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西瑞爾

  語琪之前就覺得有些蹊蹺,回到總部核實了一番,果然得知,為了加速這次任務的完成,他們給任務目標施加了些許精神暗示。

  至於原因,卻是她未曾想到的:身為預備組長還在進行試練的她,竟然直接升職了。而且是越級陞遷,跳過了組長這一級,直接從執行專員成為了部門主管。這樣的調遷原本是有些不合理的,但是前任主管點名讓她接手,於是總部也同意了,急急召她回來辦理就職手續。

  成為主管之後,她不過是在名義上接管了女配部門,除了總部分配的套間更高檔了一級,其他並沒有多少變化:原來是有些組長在接到了難度較大的任務時交給她完成,如今則是她將任務中他人難以完成的一類自己接下,其餘的則分門別類下發到各組。於是剛拿到來自高層的任命書沒多久,她就準備了一下,匆匆趕赴一個原本應是西幻部的執行專員迪莉婭負責的任務。

  初始地點是一家簡陋的酒館,光線非常昏暗,空氣中瀰漫著酒味和汗臭,舉杯對飲的顧客基本上都是冒險者和僱傭兵。語琪要了一杯酒,用了幾分鐘查閱資料:故事大概就是一個漢子帶著他心愛的妹子到處打怪升級,巧遇一個光明神使,然後偷師,巧遇第二個光明神使,然後偷師……巧遇第N個光明神使,然後偷師。最後,當光明神使在和黑暗神使的聖戰中全部光榮犧牲後,男主作為救世主一般的人物出現,把所有的黑暗神使都輕鬆打趴下,然後不出所料地立刻升職加薪,當上聖騎士,出任光明教皇,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語琪的角色也不出所料,就是男主推倒的倒數第三個黑暗神使迪莉婭。這個姑娘的背景挺有意思,她是互相看不順眼因而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的光精靈和暗夜精靈生下的孩子,由於這兩種血液的混合,她身上出現了奇特的返祖現象,獲得了相當於遠古精靈的體質,被黑暗神系四大主神之一的月神選為神使。但同樣由於爹不疼娘不愛,這孩子的心理多少有些變態,行事從來不按常理出牌,而且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能笑得一臉欠揍樣。扮演這樣的妹子難度倒也不大,只要一直笑吟吟的就好,唯一要費心的地方就是如何在笑臉迎人的時候都能讓對方覺得自己欠揍。

  語琪這次的任務目標,同樣不出所料,是最後一個被男主推倒的黑暗神使西瑞爾。相比於迪莉婭靠血統取勝的路數,他通往神使之路就殘酷得多。要說這位老大的發家史,實在是充滿了心酸:別人家的反派都是國王的私生子,他卻是女僕的私生子,不但從出生開始就活在眾人的指責與譏諷中,還被呵斥著做許多孩子難以承擔的繁重粗活,被人刁難,遭人欺辱,從來沒有過一個朋友。

  毫無疑問,這個成長於屈辱與孤獨的孩子變得越來越陰戾偏激。不過幸運的是,他的魔法天賦奇高,恰巧母親也服務於顯赫的魔法師家族,於是他的童年時期與少年時期的所有閒暇時光都得以在無人踏足的藏書閣頂樓度過。在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他翻到一本古老的黑魔法禁書,於是新世界的大門向他打開,少年在黑化的方向上一路狂奔。

  第一個犧牲在他黑魔法下的人是那個家族的未來繼承人,他看西瑞爾自小長得像個女孩,清瘦秀氣,故而經常對他動手動腳,一日喝醉了之後甚至意圖不軌,然而不軌未成,還成了黑魔法的犧牲品。但是西瑞爾也付出了代價——不只是來自那個家族的追殺,由於使用了被教廷禁止的黑魔法,他甚至還被教廷下了通緝令。從此是無止境的奔逃,他越來越依賴於見效快傷害大的黑魔法,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反覆無常。

  可以說,正是光明教廷將他推上了黑暗神使之位。一開始,派出緝捕西瑞爾的僅僅是一些騎士,但是這些騎士全都一去不復返,於是教廷開始一步一步地派上了神官、大神官、聖騎士……主教、首席主教甚至於樞機主教。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成了西瑞爾的手下亡魂,拜他們所賜,短短時間之內,西瑞爾的黑魔法造詣以可怕的速度增長著,尤其是與樞機主教的那一次血戰,他幾乎死去,但是一腔恨意與頑強的求生意志竟使得四大黑暗主神之首的冥神回應了他的請求。由此,他成為四位黑暗神使中最後歸位的神使,同時也是最強大的神使。

  此刻的劇情還沒有進展到西瑞爾與樞機主教的決戰,但是他作為黑巫師已名聲赫赫,三位黑暗神使甚至針對他開了一次簡單的會議,會議的結果就是由迪莉婭前往,確認他是不是那最後一位神使,若確認了就帶他回黑暗神殿侍奉冥神。

  語琪心道這倒是方便了她,然而仔細一研究卻更是驚訝:此刻男女主角和西瑞爾都要去往迷失森林,前者是去所謂的遺失神殿探險,後者是要穿過迷失森林前往黑暗教廷的領土。無論如何,他們現在都在這個靠近迷失森林的酒館中。

  她抬起頭,剛想看看這三個人各自坐在何處,就看到身著銀甲的騎士和一身白袍的女神官朝自己走來,看面貌特徵,基本可以確定是男主和女主。

  金髮藍眸的見習騎士果然在她桌前停下,定定地看著她隱在髮中的耳朵,像是看到了什麼罕見的寶物,「竟然真的是尖的,潔西卡沒看錯,你是個精靈?」他頓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還未自我介紹,連忙補充道:「我是埃德蒙,見習騎士,她是我的搭檔潔西卡,初級神官。」

  語琪收斂了身上的黑暗氣息,一邊繼續在酒館中尋找西瑞爾,一邊漫不經心地點頭,「迪莉婭。」這個名字很常見,不用擔心他們會聯想到黑暗陣營的那位女神使。

  埃德蒙和潔西卡欣喜地對視了一眼,邀請她跟他們一起進行探險,說如果真的找到了神殿裡的寶藏,可以分她一半。

  很明智的決定,在迷失森林那種地方,若是有一個熟悉大自然的精靈同行,無疑是一個有力的保障,但前提是,他們要找一個站在光明陣營的光精靈,而不是央求一個黑暗神使隨行。語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兩個,慢慢地往後靠在了椅背上,並不說話。

  埃德蒙和潔西卡對視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看看她,「一半不夠嗎?」

  語琪唇角的微笑更深一分,仍是不說話。

  埃德蒙幾乎被她弄瘋了,苦苦哀求:「有什麼條件你說出來好不好,你別笑了。」

  語琪眯起了眼睛,笑吟吟地看著他,輕聲道:「好。」說罷,她不管對方一副傻眼的表情,往前傾身,用修長的食指慢悠悠地指了下隔壁的隔壁,那個位於角落的座位,「我只有一個條件,讓他跟我們一起。」

  潔西卡轉過身看去,那個位置的光線很暗,但仍可以看到那裡有一個人,全身籠罩在寬大的黑斗篷下,背對著他們坐著。雖然看得出那人身形清瘦,應該連埃德蒙的一擊都扛不住,但是女人的第六感卻告訴她,他很危險,最好不要輕易靠近。她扯扯埃德蒙的衣擺,踮腳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精靈的五感都數倍於人類,語琪很清晰地聽到了那句話,「他不好惹,不要去。」

  即使如此,埃德蒙還是不甘放棄,看了看西瑞爾的背影,又回頭看語琪,「你認識那個人?」

  語琪依舊微笑著搖頭,一派從容。

  埃德蒙要崩潰了,「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和他一起?」

  她不緊不慢地微笑,「就當作我對他一見鍾情吧。」

  「可你只看到了一個背影!你甚至連他的正臉都沒見過一面!」埃德蒙抓狂了,要不是她的樣子也不好惹,估計他會沖上去抓著她的肩膀拚命搖。

  她還是一張笑吟吟的臉,不動如山。

  埃德蒙認命了,他讓潔西卡在這兒等著,自己大步走到了西瑞爾面前,俯下身說了幾句話。

  西瑞爾連抬頭看一眼都懶得,帽簷下的黑眸中飛快掠過一絲不耐,他甚至沒有回答一句,只一言不發地拿起自己的東西就往外走。

  「別走啊!」埃德蒙不怕死地抓住了西瑞爾的斗篷,「我們可以再商量……唔!咳咳,救、救……命……」

  潔西卡幾乎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不過是一眨眼的瞬間,那個黑斗篷就卡住了埃德蒙的脖頸,蒼白修長的手指深深陷進去,似乎下個瞬間就會撕破隱在溫熱皮膚下的氣管。

  她嚇了一跳,想找人幫忙,一回頭卻見那個女精靈剛才坐的位置已經空空蕩蕩,再一回頭,就看見那個高挑纖細的身影已經站在了埃德蒙和黑斗篷的身側,一隻手按在那個黑斗篷的手背上,雖是阻止的姿態,那張精緻得不似凡人的面孔上卻依舊帶著笑。

  黑斗篷和她僵持著,沒有人動也沒有人開口,晚風拂過,她及腰的淡金長髮微微揚起,即使在昏暗的酒館之中,仍然泛著月色般的柔和微光。

  這情景很美,但是他們再不動,埃德蒙就要窒息了,潔西卡焦急地想要跑過去,然而那女精靈卻轉過頭來,笑吟吟地看她一眼,聲音清潤卻威嚴,「別過來。」

  潔西卡一愣,腳步頓了一下後一咬牙,仍是不管不顧地往那邊跑。

  語琪見她如此,不禁有些無奈,只能上前一步,貼著西瑞爾的耳根輕輕道:「光明教廷的人還不知道你在這兒吧。」對於如今的他而言,來自光明教廷的追殺仍是個大麻煩,這是最好捏的一根軟肋。

  果然,這話剛落地,西瑞爾猛地一怔,手就自埃德蒙的脖頸上鬆開了。

  已陷入昏迷的騎士軟軟倒下,語琪隨手拎著這個大塊頭,毫不憐惜地往潔西卡的方向一甩。見那個女神官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埃德蒙,語琪這才重新看向西瑞爾。

  這個男人,不,這個青年頎長的身形全部藏在寬大的斗篷下,就連帽簷也壓得極低,唯有唇和下巴露在外面。而此刻,他用蒼白得彷彿多年不見天日的右手緩緩拉下兜帽,露出一張清秀陰柔得近乎女人的臉孔。

  這是一個年輕人,有著一雙漂亮得攝人心魄的黑眸,但也有著涼薄到冷酷的唇線。

  他用一種與年紀完全不符的沙啞聲音低沉道:「你認識我?」

  語琪定定地看著他,直到覺得對面的黑巫師快要殺人滅口了,才笑吟吟地搖了搖頭,她頓了一下,看見他的手在黑斗篷下微微一動,又十分親切地輕聲加了一句,「現在的你打不過我,不要衝動。」

  這句話出口,原本從他身上散出來的那一絲隱約殺氣停滯了一下,突然暴漲,但是他斗篷下的雙手卻是不再妄動,只是死死盯著她的一雙黑眸陰鬱冰寒,充斥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語琪坦然地任他看著,並未被他影響,仍舊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

  對峙片刻,他冷哼一聲,重新拉上了兜帽,坐回原來的位置,用沙啞的嗓音冷淡無比地道:「你想要什麼?」

  這時候,潔西卡扶著埃德蒙怯怯地走了過來,語琪唇角一勾,眼底的笑意更深三分,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埃德蒙,慢悠悠地笑開,「我不想要什麼,只要你同意他的邀請。」說罷毫不客氣地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笑得一臉意味不明,「你可以一路監視我,以免我偷偷跑去告密。」

  「告密?」

  「為什麼?」

  潔西卡和西瑞爾同時開口,前者有些畏懼地看了後者一眼,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西瑞爾根本看也沒看她一眼,目光死死地鎖在對面的人身上,等她的回答。

  語琪先是對潔西卡眨了一下右眼,笑著將食指在唇前按了一下,「秘密。」她見女神官不自覺地紅了臉,才回過頭看著黑巫師,唇畔笑意不變,「因為我要保證他們的安全,也要保證你的安全,而最好的方法就是一起上路。」這的確是實話,說罷她伸出手去,想要拍拍他的肩表示友好,但是對方頗為不給面子地避了開來。

  她修長的五指在空中頓了一下,接著竟絲毫不覺尷尬地轉了個方向,落在了那寬大鬥篷的兜帽上,輕輕拍了拍。

  沒有料到她會如此,他根本沒有想到要躲,「被摸頭」的那一瞬間整個人直接僵住了。

  潔西卡和有些脫力的埃德蒙看到這一幕,直接給嚇蒙了,兩顆腦袋看看左邊看看右邊,神態動作極像看到父母吵架的兩兄妹。

  砰的一聲巨響,西瑞爾猛地站了起來,動作之大,震得身前木桌猛地一翻,語琪擱在桌上的手肘不動聲色地一壓,才讓桌子砰的一聲落回原地。

  潔西卡腳一軟,差點連著埃德蒙一起坐倒在地,而語琪卻是唇角一勾,慢悠悠地仰起臉看他,眼底笑意一絲一絲凝聚,聲音輕柔而蠱惑,「你可以摸回來。」

  她慢吞吞地伸手撐住下巴,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像是真的等他來摸腦袋一樣。

  西瑞爾見她如此,臉色極黑地伸出左手,拉住斗篷的衣襟,大步向酒館外走去。隨著他的轉身,黑斗篷在空中盪開一個優美的弧線,又很快落回地面,重新裹住那清瘦的身形。

  沙啞低沉的聲音淡淡傳來,滿含尖銳的譏諷,「你最好先考慮一下你自己的安全!」

  潔西卡軟倒在座位上,用一種頗為沉重的語氣道:「你徹底惹惱他了。」

  「嗯。」語琪沒什麼危機感地笑了笑,隨即拍了拍潔西卡的肩膀,「不用擔心,反正他已經同意跟我們一起走了。」

  埃德蒙再次崩潰,「他的意思哪裡是要一起走!他那是在撂狠話!」

  「我知道啊。」語琪笑了一下,輕鬆地提起他的後領就往西瑞爾離開的方向走去,「他那種人就是這麼彆扭啊。」沒有聽到女神官追上來的腳步聲,她微笑著,頭也不回地道:「跟上呀,潔西卡。」

  女神官愁苦地長嘆一口氣,小跑著追了上來。

  足夠兩輛馬車並行的大道之上,全身裹在黑斗篷中的人獨行了一段路,漸漸被後面的三人趕上。

  前方不遠之處,佔地遼闊的迷失森林宛如吞噬一切的黑色巨獸,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越發妖異詭譎。

  漫長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西瑞爾偏過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語琪和他對視了片刻,突然笑起來,「哦,對了,謝謝你慷慨解衣。」看到對方皺眉,她唇畔的笑意更深幾分,「我的意思是謝謝你的斗篷。」

  「手。」他用沙啞的嗓音淡淡提醒。

  語琪沒有拿開仍搭在他肩上的手,反而笑吟吟地將另一隻手也遞到他面前,「給你。」

  西瑞爾冷笑,懶得再多言,直接轉身,一個人朝森林深處沉默地走去。

  語琪定定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轉過身看向站在一起的騎士和神官,「他竟然沒想把你們滅口。」她頓了頓,又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很幸運嘛,你們兩個。」

  教廷嚴禁子民使用黑魔法,更是將黑巫師當作異教徒處理。如果有人被指認為黑巫師,甚至是與黑巫師有關聯,都逃脫不掉教廷的制裁,這些人的結果一般都是被綁上火刑架。

  埃德蒙大怒,「滅什麼口!我們又不會去告密!」吼出口的那一剎,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猛地一抬頭,朝著黑巫師的背影大吼:「喂!喂!等一下!」

  西瑞爾的腳步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埃德蒙愣了一下,繼續不懈地喊:「等一下啊!」

  語琪一邊低頭擦拭那把從黑粉堆裡撈出來的匕首,一邊漫不經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聽得見,不用喊那麼響的。」說罷她也抬起頭,朝著那個快要隱入黑夜中的背影笑吟吟地道:「有人叫你等一下,別那麼彆扭嘛。」

  黑巫師終於不耐煩地轉過身來,黑斗篷的下襬盪開又收攏,沉黑的眸子裡冰寒一片。

  原本攢了一股氣還要再吼的埃德蒙看見他的神情,頓時就嚇得結巴了,「那那那那個沒什麼,我就是想說謝、謝謝……還、還有你的事……」

  埃德蒙一句話還沒說完,西瑞爾就冷冷地瞥他一眼,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語琪嗤的一聲輕笑,攬住埃德蒙的肩膀搖了一搖,「沒事,他可能是害羞了。」說罷拍了拍潔西卡,「你們快點兒追上來。」

  「啊?你……」潔西卡還沒問出口,就看到那人已將匕首插在腰間,隨手扯了一根藤蔓翻身上了樹,高挑纖細的身影輕鬆地穿過橫生的枝椏,沒一會兒就追上了黑巫師,輕飄飄地落了地。

  語琪從地上站起身,笑著看向身旁面無表情的人,「他剛才想說的是,他們不會把你的身份說出去。」

  西瑞爾冷笑一聲,沙啞道:「那也要看他們能不能活著走出這片森林。」

  埃德蒙和潔西卡追上兩人的時候,黑巫師正靠坐在一棵樹下。他的兜帽又拉上了,只露出略尖的蒼白下巴,一動不動,像是一座雕塑。金髮精靈坐在他的身旁漫不經心地玩著匕首,頭也不抬地道:「太慢了,我們等了好久。」說罷她抬起頭,笑吟吟地看向埃德蒙和潔西卡兩人,「這裡的晚上好冷。」

  埃德蒙立刻覺得不對,撐著膝蓋喘著氣看她,「你想怎樣?」

  這話一問出口,語琪唇畔的笑容就又深了一分,聲音萬分親切,「我們生堆火吧。」

  埃德蒙鬆了口氣,放下心去擦他的汗,毫無戒心地道:「生吧,我沒意見。」

  潔西卡看看她又看看黑巫師,無辜地搖了搖頭,「我也沒意見。」

  語琪聞言立刻笑了,往身後的樹幹上一靠,「那就辛苦你們了。」說罷她閉上了眼,一副準備休息的模樣,懶洋洋地囑咐:「在天完全黑之前撿堆樹枝回來,記得要幹的。」

  埃德蒙仍在擦汗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一秒之後他反應過來,不滿地指著旁邊沉默的黑巫師,「那他呢!」

  語琪緩緩睜開了眼,卻只是眼含笑意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潔西卡還是有些怕那個冷面巫師,連忙扯了扯埃德蒙的胳膊,但年輕的騎士仍不甘心,「這不公平!為什麼不讓他去撿?」

  語琪好笑地看了他一會兒,再次用上了那種親切至極的語氣,「你知道原因的。」

  「什麼?」埃德蒙滿不在乎,「你支使不動他嗎?」

  「不是啊。」她仍是笑眯眯的,以一種輕鬆至極的,甚至有幾分愉快的語調道:「我喜歡他啊。」

  這話一出,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甚至連一直閉目養神的西瑞爾也睜開了眼,黑沉沉的目光先是看了看眼前的騎士和神官,再緩緩地轉到身邊的金髮精靈身上。

  捅出這句話的埃德蒙呆了,他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看了看潔西卡,顯然是想起了當初金髮精靈的那句話:「就當作是我對他一見鍾情吧」。

  雖然摸不透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年輕天真的騎士還是慌慌張張地拽著女神官跑了,跑著跑著還不忘扭回頭喊道:「我們去撿樹枝,你們慢慢聊!」

  微笑著看著兩人跑遠後,語琪轉過頭,正對上黑巫師面無表情的臉和黑沉沉的眸子,她不但沒有露出任何尷尬的神色,甚至還輕而易舉地綻出了一個笑容,「怎麼了?」

  黑巫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轉過頭重新閉上了雙眸,「這種玩笑不要開第二次,很無聊。」

  語琪挑了挑眉,唇角的弧度更深,「你不相信我喜歡你?」

  回應她的是一聲陰鬱的冷笑,聲音沙啞乾澀,「你自己信嗎?」

  她歪著頭打量了他一會兒,突然伸手拉下了他的兜帽,並在黑巫師不悅地睜開眼看向自己時笑了起來,而且還笑得十分漂亮,「我信啊。」

  黑巫師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忍無可忍地閉上了眼。

  埃德蒙和潔西卡每人抱著一堆乾樹枝回來的時候,黑巫師仍在閉目養神,只是兜帽不知何時又拉下來了,他身旁的金髮精靈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個鮮紅的野果來,手中的匕首卡進去,輕輕一用力,咔的一聲,一小塊果肉就被撬了出來,她抬起頭,看著歸來的兩人微笑,「要來一塊嗎?」

  埃德蒙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氣喘吁吁地擺手,潔西卡也搖了搖頭。

  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又問身邊的人:「你呢?要來一塊嗎?」

  埃德蒙和潔西卡立刻看向西瑞爾,想知道經過方才一事,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變化,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黑巫師仍然是閉著雙眼不說話,像是睡著了。

  語琪卻知道,他只是不想搭理自己,但她倒也不生氣,反而換了個姿勢,一手托腮,歪著頭看他,一手拿著野果在他面前漫不經心地晃悠。果然,沒一會兒,黑巫師就忍不住皺了皺眉,睜開了眼睛,沙啞地道:「我不要。」

  她不甚在意地收回手,把那塊野果輕輕一拋,張口接住。

  一旁的埃德蒙已經在鼓搗那堆樹枝了,兩隻拿慣刀的手握著一根尖木棍狂搓,聲勢驚人。西瑞爾嫌他吵,兩根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捏,指間就躥出一簇幽藍色的火焰。

  語琪剛轉過頭來,就見他一抖手腕,那簇火焰瞬間就跳上了樹枝堆,轟的一聲,瞬間燃起了熊熊藍焰,她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還搓著小木棍的埃德蒙愣怔了一秒,頗為敬佩地看向黑巫師,但敬佩的目光還沒持續三秒就渙散了,整個人都變得昏昏沉沉,「怎、怎麼回事?」

  「離火堆遠一點兒,那是冥焰。」伴著那帶笑的嗓音,一顆被削掉一塊的野果直直飛過來,砸上他的腦門兒。他被砸得往後仰倒,模模糊糊地看到她不知何時已蹲在了那堆火旁,五根修長的手指一張一合,原本正燃得熱烈的幽藍色的火焰瞬間被她吸入掌心,化為看似無害的小小一簇。

  「你們信仰不一樣,對他來說溫暖的火焰,對你們來說就是焚身之物。」她剛對著一臉困惑的埃德蒙和潔西卡解釋完,就十分沒良心地笑得眉眼彎彎,「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埃德蒙大怒,掙紮著爬起來指著西瑞爾,「那你還把這玩意兒放出來!」

  被指著鼻子的黑巫師目色沉沉地看他一眼,臉色很難看,卻是難得地沒有出言譏諷。

  金髮精靈抬手在騎士額頭一戳,就輕而易舉地讓他倒回原地。

  她歪著頭,看著摔得大字朝天的埃德蒙,漫不經心地微笑,「他成為黑巫師之後,又沒有跟光明陣營的人相處過,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見他還要掙紮著爬起來說話,她又毫不客氣地一指頭把他戳回了地上,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誰沒犯過錯誤。」說罷打了個響指,剛剛熄滅的火堆再次燃起,只是這次的火焰卻是溫暖明亮的,漸漸驅散了冥焰帶來的昏沉陰冷。

  「喏,還給你。」她走回黑巫師身邊,攤開手掌,那一簇藍焰在她掌心乖巧地跳躍著,「我從沒見過有巫師奢侈到用冥焰來取暖。」她笑起來,「你真是讓我開了眼界。」

  他沉默地自她手中收回自己的冥焰,盯著她的目光卻是異常複雜,像是看到了一個怪物。

  語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怎麼了?」

  「你能驅使冥焰,並能不受它影響。」他聲音沙啞地指出這一點,原本有些陰柔的面容此刻卻是一片肅殺之色,「你到底是什麼人?」

  黑巫師的眼底一片肅殺,沙啞的聲音此刻聽來極為陰沉。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靠著樹幹坐下,慢悠悠地用木棍撥了撥火堆,才偏過頭對他笑了一笑,「無論我是什麼人,都不會害你性命。」她略頓一頓,眯了眯眼睛,歪著頭看他,「不過我就算這麼說,你也不信,對不對?」

  他冷冷地瞥她一眼,就將目光轉到了那堆燃得旺盛的樹枝上,淡淡地道:「你知道就好。」

  這明擺著是一副讓她坦言目的和身份的架勢,但是等了半天之後,等來的卻是她笑眯眯的一句,「你不信也沒什麼,反正現在的你還不是我的對手。」說罷她安撫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以後你一定會比我強大,那時你會明白,我一直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忍不住面露譏諷,沙啞的聲音中含著尖銳的嘲諷,「生我的那個女人都沒有站在我這邊,你又憑什麼要站在我這邊?」不知是觸到了他心中的哪塊禁域,他那張陰柔到有些女氣的臉龐上滿是令人心驚的冷漠桀驁,「無論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都趁早死心!」

  這邊的對話越來越劍拔弩張,連對面的潔西卡都滿臉懵懂地看了過來,埃德蒙不知道聽到了什麼,一邊在火堆前搓著手,一邊不知死活地插了一句,「我就說嘛,你現在性格這副樣子你母親肯定有責任,小時候她打你罵你了?」

  語琪唇角的微笑漸漸淡下去,她知道,那不僅僅是打罵的問題。西瑞爾被那個家族追殺時,曾冒險回去看他母親,想要帶她一起跑,但是那個女人向她的主人主動說出了他的藏身地,只為保住這份並不如何體面的工作。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偏頭看向身邊的人。

  黑巫師的薄唇扯了一下,露出一個譏諷的微笑,像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語氣平淡地道:「在她眼裡,我一直是她與人私通的罪證,是她一生的恥辱。她巴不得我死掉,只要她能挽回那份卑賤的工作。」

  以迪莉婭的性格,就是在這種時候也說不出什麼好話,語琪只好攬住他的肩膀,輕輕拍了拍,「放心,在我眼裡你遠比一萬份體面的工作有價值得多。如果我有一天會利用你,肯定是為了極其巨大的利益。」她想一想,點頭,「至少不會低於三座城池。」

  話音剛落,那缺掉一塊的野果就砸到了她腳下,語琪挑了挑眉,看向對面,就見埃德蒙對自己飛快地做著無聲的口型,「他都那樣了,你還開玩笑!」

  她好笑,攤了攤手後也對他做了個無聲的口型,「你行你來。」

  埃德蒙特自信地朝她甩了個「看我的」的眼神,然後刺溜刺溜地就跑到了西瑞爾的另一邊坐下,勾肩搭背道:「一萬份工作算什麼,就算有一天有人把刀架到她脖子上,我都不會出賣你的!」他伸出手指點點一旁的金髮精靈,收到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後嚇得立刻縮回了手,掩飾般地拍了拍黑巫師的肩膀,「看,還是我夠兄弟吧!」

  短時間內西瑞爾的肩膀就被人又摟又拍了好幾回,本來就不好的臉色更是陰沉,他緩緩地抬頭看過來,深黑的瞳孔中一片冷郁。

  埃德蒙一陣緊張,又刺溜刺溜地跑回了他原來的位置上,捅了捅潔西卡低聲道:「我也不行了,看你的。」

  女神官正在火堆上烤著小餡餅,肉醬的香氣騰騰地散發出來,偶爾有油滴落在火堆上,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響。她遲疑了一下,慢慢地把穿著餡餅的樹枝遞向黑巫師,「我跟埃德蒙出來的時候,我媽媽給我烤的。」

  埃德蒙恨鐵不成鋼,只能扶額嘆氣,「你還在他面前炫耀你媽媽對你多好。」

  潔西卡聞言有些愧疚,又怕惹惱對面那位,尷尬得手臂都僵硬了。

  然而黑巫師只是搖了搖頭,淡淡地道:「不用。」

  語琪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這個有些鬧哄哄的景象,此刻篝火將每個人的臉龐映得溫暖金黃,剛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完全淡去,甚至有幾分溫馨。怪不得埃德蒙和潔西卡這兩個逗比是主角,他們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溫暖的氣息,哪怕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再不靠譜,對於生長於屈辱與陰暗之中的人而言,也依舊像陽光一般溫暖明亮。

  一夜無事。

  第二日清晨,語琪推醒了潔西卡,踢醒了埃德蒙,正要轉身叫醒西瑞爾,卻見那個修長的身影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後,黑色斗篷靜靜垂著,指骨分明的蒼白右手握著左邊的衣襟,像是一尊安靜的黑色雕像。

  幾人收拾了一下各自的裝備,剛準備繼續上路,埃德蒙從懷裡掏出了一卷皺皺巴巴的羊皮紙給她看,「這就是通往神殿的路線圖,你看看。」

  語琪眯著眼睛看了那滿是不規則圖形和混亂線條的地圖,懷疑地瞥了他一眼。

  「這是一個曾到過神殿的老獵人畫的,人家那麼大年紀能記得就不錯了!」埃德蒙被她那一眼看得惱羞成怒,「看不懂就還給我!」

  「我沒說看不懂啊。」語琪笑吟吟地收起了那張羊皮紙,又從已經熄滅的火堆中找了半截燒成炭的樹枝,走到一旁的樹下坐著,頭也不抬地道:「給我一點兒時間。」說罷抬起頭看了看周圍的地形,又低頭看了看那羊皮紙,沉吟片刻後,拿著那根樹枝唰唰地畫了起來,按照腦海中的資料將這幅簡陋到過分的地圖豐富起來。

  離她最近的西瑞爾看著她的動作,皺了皺眉,「你在幹什麼?」

  語琪手下不停,頭也不抬地答非所問,「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黑巫師看著那張圖漸漸有了山谷、樹林和湖泊之分,目光不禁變得複雜,語琪一抬頭就撞上了他的視線,搖了搖頭好笑道:「幹什麼那樣看我?」

  「你怎麼知道去神殿的路?」他的聲音含著冷意,一字一字之間猶如摻了冰碴兒。

  她唇畔的微笑漸漸淡下來,沒有理會他,低下頭兩筆勾勒完了最後一筆後,就把羊皮紙捲起來扔給了埃德蒙。

  埃德蒙手忙腳亂地接住,一抬頭就看到金髮精靈起身走到黑巫師的面前,停住,緩緩抬起一張不再笑意盈盈的面容。

  沒有了熟悉的笑容,她那過於精緻的美貌立刻成了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武器,可以說直到此時,精靈一族特有的那種高傲才在她身上展現出來,使她陡然間變得格外難以親近。

  她甚至沒有看西瑞爾,只是直視著前方,神情疏淡地開了口:「我不是你的犯人,也沒有欠你什麼,沒有任何必要回答你的質問。如果你母親沒有教過你,那麼我告訴你,來自同伴的懷疑很傷人。」她頓了頓,淡淡地看向埃德蒙,「我先去探路,你們按著地圖走,大約半天之後就能到神殿,我在那裡等你們。」

  埃德蒙抱著羊皮紙發了一會兒呆,直到精靈幾個起落之間將他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才反應過來,愣愣地看向站在原地的黑巫師,「你們吵架了?」

  西瑞爾冷冷地看他一眼,「帶路。」

  「哦……好。」埃德蒙一邊捧著地圖一邊沿著她剛才離開的方向走去,忍不住開始絮絮叨叨,「其實迪莉婭挺不錯的,漂亮,又能打,還脾氣好,昨天晚上我起來解決個人問題的時候,就她還醒著,一個人坐在那兒幫我們守夜。可是你看,今天她提都沒提這事兒一句。」

  黑巫師不為所動,淡淡地道:「精靈的身體素質比人類強幾倍。」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她一個晚上沒休息,卻連一句謝謝都沒聽到,還被……發脾氣也正常。」埃德蒙難得正經一回。

  這回黑巫師沒有再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

  埃德蒙被這一眼看得一哆嗦,又走了一會兒,才試探性地開口:「老大啊,你是不是對她有什麼偏見?」

  西瑞爾下意識地要否認,但是話到了喉嚨卻說不出來,這神情到了埃德蒙眼裡自然就是有了,他把地圖塞給潔西卡,摩拳擦掌地準備好好演講一番,上來就是一招先抑後揚,「迪莉婭的性格的確是有些問題,這我深有感觸,她當初一笑,笑得我渾身涼颼颼的,連頭皮都發麻。還有她的語氣要是一變化,就像是有陰謀在等著你,讓人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的,的確很少有男人能受得了……幹嗎拉我袖子?」他說到一半,不解地回過頭去看潔西卡。

  女神官用地圖擋著唇,不忍心地輕聲提醒道:「你再講下去,他們永遠不可能和好了。」

  埃德蒙咳嗽兩聲,也意識到自己抑過了頭,連忙嘿嘿一笑,「但是就是因為這樣,才很容易產生偏見嘛。這傢伙不正經的樣子見多了,就很難分辨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了,所以你一直覺得她在耍我們也是……幹嗎又扯我袖子?」

  潔西卡欲哭無淚,「你就說點兒好話吧,你這完全是在幫倒忙。」

  「咳咳,不過這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埃德蒙揉了揉鼻子,終於話鋒一轉,「迪莉婭就是太喜歡開玩笑了,所以很容易吃虧。比如那回,她說忘了拿箭的語氣要多氣人有多氣人,但是我後來想了一下,那時候她還在你的斗篷下面,弓箭不可能在身上,她是根本來不及拿就衝過來了,再晚一刻我就沒命了。明明是好意,她卻硬是要讓人以為她是在玩兒你,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埃德蒙做了一路思想工作,太陽最烈的時候,幾個人來到了一座小小的湖泊旁邊,按照地圖,那座遺失千年的神殿就在這湖旁邊。

  濃重的霧氣幾乎覆蓋了整個湖面,但仍能看見湖中央開著一朵巨大的蓮花,巨大到幾乎能讓三人並肩在上面躺下。岸邊藤蔓叢生,潭水暗幽幽的,看不清晰,隱約可見水下長著密密麻麻的黑色水草。

  說不出來哪裡奇怪,但是這座湖泊就是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

  但是這僅僅是對於埃德蒙和潔西卡而言,對於西瑞爾來說,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在這座湖泊底下,蘊藏著十分可怕的黑暗氣息。

  他謹慎地拉住衣襟,緩緩地在岸邊蹲下身,伸出手探向水面,想看看那些黑色的水草是什麼,然而蒼白的指尖還未觸及水面,頭頂就傳來一把清潤冷淡的嗓音,「要是這麼想死,那你最好把手伸進去。」

  埃德蒙和潔西卡抬起頭,看見金髮精靈懶懶地斜靠在一根伸出水面的枝椏上,姿態無比悠閒,但是只要稍微用些心,就能看到她的左手正緊緊地握住右手手腕,有暗紅的液體自她潔白修長的指間緩緩淌出來。

  潔西卡皺了皺眉,擔憂地看向她,「你受傷了?」

  埃德蒙用手肘捅了捅黑巫師,朝他擠眉弄眼地暗示了半天,黑巫師半點兒反應都沒有,只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看向樹梢上那人。

  語琪搖搖頭,有些倦怠地朝女神官笑了笑,「小傷而已。」說罷輕輕一躍就下了地,緊握著右手腕向一個方向走去,背影挺直卻單薄,「神殿就在旁邊,跟我來。」

  轉過一叢又一叢茂密的灌木,樹漸漸稀疏起來,沒過多久,一座用黑色巨岩建起的龐大建築就赫然出現在幾人面前。

  歷經了千年歲月,這座曾經恢宏的神殿僅剩下了幾分原來的威嚴肅穆,但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埃德蒙和潔西卡在那用珍貴的黑曜石鋪成的石階前愣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去,但剛到了入口處就被金髮精靈攔住了,「這裡的規格與陳設都與光明神殿截然不同,而且我感覺得到,仍有一縷神息護佑著這裡。」

  埃德蒙驚訝了,「這是黑暗神殿?」

  「是,所以你們進去只有死路一條。」語琪笑了笑,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巫師,唇角的微笑漸漸收斂起來,「只有他能進去。」

  西瑞爾倒沒有露出什麼驚訝的神色,他在湖那裡就猜到了。此刻聽她這樣說,也沒有什麼異議,將兜帽拉下來,轉身就往殿內走去。

  「等一下。」

  黑巫師頓住了腳步,偏過頭看她,目色如水,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

  「雖然給了你也是浪費,不過反正這些血流了也是白流。」她淡淡地說完,鬆開那一直緊握著的手腕,上前一步,抬起那隻被自己的血染成一片暗紅的右手。

  黑巫師皺著眉看了看她的手,「怎麼弄成這樣的?」

  「你真的關心嗎?」她嗤笑一聲,有些粗魯地用自己染血的指尖在他額頭畫了一道彎月般的圓弧。那稍顯冰冷的指尖所過之處,朦朧的銀白色光芒大盛,但沒一會兒,那光芒又漸漸沒入那道圓弧之中,連帶暗紅血跡也一併消失無蹤。

  做完這一切,她有些虛弱地放下手,冷淡地道:「行了,進去吧,如果死在裡面了,別指望我進去找你。」

  西瑞爾看著她比剛才更蒼白了幾分的臉龐,知道剛才那道不知名的符咒應該耗去了她不少精力。但是就像埃德蒙所說,就算是好意,她卻偏偏要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好像巴不得自己死在裡面一樣。

  「不進去嗎?」她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怕了?」

  黑巫師沒有再跟她計較什麼,轉身大步走向殿內,黑斗篷的下襬如雲翻湧,他沒有回過一次頭。

  深廣的神殿內,他的背影陷在一片死寂的無邊黑暗之中,顯得格外孤單寂寥。

  埃德蒙和潔西卡還在伸長著脖子往神殿裡看,語琪已經轉身朝外面走去。

  埃德蒙對著她的背影喊:「你去哪兒啊?他還沒出來呢。」

  「找草藥。」她頭也不回地舉了舉鮮血淋漓的右手,姿態瀟灑。

  埃德蒙連忙追上去,「草藥我們去找,你還是留下來比較好。萬一裡面出了什麼事情,我和潔西卡什麼都做不了,只有你還能幫他一把。」

  語琪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笑,朝他一伸手,「地圖拿過來。」

  拿過地圖,她用指甲在一處山谷上圈了圈,那裡立刻留下一個發光的淡金色圓圈,「到這個地方,去找長成這樣的藥草,至少采十株。」說罷在旁邊的空白處快速勾勒出一株藥草的形狀。

  埃德蒙難得地行動迅速,一拿回地圖,就朝潔西卡招了招手,「走。」

  見兩個人的身影漸漸遠去,語琪也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她低下頭,淡淡地看著自己的右手,上面的血口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癒合,很快就恢復了一片光潔。她面無表情地甩了甩手,走回神殿的入口,抱肩斜倚在石柱上,合上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空曠的殿內屬於西瑞爾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一片寂靜之中,驟然響起咔嗒一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天邊的卷雲不知何時開始劇烈地翻滾起來,層層疊疊地聚集在了這座神殿的上空,投下厚重的陰影。殿內忽地掀起一陣巨大氣流,捲動著衝出殿外。語琪依舊靠在原處,強橫的氣流將她淡金色的長髮拂得漫天飛舞,但是她仍合著眼眸,這樣的變故甚至沒有讓她的神情波動一分。

  直到一道光明教廷的氣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森林邊緣疾掠而來,樹木轟然倒伏的聲音一路劃破靜謐的森林,以極具壓迫感的氣勢往此處衝來。

  這樣的動靜,必然是教廷派出的那位樞機主教。

  語琪睜開了眼,含著笑意看了一眼那道明亮得有些刺目的白光,才緩緩轉過頭去,看向空曠漆黑的殿內。

  四處瀰漫的黑暗之中,那道修長的身影漸漸顯露出來。他以極快的速度往殿門這邊走來,黑斗篷在湧動的氣流中翻飛捲動,進去時空蕩蕩的右手中指上此刻赫然戴了一隻碩大的骷髏戒指。

  冥神之戒。

  腦中的資料告訴她,那是原本供奉在這座神殿中的神器,剛才的種種異象就是它在認主過程中引起的。

  或許那位樞機主教就是被它的動靜引來的。

  西瑞爾快步走出來,一看那道急速掠來的白光就知道是教廷的人,面色肅然地一把拽過她的小臂,拉著就往外面走,「他們兩個呢?這裡不能久留,快走!」

  可他已走出兩步,她卻仍靠在那根石柱上,除了被他拉著的小臂外,整個人紋絲不動。

  「他們被我支走了。」她緩緩直起身,被他握住的手無比凌厲地一翻,反握住他的手腕,唇角勾起,「不好意思,你暫時還不能走。」話音剛落,洶湧可怕的威壓突然從她身上席捲而出,輕而易舉地就將他壓得無法動彈分毫。

  她微微一笑,捉住他手腕的手往下輕輕一滑,與他十指交握,拉著他一步一步走進殿內。

  「是你……把教廷的人引來的?」他艱難地從喉嚨中發出聲響,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被她牽著往前走。

  「不是,」她微笑著回頭看他,「我只是來確認你是不是最後一位黑暗神使。」

  原來如此……他閉了閉眼,「不是,你找錯人了。」

  「未必。」她在大殿中央停下來,笑著看向殿外那道越逼越近的白光,「如果能活過今天,你不出意料就是新任神使了。」

  說罷她鬆開手,姿態優雅從容在他面前單膝跪下,衣擺在氣流中翻湧不息,她含著淺淺的笑意低下頭,在他戴著神戒的中指上輕輕一吻,「祝你好運,未來的神使大人。」

  他的手立刻僵硬了,卻無法動彈分毫,只能從眼底冷冷地看著她,「如果我死在這裡了呢……不是什麼神使,我就活該去死是嗎?」

  微笑在她的唇畔緩緩綻開,她抬起一張毫無瑕疵的臉龐,「如果來的是別人,或許是。但幸運的是,這次在你身邊的是我。」說罷,她站起身,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在心裡叫我的名字……這道印記會把我帶到你身邊。」

  他想別開臉,但是動不了,臉上瞬間浮現出屈辱的神色,一雙黑眸中彷彿結了千年寒冰,「我寧願死在教廷手下。」

  「噓——」她將食指按在唇上,輕輕道:「他來了。」

  話音剛落,轟然爆炸的聲音從殿外傳來,一陣刺目的白光之後,一個身著長衫披肩、頭戴方形帽的紅衣主教緩緩走上石階。

  西瑞爾這才發現身旁的人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自己也恢復了行動能力,只有耳邊還殘留著她離開前的一句輕聲低喃,「活下來。」

  語琪坐在湖泊旁,背對著神殿,絲毫沒有注意腳下沸騰般翻滾的潭水,只將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處。

  黑暗與光明的氣息在她身後交纏翻湧成滔天巨浪,頭頂的天空一聲轟隆的悶響,濃重的黑霧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地從殿內席捲而出,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很快,語琪腰以下的部位都埋沒在濃郁的黑色霧氣中。

  她沒有動,只是微微眯起眼睛。

  下一秒,神聖的白光從天空中投射下來,破開了重重烏雲,迅速驅散了黑霧,就連腳下的潭水也在不甘地跳躍了幾下後被壓制得歸於平靜。

  顯而易見,西瑞爾此刻處於十分糟糕的劣勢。

  但是他還是沒有喚她的名字,語琪無奈地笑起來。

  神殿中央,跪在地上的人虛弱地低著頭,黑色的斗篷浸滿了溫熱的血,沉甸甸地黏在身上。白光之中,他甚至看不清晰對面那神職人員的面容,只覺得自己的思維一片混沌,彷彿有什麼力量正把意識從他的身體中大力地往外撕扯。

  幾乎要失去知覺的那一霎,有一個威嚴低沉的聲音在意識深處響起來,在他的腦海裡悠遠地迴蕩,漫長如千年。

  彷彿身處波濤洶湧的深海時,一雙有力的手不容置疑地將他托起,原本已經混沌的意識漸漸清晰,他聽到那個聲音一字一頓地說著什麼,威儀懾人。

  「受黑暗所眷之子……以汝靈魂為祭……授汝權柄,代行吾意……」

  可怕洶湧的力量如無可抵擋的海潮一般從頭頂灌入,巨大的衝擊力壓迫著他的每根血管與神經。他用僅剩的最後一絲意志艱難地抬起手,指向對面的人。

  滔天巨浪般的威壓,來自神的意志,無人能夠抵抗。

  紅衣主教連反抗都做不到,在山般的壓迫下轟的一聲跪倒在地,全身骨骼都在一瞬間化為齏粉,黏稠的血液在巨大的壓力下從眼睛、鼻孔等處噴射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聲音終於消失於腦海,他的喉中猛地泛起血腥氣,身形幾乎有些不穩。

  嗒,嗒,嗒……規律而有節奏的腳步聲突然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中響起,不緊不慢,從容優雅。

  他有些費力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之中,他看到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朝自己緩緩走來,黑暗的氣息在她腳下飛速旋轉,漸漸向上蔓延,黑霧所過之處,布衣化作華貴雅緻的及地長袍,籠著光暈的金髮迅速黯淡延伸,化作上等絲綢一般披垂至腳踝的漆黑長髮,碧綠的瞳仁變作極致的黑,曾經光潔的額頭上多了一條鑲著綠松石的精緻額帶,顯得皮膚蒼白瞳仁漆黑。

  優雅依舊,卻已不再屬於光明,那張臉此刻是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陰邪妖異。

  她在他面前半跪下來,華貴的黑色長袍在黑曜石鋪就的地面上鋪散開,修長漂亮的手輕輕貼上他的額頭,「傷成這樣,也不願意叫我嗎?」

  他再也壓制不住喉中腥甜的氣息,吐出一口混雜著內臟碎片的血,往前倒去的時候下意識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借力。

  她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自己濺上血跡的長袍,抬手握住他的手臂,慢悠悠地站起身,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真是狼狽啊,神使大人。」她頓了頓,像是看到了什麼,神情漸漸凝重起來,低下頭,用拇指抹了一下他染血的唇角,微笑終於淡下去,「內臟破碎,怎麼傷到這種程度?」

  巨大的痛苦之下,他卻扯起了唇角,譏諷似的笑起來,「怎麼……不在你的預料之內嗎?」

  「是挺意外的。不過有我在,你還死不了。」她一手扶住他,另一隻手插入他被鮮血浸泡得濕透的頭髮按在後腦上,將力量源源不斷地輸進去,放軟了聲音,「累了就睡吧,我帶你回家。」

  體內的痛苦漸漸減輕,繃緊了的神經一旦放鬆,眼前就是一陣發黑,他想冷笑,家,他哪裡還有家?但是太累了,累得連一個字都不想再說,他合上雙眼,疲倦很快奪走了意識。

  西瑞爾醒來的時候,感到疼痛已經緩解許多。

  身下是柔軟的褥墊和枕頭,頭頂暗紅色的錦緞帳幔沒有放下,被銅鉤整齊地束在一旁。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緋紅色窗幔也同樣被束著,窗的外側結著冰霜,可此時明明才是初秋。他不禁凝神看向窗外,只見黑漆漆的一片森林,狂風在林中呼嘯,冰雪被捲動著,在昏暗的天地間肆意而瘋狂地飛舞,竟然是深冬才有的景象。

  但是房間裡很暖和,壁爐應該正燃著,能看到地毯上映著搖曳的火光。所有的狂風冰雪都被嚴嚴實實地擋在了窗外,房中是一片安寧的靜謐。

  床的左手邊是一把鋪著軟墊的安樂椅,薄薄的羊毛毯搭在扶手上,給人一種椅子的主人剛剛離開的感覺。

  他覺得渾身的骨頭都有些痠疼,支著胳膊慢慢坐起身來。

  沒過一會兒,就有人轉過床柱慢悠悠地走過來,華貴長袍拖曳在地,被銀環束著的長髮烏黑柔順,宛如絲綢般垂至腳踝,額間一枚綠松石熠熠生輝。

  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自顧自地在床邊的安樂椅上坐下,從床頭隨手拿了一本厚皮書看了起來。

  西瑞爾皺了皺眉,「這裡是什麼地方?」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乾澀瘖啞,難聽得像是兩把銼刀在互磨。

  語琪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揉了揉耳朵。

  被光明正大地嫌棄了一把,西瑞爾的臉色有些難看,聲音也冷了下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的房間。」她言簡意賅地答完,連目光都沒有從書頁上離開,只是朝一個方向抬了抬手。下一秒,盛滿牛奶的玻璃杯從桌子上十分平穩地飛到了她掌中,竟然一滴也沒灑出來。

  早知道就算在黑暗陣營這邊,她也絕不會是個普通角色,所以看到她不用咒語甚至沒用法杖就能施展召喚術,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的神色,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等她解釋一番現在的情況。

  但她只是握著那杯牛奶,不放下卻也沒有抿一口的意思。片刻過後,原本冰冷的牛奶蒸騰出了縷縷熱氣與奶香味,她才漫不經心地將杯子遞給他,「潤潤喉嚨,我的耳朵經不起這樣的折磨。」

  雖然她的話聽起來極不順耳,但西瑞爾的喉嚨實在乾得幾乎冒煙,就沒有說什麼,接過熱牛奶抿了一口。

  牛奶的溫度恰到好處,不涼不燙。如果由他來施展這個術法,也可以不用咒語和法杖的輔助,甚至將破壞力提高百倍都不是問題,但絕不可能將溫度控制得這樣精確。顯而易見,她對魔法的掌控力遠高於自己。

  他握著玻璃杯,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你在黑暗教廷擔任什麼職位?」話一問出口,他幾乎就想像出了對方的反應,十有八九會似笑非笑地抬起頭,說一些十分不正經的話來繞過這個話題。

  但是沒有,她這次理也沒理他,目光全部鎖在那本書上,幾乎是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在翻著頁。她薄唇輕抿,神情是少有的認真專注,不像是他印象中的那個迪莉婭,倒像是整日埋頭於研究的學者。

  反差太大,他幾乎有些懷疑眼前的人是被調包過了,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他又發現了她身上一個更大的變化,忍不住皺了皺眉,「你……為什麼不笑了?」在印象之中,無論在怎樣的情況下,不管合適不合適,她都會一臉笑意,但是現在她的神情卻是再正經不過,戴上一副金絲眼鏡甚至可以直接去魔法學院講課。

  被接連問了兩個問題,她合上了書,終於抬起頭來正臉看他,一臉被打擾的神情,「還有什麼問題,都一起問出來吧。」說罷雙手交握擱在膝上,側頭看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西瑞爾愣了一下,以前總被她笑得心煩,現在她的態度這樣公事公辦,他卻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尤其是在她那種「我要速速回答完你去幹正事」的神情下,他甚至被前後懸殊的落差感弄得有些許失望。

  見對方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沉默,語琪不禁挑了挑眉,「沒有問題嗎?」

  西瑞爾回過神來,定定地看著她,「剛才的問題,不能回答?」

  「嗯?倒也沒有什麼能不能回答,就是解釋起來有些麻煩。」她沉吟了片刻才開口,「之前難得親自去完成一個任務,覺得新鮮,就喜歡逗逗你們,再說很久沒跟人那樣相處,一放鬆本性就露出來了。」說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多多少少帶回了些許熟悉感,他也難得放鬆下來,隨意地問道:「所以現在你很緊張?」

  「不能這麼說。」她搖搖頭,往椅背上靠了靠,「只是身在這個位置上,就算原來再不靠譜的人,都必須做出一副正經的姿態……這種感覺你很快也會有,我就不解釋了。另外就是,我現在很忙,忙到沒有心思開什麼玩笑。」說罷,她輕拍了一下手下那本書,「你的傷還沒有痊癒,而且情況很特殊。被選為神使的那一刻,你的內臟就已經損傷,在那種情況下強行承受神賜予的力量對你的身體造成了幾乎無可逆轉的傷害,我在找可以彌補的方法。」她一抬手,招來了原本放在書架上的十幾本厚書,「這些僅僅是一部分,我還有很多書沒來得及查閱。」

  西瑞爾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書脊:《藥劑學:千年發展回顧》、《治癒術應用研究》、《禁咒:理論與實踐》……都是枯燥乏味的專著,從封皮上來看,有的甚至是幾百年前出版的,連他都沒有看過,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找來的。其實他並不在意自己還能活多久,但心底還是生出一種欠了對方什麼的感覺,這讓他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含糊地唔了一聲。

  語琪打了一個響指,又將桌上堆著的一沓半人高的羊皮紙招來,「還有這些,需要我簽字同意才能生效的文件,都是這幾天積攢起來的,也得找時間看完。」她難得地朝他笑了一下,略帶感慨地道:「好好珍惜你還能安穩睡覺的現在吧,你如今的清閒都是像我一樣的人用日夜忙碌換來的。」

  她一揮手,將這些文件歸回原位,「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

  疑問還有許多,但是對方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他也只能面無表情地說:「沒了。」

  語琪交握的雙手換為了十指相抵的姿勢,往前傾了傾上身,「真的沒了?下一次我可不會再回答得這樣詳細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一點點地笑起來,「是不是我太正經了?如果實在不習慣,以後我在你面前就不端著這副樣子了。這樣好了,我再回答你三個問題,問完了你安心睡覺,我安心做事。」

  西瑞爾想了想,與其自己去猜測,不如攤開了問。

  「為什麼他們派你來……確認我的身份?」

  大概是不知如何描述,他問得十分模糊,但她立刻明白了,一邊拉鈴喚人送些茶點上來,一邊笑著回答道:「原因太多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我都是最合適的人。你在光明教廷的眼中是個難處理的角色,在我們眼中也是,實力不夠的不但帶不回你,還可能把自己賠進去。」

  西瑞爾點點頭,她的實力的確不弱。

  「還有就是,我們之中雖然不缺實力強悍的人,性子正常的卻很少。就看身在高位的幾個,一個賽一個的孤僻古怪,雖然讓他們一人對上一支軍隊是沒問題的,但是這種與人接觸的任務就太難為他們了。譬如烏斯那個小鬼頭,有時一年都不會說上一句話,還有賽科斯塔那個老傢伙,年紀一把了還到處風流……」她說這話的時候頗有幾分自得,到最後搖一搖頭,嘆道:「都不靠譜,只能我來。」

  西瑞爾有些懷疑地看著她,語琪被他的目光一盯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好笑道:「這麼看我幹什麼?我要正經起來,真的是挺可靠的一個人。你信不信,以後你如果需要找人幫忙,第一個想起來的肯定是我。」

  他想起她剛才查閱書籍時認真專注的神情,倒也不再質疑什麼,乾脆地問了下一個問題:「埃德蒙和潔西卡是怎麼一回事?」確認一個黑暗神使的身份,沒有道理還要拖著兩個光明陣營的人在旁邊礙事。

  恰好在這時,敲門聲響了,語琪往門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是個好問題,不過先稍等一下,我們的茶點來了。」

  她的話音剛落,一個身著筆挺禮服的年輕男子就端著盤子走了進來,先是對他禮貌而疏離地俯了俯身,「很高興看到您醒了,西瑞爾大人。」接著又轉向了她,態度熟稔了許多,「您現在就用茶點嗎?」

  語琪點了點頭,對西瑞爾介紹道:「這是文森特,這裡的一切事務都由他來打理,你以後有什麼需要可以告訴他。」

  西瑞爾看向這個年輕的管家,他印象中的魔法世家都有成群的奴僕,他的母親就是那數十個女僕中的一個,迪莉婭在黑暗教廷這邊的地位不會低,但她身邊卻只有這一個人。

  文森特自若地任他打量,有條不紊地將小碟子一個個擺了出來,都不是什麼精緻的點心,只盛著一些小烘餅、白麵包和乳酪黃油之類的東西,卻足以應付腹中飢餓,另外還細心地配了一杯熱牛奶。把東西都放下後,他就夾著盤子退下了。

  語琪拿起牛奶喝了一口,見西瑞爾有些不解,就簡單解釋了一下,「人多了麻煩也多,文森特一個人就能處理好所有的事情,我們這些人沒有貴族那麼多的排場和講究。何況烏斯那傢伙也一直一個人住在他的高塔裡,現在也活得好好的,沒見他缺什麼。我們剛才說到哪裡,埃德蒙和潔西卡?他們跟一個預言中描述的英雄的形象很相似,我既然碰到了就順便確認一下,不過看來應該不是。」她拿了塊小烘餅填肚子,示意,「你餓的話就自便。」

  想起埃德蒙的莽撞和潔西卡的單純,西瑞爾也同意她的判斷,「他們兩個的確不像。」

  語琪笑了一下,「最後一個問題。」

  「我昏迷了多久,現在是冬天?」

  她愣了一下,才理解了他這個問題的內在邏輯,不由得失笑,「一天一夜而已,你沒有昏睡一個季節那麼誇張。只是我這裡就是這樣,一年四季冰雪漫天,你習慣了就好了。其實烏斯那裡的氣候才叫惡劣,我這兒不過是下雪,他那兒是下南瓜大小的火球,如果沒有魔導師的實力,基本上走兩步就燒沒了,根本到不了他那座高塔。賽科斯塔也好不到哪裡去,他那兒到處都是罡風,沒有魔法保護就會被強勁的氣流沖刷得骨肉分離,一個普通人在那兒三秒之內就會變成一副骨架。」

  西瑞爾覺得自己似乎瞭解了許多,但卻又有了更多不瞭解的地方,比如她在黑暗教廷的職位到底是什麼,烏斯和賽科斯塔又是誰,自己接下來會面臨什麼……對這些他都一無所知。但是既然三個問題已經問完,他也不打算再問什麼,只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語琪又用了半塊白麵包,漫不經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睡吧。」說完她就低下頭,重新翻開書看了起來。

  已經睡了一天一夜,西瑞爾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他環顧了一下房間,沒有看到什麼值得觀察的東西,就將視線轉回了她身上,見她一手托書一手用筆在上面寫寫畫畫,不禁皺了皺眉,「你沒有書桌嗎?」

  語琪手中的筆一頓,無可奈何地抬起頭看他,「老大,你醒之前,我就在書桌前坐著呢。你以為這樣看書舒服嗎?如果不是為了陪你,我何必折磨自己。」

  「我不用陪。」

  她挑了挑眉,合上了書,「行,當我多事。」

  「我沒有別的意思。」西瑞爾見她誤解了,只好解釋道:「我早就習慣一個人了,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語琪本來已經站起來了,聽到這話停頓了一秒,終於還是抵不過心軟坐了回來,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下嘆了一口氣,「沒什麼,你就當我需要人陪好了。」

  天寒地凍,濃霧瀰漫。

  正是白晝融入黃昏的時分,黑幽幽的樹林中掛滿了鋒利的冰錐,在狂風肆虐之中摩擦出尖銳的長鳴,宛如來自幽冥的泣音。

  被樹林環繞著的古堡依舊隔絕了冰雪與寒風,但狹長幽邃的無人走廊和空曠昏暗的房間仍是顯出了幾分陰森。西瑞爾在門口拂去從外面帶回來的冰碴、雪花,理了理身上的黑色長袍,這才穿過大廳,沿著樓梯上了二樓,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這座古堡雖然不大,但絕對不缺房間。語琪當初把他的房間安排在自己隔壁,按理說任何一個情商正常的成年人都不會對此提出異議,惹得主人不滿,但是這位疑似患有社交恐懼症的客人卻堅決地推拒了,自己挑了二樓走廊盡頭的一間,與她的生生隔了五六個房間。

  這邊語琪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在外面走廊響起,就看了看一旁的文森特,「他應該是從外面回來了,你端杯熱牛奶給他,順便把我昨晚調配的那支藥劑帶給他。這些文件我先看一下,沒有問題的話,你等會兒就可以過來拿了。」

  年輕的管家猶豫了片刻,仍然是說了實話,「西瑞爾大人他似乎……不太願意接受我的服務。」

  「嗯?」語琪用鵝毛筆在一份羊皮紙上飛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漫不經心地安慰道:「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對誰都是一張冷臉,你不用太在意。」她抬起頭朝他笑了一下,「你看他選房間時,也沒給我面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大人。」文森特不由得苦笑,「只是之前我送早餐去的時候,西瑞爾大人拒絕了。」

  「是不合口味?」

  文森特唇角的弧度更苦澀了三分,「西瑞爾大人說他有手有腳,自己會去廚房取。」

  語琪沉默了三秒,只能點點頭,「是他的風格,我知道了。」

  其實按照西瑞爾的人生歷程,在現代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屌絲逆襲的模範故事,但不是每一個屌絲翻身了以後都喜歡裝高富帥的。

  偶爾也有幾個屌絲痛恨高富帥的行事做派,以至於有了錢權也不願意成為其中一員,繼續堅守屌絲本色的,西瑞爾似乎就是其中一個。

  從某種角度上來看,他還真是個……樸實的孩子呢。

  語琪簽完了文件遞給文森特,「藥劑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親自去送就是。」

  文森特接過文件,退下了。

  她從抽屜裡取出一個水晶瓶,拿過擱在書桌上的玻璃試管,熟練地將其中暗綠色的液體倒入其中,塞上蓋子後拿著朝門外走去,沒走兩步又折了回來,拿上了文森特剛送來的熱牛奶。

  她站在西瑞爾門前,抬手敲了敲門。

  沒一會兒,門就打開了,只是房間裡面既沒燒壁爐也沒點蠟燭,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只聽到沙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什麼事?」

  語琪剛抬腳想走進去看看怎麼回事,就聽到他低喝一聲:「別進來!」

  她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片刻沉默之後,房間裡有腳步聲靠近,由於光線的問題,她只看到面前立著一個模糊的輪廓,不由得皺了皺眉,試探地開口:「西瑞爾?」

  「是我,」他在門後淡淡地道,「有什麼事就在門口說吧。」

  「你怎麼不點根蠟燭?」語琪不甚在意地問了一句,隨意地召了一團火焰照明。

  唰的一聲,火光只亮了一瞬就被滅了,西瑞爾的袖擺帶起一陣冷風,拂在她的臉上,是外面的冰雪氣息。

  在一秒不到的那一瞬間,他的面容在一掠而過的火光中顯現出來,又瞬間被黑暗吞沒。

  語琪強自壓下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時心中的驚濤駭浪,沒有再試圖照明,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片刻之後,他的聲音沙啞地響起來,帶著一絲疲倦,「你看到了。」

  她看到了,即使他揮滅那團火焰的速度很快,但她還是看到了。如果站在這裡的人是個普通女孩,恐怕會在火光亮起的瞬間尖叫哭喊。

  那已經不是一張人的臉,沒有了血肉筋皮的覆蓋,白森森的頭骨就這樣直接暴露在空氣中,黑洞洞的眼眶之中沒有眼球,原本挺直的鼻樑處徒留一個鏤空的洞,只有牙齒仍在原位,但是少了唇的庇護,只顯得越發森冷可怖。

  在這樣一個骷髏頭骨上,根本無法看出原來那張陰柔到幾乎有些漂亮的面孔。

  「怕了?」他沙啞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意識,她漸漸鎮定下來。

  她不是沒有見過骷髏,何況相比於之前看到的那些亡靈族,西瑞爾的頭骨並沒有泛黃開裂,甚至可以說是雪白的,眼眶和鼻子處的鏤空邊緣光滑,下頜骨的線條甚至有幾分秀氣,就算是個骷髏,他估計也算是骷髏中的美少年了。

  她沉下聲,「怎麼會變成這樣,你施展了禁咒?」她所知道的是,他在研究她收藏的一本禁書,每天又會出去一小會兒時間,很可能是在進行什麼試驗。

  事實證明她猜得不錯。

  「只是試著用了一個亡靈魔法,反噬罷了。」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已經習慣了,「明天日出的時候就會恢復原樣。」

  語琪再次招了一團火焰,托在掌心,明亮的光線頓時驅散了周圍的黑暗,這次西瑞爾沒有再阻攔,只用黑洞洞的眼眶對著她。

  她跟那雙深不見底的黑洞對視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將水晶瓶遞給他,「這個藥劑服下之後,能修復你受損的內臟,對於穩定魔力也有好處,明天記得喝。」然後嘆了口氣,又把熱牛奶塞給他,「這個也是給你的,但你現在的情況應該喝不了,拿著暖暖手吧。」

  西瑞爾伸出支棱棱的指骨接過,玻璃杯的熱度立刻順著指尖絲絲縷縷地傳了過來。森白細長的指骨,映著玻璃杯中乳白的液體,幾乎像是同一種顏色。

  見他沒有推拒的意思,語琪鬆了口氣,「我現在就回去查書,看看有沒有解決你這種問題的方法……你可真能給我找麻煩。」說罷她皺了皺眉,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他長袍外露出的部分,比如頭和手,「你這是……全身的皮膚血管肌肉脂肪神經都消失了,還是只有上身是這樣?」

  「全身。」森白的下頜骨上下活動了一下,顯得十分詭譎可怖,「怎麼了?」

  「瞭解症狀才能解決問題。」她淡淡地答道,盯著他的喉嚨處看了一會兒,「聲帶也消失了,但你還是能夠發聲,奇怪……你變成這樣的過程是什麼?瞬間骷髏化了,還是皮膚先消失,然後其餘的一點一點消失?當時有疼痛的感覺嗎,或者其他任何感覺,比如麻癢之類的?」

  他定定地看著她,那雙漆黑的眼睛裡倒映著自己森白空洞的頭骨,但是這雙眼睛裡沒有恐懼與排斥,他沉默了片刻後開口:「瞬間,不疼,感覺像是有風捲過。」

  「你每次施展那個亡靈魔法,都會產生這樣的反噬嗎?」

  「只施展過一次,但是反噬持續到了現在。」

  「這是你第幾次變成這樣?」

  「第三次。」

  「每次的過程都一樣?」

  「嗯。」

  「行動比原先不方便嗎?」

  「不會。」

  「現在你應該是有聽覺和視覺的吧,那麼觸覺嗅覺味覺還存在嗎?」

  「可以感覺得到溫度和氣味。」他按在玻璃杯上的指骨移動了一下,「但是在沒有舌頭的情況下,我也不知道味覺是否存在。」

  「使用魔法會有阻礙嗎?」

  她問時語速極快,他回得也沒有多少猶豫,直到這個問題才停頓了一下。

  語琪疑惑地看他,看到他垂下白森森的頭顱,黑洞洞的眼眶對著那杯還散著縷縷熱氣的牛奶,像是在思考什麼,但是從那雙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實在看不出一絲一毫神情。

  這個白森森的骷髏披著黑色長袍,就這樣握著牛奶杯沉默著,安靜得像是一副沒有生命的骨架。

  即使是自認為善於讀懂他人表情的語琪,可在「喜怒不形於色」方面佔了先天優勢的骷髏面前也完全無法讀出對方的心理活動,只能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向了那杯牛奶。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黑黝黝的眼眶對準了她,聲音沙啞低沉,「力量會衰弱。」

  語琪一愣,明白了他之前為何會有那場漫長的沉默,看著他的目光不禁變得有些複雜。

  把這事告訴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就等於暴露了弱點,就算他可能只是為了配合她瞭解症狀,但是這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信任。

  她緩慢而鄭重地點了點頭,盯著他深邃空洞的眼眶一字一頓地問:「到什麼程度?」

  這幾乎等於是在不知死活地問對方保險櫃密碼了,語琪懷疑自己這句話問出口的一瞬間,他就會用指骨捅穿自己的心臟。

  但是他沒有。

  他看著她的眼睛,森白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就在她以為他會拒絕回答的時候,他的下頜骨動了,慢慢地,一字一頓地答道:「衰弱到原先的兩成。」

  她立刻皺起了眉,他沒有動,但是卻幾乎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可以說每根骨頭都處在高度警惕的狀態,如果她表現出任何異動,他都會在一瞬間就出手,不留任何餘地。以他現在的情況,必須一擊而勝,否則再沒有第二次機會。

  但是她只是皺眉,臉色沉重,片刻之後,她看向他,目光堅定,「這事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我會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出解決方法。我不能保證太多,但是這座城堡裡我可以保證你的絕對安全。明天之前,不要再外出,做得到嗎?」

  蒼白的骷髏點頭。

  語琪翻了一夜的書,她的書桌再次被小山般的厚殼書淹沒。

  但是當文森特送來早餐之時,她已經將所有書本都歸回原處,若無其事地列了一條採買清單給他,「你先把手頭的事都放下,盡快把這些材料收集齊。」

  文森特有一點很好,他從來不問為什麼,只是收下那張清單,表示會在五天之內辦好。

  語琪點了點頭,「還有別的事嗎?」

  「教廷請您與西瑞爾大人在三日後在普里佩特城出席會議。」

  語琪沉默了片刻,抬頭看向他,「給你三天時間,可以集齊所有的材料嗎?」

  文森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但仍然沒有問原因,「會很困難,我試試看。」

  次日一早語琪就去找西瑞爾,卻只看見床上幾乎沒有動過的褥墊枕頭和空蕩蕩的房間,下了樓才看到一襲黑袍裹身的他拐了個彎,消失在拐角處,語琪挑了挑眉,跟了上去,同他一個前腳一個後腳地進了廚房。

  語琪想起文森特跟自己說的,他更願意自己動手,而不是被人服侍。如果他的身份不是黑暗神使,那這樣的行為還真可以算是有覺悟的優秀青年。

  果然,一進廚房,她就看到收拾得十分整潔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個托盤,其中盛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瓷盤裡是已經切開並夾好了奶油的兩塊司康餅、半張薄薄的燕麥餅和一塊塗好了黃油的白麵包,另一個小碟裡擺了三塊小烘餅和五六塊餅乾,跟文森特剛才端給她的早餐差不多,就是比她的多了一塊司康餅。

  她以為西瑞爾會把這托盤端回他的房間,但沒想到他直接在那個桌子旁坐了下來,開始用起了早餐。這個世界的規矩是貴族根本不會進廚房,那是僕人的領地,只有僕人才會在那裡工作、用餐、聊天等。不過看來,他根本沒把這些規矩放在眼裡。

  語琪笑了一下,走過去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仔細打量了他一番。

  黑眸、薄唇、略尖的下頜,皮膚蒼白而沒有血色,柔和的臉部線條與陰鬱的氣質,是她所熟悉的那張秀氣的面孔,她不由得鬆了口氣,「果然恢復成原來的模樣了,昨天給你的那瓶藥劑沒忘記喝吧?」

  西瑞爾抬頭看她一眼,那藥劑他用了,的確有穩定魔力的效果,體內隱隱的疼痛感也少了許多。但是道謝的話他說不出來,在她注視的目光下,他握著牛奶杯好一會兒也沒拿起來喝一口,眉毛皺了半天,最終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語琪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性格,見他點頭也就稍稍放下了心,起身去拿了個空的瓷盤夾了個司康餅,準備把早餐在這裡跟他一起用了。

  她離開座位的那一刻,西瑞爾不易察覺地輕舒了口氣,握住牛奶杯的修長手指鬆了鬆。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到他的指尖都有些泛紅。

  語琪背對著他,在櫃子裡翻出了兩個杯子,自己動手泡了伯爵茶,順便也幫他泡了一杯,放在了他手邊。

  西瑞爾的目光在那杯茶上面轉了一圈,落到了她身上。

  「司康餅搭配伯爵茶,口感會十分好,試試看。」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用刀切開司康餅,往裡面夾厚厚的草莓果醬,想到他房間裡那基本沒動過的褥墊,就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昨晚一夜沒睡?」

  他端起伯爵茶抿了一口,別開視線,「嗯。」

  語琪沒有問為什麼,他們這樣屬於黑暗的人,在力量衰弱的時候每一根神經都是繃緊的,隨時防範著任何可能到來的危險,這幾乎是類似於野獸的本能。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放下司康餅看看他,認真地道:「我找到了一種配方,可能會對你的這種狀況起到緩解作用,只是需要的很多材料都太罕見。文森特已經去找了,但即使以他的能力,集齊也有很大難度。」

  西瑞爾點了點頭,神情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

  有一句話叫作別人不幫你是義務,幫你是恩情——即使能力有限不能立刻幫到你,那也是一份恩情。當然,西瑞爾不可能聽說過這些話,但是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卻讓他習慣了這樣看待問題,甚至他的底線還要再低一點。作為女僕的私生子,卻在那樣的貴族世家長大,只覺得落井下石才是正常的狀態,即使能不上來踩上一腳,都很難得。就像他現在還記得,那時他屢屢被人欺辱時,有一個年老的女僕從未參與過,每次都是不忍地搖搖頭,然後轉過身去。那家族上上下下幾百號人,他只對那個老女僕心懷些許感激,即使那個老女僕從來未曾對他說過一句話。

  兩個人很快就用完了早餐,西瑞爾沒有直接離開,而是端起他用過的瓷盤碟子和杯子到了水池旁邊,捋起寬大的袖擺,露出蒼白修長的小臂。

  語琪看到這位反派主角捲袖子洗盤子的架勢,怔了一怔,回過神來後想了一下,也端過自己的杯盤,走過去與他並肩洗了起來……如果光明教廷的人知道兩個黑暗神使此刻站在廚房裡捋袖子洗盤子,估計他們就不會如此忌憚黑暗勢力了。

  就像語琪對他的行為感到很意外一樣,西瑞爾對她的動作也感到很意外,他不動聲色地偏頭看去。她低著頭,優雅而不失利落地洗著盤子,額間的綠松石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像是一顆墜不下來的藍色淚滴。雖然她一身華貴的黑色長袍與這個畫面有些違和,但是她洗盤子的姿勢卻十分老練,沒有嬌貴小姐第一次幹這種活時該有的手忙腳亂,速度甚至不慢於生下他的那個女人。但是後者當了一輩子的女僕,而她卻顯然在黑暗教廷身居高位。

  在他回過神時,她已經洗好了她的杯盤,見他的牛奶杯還沒洗,十分自然地就拿了過去,放在水下衝起來。西瑞爾一愣,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她。

  她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唇角,解釋道:「我是被人類養大的精靈,從小在歌舞團長大,幹這種活於我而言並不陌生。」

  精靈聚族而居,親近自然,多數隱在無人問津的森林深處。

  一個精靈應該在大自然中與世無爭地成長、生活、死亡,直至化作泥土回歸自然的懷抱。而她所說的那種情況,幾乎不可能發生,除非……他漆黑深邃的瞳孔中滑過一抹陰戾之色,聲音也沉了下來,「他們捕捉……誘拐幼年精靈來為他們賺錢?」他難得考慮到別人的感受,中途換了個較為溫和的詞。

  「不是,他們救了我。」語琪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什麼,「那時我餓得快要死了,渾身都是傷,連爬的力氣都沒有。他們正好經過,看到我的耳朵是尖的,就救下了我。歌舞團的團長手下有十幾個像我這樣的小孩子,不論是精靈還是獸人,都有人類所沒有的特長,可以帶來不菲的收益。」

  飢餓與傷口,對於西瑞爾而言都不是陌生的東西,但是這些都不是一個精靈應該遭受的,這個種族是大自然的寵兒,野獸極少攻擊他們,豐富的自然資源也保證了他們的食物充足,更何況處在族群的保護之下,一個年幼的精靈絕不可能面臨那種境遇。

  他皺了皺眉,「你跟族人失散了?」

  她沒有立刻回答,一點一點地擦淨了手上的水之後,才垂下眼簾輕聲道:「失散,那不能叫失散……我以一身重傷為代價,逃了出來。」

  西瑞爾沒有問為什麼,她用了逃這個字眼,說明那段往事並不愉快。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麼遭人欺辱為什麼被人追殺,他不會願意為了滿足別人的好奇而把自己的傷疤揭開來,所以他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不打算繼續這段談話。

  然而她卻輕笑了一下,語氣平淡地敘述過往的不幸,彷彿那是別人的痛苦,「我出生在暗夜精靈之中,卻生了一頭金髮,因為我身上的一半血液屬於一個光精靈,一個地位卑微的俘虜。那不是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只是一方的強迫欺凌和另一方的無力反抗,更糟糕的是,我出生了。光暗精靈生下的後裔,天生是受詛咒之子,自出生起就要戴著鐐銬,被囚禁在地下的暗牢。幸運的是,六歲那年我逃了出來……」她轉過頭,看到他面上的神色,沒再說下去,卻似笑非笑地問:「這是同情嗎?」

  一個無辜的生命,因為身上的血液而被至親的族人囚禁,六歲才逃出地底第一次看到陽光……的確是一段不幸的過往,但是現在的她已經足夠優秀,沒人有資格同情她。

  「不是,」他恢復了如水般平靜的神色,聲音沙啞,「你不需要那種東西,我也沒有那種東西。」

  「是啊,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她輕柔地笑了起來,明眸生輝,一如額間的綠松石一般光彩奪目。

  他有些出神,精靈的美貌是足以令人窒息的,尤其是他們對著你展顏微笑的時候。

  分享秘密與痛苦能讓兩個陌生女人一夜之間變為最好的閨蜜,對於西瑞爾和語琪而言雖然沒有那麼大的效果,但是至少拉近了距離。

  他們一同走上二樓,走到她房間前時,她偏過頭看他,「後天的普里佩特城會議,你需要出席。」

  西瑞爾點點頭,「知道了。」

  「沒有什麼要問的嗎?」她調侃般地打量他,笑眯眯的,「我以為你不會答應得這樣容易,你不再怕我對你不利了?」

  最初他的確是對她百般猜疑,他明知道她在取笑自己卻無法反駁,只能將她當初對自己說過的話送還給她,「不必要,現在的你不是我的對手。」

  語琪愣了一下,繼而忍不住看著他笑起來。

  受她感染,他也抿了一下薄唇,冷淡涼薄的唇線難得地勾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一個從來都冷著一張臉的俊秀青年看著你微微笑起來,雖然那個笑容的弧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這種感覺仍然十分美妙。

  語琪盯著他,唇畔含笑,「在那間酒館裡,埃德蒙問我為什麼要跟你一起走。你知道我回答了一句什麼?」

  西瑞爾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有些無奈,還摻雜著幾分尷尬,「那句話我聽到了。」

  「真的,那你說來聽聽?」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那種事情沒什麼好計較的,何況她開他的玩笑也不是一次兩次。他看她一眼,沒怎麼猶豫就淡淡地道:「你說你對我一見鍾情。」他複述時的神情坦然得像是在念一段咒語,顯然是沒把她當時那句話當真。

  她笑得很開懷,「你剛才笑的時候,我意識到那句話說不定會成為真的。」

  他看她一眼,全然當她又在開自己玩笑。

  幾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文森特還有幾樣材料沒有集齊,但是會議不會延期召開。

  普里佩特城是七大黑暗之城中的繁華之城、慾望之城、罪孽之城,這裡有最醇厚的美酒和最火辣的女人,被光明教廷視為異教徒的黑巫師們在這裡如魚得水。

  會議地點是普里佩特城正中央的一座高塔,這是最昂貴的地段,貴到以金磚鋪地都不算過分,但是高塔周圍一片空曠,沒有任何建築。

  這是神權在普里佩特城的統治地位。

  光明教廷每次開會,虔誠的教徒都會跪滿神使經過的每條大道,運氣好些的甚至可以在神使經過時親吻他的長袍下襬,但是黑暗教廷的統治靠的從來不是親和力,而是對力量的絕對崇拜與恐懼。

  黑暗信徒們被禁止接近這座高塔。違反者,死。

  塔內地位最低的都是高等祭司,平常在黑暗信徒面前高高在上的他們也不得不為幾位神使端茶倒水。

  西瑞爾跟著她從第一層一路走到第七層,被一個面帶笑容的青年攔住。他的衣著比那些高等祭司華貴,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無名指上有一顆色澤詭異的藍寶石戒指,面孔斯文,笑容溫和。

  語琪向西瑞爾介紹,「這是米諾斯,召開這次會議的大祭司。」

  打一個比方,在一個跨國大企業中,董事會成員出錢,然而負責日常事務的卻不是這些董事,而是向董事會負責的CEO。對於黑暗教廷來說,四位神使就是董事,用得著他們的時候出來展現一下壓倒性的武力,平時就躲在或冰天雪地或漫天降火的絕地提高自己的修為,輕易不拋頭露面,大祭司則是經董事會授權,執行董事會決定,負責打理一切事務的CEO。

  米諾斯微笑,「烏斯和賽科斯塔都到了,就在裡面。」他轉過頭看向語琪,「有事同你商量。」

  烏斯和賽科斯塔都不靠譜,這位大祭司平時也就只能找她商量商量事,語琪拍拍西瑞爾的肩膀,「你先進去吧。」說罷轉向米諾斯,「什麼事?」

  「西瑞爾是神使的消息,光明教廷已經知道了……」

  兩人簡單地交換了一下看法,都認為應該加大七大主城的防守力量,進入備戰狀態。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語琪見一個高等祭司端著空托盤走出來,就把他叫住了,「再準備一杯熱牛奶來。」西瑞爾那傢伙的怪癖,不喜歡被人服侍,估計給他的那杯水他也不會喝,她只能多操心一把。

  米諾斯跟她的談話差不多結束的時候,那個祭司也回來了,語琪自他手中拿過牛奶,對米諾斯道:「進去吧,他們估計等急了。」

  會議桌是長方形的,設了五個座位,其中兩個座位上已經坐著人,只是這兩個人的外形都不符合西瑞爾對黑暗神使的認知,甚至與他想像中面容枯朽淫邪的形象相差極遠。

  坐在他左首邊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身形單薄,雙眼之下是深深的青黑,看上去極度缺乏睡眠與營養,陰鬱而沉默。小男孩的對面是一個中年男子,滿臉閒適愜意,歪歪斜斜地靠在座椅上,極不禮貌地將腳擱在會議桌上,整個人像是沒骨頭似的。

  西瑞爾難掩厭惡地皺眉,將目光移到還空著的剩餘兩個座位上。

  背後的門口處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剛才遇上的那個大祭司走了過來,在為首的座位上從容坐下,微笑著向幾人點了點頭。

  他看向自己對面那個僅剩的空座,猜測著最後到來的那位神使是個什麼模樣。

  又是一陣腳步聲靠近,西瑞爾沒有回頭看,只是皺眉看向那個空著的座位。讓所有人在這裡等他一個人,好大的架子。

  玻璃與會議桌相碰,清脆的一聲輕響。他低頭,看到右手邊多了一杯熱牛奶,即使不回頭,他也知道背後站著的人是誰。

  果然,下一秒她清潤低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今天你該服的藥劑我倒在牛奶裡了。」

  他轉過頭,看到她黑色長袍上繁複的暗紋,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一句簡單至極的謝謝仍然說不出口。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人幫他做過什麼,他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個謝字。但是這個定律在她這裡失效了,至今為止,他已經欠了她太多聲「謝謝」。

  語琪彎著腰在他耳旁說完,就直起身來,朝一旁的烏斯和賽科斯塔淡淡地點了點頭。西瑞爾看到柔滑的黑髮隨著她的動作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溫柔地流淌著,像是在月色下蕩漾的黑色水銀。

  他不再看下去,轉回頭去飲了一口牛奶,溫熱潤滑的液體進入體內,驅散了寒冷。即使實力再強,徒步走出她那冰雪肆虐、溫度低到足以把木頭凍成金屬的領地,也會覺得四肢僵冷。大概是這個緣故,她的那座古堡中到處可見熱氣騰騰的飲品。

  西瑞爾放下牛奶杯,看見她繞過了大祭司的座位,卻沒有往門口走去,華貴的黑色長袍隨著她的步伐小幅度地擺動著,方向正對著他對面那張空座。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她,精緻得不似凡人的面孔上一派沉穩從容,額上的綠松石優雅地輕輕搖曳。

  高等祭司彎腰,替她拉開那張高背座椅,最後到來的神使斂袍落座。

  會議開始。

  西瑞爾定定地看著對面那張熟悉的臉,難以回神。他知道她的實力深不可測,也知道她在黑暗教廷身居高位,但是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是黑暗教廷裡地位最高的四人之一。不是沒有猜測過,只是她從來不曾提及。他見過不少聲名赫赫的貴族,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額頭上清楚明白地刻著各自的爵位與財產,恨不得在全世界面前炫耀。

  可是那麼多時機,她都沒有談起這件事,彷彿這個身份無足輕重到懶得提及。

  她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不明所以地看過來,對上他的視線後詢問般地挑了挑眉。

  他搖搖頭,低下頭去。

  語琪看著對面的西瑞爾,他兩隻手都握在牛奶杯上取暖,蒼白修長的十根手指輕輕交疊,頭微微地低著,側向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上去有點兒呆,但比平時那個陰鬱沉默的黑巫師看起來好接近許多。換一種說法就是,現在的他看起來,比坐在他旁邊的烏斯小朋友大不了幾歲。看著看著,她忽然有點兒想揉揉他的腦袋,問問他到底在發什麼呆。

  坐在首席的米諾斯微笑著傳達本次會議重要事宜,內心卻在輕輕嘆氣:果然,就算來了一個新神使,這些只對自己的領域感興趣的怪物也不會認真開會。他一邊按照之前定好的會議綱領不動聲色地講著,一邊看著會議桌上這四位。

  烏斯小朋友低著頭,右手沉默地攪動著他面前那杯冰檸檬汁,左手在會議桌上寫寫畫畫,似乎是在發明新型陣法,坐在他旁邊的西瑞爾也低著頭,右手和左手都放在牛奶杯上,嗯,這兩位雖然心思都不在會議上,但是看起來都挺乖。

  再看坐在對面的賽科斯塔,如同以前一樣,這位沒個正形地癱在高背座椅中,抿著酒,蹺著腿,懶洋洋地側著頭,饒有興致的目光停留在迪莉婭脖頸以下小腹以上的位置。米諾斯看得喉中一噎,頓了一下才能勉強講下去。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沒人聽他講話,所以也沒人發現他的那個停頓。

  不對,按照以前的慣例,就算烏斯和賽科斯塔都只是來列個席就打道回府,但迪莉婭卻不會這樣不靠譜。米諾斯不禁看向她,卻見這位一向會認真開會認真提建議的模範神使竟然在走神,修長的食指與中指輪番在她的牛奶杯上輕輕敲著,目光卻看著對面的某個方向。

  米諾斯疑惑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正對著他的牛奶杯發呆的西瑞爾。米諾斯的喉嚨又是一噎,心道怪不得剛才親自給人端牛奶呢,迪莉婭這回算是栽了。

  反正沒人在聽,米諾斯維持著面上柔和的微笑,一邊背著會議講稿一邊也開始走神。

  不知過了多久,米諾斯背完了他的萬字發言稿,例行公事一般地問了一句:「各位可有其他建議?」

  烏斯和賽科斯塔都看向了在座的唯一一個女神使,語琪回過神來,雖然一個字都沒聽,但是她卻很是鎮定從容地往後靠了靠,十指交疊,像模像樣地沉吟了片刻,才沉聲道:「大祭司的決定都很合理,我沒有異議。」

  西瑞爾搖了搖頭,淡淡道:「沒有異議。」

  烏斯面無表情地用手擦去了桌面上的陣法圖,「我也沒有異議。」

  賽科斯塔懶洋洋地笑了一下,理直氣壯地道:「我沒聽。」

  眾人無言。

  早知道這些人不會給出什麼建設性意見,米諾斯很淡定,如幼兒園老師一般開始給小朋友們分配任務,「既然如此,在光明教廷蠢蠢欲動、隨時可能發動戰爭的目前,各位需要暫時離開各自的領地,前往梅歐提斯、波海姆、諾裡庫姆、烏布里亞四大主城鎮守,普里佩特等三城交給我和其他祭司。」

  米諾斯並不是自大,只是這四大主城處在光暗交界處旁邊,更容易成為光明教廷的目標。而他和其他高等祭司集體鎮守的那三大城都處於後方,輕易不會受到波及。現在的問題就是他們四人各自去守哪個城——跟光明教廷不同,這四位神使領任務全憑個人喜好。

  賽科斯塔率先選走了波海姆城,原因是那裡的風氣最奔放,街上的女人們穿得最少,烏斯選了諾裡庫姆,還剩下梅歐提斯和烏布里亞兩座城池。

  從地理位置來看,梅歐提斯更容易受到攻擊,米諾斯想讓更善於守護也更有經驗的精靈去,但是卻迎來了此次會議的第一個反對意見,語琪自然不會提出異議,對此表示反對的人是西瑞爾。

  新上任的黑暗神使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去梅歐提斯。」

  這聲音是語琪所熟悉的沙啞低沉,卻實在與他年輕秀氣的外貌不相稱,引得在場的其他人都向他看去。西瑞爾發表完他的意見就不再多言,整個人如一座冰雕一般坐在那裡任人打量,眉梢眼角俱是淡漠。

  所做的合理安排被人反駁了,米諾斯也不見不快,只是微微一笑,「反正是你們兩個的事,自己決定吧。」

  西瑞爾聞言,凝眸看向對面。就算不想承認,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是虧欠了一些人的,他說不出謝謝,但是至少可以讓她待在相對平安的烏布里亞。

  對面的人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繼而像是想明白了什麼,漆黑漂亮的眼底飛掠過一絲無奈的神色,看著他點了點頭,「你自己多小心。」

  他想要還她人情,她只能接著。感激與愧疚都不宜積攢太多,否則只會帶來疏遠。

  「很好,」米諾斯看他們都決定好了,最後講了一下一些注意事項,「請各位盡快動身,我已經吩咐下面準備好了馬車,你們隨時可以出發。根據我這裡的情報,光明教廷的三位神使最近都行蹤隱秘,他們隨時可能出現在你們所鎮守的地方,希望各位時刻警惕,不要放鬆。」最後那句話他是盯著賽科斯塔說的,雖然面上仍是微笑著,但語氣明顯加重。

  說完之後,米諾斯宣佈散會,把語琪單獨叫出去商量一些事宜。

  仍留在原地的三個人並沒有立刻起身離開,烏斯又低頭在桌上畫起了他的魔法陣圖,賽科斯塔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從離開的女神使身上轉到西瑞爾身上。

  西瑞爾面無表情地對上他的目光,有些不悅,「有事?」

  「只是好奇,」賽科斯塔百無聊賴地勾了下唇角,「好奇迪莉婭為什麼會喜歡你。」

  西瑞爾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迪莉婭可以對他開這樣的玩笑,不代表誰都可以對他開這樣的玩笑。他看著這個不知死活的老傢伙,眼底神色冰冷陰鬱,「這種胡說八道我不想聽到第二遍。」

  「胡說八道?」賽科斯塔哼笑一聲,「這麼明顯的事,連米諾斯都看出來了,你還沒看出來?」他一邊優哉游哉地彈了彈袖擺,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以為誰都能讓那丫頭心甘情願地端茶遞水?她跟米諾斯的關係算不錯的了,但是又怎麼樣,哪怕是一張紙米諾斯也沒敢讓她遞過……她似乎還在幫你調配藥劑,你知道出自她手的一服藥劑在外面能賣到多少價錢嗎?十萬黑晶幣。」這個老狐狸往椅背上靠了靠,眯著一雙湛藍色的眼睛下了結論,「她對你的特殊關照太多了。」

  西瑞爾從來不知道她在別人眼中會是這樣的形象,賽科斯塔口中的她聽起來淡漠而高傲,像是另一個他並不熟悉,也難以親近的人。

  但是她在自己面前不是那樣的,話很多,很喜歡笑,更愛開別人的玩笑,總是沒個正經,也幾乎沒有什麼脾氣……她每次來他房間幾乎都會幫他拿杯牛奶,幫他配藥劑的時候也只開玩笑似的抱怨過幾句,從來沒要他用十萬黑晶幣來回報。那幾乎是一個與賽科斯塔、米諾斯這些人眼中的迪莉婭完全不同的女孩。

  西瑞爾下意識地往門口看去,她和米諾斯站在遠處的走廊裡不知討論著什麼。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半邊臉籠罩在陰影之中,眉頭皺著,薄唇緊抿,時而開口說句什麼,神情認真而沉肅。即使米諾斯面上一直帶著淺淺的微笑,她的神情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眼中沒有半分笑意。

  這讓他想起那一天,他在她的房間裡醒來,看到的也是這樣的一個迪莉婭,言簡意賅,說話有些刻薄,工作時認真專注如學者,正經起來完全地公事公辦不徇私情……但是那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多久。

  她說,如果實在不習慣,以後我在你面前就不端著這副樣子了。

  然後在他面前,她果然再沒有露出那樣沉肅疏離的一面。

  西瑞爾將她此刻的每一個表情收入眼底,沉默了許久。

  如果,一個女孩在一個人面前表現出所有人都未曾見過的另外一面,是不是因為,她喜歡那個人?

  也可能,她只是把那個人當作朋友。他想到這裡,心中輕鬆了一些,然而她卻像是覺察到了有人在看自己,目光淡漠地一眼掃來,對上他的視線後愣了一愣,繼而神情很快軟化,朝他似安撫似道歉地笑了一下,臉上幾乎就寫著「再稍等片刻我馬上談完」幾個大字。

  如果是以往看到這個景象,西瑞爾不會多想,但是在這種時候,她的這種表現卻將他心中那個「可能只當自己是朋友」的猜測完完全全地推翻了。

  只是朋友,何必這樣遷就?

  語琪上了米諾斯給她準備的那輛馬車,車伕高高地揚起鞭子,被她攔下。

  「稍等一下。」她說。

  這一等就等了很久,連平常動作最慢的烏斯都慢吞吞地出來了,上了他的馬車往諾裡庫姆去了,賽科斯塔倒是早就上了他的那輛馬車,只是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出發,但是西瑞爾仍然沒出現。她幾乎以為他在自己跟米諾斯說話的時候走了,可是他的車伕還在另一旁等著,和她看向同一個方向,也在等的樣子。

  所以他應該還在裡面。

  已經是黃昏,遠處的酒館開始喧鬧起來,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的笑聲混成一片曖昧不清的淫靡慵懶。西瑞爾在普里佩特城晝夜交替的時刻從塔中走出,背後是一片晚霞瀰漫。他頎長的身材裹在寬大的黑色長袍之中,眉目的輪廓秀氣清俊,幾乎令人分不出男女。

  馬車停在外側,他要過去就必須從語琪和賽科斯塔的馬車中間過。但是這世上的事總是你怕什麼來什麼,西瑞爾在經過她的馬車旁時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卻仍是沒能避過。

  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吱呀一聲推開了車窗,裡面傳出一把清潤低柔的嗓音,「去烏布里亞的路途經梅歐提斯,你跟我坐一輛吧。」

  他只能停下腳步,車廂裡光線昏暗,但仍能看到那顆在她額前搖曳的綠松石,波光流轉,魔鬼一般的蠱惑人心。

  此刻他的內心十分複雜,但又不能讓她看出來,只能若無其事地別開視線,沉聲道:「不必了。」他頓了頓,又怕她多想,難得地解釋了一句:「同坐一輛車有些擠。」

  解釋就是掩飾絕對是一句真理。

  話說出口他就後悔了,黑暗教廷向來出手豪奢,何況是給神使準備的馬車?裡面就算同時坐八個人也仍舊寬敞。果然,她將手收回去,支在了下頜上,探出半張臉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十分玩味,「你覺得會擠?」尾音斜斜地上揚,帶出一股子慵懶調笑的意味。

  西瑞爾有些尷尬,看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心道她還真不是個正常女孩。他就站在她面前,一隻手臂的距離,她不臉紅不羞澀也就算了,竟然還反過來調侃他。不過被她這麼一說,他反倒放鬆了下來,按平常與她相處的語調淡淡地道:「我坐我那輛馬車去就行,你這裡也能寬敞些。」

  她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唇角原本隱約的笑意漸漸擴大,「你這身材根本不可能帶來什麼麻煩,儘管放心上來吧。」說到最後,看向他的眼神幾乎帶了幾分揶揄。

  西瑞爾一直很在意兩件事,一是自己這張陰柔女氣的臉孔,二是不夠強壯的身體。這兩者都屬於絕對的雷區,誰踩誰死。她剛才的話裡話外,顯而易見就是在調侃他身形單薄,若是換了另一人在他面前說這種話,此刻早已化作了一堆連骨頭渣兒都找不出的黑粉。

  但是即使這話是從她口中說出,要西瑞爾坦然接受也是不可能的,聽到這種揶揄,他到底還是生出了些許火氣,心道既然這身材她這麼看不上,她還喜歡他幹什麼?只是這話只能心裡想想,根本不能說出來,他只能憋著一肚子氣轉身就往自己的馬車走,不再搭理她。

  語琪見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覺得好笑,叫了幾聲他也不回頭,只好起身下了車追上去。

  在如何把腳步匆匆的人截下一事之上,語琪很有經驗,她沒有一邊勸說一邊在後面或者旁邊跟著走,那樣十有八九會被不為所動的對方甩一個冷豔高貴的背影。她沒有說話,只是乾脆利落地三步並作兩步超過他,在他斜前方一個轉身,把一隻左手按在他面前,優雅地做了一個「請停下」的手勢。

  精靈的速度奇快且動作輕盈無聲,做起這一連串事來簡直像是帶了掛。西瑞爾只看到一片殘影在身側閃過,再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一隻手攔在了自己面前,身後是一大片因轉身而盪開的黑袍下襬,像是展開又收攏的巨大黑翼。

  這樣的速度與輕盈,怪不得暗夜精靈都是天生的刺客。

  他心裡下意識地冒出了這樣一句感慨,然後立刻意識到這不是感慨的時候,迅速冷下臉來,面色沉沉地看著她。

  「長得倒像是秀氣文靜的女孩子,怎麼脾氣這樣壞?」她收回按在他身前的手,似無奈似責怪地看他一眼,「我話還沒有說完,你就走了,怎麼叫都叫不停。」

  西瑞爾最介意兩件事,一是有人說他瘦削,二是有人說他長得像女孩子。這樣短的時間內,她一個不落地把這兩個雷區踩了個遍,他憋了一肚子的氣,偏偏對著一個喜歡自己的女孩,又不能打又不能罵。他深呼吸,勉強壓下胸口的火氣,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那麼請你把話說完,然後給我讓開。」

  語琪瞥了他一眼,忽然朝他靠近了一步,西瑞爾臉一下子僵掉了,整個人瞬間變成了一座不得動彈的雕像。她將他的變化收入眼底,卻只當作沒看到,自顧自地低下頭,將手貼向他的心口——魔力流動最迅速的那個地方。西瑞爾身體一震,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看她的表情像是神聖高潔的光明祭司看著陰險狡猾的黑巫師。

  見他的反應這樣大,她挑了挑眉,收回手道:「我只說兩句話,說完以後不再攔你。」

  看她面色從容語調平靜,他才回過神來,然後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其實也不能怪他多想,任何人在發現了那樣的事情後,被她突然之間做那種動作,誰都會想到不對的地方去。

  「你身體的變化馬上就要開始了。」第一句話。

  「我剛收到文森特收集齊的材料,在馬車上就可以完成調配。」第二句話。

  她說到做到,兩句話說完之後就側過了身體,做出一副給他讓路的姿態。

  但是那兩句話的威力十分可觀,西瑞爾雖氣得牙癢癢,但還是不得不上了她的車。

  旁邊一直停著沒走的馬車中傳出賽科斯塔意味不明的一聲輕笑,語琪莫名地看過去,收回目光的時候看到斂袍登車的西瑞爾也在看那邊,臉上的神色幾乎可稱是惡狠狠的。

  語琪得逞了之後沒有再繼續氣他,偶爾挑撥一下是情趣,挑撥得太過就是仇敵了。她很安分地坐在她的位置上,整理著器具和材料,做一個活動著的啞巴生物。

  但是西瑞爾從來就不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人。反派大多如此,小心眼還記仇,自從上車之後他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看,整個人如千年寒冰一般散著冷氣。

  隨著兩人之間沉默的時間愈長,他臉色愈是冰寒,身上威壓愈是重。

  語琪覺得不能再放任他這樣下去了,神使只憑藉散出威壓都足以殺人,她聽到前面的車伕牙齒都在抖了,馬車也劇烈顛簸了三次,再下去估計就是翻車了。她放下整理好的器具和歸類完畢的材料,在他對面的座椅上坐下,十指交疊擱在膝上,面上帶著點兒笑,微微側著臉看他。

  西瑞爾沒有別開視線,他直直地看著她帶笑的臉,眉梢眼角的冰寒不減,一張原本秀氣安靜的面孔此刻竟森冷若冰雪雕成。

  她往後靠了靠,眼睛裡有笑意,「生我的氣啦?」

  西瑞爾看著她那張滿不在乎似笑非笑的臉,只覺得更生氣了。這個有著一張高貴臉孔的精靈,內裡是一副再漆黑不過的心腸,把別人惹了之後,她倒是悠遊自在地在那擺弄她的東西,完了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回來笑眯眯地問你是不是生她的氣了,簡直無恥!

  從小西瑞爾就不是一個會吵架會耍嘴皮子的男孩,誰得罪了他,他安靜地沉默地在心底記下這一筆,等到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之後,他再以十倍百倍報復回去,踩著敵人的頭顱,用他秀氣漂亮的臉蛋綻出一個冰冷刺骨的微笑。

  但是對此刻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傢伙,他清楚地知道就算她把自己得罪了個底朝天,十年之後就算有機會報復她,他也下不了手。不能報復,只能生氣,但是他又不是那種會自己排解自己的人,一個人坐在那裡,越想越氣,越想越氣,偏偏她還用那種哄小孩子的語調跟他說話,好像他此刻的怒氣在她眼裡如孩童賭氣般不值一提。

  他忽然很想問問她,這就是你喜歡一個人的態度嗎?但是這種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懶得再看她那一臉氣人的笑,煩躁地別過頭。

  她仍舊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笑眯眯的,「看看你,心眼這麼小,又記仇,火氣還大。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你啊?」

  很好,很好,剛才說他身材不好,長得像女孩,現在又說他心眼小、記仇、火氣大,西瑞爾忍耐又忍耐地閉了閉眼,才把那句已經到了喉嚨的「既然如此你還喜歡我幹什麼」給勉強嚥了回去。

  見他不說話,她倒也不放棄,輕輕交叉的十指鬆開,上身前傾,湊得離他更近了些,像是要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見她靠得這樣近,西瑞爾大驚失色,頭下意識地往後仰,黑眼睛瞪得老大,「你幹什麼?」

  「我……」她唇角一勾,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就驀地瞪大了眼睛,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就在她往前傾、他往後仰的那一剎那,他身上的血肉筋皮瞬間消失了,寬大的黑袍癟下去許多,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骷髏和她面對面。

  猝不及防之下的變化讓兩個人都狠狠地愣了一下,西瑞爾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一雙爪子已經按在了自己兩邊的臉頰,不,是上頜骨和下頜骨之間那塊凹陷的地方。

  第一個浮現出的想法不是被人觸碰的惱怒,而是現在的他這麼猙獰噁心,她到底是怎麼摸得下去的!

  她扳著他的頭骨,倒是一點兒也不嫌硌手可怖,還湊得很近,很認真很專注地觀察著什麼,看完了之後半句話也沒說,一個轉身就開始調配藥劑。

  她的動作很快,都帶著殘影,大大小小數十個試管燒瓶在她指尖交錯旋轉,顏色各異的藥劑互相混合,冒著詭異的泡泡和煙霧。她不像是個藥劑師,倒像是站在酒館中央的調酒師,鎮定自若地表演著藝術似的拋接技巧,最後把一杯豔麗的雞尾酒滑到客人手邊。

  車廂內一時歸於寂靜,只有她手中的試劑會偶爾因起泡而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西瑞爾看著她緊抿的唇線和認真專注的側臉,心奇異般地漸漸平靜了下來,剛才的惱火與怒氣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他甚至忘記了現在的自己只有原先兩成實力的事實,整個人不知不覺地放鬆了下來,怔怔地看著她長到不可思議的睫毛,以及眼下那淡淡的青黑……她為了這些事,估計又是幾天沒睡覺。

  他的一生很簡單,恨著這世上的大多數人,然後感激著為數很少的那麼一兩個人,但是到了這只精靈這裡就變得很奇怪。她嘴巴壞起來的時候讓人恨得牙癢癢,就像剛才他氣極了的時候,甚至想把她那偶爾抖上一兩下的尖耳朵給咬下來,但是等真的有需要的時候,卻不用要求什麼,她不聲不響地就已經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把一雙眼睛熬得發黑,然後轉過頭又對你笑得一臉輕鬆至極,好像她做的這些都只是最簡單不過的舉手之勞……然後她所有的壞嘴巴和賤笑都變得讓人莫名地心軟。

  就像現在,她完成最後一個步驟,一直繃緊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轉過身把裝著藥劑的水晶瓶塞給他,卻只是滿不在乎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地微笑,「揮發性的。不用喝下去,吸入就可以……喂喂,不謝謝我嗎?」

  西瑞爾接過,淡藍色的霧氣咕嚕嚕地自水晶瓶中散出來,她的面容在煙霧之中顯得遙遠而朦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隔著層層疊疊的藍霧看著她那雙深夜般的黑眼睛,輕輕地說:「謝謝。」

  顯然她完全沒有料到他真的會說謝謝,整個人一瞬間僵掉了,表情看上去十分呆蠢。

  西瑞爾忍不住想笑。

  「我是不是唯一一個看到你這副模樣的人?」

  語琪這樣問出口的時候,西瑞爾正靠在車廂壁上,吸入最後一縷朦朧的淡藍色霧氣,這些顏色可愛的煙霧如同有生命一般互相纏繞著往他空蕩蕩的骨架中鑽去,一旦接觸到骨頭就迅速覆蓋上去,像是水草纏上枯枝。

  在藥劑的作用下,西瑞爾這具森白的骷髏泛著陰詭的幽藍,他用黑洞洞的眼眶看向她,細長森白的指骨在水晶瓶上敲了兩下,頭骨向側邊輕輕地歪了一下,「如果你的藥劑不起作用,以後會有很多人有幸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

  「放心,我還從來沒有失誤過,你不會有機會成為我的第一次。」她從他的手骨中拿回水晶瓶,難得地帶了點認真,「我只是想說,這種關乎生死的事情,你願意讓我知道,我覺得很榮幸。」

  骷髏喀啦喀啦地活動了一下,骨骼構成的臉部毫無表情,「是你自己發現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那天晚上沒去找你,你就一直不告訴我是嗎?」

  見她一臉埋怨,西瑞爾第一次發現變成一具骷髏的好處,那就是即使想笑也不用繃緊面孔,反正一顆頭骨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笑了一下,也不說話,轉過臉去,看向車窗外,但是在語琪眼中,就只是一具骷髏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高冷淡漠地別開了臉。

  馬車在森林小道中疾馳,劃破寂靜的夜色,前方就是城牆高大的梅歐提斯,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座通體漆黑的高塔從城牆後凌厲無比地刺向夜空,孤高而凜冽。

  「七大主城的中央都建有這樣一座塔,他們會安排你住在最高的那一層。」她不知何時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出去,自覺自發地擔當起了臨時講解,「戰時你不用像戰士一樣登上城牆,在那兒就可以看到城牆外的所有情況。不過那時這座塔也會成為光明教廷攻擊的主要目標,施展法術的時候要記得設下防護結界。」

  西瑞爾看看她,「你以前經歷過?」

  「沒有,聽米諾斯說的。」她眯起眼睛,斜斜地看他,「在這事上我跟你一樣,也是第一次。米諾斯真是膽大,讓我們這種不懂戰術又不懂指揮的人負責一座城。」

  藥劑開始發揮作用,他感覺到力量一分一分地恢復,「他不是膽大,而是認為,在絕對的力量優勢之下,不用在意對方所謂的經驗與智謀。」

  黑暗神使的數量雖只是光明神使的一半,但是前者的力量卻是壓倒性的。這就像是鬼才和好學生之間的差別,前者的出現是一個奇蹟,後者的出現卻只是刻苦與努力的結果。

  「你小心,若是再施展那個術法,等夜晚一降臨,他們對你就是壓倒性的實力,你再有經驗智謀都不管用了。」她嘰嘰歪歪嘮嘮叨叨,「再有下次,你看我幫不幫你。」

  他好笑地一邊聽著,一邊低頭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森白細長的骨頭上飛快地覆上一層層的組織,神經、血管、肌肉、脂肪……最後是蒼白的皮膚。

  馬車停在梅歐提斯的城門前時,鬆垮垮的黑色長袍恰好被重新撐起來,西瑞爾活動了一下恢復如初的手掌,看向身邊的人。

  語琪也看看他,然後垂下眼睫低聲道:「到了。」

  戰爭是最不確定的東西,或許普里佩特城的會議再次召開時,屬於對方的位置會是空蕩一片。車廂內一時靜謐無聲,直到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她感覺到身邊一空,抬起頭就看到他俯身推開車門的背影。

  前方就是梅歐提斯,四個高等祭司候在城門口,高大巍峨的城牆襯得那些祭司的身影無比渺小。

  西瑞爾沉默了片刻,卻是折身關上了車門。

  不遠處等待的四個祭司訝異地看著這一幕,然後不甚確定地互相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車廂裡的語琪也同樣訝異地看著他轉過身,朝自己彎下腰來,眼前的光線猛地一黑,然後她就感覺到他的手臂繞過肩膀輕輕摟住了自己,那種不涉及情愛的、很單純很純粹的一個擁抱,一觸即離。

  輕如羽毛,短如呼吸。

  語琪愣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來看向他,他的黑眼睛安靜而深邃,像是星光泯滅月色黯淡的夜空,廣袤漆黑,足以容納下整個世界。

  然後她聽到他沙啞中帶著幾分輕柔的嗓音在頭頂低低響起,「自己小心。」

  她輕輕點頭,「你也是。」

  他極罕見地勾唇笑了一下,然後果決乾脆地轉身下車。

  夜風寒冷且極勁,黑袍的下襬在他身後蕩起又落下,雲一般地翻湧不息,但是他沒有再回過一次頭。

  梅歐提斯的城門巨大沉重,為迎接神使的到來而緩緩打開,如一張吞噬一切的怪口。

  語琪看著他走進去,忽然想起了那次他一個人走進廢棄神殿的場景。那時他的背影跟現在一樣,看起來孤單而寂寥。

  但是每一次他的脊背都挺得筆直,向前的步伐都無比堅定,就算身邊沒有一個同伴,他仍舊頭也不回地奔赴一場不知生死的命運。

  語琪等到城門緩緩閉合,才吩咐車伕啟程。

  馬車掉頭,繼續朝著烏布里亞趕去。

  又行駛了整整大半夜,馬車終於在曙光劃破天際的那一刻在烏布里亞的城門前停下,語琪下了車,就看到四個睡眼矇矓的黑衣祭司反應遲鈍地看著自己,像四根細長的黑桿子。

  之前要送西瑞爾去梅歐提斯,所以車伕繞了遠路,比預計到達的時間晚了許多,這些祭司的確等得辛苦。她饒有興致地走到他們面前,用極親切的語氣逗他們,「等睏了?」

  四個祭司回過神來,見了鬼一樣地搖頭。

  她笑笑,率先朝城門走去。

  幾個祭司匆匆跟上來,為首的那個蹭蹭蹭幾步就追到了她身後,語速飛快地匯報著烏布里亞的現狀,什麼城裡最近抓到了好幾個光明教廷的探子,什麼還好您到了,什麼您需要什麼儘管說之類的。

  他說一句,她嗯一聲,直到最後他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匯報,語琪才輕輕一笑,「怎麼不說了?」

  尚年輕的黑衣祭司偷偷瞥了她一眼,立刻恭敬地低下頭,「您好像不喜歡聽。」

  「沒有針對你的意思,我只是有些累。」她淡淡地道,現在的局面跟原先在資料上看到的不一樣,可以說變動很大,原先梅歐提斯是迪莉婭鎮守,西瑞爾本來應該來烏布里亞這裡的。精靈一族最擅長守護與防禦,梅歐提斯是被攻擊得最猛烈的城池,迪莉婭當初能撐下來靠的是種族天賦,但是西瑞爾更擅長以攻擊為主的亡靈魔法,不知道這一關他能不能順利挺過去。

  直到上到黑塔最頂層,推開黑色雕花房門的時候,她仍然在想這件事。

  黑衣祭司禮貌地站在門口問她還有什麼需要,語琪讓他稍等,自己打開衣櫃,準備看看他們準備的衣袍是否合適。結果櫃門一開,就看到裡面四隻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自己。

  語琪很是愣了幾秒,直到門口的祭司出聲詢問是否有不妥,她才不動聲色地隨手關上了櫃門,自己轉身在高背座椅上坐下,兩條長腿漫不經心地交疊起來,「沒事,我這裡沒有什麼需要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等到門被輕輕帶上,黑衣祭司走遠之後,語琪才用食指敲了敲一旁的桌子,淡淡地道:「出來吧。」

  櫃門裡猛然傳出拚命呼吸的聲音,顯然,剛才這兩個傢伙憋氣憋得也是蠻拼的。好一會兒,櫃門才被緩緩推開,最先走出來的是埃德蒙,他滿面通紅,眼神躲閃,一臉被捉姦在床的神情,然後潔西卡也跟在後面走了出來,整個人都躲在埃德蒙身後,跟醜媳婦見公婆似的。

  語琪優哉游哉地靠在座椅上,手輕輕一抬,一旁的壁爐就轟的一聲燃了起來,房間裡頓時變得溫暖起來,埃德蒙臉上的汗也出來了。他訥訥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話說:「你……你髮色、瞳色都變成黑的了啊,其實我覺得還是原來那樣好看。」

  語琪簡直要笑出來了,她眯起眼睛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在全身上下輕飄飄地晃了一圈,「從見習騎士變成光明騎士了,可以啊,埃德蒙,離聖騎士只有一步之遙了。」她微笑,「當初我就覺得你潛力無限,我的眼光果然不錯。」

  埃德蒙抬起頭瞥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嘀嘀咕咕。

  語琪聽得很清楚,她笑得也很親切,只是有些壞心眼地把他的嘀咕重複了一遍,「是啊,你爬得再快也沒我快,一轉眼我就成黑暗神使了。」

  埃德蒙沉默。

  「行了,說說看你們是來幹什麼的吧。」語琪懶懶地往後靠了靠,十根手指輕輕交疊,「私闖黑塔,自古以來沒有幾個黑巫師能做到的事你們倒是做到了,本領倒是挺大的。」

  埃德蒙看看她,又看看她,看了老半天長嘆一聲,「我現在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你怎麼就成黑暗神使了?他們逼你的?」

  「沒人逼我,我自願的,至於是怎麼成為神使的嘛。」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黑了米諾斯,「大祭司對我很有好感。所以呢,你們是來刺殺神使的?」

  「如果殺得了,我早就是光明神使了。」埃德蒙沒好氣地一揮手,「頂頭上司想要除掉我,就把探查神使的任務交給了我。還好遇到了你,換個人我估計就要在這裡永眠了。」

  見他一副找到了組織的模樣,語琪不冷不熱地勾起唇角,毫不客氣地澆了他一頭冷水,「你遇到的人是我,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活著走出黑塔。」

  這下埃德蒙和潔西卡都大驚失色,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語琪收斂了微笑,淡淡地道:「以前我救你,是因為沒有利益衝突。現在陣營不同,我放過了你們,就是害了我的同伴。」

  「陣營不同,不代表就一定是敵人啊!」埃德蒙急得跳腳,「如果哪天你被光明教廷捉了,我能幫你的肯定會幫啊!」

  語琪沉默了許久,久到埃德蒙和潔西卡都以為自己難逃一劫了,她才輕聲道:「埃德蒙,希望以後你位居高位了,仍然記得今天這句話。」

  埃德蒙愣了一下,繼而大喜,「我就知道你夠朋友!」

  語琪卻沒有笑,她站起身,緩緩地走向兩人,每走一步都釋放出強大而可怕的威壓,鎮得兩個人臉色蒼白,看她的目光驚疑不定。

  直到走到兩人面前,她才收斂了身周的威壓,語氣平靜地道:「我要你們記得,以我的實力,讓你們死得悄無聲息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也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她頓了頓,見兩人退後了一步,才把下半句話說出來,「但是看在過往情分的分兒上,我決定送你們出塔。前提是,埃德蒙,你要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給我一個承諾。」

  埃德蒙沉默了片刻,不再憨笑,目光堅定沉著地看向她,「什麼承諾?」

  「承諾你不會讓我後悔今天救你。」

  「以光明女神的名義,我發誓就算以後戰場上相見,我也絕不會把手中武器對準你。」他神情嚴肅地發完了誓,又無奈地看向她,「可是你真的在乎嗎,我根本打不過你,你揮揮手,我連骨頭都能碎成一片。」

  語琪的神情依舊淡漠,「還有一條,我不希望救了你的結果,是有一天害了西瑞爾。」

  「你們兩個我拼了命也很難害得了好吧。」埃德蒙垂頭喪氣,但仍然照剛才那樣發了誓。

  語琪點點頭,「我現在就送你們出去。」說罷抬手在他們肩上一人拍了一下,轉身就朝門口走去。

  埃德蒙和潔西卡連忙跟上去,壓低了聲音問她:「不用來個計畫什麼的?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會不會太囂張?你看我和潔西卡都是金髮,在這麼一堆黑乎乎的人中間超級顯眼的!」

  「知道隱身術嗎?」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聲音帶笑,「放心,這整座塔裡的人一起出手都破不了我施下的術法。」

  埃德蒙十分會拍馬屁,「你這樣一說,我頓時有一種跟對了老大的放心感。」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咧嘴,迎面就走上來兩個黑衣祭司。旋轉向下的樓梯十分窄,一個人走還差不多,但是要避開這兩個下去就難了,埃德蒙和潔西卡基本上算是傻了。

  其實這兩個祭司看到剛回房間就往外走的神使大人,心裡也是一樣的驚訝,其中一個行了個禮,輕輕問:「迪莉婭大人,您有什麼需要的,交代我們就可以了。」

  另一個也很快彎腰行禮,「是,您不需要親自下來的。」

  語琪頓下腳步,偏過頭看了看這兩個,頗親切地笑了,「我去幹什麼需要向你們交代嗎?」

  「不用不用。」兩個祭司猛地低頭,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語琪朝他們點點頭就下去了,留下埃德蒙和潔西卡兩個像表演雜技的一般貼著牆壁,小心翼翼地不去碰那兩個黑衣祭司,就這麼螃蟹似的一點一點地挪了下來。

  幾個人好不容易出了黑塔,埃德蒙和潔西卡都長出了一口氣。

  又是一次離別。

  語琪十分擅長學習,直接把西瑞爾交給她的那套活學活用,給了埃德蒙和潔西卡兩個一人一個擁抱,溫柔而短暫,一觸即離。

  埃德蒙和潔西卡剛才顯然被她的一張冷臉嚇得不輕,此時只是被輕輕抱了一下,臉上卻都現出受寵若驚的神情。

  語琪無奈地笑一笑,「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了,自己小心。」

  埃德蒙和潔西卡猶豫地對視一眼,然後壯起膽子上前一步,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謝謝。」

  語琪拍了拍他們,「走吧。」

  看著這兩個人遠去的背影,她在心裡默默地想,很好,下次如果西瑞爾再像今天這樣抱她,她可以像埃德蒙和潔西卡一樣緊緊地抱回去。

  三天之後,光明教廷發動了一百年來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

  他們把這場戰爭稱為聖戰,不勝不還的聖戰。

  光明信徒們在光明神使的率領之下向距離光暗領地分界線最近的四大黑暗主城發動了近乎自殺式的攻擊,城牆前的土地裂縫幾乎被雙方信徒的鮮血所填滿。

  烏布里亞城。

  雪白的長袍宛如白色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湧向這座夜色下的城池,咒語吟唱聲相互交疊成震天的聲潮,夜空之中四處都是光暗魔法相撞的光芒,漆黑的城牆在金光與白光的交替攻擊之下幾乎搖搖欲墜。

  城池中央那座直刺天空的黑塔頂端,站著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

  施術前的準備完畢,她一直閉著的雙眼緩緩睜開,原本漆黑的瞳仁竟已變作了純粹的銀色。

  一直被掩住的月色忽地突破層層厚雲,如利劍般射向大地。

  語琪抬起雙手,在胸前十指相抵。

  以黑塔塔頂為中心,月色化作一道道銀色的光束,輻射向烏布里亞的各個角落。

  城中的黑巫師們下意識地抬起頭,千萬雙漆黑的瞳孔之中,無一不倒映著來自黑塔之頂的、宛若星辰的光輝。

  漆黑厚重的夜幕之下,他們的神使低眸斂目,垂至腳踝的黑色長髮在耀目的銀光之中翻湧不息,一輪巨大的冷月掛在她身後,標誌著來自神靈的庇護。

  銀光將整座烏布里亞城覆蓋,不知從何而來的歌聲在所有黑暗信徒們的耳畔隱隱約約地響起,悠遠而浩渺。銀光愈盛,聲音愈大,信徒們這才聽清,那如悅耳詩篇一般的歌聲,竟由千百隻精靈的吟唱匯聚而成。

  無形的音波與銀色的輝光交疊,一圈圈地蔓延開來,眨眼間已經形成一座半圓形的巨大透明結界,將整個烏布里亞城包裹在內。所有攻向這座城池的光明魔法都在靠近城牆的一瞬間凝固,詭異地停滯在半空之中,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化為幾根漆黑可怕的箭矢。

  光明神使帶領下的騎士與祭司們詫異地停了下來,眼睜睜地看到那泛著銀光的結界輕輕一抖。

  片刻的寂靜之後,密集如暴雨的黑箭帶著長長的殘影與可怕的呼嘯聲射向四面八方,帶著壓倒性的威勢,宛如赫赫神罰。

  有人揮劍抵擋,但那黑箭不是實物,一路毫無阻礙地插入了他的眼窩,一聲慘叫還未來得及出口,他的整顆頭顱已經化為了漆黑的煙霧狀粉末,隨風飄散開來。

  黑色粉末漫天飄揚,凡是被觸及的,眨眼之間便化為毫無差別的黑粉。

  死亡如瘟疫般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蔓延開來,一場盛大的詛咒在烏布里亞城外殘忍地翩翩起舞。

  這就是月神之曲。

  傳說中那只在遠古捲軸中存在的最為陰毒詭譎的一條禁咒,只有遠古精靈的吟唱才能發動。

  兩位光明神使臉色慘白地聯合發動了防守結界,卻還是不能阻擋那黑煙的擴散與蔓延。他們下意識地抬起頭,向烏布里亞的心臟,那座高聳的黑塔看去。

  語琪立在黑塔之巔,平淡無比地俯視著整座城池,鎮定自若,漫不經心,彷彿強大到不可戰勝。

  城內疲憊不已的黑暗信徒們愣怔了片刻,朝著他們的神使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但其實,她體內的魔力已經接近於乾涸。

  月神之曲需要血統純正的遠古精靈發動,她只是機緣巧合之下擁有了類似的血統,發動這個法術耗費了她數倍的魔力。

  如果這兩個光明神使不在黎明到來之前撤退,那麼,烏布里亞城就離失守不遠了。

  這一夜,是烏布里亞城建成至今最明亮的一晚。

  銀輝將整座城池照得像是白晝,即使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梅歐提斯,也能看到它的光芒。

  西瑞爾同樣站在梅歐提斯的黑塔之巔,寬大的黑袍被夜風捲得獵獵舞動。

  他偏過頭,只看見漆黑夜幕的襯托下,烏布里亞像是這座大陸上最為璀璨的明珠,以一種不可摧毀的姿態矗立在那裡。

  那是她守護下的城池,看起來如鐵桶一般牢不可破。

  夜風輕鳴,黑袍祭司在他身後低聲稟告:「西瑞爾大人,他們……來了。」

  黑巫師轉過身,黑袍悄無聲息地輕輕滑過黑曜石鋪就的地面。

  高聳的黑色城牆之外,密密麻麻的白袍大軍宛如自深海浮出的白色幽靈,模糊的輪廓從沉沉黑夜中漸漸冒出來,無聲地將梅歐提斯圍成了一座孤島。

  在光明大軍最前方並肩而立的四個人,衣襟和袖口上都繡有繁複的金線,雪白的長袍下襬拖垂在身後,神聖高潔得像是剛走下神壇。

  四位光明神使。

  這樣大的陣容排場,像是來與整個黑暗教廷對峙。

  即使黑暗神使的實力歷來都壓光明神使一頭,但是當局面變為一對四,情勢就毫無懸念地立刻反轉了。

  誰都沒有想到,光明大祭司會做出這樣的佈置,把八位神使中的四位都派來了這裡。這相當於犧牲了在其他三座城池的獲勝可能,只為萬無一失地攻下梅歐提斯。

  西瑞爾臉上仍然冷淡如霜,漆黑的眸子裡看不出絲毫情緒。

  他身後的黑袍祭司卻已臉色慘白,像是已經看見了自己的死期。

  寂靜無聲之中,四位淡漠如天神的光明神使同時舉起了手,巨大的銀色聖十字在梅歐提斯的上空隱約浮現。

  梅歐提斯高大的城牆彷彿一瞬間矮了下去。

  西瑞爾下意識地看向光輝奪目的烏布里亞,遙遠的銀輝映在眼底,讓所有暗自起伏的情緒都在這一瞬間奇異地沉澱下來。

  凝聚著四位光明神使力量的聖十字仍如巨劍一般懸在頭頂,時刻都可能劈斬下來,他卻無比平靜地轉回頭,斂袍俯身。

  寬大的袍擺在冰冷的地面上鋪散開來,蒼白修長的五指輕輕貼在黑曜石鋪的塔頂。

  那一剎,似乎有萬千亡靈同時嘆息。

  西瑞爾的黑袍無風自動地飄揚起來,天邊的黑色卷雲開始翻湧,像是被巨大的手攪動著,瞬息之間就匯聚成了四道漆黑的龍捲風,如鐵鏈一般牢牢地扯住了聖十字的四個角。

  分屬於光暗的兩股巨大力量在空中互不相讓地撕扯,地面上的信徒們只聽到如雷鳴般的轟隆聲在天際一聲聲炸響。

  然而一對四終究是太過吃虧。

  不到片刻,西瑞爾身上寬大厚重的黑袍就已被汗浸得濕透,為了同時抵抗四個光明神使的力量,洶湧的黑暗氣息在他體內以可怕的速度進出流轉,骨骼、血脈被衝激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撕裂。

  然而光明神使們卻穩穩地發起了攻勢,一波比一波強橫的光明氣息從空中不可阻擋地推壓下來。

  最終,聖十字山一樣地砸落。

  身上痛得麻木,再也沒有可以調用的力量。

  西瑞爾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要死在這裡了,梅歐提斯應該也守不住了……臨近死亡,思緒竟然平靜得詭異,他甚至想到了迪莉婭鎮守下的烏布里亞城,也不知道那裡怎麼樣了。

  當迪莉婭三個字從腦海一劃而過的時候,額頭那曾被她用沾血手指劃過的地方卻突地泛起銀光。

  「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在心裡叫我的名字……這道印記會把我帶到你身邊。」她曾這樣說過。

  想到這裡,額心那道彎月般的印記開始發燙,銀光覆上黑袍,像是月色織成的柔軟盔甲,力量如清泉注入體內,胸腔裡驀地多了另一個人的心跳,耳畔甚至可以聽到有人在呼吸,輕淺卻悠長。所有灼燒般的撕裂般的劇痛漸漸被撫平,那是同屬一源的黑暗氣息,卻帶著柔軟的清冷,不必猜都知道是屬於她的力量。

  銀光通過額心的印記源源不斷地傳來,擋著從空中緩緩往下壓來的聖十字,給西瑞爾帶來了喘息一口氣的機會,卻也讓原本可以勉強維持禁咒的語琪多了數倍的負擔,籠罩整個烏布里亞城的守護結界都差點瞬間黯下去。

  眼看結界開始忽明忽滅地閃爍,她連思索西瑞爾那兒發生了什麼的精力都沒有,咬牙壓下喉中翻湧的血腥氣,不惜動用了遠古秘法,以損耗壽命為代價,換取著即刻可用的海般浩瀚的力量。

  從垂至腳踝的髮尾開始,標誌著蒼老的白色一點一點地向上蔓延,結界恢復穩定的那一刻,她由腳踝至腰際的漆黑長髮都化作了雪白。

  語琪咳出一口黑血,強撐著抬手在空中劃出一個繁複的法陣,又咬破手指在陣眼輕輕一點。銀色輝光頓時大盛,幻化成一個鏡面。

  鏡面之中的梅歐提斯城上空,由四個光明神使發動的聖十字被四道黑氣所捆住,暫時無法下壓。但顯而易見,那聖十字隨時都可能掙脫束縛,像是避無可避的神罰。

  而梅歐提斯最高之處,黑塔之巔半跪著一個單薄清瘦的身影,漆黑長袍之上泛著點點細碎銀輝,像是被釘在塔頂的祭品,那是西瑞爾。

  印記的聯繫讓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往這邊看來。

  面對著一片虛無、什麼也沒有的夜空,他卻若有若無地勾了下唇角,單方面地切斷了由印記搭建而成的魔力通道,輕輕閉上眼。

  謝謝,迪莉婭,以及……再見。

  當黑巫師的雙眸再次睜開時,梅歐提斯城的時間彷彿停滯了一秒。

  一秒之後,語琪只看到鏡面中的整個梅歐提斯都被極致的黑與不祥籠罩,再如何催動魔力,也無法探查到他的半點影像。

  驚愕之下,她隱約意識到了他在做什麼,當下毫不遲疑地單膝跪地,將全身魔力都輸入了腳下連接黑塔和整個烏布里亞的魔法陣。

  這大概能維持烏布里亞的結界再運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後,光明軍團應該已經撤走了。

  最後一絲銀光跳躍了一下,隱沒入巨大的魔法陣。

  語琪搖晃了一下才站起身,將手伸向鏡面後,憑藉從月神處得到的力量,以自己的血為媒介,循著印記的聯繫,硬生生地扯出了一個通往西瑞爾身邊的空間裂縫。

  狂風在耳旁呼嘯而過,身體在一瞬間分解又重構,世界重新在眼前整合為完整的畫面,劇痛噬骨。

  輕微的耳鳴之下,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到梅歐提斯的夜空比烏布里亞還要明亮,巨大的聖十字蘊含著毀天滅地的力量,隨時都可能當頭落下。

  看來光明神使中起碼有三四個來了梅歐提斯這邊。

  這下連反擊都不用考慮了,跑就是了。

  沒有事先準備就強行進行瞬間轉移,語琪痛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沒有精力再想頭頂宛如鍘頭刀的十字架,開始用目光四處尋找起西瑞爾的身影。

  她一轉頭,就看到一旁角落的陰影中,一雙暗紅眸子盯著自己,在黑暗之中泛著幽幽的光。

  是西瑞爾。

  他靠坐在黑色岩石築就的塔壁上,眸子深處像是燃著來自地獄深處的業火。

  詭異的黑色暗紋如刺青一樣覆蓋了他露在外面的蒼白皮膚,語琪一驚,直到看見那暗紋還未來得及蔓延上臉頰才鬆了一口氣。

  還好,他的獻祭還未完成——以靈魂為祭品,向黑暗之神祈求神臨的獻祭。

  凡人的身體無法承受神力,一旦神臨成功,梅歐提斯是保住了,但他的身體在神降之後很可能就崩潰了。歷史上成功召喚神臨的人不出十個,其中一半多在神臨之後的瞬間身體就炸成了無數肉塊,另外的不是傻了就是再也無法使用魔法。神志清醒的正常人就算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也不會輕易嘗試,但是西瑞爾不一樣,他是個天才,也是個瘋子。

  她猜準了以他那種偏激極端的個性,被光明神使逼到這種地步肯定會用上這招,所以拼著耗盡數百年壽命,也要趕過來。雖然召喚神臨的獻祭一旦開始,就再無法停下,但是她至少能在神臨之時分擔他身上的威壓,兩個神使共同承擔一個神祇的神格,就算勉強,但也不至於最後神魂俱滅。

  西瑞爾看到她的瞬間卻皺起了眉,獻祭進行到最關鍵之處,被突然出現的她所打斷,眼看著聖十字就要落下,剩下時間不多,再不繼續就很可能功虧一簣……她在烏布里亞鎮守得好好的,過來幹什麼,他冒著危險進行神臨,不過就是為了把四個光明神使攔截在這裡,以防他們攻佔了梅歐提斯再去進攻烏布里亞。她實力強悍不假,但是全無可能以一人之力同時對抗四個,如果他不替她滅掉隱患,等到那個時候,她肯定對付不了。可是她這一來梅歐提斯,一頭栽進這樣危險的境地,他的所有苦心幾乎全部白費。

  西瑞爾腦袋裡一瞬間轉過無數念頭,心裡無比煩躁,看著她小跑過來在自己面前蹲下,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你來幹什麼?回去!」他懷著點把她罵回去的意思,所以神情和語氣都十分不好。

  語琪強行瞬間轉移帶來的劇痛撕扯著神經,蹲在他前面時仍有點頭暈,聽到他冷淡且含著火氣的聲音,不免愣了一下,一時忘了要說什麼。

  這副表情落在西瑞爾眼裡就是被他吼愣了,沉默一會兒也沒聽到她回應什麼,不由得有些後悔。他想她在烏布里亞應該也很吃力,之前他觸發印記肯定讓她擔心了,也不知道用了什麼禁術才趕到了這裡,現在還臉色蒼白頭上冒汗,他一句感謝都沒有,第一句話出口就是吼她,她心裡肯定不好受。

  想到這裡,西瑞爾有點兒自責,放緩了聲音,卻仍執意要她走,「這裡有我,你回去吧。」

  語琪從發愣中回過神來,像是從未見過他剛才的冷臉一樣湊過去,笑呵呵的,「回不去了呀,再來一次就真沒命了。」

  她一臉笑吟吟,他也分不清她所說真假,聲音就又冷了起來,「別鬧,再晚一會兒你就是想回都回不去了。」說著按上她肩膀推了一把,「走!」

  語琪還沒恢復過來,一推之下差點摔倒,身後的長髮因晃動而蕩了起來,西瑞爾下意識地去伸手扶她,卻只握住了她的幾縷白髮,手心的觸感柔軟順滑,綢緞一般地從指尖滑了出去。

  他一愣,連忙用兩根手指一夾,捏住了她的髮尾末梢,低頭定定地看著那雪白的髮絲,聲音沉了下來,「怎麼回事?」

  語琪穩住身體之後,又被他扯得頭皮一疼,歪著腦袋有些埋怨地看他一眼,才從他手裡拽出自己的頭髮,面上滿不在乎地微笑著,「就是人到了年紀,頭髮白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西瑞爾沒有用她是精靈不是人這點來反駁她,他清楚地知道精靈一族容貌不衰,而一旦頭髮白了一截代表什麼含義。那是性命攸關,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情。他面無表情地抬頭看她,眼中寒意沉沉,也不說話,一副等她自己交代的模樣。

  在他不善的目光下,語琪臉上的微笑卻漸漸擴大,墨黑的眼睛眯起來,「在擔心我啊?」說罷不怕死地伸手撥了撥他的頭髮,「放心,當初我是怎麼把你從紅衣主教的手下拖出來的,今天就怎麼把你從梅歐提斯帶出去。」

  還沒揉上兩下,她的手腕就被他拉了下來,西瑞爾的臉色有些陰鬱,卻反常地沒有因此而動怒。相處了這麼久,他已經知道她的性格,她笑得滿不在乎笑得吊兒郎當,並不代表她真的刀槍不入,就像現在,再輕鬆的笑容也掩不住她蒼白的臉色和黯淡的雙眸。

  算了,她真下定了決心,就算是自己也勸不回去,轉念想想,這樣也挺好的,至少神臨之前,還有人陪自己最後一程,西瑞爾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無奈道:「你自己小心點,等會兒躲得遠一點。」想到神臨之後,自己很可能落得那些前輩一樣的下場,他不禁深深看她一眼,忍不住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

  身為神使卻被人像對待孩子一樣摸了腦袋,本來是十分沒面子的事,然而語琪不但沒一點兒不高興,還一臉享受地眯了眼睛,笑得得意又囂張,「這麼溫柔,喜歡上我了?」說罷整個人往前傾,湊過去看他的表情。

  西瑞爾本來就不多的傷感頓時被攪和沒了,沒什麼表情地掃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推開她往自己懷裡鑽的腦袋。

  語琪被推開後也沒什麼脾氣,只是笑眯眯地看著他。

  西瑞爾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冷淡的聲音,「在獻祭完成之前,不要再打斷我。」

  語琪不在意地笑笑,說好,她沒像他所想的那樣試圖做什麼阻攔,痛快得讓他都有點兒疑惑。

  然而她卻說到做到,退開兩步,一副我不打擾了請繼續的模樣,西瑞爾放下心,剛想閉眼繼續,就感覺到濃郁的黑暗氣息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是她的手筆。

  他猛地睜眼,只見她遠遠站著,身上寬大的黑袍無風自動,袖擺揚起的間歇,能看到有詭異的黑色暗紋飛快蔓延上她的手腕,一刻不停地旋轉著往上躥,瞬間就攀上了脖頸。

  她的確是沒想著阻攔他,因為攔也攔不住,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抱著既然他作死請神臨、她就陪著一起的想法,能僥倖活下去肯定好,不能大不了就一起死。

  見她自說自話地快速做完了準備工作,還朝自己挑釁般地笑了笑,西瑞爾氣得想把她抓過來打一頓,但她狡猾地站得非常遠,而他這兒的獻祭也到了關鍵時刻,必須全心投入,不能出錯,只好咬著牙,眼睜睜地看著黑色花紋覆滿了她的臉頰。

  她以不可思議的語速飛快地唸著冗長的咒文,很快就趕上了他的進度,當他唸到最後一段的時候,她開始緩緩朝他走來,口中低聲唸著的咒文漸漸與他的聲音重疊起來,低柔的女聲與瘖啞的男聲完美地契合,像是排練了無數次,又像是無聲的默契。

  風從極西之地吹過來,穿過迷失森林,越過幽冥之河,圍繞著梅歐提斯的黑塔呼嘯不停。西瑞爾仰著頭,看著黑袍拖垂身後、額飾輕輕搖曳的女神使。聖十字在她身後散射出熾熱光芒,但她走向自己的步履輕柔又規律,就像那天黑暗神殿中,她如神祇一般一步步地優雅走來時一樣。

  語琪走到他面前,彎下腰來握住他的手,這樣就可以通過身體接觸來承擔神臨的壓力。西瑞爾下意識地想抽出手,但這時空中的聖十字終於掙脫了他魔力的束縛,他管不了太多,只能反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

  聖十字和她幾乎同時跌落下來,西瑞爾淡淡地看了一眼從空而降的聖十字,穩穩地攬住了她,語琪只感覺到他修長有力的右手在自己腰間一扣一送,一陣天旋地轉後,自己就面向了他剛才靠坐著的漆黑塔壁。

  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腰腹處被他的雙手交疊扣住,像是一種溫和的禁錮。

  她下意識回頭,卻看見空中以摧毀一切之勢落下的聖十字,以及他瞬間變成血紅的雙眸。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根本讓人無法反應。

  還來不及看上第二眼,下巴就被他捏住,轉回去面對那漆黑的塔壁。

  在這種劇變之下被這樣制住,語琪第一反應就要掙脫,但下一秒他的下巴就抵在了她的肩上,輕而易舉地將她壓了回來。她還想掙扎,那原本扣在她腰間的手卻攀過肩膀,橫過鎖骨,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將她半摟半扣地按在了懷裡。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她只聽到他在耳邊輕聲說別動,聲音疲倦到了極點。

  那聲別動實在沙啞得嚇人,她不敢再掙扎,隻眼睜睜地看著光芒四射的聖十字越變越大,然後迅速佔據了整個視野,在那過於熾熱明亮的光芒之下,她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明明聖十字墜落下來的聲響猶如雷鳴,城中信徒的哭喊聲混成一片,但她還是覺得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一個聲音,那是他在耳邊,用很輕的嗓音唸著自遠古洪荒就已存在的咒文。

  那是召喚神臨的最後一步,她下意識地將那搭在自己鎖骨上的手緊緊攥住。

  他抵在她肩膀上的下巴減輕了力道。

  就在這一瞬間,落下的聖十字撞上了黑塔,一剎那光芒與碎石迸射。

  他們所處的角落很快就被巨大的撞擊波及,她聽到他瞬間加快了的低喃。她回過神,連忙跟著唸起來,很快就追上了他的語速。

  大大小小的爆炸產生的萬道光芒讓她幾乎睜不開眼,耳旁頭頂到處都是紛飛的石塊碎砂,她忽然明白了他剛才把自己這樣摟住的用意。

  光明魔法和碎石塊都被身後的他擋住,只有他悶悶的痛哼聲傳過來,她在他懷裡,卻沒有被傷到一點。

  聖十字的光芒鋪天蓋地地侵入緊緊閉著的眼眶,爆炸聲響。

  西瑞爾領先她唸完最後一句咒文,話音落地的瞬間,他一把推開她,自己往後一仰,避免了跟她的所有身體接觸。

  語琪一驚,下意識地轉身看他。

  魔法光芒,瑩瑩月色,交織相替地映在他仰起的臉、緊閉的雙眼和長長的睫毛上。

  空中一道道熾熱的白芒像流星落下,許久許久之後才聽見爆炸聲響。

  這一秒像洪荒一樣漫長。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身上憑空出現了一股森嚴古奧的威壓,含著濃濃深紅的瞳仁中是冰冷的漠然。

  除了詭異的黑色花紋外,那仍舊是西瑞爾的臉,清秀得像女孩一樣的輪廓,弧線優美的下巴,本該是極盡陰柔的長相,此刻卻像是從每一個毛孔中都透出上位者的氣場。

  明明正跟他平視,她的感覺卻像是匍匐在神座下跪拜一般,整個身體都沉重得像是灌了鐵砂,連呼吸都困難。

  她連維持坐著的姿勢都無比費力,沒一會兒就被壓得撲通一聲趴了下來,脖子像是墜了千斤重的鐵塊一樣根本抬不起來,額頭被迫緊緊貼著他黑袍前的冰冷地面,像是一場在神座之下的虔誠跪拜。

  語琪在濃稠的威壓之中被逼得幾乎窒息,卻艱難地用最輕最緩的聲音,一點點地將之前沒來得及唸完的最後一句咒文說了出來。

  這位附在西瑞爾身上的神祇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目光沉沉,不辨喜怒。

  語琪的額頭冒著冷汗,吸氣又吸氣,這才冒著巨大的壓力艱難地抬起了手,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去,伸到一半,在半空中停了片刻,見這位神祇沒什麼表情,她才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肌膚觸到的瞬間,西瑞爾體內滿溢的威壓如齊天高的巨浪一般鋪天蓋地朝她拍來。語琪覺得自己就像是觸到了一根漏電的高壓電線,腦中剎那間一片空白。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每根血脈都飽脹得像是要爆炸,她咬著牙,仍然沒有鬆手。

  垂下的髮絲擋住了語琪的眼睛,她握緊他的手,體內魔力突然迸發一般地暴漲,原本停留在腰際的白色一路飛快地向上蔓延,用壽命交換來的洶湧魔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兩人的體內,飛快地修補著因承受神威而不斷崩塌的身體。

  似乎是沒有想到這個凡人膽子大到敢對自己動手動腳,此刻這位上位神看著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緩緩地眯起眼,眸子深處仍然是一片漠然死寂。

  語琪身上卻是猛地一震,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張口就是一口血噴出來,但握著他的手卻依舊攥得緊緊的,沒有反擊的意思,卻也沒有退卻。

  他用一種俯視螻蟻的淡漠視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無趣,沒一會兒就淡淡移開了目光,對準了身後的聖十字。

  神祇之所以為神祇,那是因為他們無視世間的任何規律。

  沒有咒語,沒有權杖,他僅僅是抬起了手。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卻讓那需要四個光明神使合力才能發動的毀滅性法術停滯在了空中,再也不能推進一分一毫。

  他轉了轉頭,目光精準無比地看向城牆外四個光明神使所站之地,眼神漠然中帶著些許不耐。

  語琪屏住了呼吸,而他則輕輕一揮手。

  眨眼之間,那來勢洶洶的聖十字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漆黑深邃的夜空中,厚重的雲層安靜而緩慢地飄動,彷彿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人們的一場幻覺。

  而城牆外站著的四個光明神使則不知何時跪倒在了地上,一個個臉色蒼白且極度恐懼,被壓制得絲毫動彈不得。

  神臨是有時間限制的,上位神並不能在世間停留過久。

  在順手解決了那四個光明神使後,黑暗之神漠然的眸子平靜地看向了她。

  語琪不敢作聲,只盯著地面看,低垂的面孔安靜而順從,但是握著他手的手指依舊攥得緊緊的,一絲也不放鬆。

  終於挨過了短短幾秒,那雙血紅色的眸合上,屬於神祇的威壓頃刻間消散無蹤。

  西瑞爾的身體散架般地倒了下去,語琪想扶他,但手剛伸出去,自己眼前就是一黑,她連掙扎一下都做不到,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半座黑塔已經在聖十字下化為了灰燼,另外半座殘跡頑強地佇立著,梅歐提斯安靜得詭異,黑塔之巔只能聽到風的聲音。

  光明軍團全部撤走的時候,天亮了。

  陽光從萬丈空中灑落下來,碎金一般鋪了兩人滿身。

  空氣中滿是血腥氣和魔法爆炸後的獨有焦味,有烏鴉在梅歐提斯上空盤旋。

  不知過了多久,收到語琪求救魔法的米諾斯終於趕到,攀著斷壁殘垣上到黑塔之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兩位倒在一起的黑暗神使。

  顧不上搞清楚原本該鎮守在烏布里亞的迪莉婭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連忙將兩個人扶起來開始施展治療術。

  然而兩個人一個傷得太重一個幾乎耗盡壽命,米諾斯只好將兩個人都帶回普里佩特城療傷。

  半個月後,西瑞爾醒了過來。

  然而語琪卻還沒醒,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米諾斯對時間魔法極為精通,恐怕將壽命幾乎全部耗盡的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米諾斯把西瑞爾帶到她床邊,輕輕嘆了口氣,「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但也只能做到這步。既然你醒了,我現在把她身上的時間禁制解除,你好好陪她這最後幾個月。」

  他不相信,「她是精靈,一千兩百年的壽命……」

  米諾斯平靜地看著他,「是,如果沒有那一千年的壽命補窟窿,你們兩個根本撐不過神臨。」

  西瑞爾渾身僵硬地在床邊坐下,怔怔地看著床上的她。

  其實他大概明白,在那種情況下,如果不是她把壽命換來的魔力給了自己,他不可能活著坐在這裡。

  可是怎麼會這樣?他當時明明推開了她的,怎麼還是變成了這樣?

  米諾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在旁邊輕輕說:「她想做的事,你攔不住的。」他說完,彎下腰,去解封印她的禁制。

  手伸到一半,再也動不了,西瑞爾的手死死地按著他,力氣大得幾乎把他骨頭捏碎。米諾斯看著他,知道他難以接受,有些不忍,卻還是直白地告知:「我的禁制不可能永遠封印她,再拖幾個月,她醒來就最多只能撐十幾天了。」

  西瑞爾沉默了很久,才緩緩低下頭,放開了他,指尖竟然有些顫抖。

  怎麼會這樣?

  鎮守梅歐提斯的是他,但為了梅歐提斯躺在這裡只剩幾個月壽命的卻是她。

  可是這樣的事實讓他怎麼接受?

  從一開始,他對她就一點兒都不好,甚至可以說很差。當初一路同行時,她一直默默關照,他卻滿懷防備與敵意,永遠冷臉相對惡言相向,一次次用懷疑與排斥拒絕她的好意。之後他動用禁咒遭受詛咒,她為解除詛咒日夜不停地翻找文獻,後來又日日調配藥劑,他雖然記在心裡,但卻一直沒有真正地回報過她什麼……即使後來意識到她喜歡自己,他除了逃避之外也沒有回應過她半點,甚至當時她以幾百年壽命為代價趕到他身邊時,他下意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還是你怎麼來了,回去。

  他根本不值得……不值得她付出這樣的代價救他。

  語琪靜靜地閉著眼睛,鴉羽似的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掃出兩片黯淡的陰影。

  她很少有這樣恬淡安靜的模樣,安靜得像是會就此長眠,再也不醒來。

  西瑞爾看著看著,漸漸覺得胸口有些發悶。

  他習慣了用滿身的刺傷害別人,把自己和周圍人隔開,可只有她寧願被刺傷也要往他身邊擠……而現在的她臉色蒼白,呼吸微弱,臉上再也沒有那種漫不經心的微笑,他終究無可避免地想起曾經對她的懷疑、冷淡和逃避,那些畫面猙獰地回到他眼前,他壓抑不住地想,在自己那樣對她的時候,她是什麼感覺?

  胸口驀地浮起一片細碎尖銳的痛,像是被人用指甲掐著心臟。

  西瑞爾看著米諾斯在床前彎下腰,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他在講什麼,大概是解封的咒語。耳邊朦朦朧朧地發蒙,他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米諾斯的動作像是放慢了無數倍一樣遲緩。

  他剛剛成為神使的時候,身受重傷,苟延殘喘,腦中一片混沌,睜開眼的時候是在她的房間。外面刮著暴風雪,屋子裡卻溫暖得像春天。厚厚的床帳上映著壁爐的火光,她安靜無聲地從床帳之後走出來。黑袍裹身,衣擺垂地,大把大把的墨黑長髮絲綢一樣披垂下來,綠松石在其間搖曳。

  他現在還記得,那些日子她經常坐在他床邊的安樂椅上,手捧一本厚部頭低頭認真地看,精緻的側臉被搖曳的火光勾勒得眉眼安靜,輪廓深深。他有時在床上醒過來,會下意識地盯著她看一會兒,她發覺他的目光後不會說什麼,只遞給他一杯熱牛奶,握著玻璃杯的手指根根白皙修長,像是冰雪雕成。

  記憶一半模糊一半清晰,他記得她身上乾淨的氣息,低柔的嗓音,隔著厚厚的帷帳傳來的爐火畢剝聲,以及她修長手指輕輕翻過書頁的聲響,說不出的安寧。

  現在他坐在椅子上,她安靜地躺在床上。

  蒼白的膚色幾乎與雪色長髮融在一起,她虛弱得像是下一秒就會死去。

  米諾斯直起身許久,西瑞爾也沒發現封印解開了,直到她搭在床側的指尖輕輕動了一下,他才真正意識到她馬上就會醒來。

  然後,原本漫長的人生只剩下短短幾個月的壽命,因為他。

  愧疚像是海藻一樣糾纏上來,讓呼吸變得滯澀,西瑞爾忽然不敢看她,他低下頭,握緊了雙手。

  那張秀氣陰柔的面孔垂在陰影之中,沒人看得清他面上神情。

  米諾斯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床上傳來很輕很輕的聲響,細微得像是他的幻聽。

  西瑞爾沒有抬頭。

  漫長的寂靜中,一隻手伸過來,輕輕地撥了撥他的額髮,「幹什麼低著頭,不想看見我?」

  聲音虛弱,卻含著笑意。

  在很久很久以後,她已經不在這世上了的時候,他坐在她房間的那把安樂椅上,握著牛奶看著壁爐發呆,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了當初的這一幕。

  那時他成熟了很多,不再偏激不再刻薄,學會了被愛學會了去愛,學會了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揣摩。他想,當初她醒來之時,大概已經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放到別人身上,一千兩百年的壽命突然變得只剩兩三個月,就像是天崩地裂,沒人會無動於衷。可她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怨天尤人,甚至連皺一皺眉都沒有,仍然若無其事地微笑,像是根本不在意。

  現在想一想,怎麼可能呢,她從來都喜歡笑,活得肆意無比,這樣的人對世界總有著深深的眷戀。

  無論內心再怎麼強大,那時的她應該也會恐懼,也會不安,也會不捨,也會難過,可她偏偏都沒有表現出來。

  至於原因,大概是怕他內疚,怕他自責……可是要有多喜歡,才會願意將自己的付出和犧牲全部隱去,只為了不讓對方有所負擔。

  很多事情是經不起回想的,越想越心疼。可是心疼之後又忍不住想要微笑,看上去總是不懷好意,永遠不正經的她,原來那麼溫柔。

  那時候怎麼會看不出來呢,最後的那幾個月,他還以為一直一直陪在她身邊的自己付出得足夠多,現在想一想,其實都是她在默不作聲地撫慰著他的不安與愧疚,無聲無息,毫無痕跡。

  精靈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仍然保持著年輕精緻的容顏,但神是公平的,他們長盛不衰的美貌是用比人類多數倍的痛苦換來的。

  在死去之前,他們的身體會漸漸衰弱,五感也會逐漸消失,從慢慢地再也嘗不出味道、嗅不到氣息、看不見東西、聽不到聲音,到最後連觸覺都失去,幾乎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那些最後的日子是在她的城堡裡度過的,就他和她兩個人,她嘗不出味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根本不知道,她掩藏得實在太好。

  他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看不清東西。

  她倒是十分鎮定,挑著嘴角笑得沒心沒肺,得意揚揚地說看不見也好,以後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使喚他了。他那時心裡急得發慌,只冷著臉讓她別開玩笑,然後捏住她的下巴,湊過去仔細檢查她的眼睛。

  她在他面前脾氣向來很好,也不生氣,只是笑眯眯地看著他,不說話。

  他那時才第一次發現,她的一雙眼睛已經不復漆黑,不知道是不是生命將盡魔力枯竭的原因,她的眸色恢復了初見時的碧綠,但也不是純粹的綠。那綠深淺不一,從濃濃的深綠到清澈的淺碧,像是層層洇染開來,看得久一點就會不自知地陷進去。

  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只見她一張精緻面皮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幾乎將所有的不懷好意都寫在了臉上,又賊又賤,十分欠揍。他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問她笑什麼。她唇角笑意更深,湊得離他近了些,笑吟吟地問:「你看了這麼久,到底是在檢查,還是被我的美貌迷住了?」

  他覺得耳朵有點兒發燙,沉著臉反手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然後就沒再理她,起身去藏書的房間翻找配方。

  可是他在藥劑這事上的天分不如她,用了很多辦法都無法阻止她視力的惡化。

  越是沒辦法越是急,每次一想到她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在她眼前晃手指,問她能不能看清。一天問上多少次都還是忍不住擔憂,就怕哪天她就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那時還是個渾蛋,自己急了就下意識地攪得身旁人都焦慮不安,從來想不到要裝得平和些鎮定些,不去給她壓力。現在回想起來,每天問她十幾遍「這是幾」的自己應該是很煩人的,但她從來都是一遍一遍地回答,從來沒有發過脾氣,耐心好得出奇。

  直到有一次她眯著眼睛看了好久,才偏過頭笑著問他是不是三。

  他看著自己豎著的四根手指,腦中嗡的一聲,好半天才勉強擠出了一句話,只是聲音嘶啞得要命,擔憂與焦躁怎麼藏都藏不住,「你再看看……這是幾?」

  她明白自己說錯了,沉默了一會兒,墨黑的瞳仁裡突然浮出幾分狡黠的笑意,「騙你的,我知道是四。」

  他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但也不是傻子,怎麼會這麼容易被她騙過去,反反覆覆又問了好幾遍,她終於扛不住,無奈地朝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別開臉,「算你猜對了行了吧,我確實看不見了。」

  她說完之後,他看著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再開口說話。不是不想說,而是怕一開口,聲音會壓抑不住地顫抖,他不想在她面前這麼丟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片寂靜之中,她忽然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轉回頭來,朝著他的方向挪了挪,伸出手,輕輕抱住他。

  他僵了一僵,想到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應該比哭還難看,下意識地就想推開她,推到一半才想起她其實看不見,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將臉埋進她大把大把的髮絲之間,緊緊閉上眼。

  她笑一笑,將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眯著眼睛安慰起來,「沒事沒事,沒關係的,又不疼又不癢,只不過是看不見而已,我會很快習慣的。」她一邊說,一邊用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背上輕輕地畫,嗓音低柔又散漫,聽起來懶洋洋的,「真的,我適應力很強的,再說你不是在嗎,我看不見就問你啊,你當我的眼睛就行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很久,他都沒開口。最後她的手順著他的手臂一路往上,滑過肩膀、脖頸、耳垂,停在他的臉頰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啞的,「幹什麼?」

  她轉過頭,眼睛對著他的方向,笑得賊兮兮,「想摸摸看你有沒有哭啊,沒想到你挺堅強的,白費我那麼多工夫,早知道不安慰你了。」

  「有病!」

  他忍不住冷哼一聲,黑著臉扯下她不安分的手,轉身就想走,可是腳邁開了一步卻又停住了,糾結了半天還是放下了面子問題,轉身將她從椅子上一把扯起來,一邊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手臂上,一邊面色沉沉地囑咐:「拉好了,跟著我走,小心點別摔跤。」

  話剛落下,她就笑眯眯地整個人貼了上來,幾乎掛在了他手臂上,仰起臉朝他笑個不停。

  那時她還能勉強分辨出光影,再後來就是陷入了真正的黑暗,再明亮的燭火在她碧綠的眸中也映不出半點星火。

  一開始她不習慣,拉著他的手臂走路也會經常摔跤,魔力枯竭的身體虛弱得跟不會魔法的普通人差不多,摔一跤就是一塊青紫,沒兩天身上就碰得沒有一塊完好皮膚。

  但是跟普通女孩子不一樣,她摔得再狠也不掉一滴眼淚,只是偶爾摔得疼了,坐在地上愣愣地發蒙,可等他過來扶的時候,只要一被握住胳膊,她就會下意識地轉向他的方向,眯著眼睛笑起來。

  他最怕看到她這樣笑,明明疼得臉色發白,唇角卻翹得那麼高,綠眼睛裡雖然沒有光亮,但也沒有一絲陰霾……讓人看得心裡發酸。

  大概就是那段時間吧,他的觀察能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提高,幾乎是眨眼之間就學會了照顧人。沒有辦法,被她逼的,這個傢伙摔疼了也不會叫,破皮了出血了第一個反應不是哭,而是拉下袖擺收緊領口遮住傷處……後來他學會了從她微笑的細微弧度判斷她是真的開心還是在強忍疼痛。在她之前,在她之後,他從來沒有,也再不會把一個人唇角的弧度記得這麼清楚,可以從一點點的差異中輕易地分辨出那隱藏著的喜怒哀樂。

  後來她大概也意識到了,疼的時候笑得再燦爛都會被發現,於是索性大方地承認。只要他問,她就誠實地答一聲疼,然後在被扶起來的時候摟住他脖子挨挨蹭蹭。

  西瑞爾被她蹭得實在癢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別開臉,然後她就會嘰嘰咕咕地笑,他從來都懶得理她,任由她去笑。只是有一次,她在笑完了之後難得地安靜了一會兒,他剛覺得有點兒奇怪,就聽見她輕笑一聲,他越發覺得詭異,一轉過頭就看見她低著頭,輕輕地說:「西瑞爾,你不喜歡的話,其實可以推開我的。不用勉強自己,也不用逼著自己溫柔。」

  他那時沒有想太多,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髮,讓她別多想。

  後來回想起來,他只覺得自己是個渾蛋,雖然說的時候的確發自真心,但卻根本沒有考慮過,這話在她聽來,絕對是敷衍中的敷衍。

  類似的渾蛋事情他沒有少幹,她摔跤摔得最頻繁的那幾天,他看著她腿上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跡,忍不住低聲說了她幾句,手下擦藥的動作也跟著重了些。她嘶嘶嘶地倒抽著冷氣,卻仍然朝他笑,眉眼張揚,問他是不是心疼了。他嘴巴一直毒,什麼難聽說什麼,當時想都沒想,直接就說她想多了,他只是看她摔都看煩了,讓她別再這麼摔下去了。

  她難得地沒有反駁什麼,只低下頭輕輕哦一聲。他詫異地看她,剛想說點什麼,她就笑了一下,別開臉低聲道了聲對不起,神情黯淡。他當時直接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從來都不會安慰人,至少在她還在的時候,他一直沒有學會。

  那次之後,她走路總是很慢,很小心地探著路,於是很少再摔跤。他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想解釋他從來沒有真的嫌過她煩,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現在不怎麼摔了,也算是好事。

  也是那次之後,西瑞爾再也沒有說過半句沒輕沒重的話。她看不見,看不見他說話時的表情,所以即便他是笑著說著玩笑話,她也可能會信以為真。在很久很久以後,當不說難聽話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和原則的時候,他才恍然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個什麼時候都溫柔淺笑的人。

  大概真正喜歡上一個人是會這樣的,因為怕傷害到她,所以會自己把身上傷人的刺都硬生生拔掉,如果實在拔不掉,就慢慢地磨平,總有一天會變得心平氣和,再不咄咄逼人。可是她卻沒有那麼多時間,沒能等到他把自己變成一個柔軟溫和的人。

  她的情況惡化得很快,從看不見到聽不到,只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她仍然每天微笑,只是他想要說什麼,都要拉過她的手掌,一筆一畫在她手心描。他有的時候急了點,寫得就潦草,她從來不會抱怨他寫得太快,只會微微俯下身,認真地感受他指尖劃過掌心的路徑,唇角輕抿,弧度柔和。

  如果他寫了幾遍,還是辨認不出,她就會順著他的手臂摸上他的臉,溫和地摩挲幾下,像是安撫他的急躁。這招總是很有效,沒有誰能在她溫柔地捧著你的臉,努力地用明明也什麼看不見的雙眼認真凝視你的時候生出一絲一毫的不耐。

  每次他總是一對上她的眼睛就敗下來,毫無怨言地低頭在她掌心慢慢地再寫上一遍。只要他放慢速度,她總是能認得出的,每次他一句話「畫」完,她會重複一遍,如果對了他就摸摸她的頭髮,然後她就歪著腦袋朝他笑。

  只是有時候他還是會忘了她聽不到這件事,下意識地跟她說話,說了兩三遍也沒得到回應的時候才會反應過來。他不像她,不能很好地調節心理狀態,於是情緒就會有些低落,怔怔地盯著她看一會兒,什麼都不想說。

  她不知道如何覺察出他的鬱鬱不樂,每次都會在他莫名地沉默時朝他伸手,如果他不在她手心寫什麼的話,她也不強求,只是會安靜地靠過來,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她總是這樣,遇到什麼承受多少都不會把脾氣撒到他身上,反倒是他,從來控制不好情緒,不但不會安慰人,還要她反過來安慰自己。可是她越是這樣好脾氣,他就越是覺得自己不堪,只能苦笑著在她掌心寫下「沒事」兩個字。

  她一開始很相信他,他說沒事她就信了,然後就朝他眯起眼睛笑,後來次數多了,他寫再多的「沒事」也不管用了,她總要把指尖搭在他頸側,歪著頭感受很久,直到他呼吸真正平穩下來才收回手。

  雖然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在適應著這樣的日子,但身體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沒過多久,她連觸覺都變得不是很分明。

  聞不到,嘗不出,看不見,聽不到,但她仍然微笑,可直到這一次,連他指尖的溫度都感受不到時,她真的有些撐不下去了,笑容的弧度疲倦至極。

  他看得不忍,輕輕摀住了她的唇,然後用了比往日重數倍的力度,在她手心重重寫下一句話——可以不笑,我不會走。

  但她還是笑了,而且還拉下了他的手。不過那是她那段日子以來笑得最真實溫暖的一次,西瑞爾只覺得被她笑得心頭痠軟,又是欣慰,又是忍不住難過。

  她笑過之後,伸出手摸索著捧住了他的臉。他以為她只是像以前一樣摩挲幾下,卻看到她慢慢地靠近,直至貼上他的額頭。他沒有動,任由她貼著。很久很久之後,她輕輕地笑了,說很暖。

  他大概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以後再也感覺不到的溫度,要在還有知覺的時候記住。

  後來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味覺、視覺、嗅覺、聽覺,甚至觸覺,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但是在呼吸停止之前,她的唇角一直微微翹起,再也沒有落下過。

  大概是怕他說什麼做什麼的時候自己感覺不到,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回應。

  她的心跳變得極緩極緩的時候,他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感受著她的體溫漸漸下降。他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長久而專注地凝視著,然後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吻她。

  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像是雪花落在枝梢。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吻她,用盡了這一生所有溫柔。

  他吻得很認真,眷戀,不捨,愧疚又感激,將所有的情緒都交付在這唇齒之間。

  她什麼都感覺不到,可是她在微笑,溫柔的、含笑的模樣,彷彿無聲地在說我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溫熱的液體落下來,啪嗒一聲,打濕了她微微翹起的唇角。

  她的心跳歸於死寂。

  他終於泣不成聲。

  如果可以,希望瀑布的水能夠逆流而上。

  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向東方。

  你的雪白長髮恢復漆黑模樣,時間掉轉方向流淌。

  而你,回到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