要是就這麼讓他離開,下次再要攻略,難度或許便要更上一層樓了。她咬了咬牙,猛地移動身形追了上去,在靠近他的瞬間張開雙臂,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在他開口之前快速地道:「除了死亡,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
若是換作以往,被她這樣阻住離開的腳步,他或許會將之定義為無禮的冒犯,但是現在他卻頗感有趣,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問:「任何事?」
沉默了片刻,語琪輕聲答道:「是,任何事。」
他在原地靜靜站了片刻,然後輕柔地拉開了她的手臂,優雅地緩緩轉過身,重新與她面面相對,似笑非笑地低頭看她,微啞的嗓音低沉而魅惑,「那麼,就讓我看一看,我們的小公主有多愛我。」
語琪緩緩抬起頭,只見那雙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漂亮紅瞳之中泛著近乎愉悅的光,用一個並不恰當的比喻,就像是寂寞無聊了許久的孩子,終於發現了一個可以打發時間的玩具,眼中混雜著難以掩飾的興奮,以及躍躍欲試的迫不及待。
她安靜地任他打量,同時心底湧出一種不妙的預感。
他慵懶地眯起眼,繞著她緩緩走了一圈後停了下來,帶著純然的惡意勾了勾唇角,用那近似於蠱惑的聲音低低命令道:「躺下。」
語琪愣了一愣,「在這裡?」
「是的,在這裡。」他輕柔地答,「不是愛我嗎,難道連這你都做不到?」
儘管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是就此時的情況而言,她只有順從這一個選擇。她認命地緩緩蹲下身,在冰冷的走廊坐下,最後仍是帶些疑惑地看向他,「躺下?」
他優雅地點點頭,「是的,躺下。」
她帶著滿腹疑問,緩緩地仰面躺下,將雙手交疊放於腹上,規規矩矩地躺好,「像這樣?」
話音剛落,他便似笑非笑地在她身旁蹲下,含著笑意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看得她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躥到頭頂。
他抬手在她的頭頂輕撫一下,微微一笑,聲音輕柔地命令道:「打個滾,小公主。」
這個命令的內容是如此的詭異,以至於她下意識地便問出了聲:「什麼?」
他略帶不滿地眯起了雙眸,聲音微沉,「我說打滾,現在,立刻!」
聽出了他聲音中明顯的不悅,語琪立刻照做,側身滾了幾圈後才停下來。
就算走廊中除了他們兩個別無他人,做這種事情還是有些太過愚蠢,她近乎祈求地回身望向他,卻見他嘴角噙著戲謔的笑意,蒼白修長的食指朝她勾了勾,毫不留情地道:「滾著回來。」
語琪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才慢吞吞地滾回了他腳下。
「手給我。」下一個命令隨即而來。
幾乎已經麻木的她想也未想,直接將左手伸給了他。
「學貓叫。」
她已經懶得再抗拒,她直接喵了一聲,而該死的追求完美的職業素養在此刻不合時宜地體現了出來,她竟下意識地學得惟妙惟肖。
這一聲婉轉悠揚的「喵」,再配上她乖乖地將手放在他掌心的樣子,像極了仰躺在地上、撒嬌地將肚皮露給主人的貓,他終於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他這一笑讓語琪瞬間愣住,她有些發愣地緩緩抬起頭看他。不同於以往那種虛假的笑容,這次他的笑容很真實,真實到讓人不敢置信。這樣的人會在某一天對你露出真心的笑意,似乎是一件永遠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事實的確如此,那暗紅雙瞳第一次看起來不那麼晦暗深邃,在笑意之下顯得透徹乾淨,彷彿毫無雜質的上等瑪瑙,折射著漂亮得令人屏息的光華。
笑罷,他才意識到她一直怔怔地看著自己,於是緩緩斂起笑容,丟開她的手,屈起食指毫不客氣地在她飽滿光滑的額頭上重重一叩,似笑非笑道:「起來吧,小蠢貓,躺在地上很舒服嗎?」
語琪眨了眨眼,緩緩抬手摀住自己的額頭,仍是有些發愣地定定看著他。
他優雅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唇角揚起一抹帶些涼薄的笑意,「你以後會懂得,在無聊得足以令人發瘋的永生中,你必須學會為自己找些樂子。」
她從冰冷的地上坐起身,仰起臉看他,「我就是您的樂子?」
他唇角的笑意緩緩凝結,暗紅的雙眸危險地眯起,聲音輕柔卻冰冷,「你這是在對我表示不滿?」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盯著她漆黑的眸子,「所謂的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就是這樣?你的愛就只有這種程度?」
語琪沉默了片刻,輕輕地扭開臉,從他的手中掙脫開來。
他的臉色因她的這個動作瞬間沉了下去,暗紅幽邃的眼底飛速劃過一絲被冒犯的怒意和冰冷的殺機,但是下一秒,所有的神色都瞬間凍結在眼底,他錯愣地低頭看她。
語琪低垂著臉,半閉著眼,用光滑的臉頰輕輕地在他掌心磨蹭了兩下,停頓了片刻後微微退開一些,緩緩地仰起臉,看著他的眼睛,輕輕綻開一個無比柔軟的微笑,然後微微啟唇,近乎完美地模仿起貓叫。
那聲音輕柔而纏綿,像是剛剛出生的奶貓在呼喚母親,又像是在向信任依賴的主人軟聲撒嬌。
她一低頭,用頭將他垂下的手輕輕頂起來,蹭了蹭後才微笑道:「能夠博父親大人一笑,是我的榮幸。」
片刻之後,他才回過神來,緩緩收回手,低聲道:「起來吧。」
語琪看了看他,應了一聲後順從地站起身來。
兩人安靜地對視了片刻,他緩緩笑起來,慵懶而優雅地抬手,漫不經心地幫她理了理壓出了些褶皺的禮服,微啞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天鵝絨的質地,「你過關了,我的小公主。」
語琪不明所以地仰起臉看他,「嗯?」
他勾了勾唇角,輕輕拍了拍她手肘上蹭到的灰塵,「為了獎勵你的努力演出,我帶你去看點有趣的東西。」
語琪愣了愣,忍不住微笑,張開手臂就要湊上去抱他,卻被毫不留情地擋開。
他的面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將她止在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皺了皺眉沉聲道:「你髒死了,就站在那裡,別湊過來。」
她一怔,卻還是聽話地站在原地,只是一雙漆黑的眼珠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看起來頗為可憐巴巴。
他眯起雙眸看她,並不為所動,而是毫不留情地命令道:「在我等得不耐煩之前,回去換身禮服,把你自己弄乾淨些。」
昏暗的夜色籠罩之下,死寂幽謐的古堡中悄無聲息,安靜得猶如墳場。
錯雜彎曲的藤蔓任意生長,枯敗的灌木叢雜錯落,月色幽幽鋪灑下來,將斑駁的樹影投照在灰撲撲的牆壁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並肩穿行,帶著殘影飛速掠過滿地散落的石塊和七歪八倒的石雕。
最終,在離古堡不遠的一處隱蔽洞穴前,兩人停了下來。
一眼望去,這彷彿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洞,你不知道裡面藏著什麼東西,只能聽到撲棱棱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在洞穴深處迴響。
語琪猶疑地偏過頭去看他,「我們要進去嗎?」
他習慣性地撫摸了一下寶石戒指,慵懶隨意地眯起眼,悠悠然道:「不,這是布魯克斯的領地,他的王國。等待被接見才是訪客該有的禮節,貿然闖入是十分失禮的行為。」他頓了頓,隨意地瞥了她一眼,在望見她明顯帶著詫異的神色後皺了皺眉,「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對於我所認可的存在,我一向都會給予充分的尊重。」
話音剛落,數百黑影便蜂擁著從洞內呼嘯著飛出,一時間只見眼前都是紅瞳的蝙蝠,它們圍繞著以兩人為中心、以十米為半徑的區域不停地盤旋飛翔,黑色的翼膜幾乎遮蔽了頭頂的所有天空。儘管它們從不往兩人身上撞,但經過與它們的幾次擦肩而過後,語琪還是不動聲色地往金髮親王身邊挪了挪。
他感覺到了她的動作,唇角勾起一抹明顯帶著戲謔的笑意,輕柔的聲音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害怕?」
現在的語琪已經不會對什麼東西產生特別恐懼的感覺,但是蝙蝠畢竟不是一種可愛的動物,但凡是正常人,或多或少總會覺得抗拒。
只是還未來得及開口回答,她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他一扯,重心不穩之下,猛地朝前邁了一步,幾乎同撲面而來的蝙蝠撞上。
雖然不至於尖叫著跑開,但她仍是下意識地合上眼偏過頭,卻沒有等來預料之中的利爪或是別的什麼,唯一的感覺就是它們帶起的氣流將垂在耳畔的長髮揚起,癢癢地拂過耳郭。
睜開眼後,她沉默了片刻,回過頭去看他。
似乎是耍了她一道讓他心情不錯,對上她的視線後,他勾了勾唇角,「恐懼來源於未知,真正體驗過後,便不會再感到畏懼。」
雖然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是語琪很清楚,他只是又一次從她身上找到了樂子。
語琪無奈地回過頭去,卻發現那些蝙蝠安靜了下來,滑翔的速度也減緩了,彷彿是在等待著什麼。
黝黑的洞穴內響起呼呼風聲,一隻銀灰色的大蝙蝠以一種優雅的姿態緩緩滑翔而出,幾乎長達兩米的翼膜上覆著一層泛著柔亮光澤的絨毛。它的身體跟狐狸幼崽差不多大小,胸前有一圈月牙形的白色絨毛,看上去比其他蝙蝠漂亮許多。
它在兩人頭頂慢悠悠地盤旋了一圈,輕巧地落在旁邊的樹杈上,頭朝下倒掛著,寬大的翼膜緩緩收攏,像是銀灰色的披風一般交疊於身前。
語琪跟著他走過去,有些不明情況地問:「它就是布魯克斯?」
金髮親王嗯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在銀灰色蝙蝠頭上撫摸了兩下,微微一笑,「它已經五百多歲了。」
語琪打量著他輪廓深邃的側臉,竟在那暗紅瞳仁的深處發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一時間不禁愣住了,只隨意地附和了一聲,「真難得,這麼長壽。」
他聞言收回手,唇角蔓延開冰冷嘲諷的笑意,暗紅雙瞳緩緩眯起,聲音輕柔得宛如嘆息,「難得?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永不衰敗的生命,不是神的寬容,而是世上最惡毒的詛咒。」
很明顯,這話與其說是在說布魯克斯,不如說是在說他自己。
語琪仔細地看著他,試探性地道:「可是,父親大人,當初您跟我說,成為血族意味著永生,從此不再面對痛苦與死亡,享受無與倫比的樂趣……」
他挑了挑眉,斜睨她一眼,「我這麼說過?」
見她點頭,他漫不經心地抬手撓了撓布魯克斯的下巴,唇角揚起一個魅惑卻邪氣的笑容,滿不在乎地道:「那就是我騙你的。」似乎是還嫌打擊她打擊得不夠,他偏過頭去看著她的眼睛,「等過上一兩百年,你會懂得所謂血族,」似是嘲諷,又似是自嘲,他勾了勾唇角,冰冷在暗紅瞳孔中蔓延,「就是背著神的詛咒,戴著永生的枷鎖,在永無休止的歲月中獨自腐爛,直到這個喧鬧而繁華的世界上,記得你名字的人,只剩下你自己。」輕柔的語氣帶著刻骨的譏諷,以及不知是針對什麼的不易察覺的恨意。
語琪試圖在他眼中找出哪怕一絲悲哀,但是沒有,有的只是冰冷的麻木——不過或許,有時候痛苦到了極致,便只剩下麻木了。
「父親大人,」沉默了片刻,她輕聲開口,聲音輕柔和緩,「我可以知道嗎,您的名字?」
他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並不作聲,卻將手遞到唇邊,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咬,在食指一側留下兩個深切的血洞。而他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之後不緊不慢地將手遞到布魯克斯面前。
銀灰色的蝙蝠默契地湊過來,安靜地舔舐著源源不斷流出的暗色鮮血。
片刻之後,他隨意地將仍帶著斑駁血跡的手收回來,看也不看地便伸到她唇邊命令道:「你的獎勵,舔乾淨。」
語琪下意識地握住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手,不明就裡地抬頭,「什麼?」
他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嘲諷地看她一眼,簡明扼要地解釋:「血族的力量大多蘊含在血液之中。」他頓了頓,皺眉看著快要滑落的血滴,危險地眯起雙眸,「敢浪費一滴,你就死定了。」
聽他這麼說,語琪連忙低下頭,迅速地含住了他的食指指尖,淡粉色的舌頭輕輕一卷,將那快要滴落的血珠迅速舔去。
子嗣與長親之間的親密度僅次於伴侶其實是有原因的,經過初擁之後,長親的血液就會融於子嗣的血管之中,而兩人之間會因血液產生某種奇特的聯繫,而當他冰冷的血液流入口中時,語琪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奇異的律動。像是兩人的血液被緊緊連成了一體,以同樣的速度與力度流淌過血管,皮膚與骨骼彷彿於此刻消失,只剩下血肉交融的感覺,清晰而強烈。
一種不屬於自身意志的強大慾望在她身體深處騰起,讓人想要離血液的主人近一些,更近一些,然後緊緊相貼——幾乎比春藥的效果更加顯著,語琪憑藉自己強大的控制力才沒有失態地湊上去。
意識迷糊之中,她聽到他的聲音響起,帶著微啞的低沉。
「夠了,瑪格麗特,停下。」
合上雙眸,她以遠超常人的意志力緩緩退開,低垂著頭,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冷靜下來。
沉默的氣氛持續了片刻,被他打破。
「安瑟艾爾,我的名字。」他勾了勾唇,帶著涼薄意味地道:「我都不記得上一次被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時候了。」
語琪一愣,然後立刻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剛才提的那個問題,本著良好的敬業精神,她輕聲道:「我會記得您的名字,父親大人。」她頓了頓,緩緩地加上一句:「至少在我化為灰燼之前,這世上會有第二個人記得這個名字。」
語琪的聲音輕緩而柔軟,像是這世上最溫柔纏綿的誓言。
如果這話是說給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聽,那麼攻略任務或許會立刻完成,可惜她面對的是一個心比大理石還冷硬的血族。
金髮親王看了她片刻,卻是輕笑一聲,隨意地點了點頭,像是敷衍鬧騰不休的孩子,「很好,不錯。」
很顯然,他並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就像是聽到女兒說以後要如何孝敬自己的父親,在並不怎麼相信的情況下漫不經心的回答——有時候並非不想要這樣的回答,而是不相信能夠得到。
對於血族而言,生命是一座漫長到沒有盡頭的獨木橋,哪怕有時會與別人的軌道瞬間相交,但結果終究只會是擦肩而過,你最終仍會是一個人。那些說過愛你的人漸漸遠去,曾經並肩的朋友成為記憶,然後這個偌大的世界只剩下你自己,你不再記得任何人的音容笑貌,甚至連他們的名字也變得模糊不清。
就像是一場原本盛大而絢麗的電影,所有曾經令人刻骨銘心的角色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遠去,成為無關緊要的背景,而在最後的最後,唯一的強光突兀地照在你的身上,形單而影只,像是無聲的獨幕劇。
他根本問也不問便隨意地給她取了個名字,便是因為在他看來,終究會離自己而去的事物,沒有銘記的意義。
語琪本以為他帶自己來這裡就是為了讓她充當拭血的餐巾,但事實證明她錯了,由於不知從何而來的興致,他開始訓練她快速移動時的速度和技巧。
他的訓練方式同毫無耐心的性格很符合。沒有要領講解,也沒有親身示範,而是讓她直接開始實踐。
他隨意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石,半眯著雙眸偏頭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一彈指。巨大的力量推動之下,那塊碎石離開他的指尖,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極速向前。
並不需要他多說,語琪便已識趣地追了上去,只是她還未掠出多遠,那塊石子已經在數十米外落了地。
還未等她停住去勢,身後又傳來石子與空氣極速摩擦的聲音,只是方向卻不是往這裡,而是正好相反。語琪咬牙,硬是頂著巨大的慣性在空中轉了個身,朝著第二顆石子而去。
同金髮親王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看到他唇角揚起一抹戲謔的笑容,不知為何,她覺得那其中似乎帶著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這樣來回了數十次,他似乎玩夠了這個近似於扔飛盤讓狗狗去撿的遊戲,扔掉手中的石子,刻薄地評價道:「行了,以你那可憐的能力,估計也只能到這種程度。」他頓了頓,看著半撐著膝蓋努力平復的語琪,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毫無同情意味地問:「很累?」
語琪聞言緩緩抬起頭看他,勉強笑了笑,「還好。」
他滿意地點點頭,繞著她姿態優雅地轉了一圈,「既然不累,那麼……」他緩緩笑開,回頭望了那銀灰色的蝙蝠一眼,「布魯克斯,帶她感受一下什麼才叫真正的飛行。」
話音剛落,布魯克斯便鬆開了爪子,從樹杈上落下後展開翼膜,優雅地在她面前盤旋了一圈,而後猛地轉身朝一旁的樹叢深處扎去。
他斜睨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愣著幹什麼?跟上啊!」
無奈之下,語琪只得再一次追上去。
作為一隻活了五百多年的蝙蝠,布魯克斯顯然深諳飛行的技巧,即使在處處有障礙的樹叢中,它也盤旋自如,不斷地變化著方向,避過樹幹和枝葉等障礙,且速度不曾慢下來一絲一毫。
若不是上一次的任務奠定的經驗基礎,語琪或許跟都跟不上,但即使如此,跟著布魯克斯穿越了整個樹林之後回到原地的她仍然狼狽不堪,身上華貴的禮服被樹枝劃出了多道破損,手臂上也多了幾道正在緩慢癒合的傷痕。
她無奈地在金髮親王面前停下,等待著有可能遭受的奚落或是別的什麼。
他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最後似笑非笑地托起她的下巴,聲音輕柔得彷彿呢喃,「可真是狼狽又難看……」雖然這麼說,但是毫無疑問,他此刻的心情是愉悅的,暗紅雙瞳中含著怎麼也掩不去的笑意。
停頓了片刻,他抬手從她的黑髮間挑出一片半枯的樹葉,終於再也忍不住,偏過頭去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未等她開口說些什麼,他便一手撈過她的腰,帶著她飛速朝古堡掠去。
這個姿勢並不舒服,但是語琪並未抱怨,而是藉著機會抱住了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胸前的禮服外套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她在做什麼小動作,卻並未阻止,只是勾著唇笑了笑,「對我撒嬌是沒用的。」
語琪沉默了片刻,仰起臉看他,「父親大人……」
他抽空低頭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嗯?」
「您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原本高速的移動似乎因這個問題停滯了一下,片刻之後,她聽到頭頂傳來他微啞的聲音,「愚蠢的問題,我不會喜歡上任何女人。」
「為什麼?」
他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因為毫無意義,愛情只能帶來痛苦,除此之外毫無益處。」
語琪思索了片刻,仰起臉看他,「那麼我怎麼辦?」
他皺了皺眉,不明所以,「什麼?」
「您知道的,我喜歡您。」她輕輕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您不會喜歡上我的話,我該怎麼辦?」
沉默了片刻,他輕聲開口,語調慵懶而隨意,「那麼看起來你只有準備好接受痛苦了,我的小公主。」
「不能試一試嗎?我會努力做一個好伴侶,永不背叛您。」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緩緩收斂起唇角的笑意,帶著罕見的認真低聲道:「去看清楚你的心,你所謂的喜歡是否只是被我們之間特殊的聯繫所迷惑。許多新生血族都會犯這個錯誤,將血液之間的吸引錯當成愛情。」
回到古堡,他直接將她扔在大廳之中便要離開。
語琪穩穩落地,揚聲叫住了他,「父親大人……」
高挑頎長的身影停頓了片刻,終究還是轉過身來,微啞的聲音輕柔而慵懶,「就這麼捨不得我?」
語琪笑了笑,緩緩地走向他,黑色裙襬在身後逶迤蔓延,「如果一直見不到您的話,我該如何看清楚自己的心?」
他撫了撫自己手上的寶石戒指,頗為優雅地笑了,「瑪格麗特,你似乎並不明白,於我而言更有利的,是你一直被迷惑……」 他頓了頓,見她似乎並不明白,漫不經心地解釋:「那樣你便會死心塌地地跟隨在我身邊。」
「可若是您不喜歡我的話,我的跟隨又有什麼意義?」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輕笑一聲,暗紅的雙瞳微微眯起,「我並不喜歡蘭開斯特家族,但我仍不願意將它交給別人……」他看著她的眼睛,緩緩地低聲道:「真正想要的東西我已經永遠失去了,所以現在,即使是不那麼感興趣的東西,我也會牢牢握在手裡。」
「您的意思是,即使對我並不感興趣,您還是……」
語琪的話剛說到一半便被他打斷,他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在她的唇上,帶著冰冷的溫度。他俯下身,笑著捏住她的下巴,「不,我對你十分感興趣,你是這數百年來唯一讓我感到有趣的存在。」他頓了頓,似乎很是惋惜地接著道:「可惜的是,我很清楚我不會愛你。」
她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輕聲開口:「既然我並不會讓您感到無趣,那麼我是否有那個榮幸陪伴在您身邊?」
他帶著似有若無的無奈看她一眼,輕輕笑起來,「固執的小公主。」他緩緩地直起身,慵懶地勾了勾唇角,「你贏了,甜心。」
從那天起,她開始被允許自由出入他的房間。
作為蘭開斯特的族長,他的房間無疑是整個古堡中最華麗的。兩扇終日緊閉的落地窗被層層疊疊的深紅色窗幔遮擋,明滅的燭光之下,可以看見覆在地上的白色長毛地毯泛著柔潤的光澤,如果光腳踩在上面,那柔軟的白色長毛可以足足淹沒到腳踝。
房間四壁掛著精美的壁毯,正中央則擺著一副華貴典雅的深黑棺材,在雪白地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沉重。
除了角落裡的一隻烏黑髮亮的紅木衣櫥和一把鋪著白毯子的安樂椅之外,整個房間再無其他東西,顯得富麗堂皇卻格外空蕩。
那把舒適的安樂椅被放置在距離壁爐很近的地方,只是血族並不在意天氣是否寒冷,所以那壁爐已長久不曾用過,裡面覆了一層薄薄的灰。
對於並不想要的壁爐的存在,金髮親王是這樣解釋的,「我們的心臟早已冰冷死寂,它不再跳動,於我們而言也不再具有意義,但是卻沒有一個血族試圖把它從身體裡挖出來。」他說這話時慵懶地眯著雙眸,像是在談論壁爐或是心臟,又像是在談論別的什麼東西。
與初識的時候相比,他似乎不再用對待獵物的態度對待她,儘管有時候也會惡劣地逗弄她,但是語琪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其中明顯的不同:一開始時,他就算是微笑著,身上也經常會散發出冰冷的殺機,但是現在,他再怎麼耍她,身上的氣息都很平和,就像是公獅子偶爾會去咬小獅子,但你可以很輕易地感覺到,其中並無傷害的意思。
除此之外,他似乎漸漸允許她瞭解自己的想法,偶爾會跟她談論一些事情,關於永生,關於血族,關於死亡,甚至關於壁爐。儘管由於血族所堅持的貴族腔調,這些言論無一例外地帶著濃郁的文學氣息,必須要加以分析才能真正瞭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無論如何,他漸漸變得像一個合格的長親,教她血族該會的一切技巧,告訴她該如何打發重複又重複的無聊日子。他教她跳舞,從列隊舞蹈到圓圈舞蹈,教她畫畫,彈宮廷舞曲,甚至是騎馬——就像是所有無所事事的貴族都會過的日子。
血族漫長的生命只能這樣打發,而所謂貴族的優雅,就在這日復一日中深深刻入每一個血族的骨中,融入舉手投足和一言一行之中。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一個血族的資歷和地位,一個訣竅就是看他的言行舉止是否優雅貴氣,如果不,那麼你幾乎可以肯定他只是一個新生血族。
扯遠了,回到正題。
毫無疑問,語琪是個好學生,不但一教便會而且會舉一反三,更重要的是,她的態度認真,從不敷衍。這樣天賦異稟又肯努力的學生,無疑十分討老師的喜歡,哪怕這個老師再苛刻。
其實一開始他只是興致來了隨意提點幾句,後來似乎發現教導這樣一個學生並不如想像中令人厭煩,而且可以打發時間,於是漸漸認真了起來。無論怎樣,當你開始為一個人投入心血,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便會不知不覺地增長。
如果說之前的語琪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個有趣的寵物或者玩具,那麼現在的語琪更像是一個得意弟子,一個由他親手打造出來的完美藝術品。
以前他送來的一箱箱禮服都是不曾經過任何挑選的,而現在他甚至會高價聘來數個一流的裁縫,讓他們按目前最流行的款式給她量身定做禮服。無事可幹的時候,他便慵懶地靠在那個扶手椅中,漫不經心地看她一件件地換上衣櫥中的禮服,在他眼前輕盈而優雅地轉上幾個圈。
他一直叫她「小公主」,但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地變成了他所寵愛的公主,整個古堡之中於他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大約三個月之後,語琪估計好感度刷得差不多了,可以嘗試一下再次告白的時候,他卻不知為何突然離開了古堡,一連數天都沒有回來。好在她從來都捺得住性子,既然他不回來,那麼她就窩在那張安樂椅中靜靜地等,實在無聊就翻一翻書,看累了就看著壁爐發呆。
終於,七天之後,他回來了,在幾乎快要破曉的黎明。
這個時候,血族一般都會躺入自己的棺材,在沉睡中等待夜幕降臨。語琪運氣頗好,她看書時不知不覺便窩在椅子中睡著了,所以他一回來便看到了她。
其實她從來淺眠,在門被打開的瞬間便醒了過來,只是仍閉著眼睛,彷彿還在沉睡。好在血族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他不可能看出來她在裝睡。
他冰冷的指節輕輕彈在她腦門上,熟悉的微啞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慵懶而漫不經心的意味,「起來,小懶貓,快天亮了。回你自己的棺材裡睡。」
她輕輕皺了皺眉,沒有睜開眼睛,只迷迷糊糊地喚,「父親大人?」
他微微一笑,抬手用力揉了揉她的黑髮。
她彷彿並沒有反應過來,緩緩地睜開雙眸,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您回來了?」
「嗯。」他隨意應了一聲,隨手拾起她手旁的厚皮書扔到一旁,隨意地問:「怎麼睡在這裡?」
語琪並不作聲,而是半跪起身,抬手緊緊抱住他的腰。有的時候,一個簡單的擁抱比「我想你」更能表現出思念的力度。
「父親大人,」明滅的燭光之下,語琪輕聲開口:「我想我看清楚自己的心了,很清楚。」
他輕笑一聲,並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任她抱了片刻後將她緩緩推開,「天快亮了,你該回自己的房間了。」
說完之後,他隨意地拍了拍她的頭,轉身朝房間中央走去。
語琪沉默地看著他將棺蓋輕而易舉地推開,姿態優雅地躺入其中,就在他伸出手要將棺蓋合上的時候,她卻動了。
僅僅是瞬間,她便從安樂椅中消失了,再出現時已經站在了房間正中央,蒼白的手按在了棺蓋上,阻止了它的合上。
若是放在以前,這樣明顯的違逆行為毫無疑問會招來他冰冷的怒氣,或許還有殺意,但是現在,金髮親王在片刻的愣怔之後卻露出了頭疼而無奈的神情,就像是一個被任性的女兒纏著的父親。
他揉了揉眉間,撐著上身緩緩坐起來,「好吧,你要談什麼?你不像你想像中那般愛我?」
語琪細細觀察了一下他的神情,很明顯地感覺到他此刻的疲憊,略微遲疑了一下,她輕聲問:「您很累嗎?」
金髮親王挑了挑眉,饒有興趣地靠在棺材壁上看她,「如果我說是的話,你能放過我然後回你的棺材睡覺嗎?」話音剛落,他便看出了她神情中的意思,於是嘆了口氣,往旁邊挪了挪,「好吧,我狠心的小公主,進來跟你可憐的父親說說你的新發現。」
按照以往的原則,在他清晰地表達了意願之後,她必然會順從,只是這一天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若是就這樣簡單地放棄,或許就再也沒有告白的機會了。
語琪帶些歉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很抱歉打擾您的休息,父親大人,但是……」
「行了,這世上我也只願意被你打擾,別說廢話了,進來。」他乾脆利落地打斷了她的道歉,一手將棺蓋推開了大約二分之一,示意她躺進來。
親王級別的棺材,無論是質量還是大小,都是一等一的,即使並排躺進兩個人也綽綽有餘,何況他們都是頎長瘦削的身材。
在棺蓋重新合上、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後,語琪沉默了片刻,往右邊挪了挪,直到挨到他的左手臂才停了下來。
他感覺到她的接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膀,在一片黑暗中挑了挑眉,略帶戲謔道:「現在說吧,你還愛我嗎?」
他這樣調侃的態度顯然不利於營造深情告白的氣氛,語琪只得沉默了片刻,在兩人之間的氣氛歸於平靜之後才緩緩道:「父親大人,其實一開始您對於我而言,是整個古堡最令人畏懼的存在。」
漆黑一片之中,她聽到身旁傳來一聲輕笑,微啞的聲音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看得出來。」
「但是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是您將我從陽光下帶離。」她的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其實那兩個長老帶我走進會議廳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像看上去那樣鎮定,我很慌很慌。圓桌旁坐著的都是陌生的身影,他們的眼睛裡都帶著冰冷的排斥,在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在這個可怕的地方孤立無援,所有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敵意,我沒有任何依靠。」
這次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地保持沉默。
「可我看到了您,然後您讓我坐到您身邊去。」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在那一瞬間,我知道在場的所有人中,您是唯一一個站在我這邊的。」
面對著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他嘆息般地道:「我只站在我自己這邊,我說過,那與你無關……」
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麼說,語琪緩緩接上,「無論如何,從我在您身邊坐下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恐懼。曾經我畏懼您,但是自那時起,是您讓我不再畏懼。」
他冰涼的手指在她臉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雖然我從不曾懷疑過自己的魅力,但是我的小公主,你還真容易拐騙,這麼就動心了。」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動心,也不能保證那時我對您的感覺是依賴還是喜歡,但是父親大人,這幾個月與您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從出生到現在度過的最愉快的時光,不是因為您的血液對我的吸引,也不是因為我學會了怎樣跳宮廷舞或是其他,只是因為您在我身邊。」她緩緩抱住他的腰,「您外出的這幾天,我想念的並不是您血液的味道,而僅僅是您。我很清楚,我是愛您的,就像那時我向您承諾的那樣,以我全部的靈魂與忠誠。」
黑暗使視覺失去了作用,卻讓觸覺更加敏銳,語琪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在自己臉頰上緩緩滑動的指尖停了下來。
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堅定,流轉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即使永生是神的詛咒,但如果能夠和您在一起,那麼於我而言它便不再是來自地獄的苦酒,而是永恆的蜜液。」語琪合上雙眸,在漆黑一片中摸索著環住了他的腰,微微偏過頭靠在他胸前,低低地道:「即使以後的漫長歲月模糊了記憶,讓我不再記得自己叫什麼,但安瑟艾爾蘭開斯特這個名字依舊會是我此生最清晰的記憶,我保證。」
他安靜地任她抱著,不作聲,也沒有任何動作,沉默的氣氛漸漸在兩人之間蔓延,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對自己的告白做出任何回應時,他卻緩緩開口,聲音不復往日的慵懶隨意,平靜的語調中有幾分滄桑甚至沉重,「很久很久以前,我愛上過一個叫安吉莉亞的女人,她漂亮、優雅、強勢而富有魅力,但是她給我的只有痛苦,無止境的痛苦。如果當時沒有布魯克斯在我身邊,我不可能撐下來。我沒有再承受一次的勇氣了,我的小公主,不是你不夠好,只是我不會再愛上誰,但無論如何,你會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還未等語琪開口,棺材外便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似乎是有人走了進來。
下一秒,一個陌生的女性嗓音在外優雅地響起,帶著掩飾得很好的不悅,「安瑟艾爾,為什麼我的房間裡有別人的棺材?你讓誰住了進去?」
語琪從未聽過有誰這樣直接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姓氏,可見這位小姐或是夫人跟他關係極為親密。根本不用猜測,她幾乎不帶任何懷疑地在他胸前輕輕劃下幾個字母——安吉莉亞?
他淡淡嗯了一聲後沉默了片刻,連棺蓋也沒有推開,只淡淡揚聲道:「隨便去找個房間睡下,安吉莉亞,天快亮了。」
語琪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他平靜的聲音中所含著的不悅,於是謹慎地沒有再開口,而是等著外面那位小姐的反應。
或許所有的女人都容易犯一個毛病,從來都認為那些曾經追求過自己的男人會一直對自己百般容忍,滿足自己所有任性的要求,所以從不懂得收斂。
「可你知道,我睡慣了那個房間,如果換一個的話我肯定會失眠。現在那個房間裡住著誰,讓她搬出去不行嗎?」
語琪清晰地聽到了她說的每一個字,但是她保持了完美的沉默。在這種情況下,因為被冒犯而去跟對方爭吵對完成任務沒有任何益處,甚至會破壞自己的形象。有的時候,比起寸土必爭,暫時性的退讓會帶來更多好處。
他的手輕輕滑下,放在她的手臂上握了握,像是無聲的安慰,然後她聽到他微啞的聲音低低響起,帶著毫不客氣的意味,「這麼多年過去了,安吉莉亞,現在你只是我的客人,而作為主人我不想對客人太過失禮。不要再多說什麼,去找個房間睡下。」
作為一個能夠讓他愛上的女人,安吉莉亞顯然足夠聰明,懂得如果再堅持下去只有自取其辱。沉默了片刻之後,她輕笑一聲,「我為我剛才的無禮感到抱歉,安瑟艾爾。」她頓了頓,輕聲道:「那麼,晚安。」
門再次關上,周圍恢復了安靜。安吉莉亞十分識趣地離開了。
短短幾句話,便能知道她必然是一個十分識時務的女人,一個強大的對手,如果硬碰硬的話,就算是贏了也必然會讓自己狼狽不堪。
語琪思索了片刻,輕聲問出口,「您仍愛她?」
他保持了片刻的沉默,卻感覺到她挨著自己的身體變得微微僵硬,不禁嘆了口氣,「我早已不再愛她,但是也無法在她捲入麻煩時冷漠地旁觀。安吉莉亞此刻正被一個家族追殺,我不可能在這種時候趕她走。」
她明白此時此刻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逼他在自己和安吉莉亞之間做選擇,那種行為不僅愚蠢,而且會將他越推越遠。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不利用一下他的愧疚與想要補償自己的心理,也不符合她一向的行事準則。
語琪緩緩地放開抱著他的雙臂,低低地道:「我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她的語氣很平靜,但神經再粗的人也聽得出來她聲音中所蘊含的受傷意味。
一個沉默無言的白日過去,黑夜再次降臨。
語琪靜靜地坐起身,自己推開棺蓋,緩緩站起身,「我回房間了,父親大人。」
以前除了睡覺,她所有的時間都待在這裡,而今日她的行為反常,他自然明白是因為什麼,下意識地便抓住了她的手腕,「瑪格麗特。」
她沉默地站著,不發一言。
他放緩了聲音,微啞的嗓音低低道:「你不需要在意她,只要當她不存在就行,不要因為這個跟我生氣,我的小公主。」
語琪緩緩偏過頭,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輕聲道:「我永遠不會生您的氣,父親大人,我只是難過——越是在乎,越是難過。」
他沉默了片刻,終是緩緩放開手,放她離開。
自那天之後,他連著數日都沒有再看見她,而無論去找她幾次,她都不在房間,整個人就像從這個古堡蒸發了一般。很顯然,她在躲著他。
語琪這樣做自然是故意的,首先,他身邊現在有安吉莉亞,如果不用這種方法,很難讓他的整副心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人總是會更在意自己失去的東西,漠視已擁有的。
其次,如果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地繼續留在他身邊,那麼就會顯得太過低聲下氣,多多少少會降低自己的身價。作為一個女孩,平時可以百依百順,但是在被觸及底線的時候不能沒有自己的堅持,那樣會讓人看輕的。
第三,在親密度刷得最高的時候,在他最想彌補自己的時候暫時性地離開片刻,毫無疑問會讓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快速提升。有的時候,不經歷失去,你永遠不會知道有些東西對你而言有多重要。
在第五天時,他發動了所有屬下,翻遍了古堡的每個角落找她。
在黑夜將盡、即將破曉的時候,終於有一個血族說在城堡最高的一座塔樓頂端看到了她。為了最大限度地避開一切與他相遇的機會,語琪選擇了平時根本不會有人踏足的那裡。
就在她估計時間差不多該回房間之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帶著呼嘯的風聲瞬間出現在面前。
金髮紅瞳的血族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並不說話,面上是冷冷的怒意。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以往他再怎麼生氣,也總是將憤怒掩藏在冰冷的微笑之下。
語琪沉默了片刻,終是低低喚了一聲,「父親大人。」
他冷笑一聲,「真讓人意外,你還知道我是誰。天快亮了你知道嗎?你在這裡幹什麼,等死嗎?」他頓了頓,粗魯地一把捏住她的臉,上下端詳了片刻,狠狠皺起雙眉,「幾天沒有進食了,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她安靜地低著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她雙眼之下的暗色陰影格外嚴重,襯得無比蒼白的臉色越發憔悴。
他沉默了片刻,有些不忍地放緩了聲音,「好了,別再賭氣。」說罷,他鬆開她的下巴,用指甲對準自己的手腕處狠狠劃了一道,殷紅的鮮血頓時湧了出來。他將手遞到她唇邊,危險地眯起雙眸,「張嘴,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語琪輕輕握住他的手腕,緩緩抬眼看他。
在她的注視下,他冷硬的面部表情漸漸緩和下來,微啞的嗓音低低響起,只是語氣仍是不客氣,「不想變成乾屍就給我喝下去。」
她笑了笑,聽話地低下頭去,只是映著憔悴的面容,這個笑容顯得虛弱而疲憊,讓他瞬間皺起了雙眉。
而她絲毫不覺,只認真而專注地舔舐著漫出的冰冷鮮血,動作輕柔得像是貓舔牛奶,柔軟的舌頭輕輕掃過傷口旁邊的皮膚,更像是一個溫柔而綿長的親吻。
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低聲道:「力道重一些,很癢。」
從他的角度,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她的動作頓了頓,然後那濃密漆黑的長睫顫了顫,她輕輕動了動被血染紅的薄唇,「我只是怕您會痛。」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是你就是可以感覺得到,她有些委屈。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緊皺的眉頭緩緩鬆開,只覺得對她的最後一絲怒氣也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嘆息一聲,低聲道:「別再躲著我了,嗯?」
她緩緩放下他已經癒合的手,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躲著您,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您,請再給我一些時間。」
「再給你時間?然後看你把自己弄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冷笑著,一把拽過她的手臂,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帶著她猛地往古堡內掠去,直接把她拎回了房間。
她被扔進鋪著厚厚天鵝絨的棺材裡,聽到他微啞的嗓音從頭頂清晰地傳來,「明天的宴會你要是敢不參加,」他危險地眯起雙眸,笑得無比魅惑,「你不會想知道後果的。」其實他既然這樣說了,語琪到底還是會給他面子去的,畢竟她的目的是要讓他喜歡上自己,而不是跟他彆扭到底。
然而,第二天還是有兩個血族專門將她押著到了大廳。數百支蠟燭同時燃燒,將平日昏暗幽冷的地方照得猶如白晝,鋪著雪白檯布的長桌上擺著精美的甜點和酒水,衣著講究的侍應端著托盤來迴遊走,悠揚的舞曲中,一對對俊男美女相擁著在舞池中旋轉,各色裙襬在空中劃過一道道華麗的弧度。
那兩個血族將她帶到便離開了,語琪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隨意地從桌上取了一杯雞尾酒,走到一旁慢慢地抿著。
一對對低聲交談的男女之中,有一對引起了她的注意——理查德長老和一位法國美女,幾乎可以確定,那女人應該就是伊麗莎白,這部小說真正的女主角。
或許是語琪的到來改變了劇情,伊麗莎白並沒有如原著一般成為安瑟艾爾·蘭開斯特的子嗣,看情況,是理查德長老給予了她初擁。這似乎讓一切都改變了,長親與子嗣之間的聯繫毫無疑問是強大的,此時此刻,伊麗莎白看著理查德的目光明顯帶著溫柔。
仔細觀察了片刻後,她回過神來,意識到舞曲已經停止了演奏,相擁著旋轉的人們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而在低聲交談的人也歸於沉默,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旋轉樓梯前。
一片寂靜之中,熟悉的腳步聲遠遠傳來,輕緩、慵懶而優雅,她立刻明白了他們此刻安靜沉默的原因。
下一秒,那個瘦削頎長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鋪著紅毯的樓梯中央,所有的血族同時低下高傲的頭,以同樣的姿勢優雅地躬身行禮。一時間,原本無比擁擠的面前變得無比空蕩,她的整個視野之中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金髮親王漫不經心地環視了一圈彎腰行禮的人群,視線在滑到她身上時停了下來。他緩緩勾起唇角,牽起一抹慵懶的笑,沿著樓梯緩步而下。
對於血族而言,這樣的速度是刻意放慢了又放慢了的,但是除了語琪之外,沒有一個人膽敢抬頭,他們依舊低垂著頭,沉默而恭順。
他目不斜視地向她走來,姿態慵懶而隨意,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神情,彷彿那些躬身行禮的血族都只是無關緊要的佈景板。同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不同,此時此刻他每走一步,身上都散發出強大的威壓與氣勢,穩穩地壓住了在場的數十個血族。
最終,他在她面前一米處站定,緩緩收起身周威壓,於是所有的血族才陸陸續續地直起身,轉過身來。
「在這裡,我要宣佈一件事。」他定定地看著她,卻是對著所有人緩緩道:「從今天開始,瑪格麗特會是我唯一的繼承人。」他頓了頓,眯起雙眸,刻意拖長了聲音,「以及……」他遲遲不肯說出下一句話,直到看到她眼中出現的疑惑神色後才真正地笑開,一字一頓地道:「我唯一的伴侶。」
語琪完完全全地愣住了,這是她從不曾想到過的情況,一時間,她只知道怔怔地看著他,不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直到他朝她緩緩張開雙臂。
在他剛剛宣佈了那樣一件事後,無論如何她都不該不顧及他的顏面,她順從地上前一步,將臉埋入他的懷中,環住他的腰。
不知他之前做了些什麼,這些血族竟沒有露出半分詫異的神色,冷靜得像是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所有人都像是按照劇本照做一般冷淡地鼓起掌來。
「父親大人,」她在他懷中壓低了聲音道,「我很感激,但是,我其實並不在意名分,我更在意的是您對我……」話未說完,她便停住了,她聞到他身上有的血腥氣,愈加濃郁的血腥氣。
她猛地自他懷中退出來,瞪大雙眸,「您受傷了?」
他微微一笑,抬手輕撫她的黑髮,微啞的聲音輕柔得像是昂貴的天鵝絨,「我殺光了米迪亞家族,安吉莉亞已經離開這裡,你滿意嗎,我的小公主?」
語琪幾乎有些無法反應,下意識地喃喃道:「什麼?」
他笑著將她重新摟入懷中,在她耳邊緩緩道:「從今天起,我是你一個人的了。」
沉默地在他懷中呆了許久,她才回過神,張開雙臂回抱住他,輕聲問:「所以,您是喜歡我的嗎?」
在他開口回答之前,語琪卻感覺到指尖觸到的一片冰冷的濡濕,不只如此,冰冷的液體還在緩緩地流出、擴散、蔓延。
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猜測是正確的,他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如果是一般的傷口,在這麼長的時間後早該癒合了。
語琪顧不得其他,拽過他的手臂,以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拉著他快速離開了大廳,隨便拐入一個幽暗的走廊後停了下來。
被風揚起的黑髮還未落回肩膀,她已經伸手去褪他的禮服。
「你幹什麼?」他頗有些無奈地試圖阻止她的動作,卻被她身上猛然散發出的氣勢鎮住,愣了片刻,他才輕笑一聲,「原來再乖的貓也有亮爪子的時候。」
她並不理會,而是迅速地解開紐扣,將他衣服的下襬緩緩撩起,果然,在他的右腰側看到了一個血窟窿,泛黑的血液正從傷口中緩緩流出,竟沒有半絲癒合的跡象。
「槍傷?子彈取出來了嗎?為什麼傷口沒有自己癒合?」焦急之下,她的語速飛快,問題一個個地冒出來。
他並不在意地笑了笑,「沒事,我沒那麼容易就死……」
她皺眉,打斷了他,十分肯定地說出自己的猜測,「子彈還沒有取出來,對吧,不然傷口早就該癒合了。是什麼子彈?鍍銀的?」
他嘆了口氣,緩緩道:「嗯,鍍銀的,似乎還抹了些高濃度的聖水。」話音剛落,他便看到她伸手要去將子彈夾出來,連忙攔住她,「你瘋了,跟你說了是高濃度的聖水!」
「你才瘋了,為了那個女人你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她動了動手手腕,輕而易舉地便掙脫了他的箝制,咬牙將手指探入他的傷口中。
兩人幾乎同時發出了忍痛的悶哼聲,他是因為傷口被牽動,而她卻是因為手指被灼傷。
他合上雙眸,痛苦地皺起雙眉,「我不是為了她。」
語琪忍著巨大的疼痛將手指往裡伸去,在觸到那顆子彈的時候被鍍的銀和塗抹的聖水灼燒得渾身一顫,雪白的牙齒瞬間咬破了下唇。但即使如此,她仍是死死地夾住彈頭,將它取了出來甩到地上。
他無力地靠在牆壁上,緩緩地抬手撫了撫她覆著一層冷汗的額頭,輕輕笑了起來,「小蠢貓。」
她抬起臉看他。
「看在你那麼想要的分兒上……」他的眼中帶著戲謔,笑容中卻帶著罕見的溫柔,「我會試著去愛你。」
安瑟艾爾·蘭開斯特的佔有慾強得令人咋舌,甚至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尤其是當他宣稱會試著愛她之後,這種特質便體現得更加明顯了。
他不准她看別的男人,甚至不准她跟女侍交往過密,她甚至比犯人還沒有自由可言,即使是語琪也不免覺得有些窒息。
如果換作其他任務對象,那麼她或許還會強迫自己忍下去,但是這一次她面對的卻是漫長的永生,如果要她永遠忍受下去那實在是太過殘酷的事情。
當然,職業道德讓她不會離開,但是至少,她需要為自己爭取一些更寬鬆的待遇。
她達到自己目的的方法就是在表達自己的需要之後,將蘭開斯特冷落一段時間。雖然這樣的方法有失寵的危險,但是比起跟他大吵一架,冷戰還算是比較溫和的手段。
語琪做好了他會以暴力來解決問題的準備,卻沒想到他竟然另闢蹊徑。
她不去找他,他便也不來找她,兩個人就像是幼稚的孩子,賭氣之後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等著對方先求饒」的戲碼。
語琪頗為無奈,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這也算達到了爭取寬鬆環境的目的,但是再這樣下去,或許會將兩人之間的感情迅速消耗殆盡,她不得不去主動討饒。
但是,這次對方顯然打定主意不走尋常路,語琪在他的房間裡等了整整一晚都沒有等到他回來,而與此同時,窗外卻是黑夜將盡黎明將至,如果他再不回來肯定不免遭到受陽光灼燒的危險。
這種情況似乎給人一種莫名的相似感,一個想法電光石火般地在她腦海中閃過,雖然這個猜測有些荒謬,但根據蘭開斯特那人的神經質而言卻不是不可能的。
她咬牙,以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朝古堡的塔樓掠去。
地平線已經被鍍上了一層曖昧的紅邊,再過不久便是灼日東昇,照理而言,任何一個血族都不會愚蠢到在這種時候仍待在塔樓,但是,結果卻是她真的猜對了。
層層疊疊的筆挺禮服,金色的長髮,雙瞳像是上等紅寶石一樣泛著暗光。他的姿態慵懶而閒適,就那樣靠坐在原地,看著她離自己越來越近,菲薄的唇緩緩勾起一抹涼薄的笑容。
他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卻是在明明白白地宣示:我贏了。
語琪差不多能摸清他如此做的想法,之前她也算是靠這一招逼他妥協,而現在,輪到他用這一招逼她了。最糟糕的問題是,她雖然清清楚楚地明白這一點,卻不得不乖乖妥協。
她嘆了口氣,輕而穩地在他身側站定,低聲喚他的名字,「安瑟艾爾,天快亮了。」
對於血族,陽光無疑具有巨大的傷害性,就算親王也不例外,唯一的區別只是所能堅持的時間長短罷了。
但他聞言卻只是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掃她一眼,似乎並不準備搭理她。
她蹲下身扯了扯他的袖子,放低了姿態懇求,「跟我回去吧,好嗎?」
他笑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她,卻沒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語調刻薄而諷刺,赤紅的雙眸之中有幾分神經質,「怎麼,你可以找死我就不可以嗎?」
果然,和她猜測的一樣,他是在用當初自己對付他的手段來對付自己,這種威脅建立在感情的基礎上,而作為「深愛」他的自己,這樣的手段用在她身上顯然更加容易奏效。
語琪皺眉,只當作沒聽見他的話,抬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的臉頰,擔憂地道:「你的臉色很不好。」
他淡淡地拉開她的手,「跟你沒關係。」
「安瑟艾爾,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說會讓我很難過?」
他挑了挑眉,轉回頭來,分毫不讓地道:「那你知不知道你之前的態度也會讓我很難過?」
「我很抱歉。」
他慢悠悠地笑了笑,赤紅的雙眸緩緩眯起,「一句抱歉就足夠了?這就是你的誠意?」
語琪默然,卻無法反駁,畢竟當時他以重傷的代價解決了所有問題,兩相比較之下,自己的道歉的確十分單薄無力。
她沉默片刻,將自己的長髮撩起,然後將裸露出來的脖頸貼近他,低聲道:「你……應該好幾天沒有進食了吧?」
他冷笑一聲,將她推開,「你就準備這樣打發我?」
「我只是想讓你消氣。」她無奈地抬頭看他,「而且你的臉色真的很不好,你需要鮮血。」
「我更需要的是什麼,你不會不知道。」他淡淡別開眼去,「問題是你並不想給。」
眼看便是旭日東昇,語琪咬了咬牙,上前抱住他,語速飛快地道:「我答應你,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
他滿意地一笑,抬手輕撫她的黑髮,「你的眼中只能有我,不可以有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好。」
「你要完完全全屬於我,從身體到靈魂,甚至每一分注意力。」
「好。」
「以後不許違逆我的任何意願。」
「好。」
「現在,閉上眼睛。」
「什……」她還未出口的詢問被他堵回了口中,冰涼的唇狠狠地覆了上來,像是一種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