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傅輕寒

  這是一頂寬敞精緻的朱紅喜轎,轎伕抬得極穩當,裡面的人感覺不到半絲搖晃,透過偶爾被風掀開的轎簾往外望去,只見衰草荒道,人煙寥寥。

  實在蹊蹺,誰家嫁娶會選在這個晝夜交替的時分進行?除此之外,竟沒有半絲鑼鼓聲傳來,轎內轎外死寂得令人心慌。

  語琪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卻見自己一身大紅喜衣,一副新娘裝扮,而原本應該覆在頭上的喜帕此刻卻被攥在自己手中。她皺了皺眉,又用餘光瞥了一眼身旁坐著的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後才重新端正了神色看向前方。

  大量數據與資料湧入腦海,她一如既往地開始梳理原著劇情。

  這是一篇鬼怪小說,大概就是頗懂法術的男主李逍遙帶著平凡善良的女主許靈靈闖蕩天下,四處降妖伏魔的故事。饒是語琪這般的敬業人士,也不由得被這男女主的名字逗得一笑,又是逍遙又是靈靈的,這作者是有多喜歡《仙劍奇俠傳》?

  言歸正傳,她這次的攻略目標,便是故事開頭出現的一個注定被男主消滅的反派——鬼城之主傅輕寒。此人百年之前本是一小國的年輕國王,受人詛咒後變得非人非鬼,不老不死,而他統治下的國家也變成了一個陰森鬼城。每過十年,傅輕寒就會因詛咒失去意識,變成嗜殺的妖魔,只有吃下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的心臟後,才能恢復清醒。

  為了防止傅輕寒化為妖魔,鬼城每過十年便要開一次城門,而周圍的百姓必須在每次城門大開的時候送一個新娘進城作為獻祭。

  故事便由此開始,這一次被選為新娘的是林家次女林語琪。林家自然不忍心女兒送死,便花了百兩銀子從十里之外的小村莊買來了一個清秀丫頭,也就是原著女主許靈靈,充作陪嫁丫鬟,將她一併塞入了林語琪的喜轎中,讓兩人在半路上調換衣飾,也就是讓許靈靈代替林語琪成為這鬼城之主的新娘,去赴這一必死的姻緣,而林語琪熬過十年之後便可在城門下次打開的時候悄悄混出來,雖然白白耗去了十年最美好的時光,到底也能保住性命。

  林家自然不算厚道,好在那鬼城之主不知怎的就愛上了許靈靈,生生在妖魔化的痛苦下忍了九日九夜也不願殺她,又怕失去理智會傷了她,只好自殘來保持清醒,就這樣,在力量被削弱又削弱後,他便不幸地被正好路過的李逍遙一劍殺了,而許靈靈難過了幾日,便跟著李逍遙仗劍走四方去了。

  對劇情有了瞭解,語琪意識到身邊的許靈靈竟已經開始含淚脫起了衣服。資料中有提到過,林家給了一百兩後又以許靈靈一家老少的性命相威脅,這才讓這個小姑娘不得不服從這一殘忍的安排。

  語琪一把按住她的手,「別脫了。」

  許靈靈一個顫抖,不敢再動了,疑惑地抬起臉來。

  語琪沒心思再跟她多纏,只做出一臉沉肅狀,語速飛快道:「我沒有讓個無辜小姑娘替我赴死的習慣,便是靠著這種手段活下去,也會夜夜噩夢不得安息。你也不必擔心,十年之後你帶一封我的手書出去,我爹娘看了自不會再為難於你們一家。」

  本來含了兩泡淚的小姑娘聽到這話,登時一怔,接著眼睛又猛地一亮,亮得嚇人,雙手還緊緊攥著她袖子,像是小孤女見到了親爹娘一般。

  許姑娘太好哄,語琪也沒多少成就感,只將袖擺收回來,靜下心來透過轎簾縫隙觀察外面的情況。

  隨著這一支死寂的送親隊伍離鬼城越來越近,天色越來越晦暗,空氣中的腥氣也越發濃重,每個轎伕都下意識地將腳步放得更輕更緩,面無表情的臉上都含著深重的恐懼。

  語琪看到路旁的荒草漸漸絕跡,土地則漸漸從土黃色轉為不祥的暗紅色,彷彿沁了無數人的鮮血。

  就在腳下的泥土已經變成鐵鏽一般的顏色時,隊伍悄無聲息地停下來了,轎子也被輕輕放下,語琪知道鬼城大門大概就在不遠處,而這意思是自己該下轎進城了。除了新娘和新娘的陪嫁丫鬟之外,是不允許其他生人進城的。

  語琪瞥了一眼許靈靈,小姑娘挺機靈地明白了,連忙跳下去,一手掀開轎簾,一手伸到她面前。她勾了勾唇角,搭著小姑娘的手下了轎,緩緩抬起眼皮看向前方。

  昏暗得反常的天色下,鬼城彷彿一隻匍匐著的巨獸,朝著眾人無聲地張開它的猙獰血口——城門打開了。

  強勁的陰風伴著團團黑氣呼嘯著捲出,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頓時將身後送親的隊伍掩埋在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風沙中。

  詭異的是,無論風沙捲得多高,卻沒有一絲塵埃落到語琪同許靈靈身上,她們周圍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饒是如此,小姑娘仍是嚇得縮到了她的身後,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語琪沒有理她,只挺直了脊背,靜靜看著鬼城內縈繞的那一團濃似墨汁的黑霧。待黑霧漸漸散去,裡面的景象漸漸變得清晰。

  陰森詭譎的鬼城內覆著鋪天蓋地的暗紅綢緞,兩排綿延不盡的紅衣侍從安靜地恭候在大道兩旁,手中提著的紅紗燈籠無聲地散發著黯淡的光亮。到處都是紅,卻並不給人半絲喜慶的感覺,倒讓人想起無盡鮮血肆意流淌的畫面。

  在這樣沉默壓抑的氣氛下,從城的深處傳出的馬蹄聲就顯得尤其突兀。

  嗒嗒嗒,嗒嗒嗒……不急不緩,沉穩而有規律地逐漸逼近,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出現在兩排紅衣侍從的盡頭,上面的男人紅衣黑髮,身姿修長,那樣熱鬧的紅色,卻硬是被他穿出了無盡的冷峻與肅殺。

  他身上那件喜衣的樣式繁複而華貴,衣領處鑲了一圈無比雍容的銀白皮毛,寬大的袖擺與衣擺重重疊疊地垂逶下來,將那樣高大的黑馬都覆了半邊。

  這便是曾經的一國之君,如今的鬼城之主,她未來的夫君傅輕寒。

  語琪以為,按照一般小說的套路,傅輕寒這樣囂張地出場,該配一個同樣囂張的收尾才是,比如一路縱馬飛奔過來,將自己一把撈上馬,再無比瀟灑地一拽韁繩掉轉馬頭,絕塵而去。

  誰知道他卻不按常理出牌,信馬由韁地來到她面前,也不見如何勒緊韁繩,那黑馬便自己識趣地停下了,接著,這傅城主姿態瀟灑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無聲地落在她面前,墨髮沉沉,紅衣獵獵,妖異陰邪得像是自冥獄闖出的邪神妖魔,即使一言未發,周身的氣勢便已如十殿閻羅。

  他緩緩地低下頭看來,眉間露出一顆泛著陰邪之氣的硃砂痣,望過來的一雙鳳眸出乎意料地清亮如水,只是斜斜上挑的眼尾處帶了一抹隱約的暗紅,顯得妖氣十足。但是,他確實生得俊美,如原著中所描述的一般,從眉角至下頜無一不雅緻俊逸,處處皆可入畫,便是讓人怕到了極致,也沒有哪個女子能夠在朝夕相處中抵制得了這樣一張臉的誘惑。

  語琪同他對視片刻,倒也沒有大驚小怪,只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沉默。

  見她不驚不逃,還鎮定無比地同自己對視,傅輕寒不由得定定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朝她伸出手。

  許靈靈似是嚇得狠了,將她的手抓得生疼,語琪只不動聲色地在寬大袖擺的掩護下緊緊握了她一下以作安慰,之後輕巧地掙開,抬起來輕輕搭在他攤開的掌心上。

  兩人搭在一起的手同樣白若美玉,指骨修長,只是她的指甲飽滿圓潤且帶著微微的粉色,傅輕寒的指甲卻像是中了天下至毒一般,沁著深深的烏黑,詭異而病態,讓人瘆得慌。

  語琪只當作沒看見,傅輕寒也不在意,只鬆鬆握了她的手,牽著她來到黑馬之前,用那映著妖異暗紅的眼尾輕輕掃她一眼,似乎是示意她上馬去。

  幸虧現在這副身體的主人是她,換了以前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見到這樣高大的駿馬怕是躲也躲不及,哪裡又懂得如何上馬?

  不過,以前的新娘子想逃也來不及了,上馬也該是被抓上去的,恐怕沒有誰會如她一般配合。他估計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新娘,才會突發奇想地讓她自己上馬。

  可她現在穿著的這身大紅喜服又是束腰又是廣袖,只適合嫻雅莊重地緩步前行,若是要翻身上馬,實在有些難度。

  算了,反正也不是做不到,她也不太想為了這種事情裝羞怯博同情。

  語琪深吸一口氣,顧不得什麼大家閨秀的風度,迅速一捋裙襬,手掌藉著他的力一撐,同時繡花鞋在馬鐙上一蹬,接著在半空中一扭腰,便穩穩當當地落在了馬鞍上,雖然由於服飾不當的緣故,這一連串的動作有些凝滯,不夠行雲流水,但是之前練出來的底子還是在的,因此那股瀟灑的韻味還沒丟。

  她舒了一口氣,稍微理了理衣襟裙襬,這才低頭看向他。恰巧傅輕寒也正看著她,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輕輕一撞,由於職業習慣的緣故,語琪下意識地便笑了一下。

  傅輕寒一怔,接著,那雙清亮如水的鳳眸中也泛起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淺而又淡,稍縱即逝,彷彿根本沒有出現過。他一低頭便掩去了所有神色,自她手中輕輕接過韁繩,一個利落的翻身便上了馬,無聲地落在了她身後。

  此時此刻,兩人貼得極近,語琪可以感覺到他的手繞過自己的腰間,在身前鬆鬆環住,但他卻沒有什麼充滿男性氣息的滾燙胸膛,只有陰邪的冷意透過重重華衣緩緩侵來,她彷彿進入了一個無盡的冰窟。

  饒是意志力堅定,她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鬆鬆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似是頓了一下,接著低沉的嗓音自身後傳來,雖然那聲音中含著一種空曠的冰冷,卻抵不過那清清潤潤的嗓音和溫文的語氣,「抱歉,很冷嗎?」

  語琪一愣,又是一笑,怪不得曾經的那些女人明明知道前方是死亡的深淵,還是前仆後繼地往下跳呢,不是她們太愚蠢,是這陷阱太誘人。

  這樣一個周身都環繞著陰冷肅殺氣息的人,卻頂著令人無法拒絕的俊美皮囊,獨獨向你一人說著這樣溫柔體貼的話,彷彿給予著舉世獨一份的呵護恩寵,那些未經人事、懵懂天真的小姑娘如何拒絕得了?

  語琪並沒有作聲,只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沒事,繼而緩緩眯起雙眸。既然他深情款款,那麼她也沒有什麼好藏拙的了。

  她沉默片刻,微微偏過頭,對著他弧度優美的下頜,輕聲開口:「夫君,」她喚得無比自然,聲音輕柔,卻乾乾淨淨,不帶一絲輕佻曖昧,雖然話的內容有些殘忍尖刻,但那聲音卻是溫和而令人舒心的,「等我喜歡上你,你便會吃掉我的心,對嗎?」

  傅輕寒的雙臂一僵,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曾經那些新娘又有哪一個不明此事呢?只是從來沒有一個像她一般直接地挑明罷了。

  他仍舊看著前方湮沒在黑霧中的道路,在兩排死寂無聲的紅衣侍從的注視下縱馬前行,清亮的鳳眸平靜如水,聲音中連一絲情緒波動也無,卻偏偏清潤悅耳,「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你是城主夫人,這座城的第二個主人,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語琪以為他不會回答,即便回答了也只會否認,卻沒有料到他竟然如此大大方方地承認了,還附上這仿若深情寵溺的一番表白,不免在心中讚了一聲。執行任務這麼多年,她倒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將「殘忍的溫柔」闡釋得如此淋漓盡致。

  她並不為其所動,只輕笑一聲,「那如果我想要的,恰巧也是你的心呢?」她回過頭看他,唇角笑意嫣然,「以心換心,很公平,不是嗎?」

  她這個舉動看似在激怒他,其實只是在他心中埋下一個潛意識:自己不像以前的那些新娘,要讓自己喜歡上他是需要下一番真功夫的。而當他真正開始認真,並開始投入遠超往日的心思之後,最終是誰丟了心那就說不準了。

  傅輕寒倒是好涵養,也不著惱,像是聽了孩童之言,唇角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也不作聲,彷彿無比縱容。

  馬鐙被身後的傅輕寒佔著,語琪沒有地方借力,只能依靠腰力維持著坐姿,換了上一個身體倒好,偏偏這副身體屬於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底子差得不行,才在馬背上坐了一會兒便腰酸背痛。她面上雖不動聲色,卻仍是忍不住稍稍動了動身體,換了個稍微輕鬆些的姿勢。

  傅輕寒平視著前方的目光都未曾動一下,便將她的動作全數納入了眼底,「若是覺得累了,可以靠著我。」聲音低而溫潤,含著空空曠曠的清冷,倒與這城中空蕩蕩的大街小巷頗為相契。

  語琪回過頭看他,鬢髮恰巧擦過他的下頜,他卻並不在意,只微微收了收下頜,便再無其他反應。大概是等了片刻也沒聽到她開口,傅輕寒那薄薄的眼簾微微低垂下來些許,眸子靜如止水地看著她。

  語琪越過他的肩膀朝後看去,微微有些失神。

  此處離城門已頗遠,不知何時重又浮起的重重濃霧將遠遠跟在後頭的兩排紅衣侍從掩得只剩身形輪廓,倒是他們手中執著的紅紗燈籠較為顯眼,一眼望去,就像是無數朱紅燈籠憑空浮於昏暗的暮色中緩緩前行,給周圍的氣氛添了一份難言的詭異。

  她忽然想起許靈靈,那個小姑娘若是機靈地跟了上來,現在應該就在那些紅衣侍從的隊伍裡。

  傅輕寒看她略有些走神,以為她是因這空寂無人的街道與後面沉默壓抑的隊伍而心生懼意,但即使如此,在這位鬼城之主的眼中,她已經算是膽大的了,以前那些新娘的恐懼幾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便是捺下性子去安撫也令人厭煩。

  想起那些新娘大哭大鬧披頭散髮的模樣,傅輕寒輕輕皺眉,濃密的長睫稍稍垂了下去,掩去了飛速掠過眼底的冷酷與厭惡。但很快,他便恢復了靜如止水的目光,略略掀起眼簾看向她。凡事有了對比就有了高下之分,此刻這個身著嫁衣、面容安靜的女子顯然比那些女人多了幾分嫻靜柔婉的味道,當然,也惹人生憐多了。

  思及此,他平靜的眸光中便微微透出了些許柔和,「若是怕了,便不要再看。」話音落地,那修長的五指便合攏起來,輕輕蓋住了她的雙眼,將她視野中的天地萬物都一併遮去,只留下一片平和的黑暗。

  他的手指覆上她的肌膚,讓人覺得就像是剛從寒潭中取出的冷玉,她下意識地便是微微一縮。反應過來之後,她意識到他剛才是誤解了,倒也不去解釋,安靜地維持了一會兒這個姿勢後便回過了頭去。

  傅輕寒隨之放下手,以為她這是有些牴觸兩人的接觸,但這個念頭剛剛浮起,身前的女子便順著他之前的提議,合上雙眸往他懷裡靠了靠,還順帶挪動了一下身體,絲毫不客氣地在他懷中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從那壓過來的重量來看,完全不像是大家閨秀那種分寸感十足、矜持而嬌軟的依偎,而真的是自己絲毫不用力氣地靠在他懷中休息。

  鬼城之主愣了愣,目光緩緩落到她的髮頂,帶著幾分晦暗的複雜之意。之前那一番直白的發問,叫他以為這個女人會因惜命而對自己的接近百般拒絕,但從她現在這副半點兒不見外的模樣來看,似乎又對自己不帶半分牴觸和戒備,委實令人難以捉摸。

  他盯著她的髮頂思索了片刻,略略移開目光,看向數十丈之遠的前方,那隱在濃霧之中的、綿延盤亙的宮牆。

  百年前碧瓦紅牆、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今雖大體保持了原狀,卻仍隱隱有一種破敗之象,不過到底也比語琪所預料的殘垣破瓦好多了,一路進去,亭台樓閣、假山池沼倒也俱備,景物也錯落有致、安排得當。

  但是這一場婚禮實在是毫不嚴謹,它的全部意義似乎只體現在了兩人的喜服上,除此之外,拜天地、喝合巹酒之類的儀式則完全省略。雖然知道這或許是考慮到嫁來的新娘不會配合才這樣安排的,但還是給人一種十分潦草的感覺。

  這種潦草的態度在之後體現得更為明顯。傅輕寒只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便神色沉肅地令她快些睡下,沒有半絲要同她洞房花燭夜的意思。他轉過身去長袖一揮,便帶滅了正燃著的一對紅燭。

  他這番反常的動作,似乎預示著之後會有什麼不尋常之事發生,語琪稍稍思索之下,便也留了個心,和衣而臥,若是夜裡真的發生些什麼,也無需手忙腳亂地重新穿戴。

  這樣一日折騰下來到底是有些疲憊的,她心中就算一直在暗自戒備,可也在小半個時辰後堅持不住,睡了過去。

  只是,這一夜似乎注定了無法平靜,不知何時開始,整個鬼城平地颳起一股陰風,鵝毛大雪似的灰燼自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不一會兒便在空蕩無人的大街小巷積起了厚厚一層。冷風呼嘯、灰燼漫天之下,那原本瀰漫於城內各個角落的濃重黑霧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開始緩緩流動,漸漸地朝城中央匯聚,逐漸在宮牆之外凝成了一片濃黑霧海。

  那重重宮殿之內,傅輕寒則猛地掀開了眼簾,修長的五指痛苦地攥住了身下的床褥。

  即使是在睡夢之中,語琪也感覺到了一種逐漸歸聚的、凍徹骨髓的陰寒,她下意識地擁緊了蓋在身上的錦被,卻仍是被凍得哆嗦了一下,繼而完全清醒了過來。

  兩扇雕花木窗不知何時被風吹了開來,冷風呼嘯著灌入,帶來一股陰冷氣息的同時,將室內積攢的暖意全部裹挾而去。語琪慢慢撐起身子,想要下床去將窗戶合上,卻發現拂面而來的冷風之中竟然摻雜著細細碎碎的灰色紙屑,她摸了摸錦被,手指所過之處,那覆著的薄薄一層灰色紙屑便化為了粉末。

  她盯著指尖的灰燼看了片刻,又偏過頭去看身側的傅輕寒。他此刻背朝著她側躺著,無法看到他的臉,只能看到那墨黑的長髮如上等綢緞般雍容地鋪散在枕上,襯得那一截露出錦被外的脖頸越發蒼白。

  雖然看上去他像是熟睡著,但是不知為何語琪就是有一種直覺——他此刻是清醒的。

  不過,她只想去將窗戶合上,也沒有什麼想要謀害他的想法,所以他是醒是睡其實也沒什麼關係。語琪掀開被角,動作輕緩地越過他下到了地上,正想往窗邊走去,卻又停頓了一下。

  若是睡著了也就罷了,但他此刻要真是清醒著的話,那麼不如趁此機會拉近一下關係,蒙中了算是她幸運,蒙錯了也只當是隨手做了件好事。

  這麼想著,語琪便抬手幫他將被子拉到了下頜處,又隨手替他掖了掖被角,這才轉身去關窗,只是還未邁開步子,手腕便被猛地攥住,帶著涼意的指腹死死扣在她柔軟溫暖的皮膚上,像是冰冷堅硬的鉗子。

  傅輕寒只覺得無盡的怨氣、恨意、不甘與陰冷從城中各處彙集而來,繞著他旋轉、纏繞,又從眉心的印堂穴和兩側的太陽穴急速鑽入,像是有無數細小尖銳的冰錐齊齊往腦仁裡扎去。他按捺下痛楚,緊著喉嚨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語調,「子時過後,若是不想喪命,便不要隨意出門。」依舊是那清潤的嗓音,卻失去了之前悠然淡漠的韻味,在這樣陰風陣陣的氛圍中,聽起來不免有幾分詭譎森冷。

  語琪低下頭,定定地盯著他似乎越發沉黑的指甲看了一會兒,便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輕描淡寫道:「我沒想出去,只是窗被風吹開了,有些冷。」

  傅輕寒頭疼欲裂,正與腦內的陰寒之氣艱難地對抗著,此刻勉強分出幾縷思緒來應付她,原本靜如止水的語氣中終於透出了幾絲不耐與冷酷來,「上床,其他事無須你操心。」說罷,他帶了幾分遷怒的意味猛地揮了下寬大的袖擺,帶起的勁風砰的一聲將兩扇木窗死死合上。

  淒風寒灰於窗戶合上的瞬間被關在了屋外,整個室內重新歸於死寂。

  其實,語琪早已看出這位鬼城之主的異樣,剛才她給他掖被子的時候,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身體繃得僵直,起初她以為那是他不喜與人身體接觸,但等她收回手時,又在無意間擦過他裸露在外的脖頸,濕涼的觸感透過指尖隱隱傳來。在這樣陰冷的寒夜中,他自然不可能是熱得出汗,那麼大概就是身體不適的緣故。

  只是他這不適來得並不湊巧,此時兩人不過是初識,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自然也沒有多少感情基礎。若是她巴巴地湊上去噓寒問暖,未免顯得有幾分假,或許還會讓此人生出猜疑之心,她不免有些猶豫。但若明明發覺了卻裝作不知,她也確實有些不甘心。

  語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開了口試探,「夫君,你的手似乎有些冷。」這話倒是真的,相比他之前將手蓋在她眼上的時候,此刻他的手的確更冰了。

  腦內的痛楚似乎將他的思考能力削弱了幾個檔次,傅輕寒下意識地鬆開了鉗住她的手,還刻意將聲音調整回了清潤低沉的狀態,平靜道:「你想多了,上床吧。」

  這樣明顯的掩飾讓語琪越發堅定了心中的想法,她並沒有回到床上,反而微微俯下身,定定地看著他鳳眸緊合的面容,看得傅輕寒忍不住想睜開眼時,她卻突然抬起了手,撥了撥他被冷汗浸濕的額髮,無比鎮定地發問:「感覺很難受?」像是對他剛才的否認置若罔聞。

  傅輕寒不否認也不反駁,只沉默以對,這事本來也不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只是不想示弱於人罷了,但既然被她看出來了,他也懶得再掩飾,翻了個身面朝床內,背對著她疲憊道:「時機未到,我不會對你如何的。」

  語琪估計他的意思是在自己還未喜歡上他的時候,就算挖了她的心吃掉也沒用,雖然聽起來像是在安慰她不必擔心,但是她的直覺卻更傾向於將這話後的深意理解為「與你無關,別多管閒事」。

  只是任務在身,既然話已經挑開了,那麼她就算不想管這閒事,也不得不管,若是這次不管,也就等於斷了之後噓寒問暖的機會,否則這就太奇怪了,第一次看出有問題了,卻還跟沒事人似的睡覺去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你又為什麼要來關心慰問?你假不假?你到底有何居心?

  語琪暗嘆一口氣,只能硬著頭皮在床沿側身坐了下來,從袖中取出貼身手帕,替他擦了擦額頭沁出的冷汗,還想再往下移幫他擦拭一下脖頸,卻被他再次握住手腕制止了。

  身體不適的時候誰的心情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傅輕寒大概真的挺難受,此刻連溫柔深情也懶得裝了,一點兒也不客氣地道:「既然明白靠近我不會有好下場,還湊上來做什麼?」這次他的聲音不再有溫潤作偽裝了,顯得格外冰冷,還帶了絲明顯的不耐。

  若是別人說這話,估計就是想讓你靠近卻又抹不開面子的口非心是,但是由他說來,就只有「你別裝溫柔了我不會信你」一種含義。

  很好,現在她成功地把自己推到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境地,再關心下去也撈不到半點兒好,但要是真的放任他不管,便等於坐實了這故作溫柔的罪名,早知如此,剛才就應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上床睡覺。

  她沉默了片刻,緩緩將自己的手抽出來,沉思了片刻,心中已有了計較。她看著他潑灑了小半張床的墨髮,以一種破罐破摔的心態沉聲道:「夫君是因不想死,所以想要我的心。」他額上又滲出了些冷汗來,她用帕子在他汗濕的額角又按了按,繼續用極為平靜的語氣道:「可我何嘗又願意死呢?只能放開手賭一把罷了。」

  傅輕寒一怔,用低沉而略有些澀然的聲音問道:「賭什麼?」

  語琪勾了勾唇,淡淡道:「賭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的不忍心。」

  或許是覺得她自不量力,或許是對自己的鐵石心腸頗有自信,傅輕寒沒有再多說什麼,任她在一旁時不時用帕子幫自己拭去額頭與脖頸處冒出的冷汗。

  不知是不是有人在一旁,分去了少許心神的緣故,這每逢初一十五鬼門大開的日子必要硬挨的一夜竟似乎比往日好熬了一些。黎明將至時分,那聚攏在宮牆外的濃重黑霧緩緩散去,重重華殿內的陰冷氣息也逐漸褪得乾乾淨淨,只有街巷中積得厚厚一層的灰燼證明了昨夜的不平靜。

  被這無孔不入的陰寒之氣折磨了整整一夜之後,傅輕寒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在迷迷糊糊神思恍惚的狀態中疲憊不堪地陷入了沉睡。

  宮殿之外,正是旭日初升,只是鬼城到底是鬼城,即便是日出也未見得霞光萬丈,只不過是比漆黑一片的寒夜亮堂一些罷了,天色仍是昏昏暗暗的,倒像是外界的黃昏暮日。不過無論如何,這到底表示著:屬於鬼城的新的一日,來到了。

  傅輕寒最得力的下屬梁安帶著許靈靈以及兩排丫鬟捧著洗漱用具浩浩蕩蕩地候在殿外,差不多到了平日他起床的時辰,便命人打開了殿門,自己輕手輕腳地進去聽了一會兒動靜,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對前頭兩個想要往殿內去的丫鬟擺了擺手,壓低了聲音斥道:「裡面還沒起呢,都耐心候著。」訓完了後,他自己也恭恭敬敬地弓著身子在殿門前木頭似的杵著,一面伸長了耳朵留意著,一面思索著自己剛才進去時看到的情景。

  平日裡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必定會立即醒來的城主大人竟然、竟然在他進殿後仍在沉睡,這也就罷了,畢竟昨夜鬼門大開,挨了一夜後過於疲累也是有的,真正叫他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的是這位昨日新上任的第十一位城主夫人。

  之前的十任城主夫人,嫁來的第一夜不是千方百計地想著要逃,就是淚眼漣漣地縮在床尾發著抖,能夠正常地躺在床上的都罕見得很,而這位城主夫人不但不逃不哭,竟然還有那個膽子將手搭在城主臉旁,靠著床柱睡得死沉。

  這得多肥的膽子多大的心多沒腦子才能做得出來啊?!還是說城主只用了一夜就將這位夫人給收服了?

  傅輕寒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昏昏沉沉,腦中就像有一根細細的麻繩墜了塊巨石般,稍稍動一下就又暈又疼。等終於回過神來,他才覺察到自己右臉頰處靠著個柔軟溫暖的物事,稍稍移了移目光瞥去,便見一隻鬆鬆地捏著白絹帕子的手隨意地搭在錦被上。

  一看便是只女人的手,白皙柔嫩,纖長勻稱……

  比平日裡慢了幾拍的思緒恢復正常了,鬼城之主輕輕皺了皺眉。

  在那樣痛楚難忍的難堪情形下被人窺破,對方還是剛剛娶回的新娘。鬼城之主壓抑地深吸一口氣,掩在長睫下的鳳眸原本有著極為優雅秀麗的弧度,卻在瞬間泛起陰鬱冰寒之色,顯得無比凌厲冷漠。

  傅輕寒緩緩偏過頭,定定地盯著那隻擱在臉側的手看了一會兒,弧度秀雅的鳳眸終是緩緩合上,片刻後重新睜開之時,陰沉之色已經盡去,只餘往日的清亮平靜。

  他緩緩支起身坐起來,剛想喚殿外的梁安進來伺候,就對上了兩道稍顯迷茫的視線。

  他起身的響動雖然輕微,但語琪向來淺眠,所以仍是醒了過來,看他坐起身後才從睡意矇矓中真正清醒過來,此刻對上他的視線,便隨意地扯了扯嘴角,「早安。」她頓了頓,像是才意識到什麼似的,又問了一句:「不難受了?」

  傅輕寒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凝滯,彷彿沒有想到她會在此刻醒來一般,但他很快便恢復了靜如止水的鎮定,淡淡地嗯了一聲,用還帶有些沙啞的聲音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上床再睡會兒。」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平靜,態度溫和,彷彿昨夜那個冷言不耐的人根本不存在,只是她幻想出來的。語琪見他如此,也就識趣地對昨夜之事不再提一言半語,只懶洋洋地笑了笑,半撐起身子往床內挪挪。

  這個靠床而坐的姿勢維持了大半夜,她未免有些血液不通,剛才不動的時候還感覺不到什麼,此刻挪動起來,酸麻之感就猛地從腳底躥了起來,一時之間沒控制住,她雙腿一軟便倒了下去。

  傅輕寒側過身子讓她過去,低著頭想著事情,根本沒料到會出這一番事故,身體下意識地做出了防禦的動作,又在看到是她後勉強收回,被她一撞之下失去了平衡,直接倒在了身後的床上。

  片刻尷尬的沉默過後,下頜恰巧卡在他肩窩中的語琪實在忍不住,直接笑了起來,之後她稍稍收斂了笑意別開臉去,乾咳一聲解釋道:「抱歉,剛才起來的時候腿麻了。」

  傅輕寒卻沒有她這麼輕鬆,他長眉緊皺,放在身側的手指緊緊攥住床褥才忍住了將她一把掀開的衝動。對於警惕心和防備心都極強的人而言,另一個人的唇齒離自己的脖子太近帶來的不是酥骨的曖昧,而是嚴重的威脅。

  語琪慢慢撐著手臂支起身來,剛想拖著仍有些麻的腿往床的深處側身躺去,卻一眼瞥見他的神色——深黑長睫在眼瞼處塗抹上了一大片陰鬱的暗影,緊抿的薄唇透露著一種劍鋒般的凌厲,就連那眼尾處平日裡看起來有些妖異陰柔的一抹暗紅,此刻看起來也略略帶了絲冷意。

  很顯然,這並非是拘謹、害羞、不適應之類的表情,稱之為不悅、惱怒、被冒犯或許才更加確切。若是前者的話她此刻可以見好就收了,但是此刻的情形明顯屬於後者。

  於是她並沒有離開,反而故意微微低下了頭看著他。

  似乎覺察到了她的目光,傅輕寒不動聲色地收斂起情緒,緩緩抬起眼來同她對視,清亮如水的細長鳳眸之中已然風平浪靜,剛才的陰鬱冷然蕩然無存。他抬起手握住她一邊的肩膀,力道輕柔卻不容拒絕地讓她躺到了一邊,自己則轉身下床,一邊理著衣袖一邊雲淡風輕地道:「好好休息,到用午膳的時候我再著人叫你。」

  他同樣是和衣睡了一夜,身上依舊是昨日的華貴喜服,從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俊秀陰柔的側臉。紅衣黑髮的映襯下,他斜斜上挑的眼尾處那一抹暗紅越發妖異陰邪,但這種妖異陰邪的感覺卻奇異地被他眼中平靜清潤的光澤沖淡了不少。

  所謂相由心生,氣質與性格共同造就了一個人的長相,因此,同一個人的臉上不該出現這樣的矛盾之處,唯一的解釋就是那平靜與清潤都只是他的偽裝。若是昨夜他沒有那少許的失態,或許她不會這麼快地覺察到他這溫潤面目下隱藏著的真正性子。

  語琪半眯起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才轉過身去摟住錦被合上了雙眸。

  而這一邊,傅輕寒一邊沉聲叫著梁安,一邊緩步朝外殿走去,走出內殿的一瞬間,他面上平靜的神情就一下子冷了下去,冷厲得彷彿冰封寒潭、雪覆高山。

  梁安帶著兩長溜人刺溜溜地進了大殿,端著張笑臉剛迎上來,就看到他家主子的一張俊臉冷得嚇人,頓時將臉上笑容收斂得乾乾淨淨,面無表情地用背在身後的手揮了揮。本想上前服侍傅輕寒洗漱的兩個打頭丫鬟頓時停下了腳步,眼觀鼻鼻觀心地杵在了原地。

  剛剛還看到那樣溫馨又和諧的一番場景,一轉眼,他家主子卻端出了一張能凍死人的閻王臉來,打死梁安也想不出為什麼。那第十一位城主夫人不是已經差不多被收服了嗎,難道又出了什麼岔子?

  傅輕寒用修長的手指疲憊地捏了捏眉間,一步不停地朝殿外走去,梁安一邊接過身後丫鬟剛擰乾的巾子,一邊攆上去,「大人,您擦把臉,提提神?」

  傅輕寒不耐煩地接過布巾抹了一把臉,又丟還給梁安,低沉陰冷的聲音像是自幽冥傳來的一般,「派人好好看著夫人,再叫人多選些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送過去。」

  梁安機靈地應了一聲,「是照十夫人的舊例送嗎?」

  傅輕寒的腳步驀地一頓,臉色又略微陰沉了些許,「不,這次的……比較麻煩。」他頓了頓,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宮殿,音調沉沉的,「多加三倍吧。」

  梁安快速地應下了,心中卻叫苦不迭,這哪兒來的妖魔鬼怪啊,竟然連他家主子都覺得麻煩,還一下子給加了三倍的例數,而且從主子那神情看來,這多加的三倍重禮也未必能達到什麼效果。

  由於傅輕寒那金口玉言的「比較麻煩」,梁安不但連珠寶綢緞加送了三倍,連守在殿門前的人也多派了三倍,幾乎將整個大殿都團團圍住了,就是只蒼蠅要想飛出來也是難事。

  誰想到就是這樣防範著、戒備著,還是出了事兒。

  鬼門大開之後,城中四處陰氣極重,頗需要進行一番疏導,傅輕寒這邊差不多要處理完的時候,那邊大殿方向卻傳來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宮中幾乎都跟著震了一震,而剛剛在傅輕寒的引導下即將被疏散的陰氣卻猛地四散開來,急速朝著皇宮中央、大殿的方向集聚而去。

  梁安簡直想給那位姑奶奶跪下了,當日抬進來的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嗎,怎麼比陰魂厲鬼還能折騰?

  只是他這回就冤枉了語琪了,這能折騰的還真不是她,而是許靈靈這小姑娘。

  一整夜都把心思放在了傅輕寒身上,睡得實在不踏實,因此等到他的腳步聲遠去後,語琪立刻陷入了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隨時都可能睡過去。

  就在此時,一個瘦小苗條的身影躡手躡腳地貼著牆壁挪了過來,外面守著的丫鬟和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什麼都沒看見,只要人不往外跑,他們就是看到語琪和許靈靈抱在一起跳舞都不會多上一句嘴。

  「林小姐,」許靈靈幾乎是趴在被子上跟她說話,聲音壓得極低,顯得神秘兮兮,「城主走了。」

  語琪還以為她要說什麼,聽到這話連頭也沒回,只慵懶地嗯了一聲。

  見她如此不在意,小姑娘登時就急眼了,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再不跑,你就要被他吃掉心啦!」

  語琪是什麼人,便是看著別人的眉頭動一下,她都能分析出別人是喜是怒是哀是悲,所以小姑娘這句話一出來,她便知道這姑娘是真心真意地在為自己焦急,不摻雜半分虛偽。

  不愧是原著女主,這心地還真純粹乾淨。面對一些本就不算好人的反派時,她可以毫無芥蒂地狠下心來,但一旦遇到許靈靈這直腸子二愣子一般心無塵垢的人,她還真是毫無辦法。

  在心中暗嘆一口氣後,她不緊不慢地翻過身去,簡要地給小姑娘分析了一下現在的情形:那城主命人將這裡圍了個水洩不通,她們兩個手無寸鐵的女子連走出一步都難,要想逃出去簡直就是笑話。

  這僅僅是她打發許靈靈的託詞,但誰想到這牛脾氣的小姑娘一點兒也不知道知難而退,一雙小母牛似的黑眼睛瞪得溜圓,斬釘截鐵道:「我有辦法。」

  語琪幾乎是下意識地抬眼看她,「什麼?」

  小姑娘低下頭去在自己的懷裡掏掏摸摸,最終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由細細紅線纏著的三個黃色小紙包來,「有個很厲害的人給我的,他說如果我遇到了麻煩,可以打開第一個紙包通知他,就算他遠在千里之外也能來救我。另外兩個紙包都是在危急時刻才能用的。」

  到底還是胸無城府的小姑娘,半點兒不懂得藏私,就這麼大喇喇地講了出來。

  語琪正感慨的時候,胸無城府的小姑娘一抬頭,眼睛亮亮地看著她,「所以我們跑吧!可以用一個紙包來把殿外的人都打趴下,再用一個紙包把城門破開,然後我們就可以逃出去啦!」信心滿滿的樣子。

  不明白她從哪裡來的信心,簡直蠢得令人傷心。

  語琪懶得再說什麼,仰頭躺回床上,隨意揮了揮手,「不可能逃得出去的,通知他過來救你吧。」

  根據原著,給她黃紙包的正是男主的師父,他早算準了許靈靈命中會有此一劫,又看這小姑娘心地純善,這才打算拉她一把的,誰知道最終非但把女主給救了,還促成了男女主的金玉良緣。

  其實現在就把男主師徒叫過來也不錯,促成了男女主之後,她也算完成了一樁任務,更重要的是,此刻傅輕寒的實力尚未被削弱,男主此刻將許靈靈救走還是能做到的,但要是想滅掉傅輕寒,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只是語琪卻犯了一個錯誤——低估了許靈靈的惹禍能力。

  這小姑娘雖然蠢了點兒,但確實聽話,男主就是因為這一點喜歡上她的,所以雖然沮喪,但她還是準備按照語琪說的來做。只是不知為何,她錯將第三個紙包當成第一個紙包打了開來,於是——轟!

  紙包雖小,威力卻驚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中,幾乎整個大殿都隨之搖了三搖,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以許靈靈為中心喀啦喀啦地迅速蔓延出無數道深切猙獰的裂縫,強勁的熱浪將殿外守著的一干人全部掀翻了。一時間,殿內殿外站著的人只剩下滿臉茫然的許靈靈。

  語琪第一時間便覺察到了不對,裹著錦被緊緊貼著床角,倒也僥倖沒受什麼傷。等到一切平靜後,她一把掀開落滿了灰塵的被子坐起來,看著一片狼藉的大殿沉默了片刻,心中只剩下三個字——完蛋了。

  傅輕寒絕非表面上那般和善,若他真的被惹怒了,那麼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還未等她抬手撫額,就感覺到昨夜那種陰氣瀰漫的熟悉感覺又出現了。她心中一凜,當機立斷地下了床,一把拽過許靈靈就往殿外走,直覺告訴她,留在原地會有麻煩。

  此刻殿外的天色與剛才相比已經陰暗了不少,源源不斷的深重陰氣正從四面八方急速湧來,週遭的溫度以可以感覺到的速度迅速下降,不一會兒空蕩蕩的台階上已經形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陰冷旋風,將昨夜落下的厚厚灰燼捲得漫天紛飛。

  更加詭異的是,那些裂縫竟仍然在緩慢地開裂著,細細碎碎的喀啦啦隊聲此起彼伏,語琪自然注意到了此事。她一開始並不如何在意,等到意識到不對的時候,許靈靈的腳踝已經被一隻從裂縫中伸出的枯骨手掌死死捉住了。

  小姑娘啪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馬趴,回頭一看嚇得整張臉都白了,還未等她掙脫開來,又有無數雙慘白的手掌從裂縫中僵硬地伸出來,緩緩朝她伸去。

  語琪本想將她救出來,自己這邊卻也陷入了麻煩,好在她行事乾脆,抬腿就是狠狠兩腳下去,那本死死卡住她小腿的森森白骨頓時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但是這顯然並非長久之計,隨著越來越多的白骨從地底伸出,她自己也撐不了多久,遑論還要帶著一個傻姑娘離開此地。

  片刻之後,如荒草般瘋長的白骨就攥住了兩人的腳踝、小腿、衣擺、頭髮,慘白嶙峋的枯骨如密網一般將她們緊緊鎖住,就連動彈一下都難。

  將兩人纏住的慘白骨頭似是想要將她們都拖進裂縫中去,而隨著細而深切的裂縫愈裂愈開,許靈靈的哭聲也越來越絕望。

  語琪忽然看到掉落在地的那兩個黃紙包,原本黯淡的目光亮了一亮,連忙艱難地伸手去夠,只是還未等她的指尖觸到一絲邊兒,那兩個黃紙包便掉入了逐漸擴大的裂縫之中。

  她眼睜睜地看著救命之物消失在眼前,還未來得及沮喪、絕望,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她下意識地移開視線,艱難地朝大殿門口看去。

  殿外漫天紛飛的灰燼之中,此刻正立著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冷風獵獵之中,他墨髮飛揚,紅衣翻湧,俊美陰柔的臉上此刻是一片肅然與冰寒,眉間那粒硃砂痣豔麗如血,卻襯得那鳳眸愈加陰鬱暗沉。

  他沉著臉一步一步地走來,似是全然沒有看到這滿殿的白骨茬茬,步伐絲毫不亂,堪稱秀麗的眉目之間卻流轉著奪目逼人的光華,眼角那抹暗紅妖異得令人心悸。

  他走過之處,那些白骨皆無聲地化為乾粉,漫天灰燼也似乎落不到他的肩頭。

  語琪像是一個自知闖禍的孩子看到了嚴厲的長輩一般,緩緩收回目光,垂下了眸子,靜靜地看著他的靴子越來越近,直到停在自己面前。

  傅輕寒不帶任何情緒地低頭看她一眼,沉默地抬手覆在她的肩膀上。語琪被他冰冷的掌心凍得顫抖了一下,接著就感到那些白骨散發出的陰冷氣息像是有生命一般地順著自己的筋絡百脈朝右肩湧去,被他直直吸入了掌心。

  死死卡在她身上的白骨漸漸化為飛灰,語琪動了動唇,用略帶沙啞的聲音道:「抱歉。」

  話音剛落,一旁的許靈靈卻出乎意料地哭喊了起來,「你要殺殺我好了!都是我幹的,跟她沒有關係!」

  傅輕寒連一個眼光都沒有施捨給她,只肅著臉收回手按在地面上。周圍的白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坍塌化灰,就連那道道深切的裂縫也在他一人之力下開始無聲地緩緩合攏!

  雖然這似乎逆轉乾坤的氣勢已將許靈靈震得哭也不敢再哭了,但是語琪知道他此刻鎮定從容的表面之下其實並不輕鬆。

  他似乎也拿這些陰氣沒有辦法,無法化解,只能將它們納入體內來制止這一場混亂。

  果然如她所猜測的那樣,隨著這滿殿的枯骨化為粉末,他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眉心那一粒本是嫣紅的硃砂此刻已經泛黑,就連眼尾處那一抹薄紅也都化作了暗沉的烏色,看上去就像是畫了一道深黑的眼線,陰鬱而冷厲。

  語琪不由得有些擔憂地看向他,卻見他的臉色雖已蒼白如紙,脊背卻依舊筆挺如刀,按在地面上的手掌也是紋絲不動。

  最後一道裂縫緩緩合攏,傅輕寒的手掌輕輕顫抖了一下,深黑長睫也隨之垂下,像是長舒了一口氣的模樣。但與此同時,他的面色卻是迅速衰敗下去,像是初秋變作深冬,青枝化為枯藤,瞬息之間,他的眼底便泛出了一大片青黑,連原本淡粉的薄唇也沁成了極其病態的黑紫。

  語琪一怔,連忙伸手去扶他,這回是真心誠意地感到擔憂了,「夫君,你……」

  只是指尖剛觸到他的衣袖,便被他不動聲色地躲了開去。

  傅輕寒別開臉,皺起的眉頭之間有細細一道褶皺,「這裡不能住了,收拾一下,我讓梁安帶你去西宮。」

  對剛剛這裡發生的一切,他竟沒有提到半句,也沒有任何責備,就連語琪也不免愣了一愣。

  如果他的用意是讓自己感到內疚的話,那麼這一招實在是有些高明,高明到她就算可以看破也注定無法躲過。

  他穩穩地贏了,她此刻的確十分愧疚。

  傅輕寒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已然達到目的,心中一鬆,突然吐出一口烏黑暗血來,落在襟口露出的一截雪白領子上,無比刺目。

  語琪找不到帕子,只來得及用手替他擦去唇角血跡,聲音無意識地便帶了絲隱隱的焦急,「你沒事吧?」

  傅輕寒搖搖頭,握住她的手,剛想說些什麼,卻只覺得眼前一黑,眩暈感鋪天蓋地湧來,整個身體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躲在陰暗之處一直觀察著殿中動靜的梁安心中一緊,卻又礙於主子的命令不能上前,只能按捺下衝動繼續看著——若是十一夫人有一絲異動,他便會立刻將她制住,反之,若是一切如他主子所推測的那樣,那麼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躲在角落裡將自己當作一團空氣。

  見傅輕寒的身形有些搖擺,語琪想也未想便伸出手扶住了他,感覺到他的小臂幾乎跟自己的差不多粗細後不免愣了一愣,但又很快釋然了。

  衣服的件數愈多就代表規格越高,是以傅輕寒身上這朱紅喜衣很是一件套一件,層層疊疊的,特別是頸子處,那是衣襟疊衣襟,顯得雍容華貴。不但如此,這衣服還十分寬大,特別是衣袖處,手臂輕輕一擺就能晃上半天,走起路來便如流雲般湧動,使得風雅氣質頓生。

  不過也就是傅輕寒能將這一套重衣套重衣、袖擺又奇寬的禮服穿出這種絕代風華,換了其他人,要麼就是被這重重華衣裹成個臃腫的紅球,要麼就是身量不夠高,撐不起那氣勢驚人的廣袖,反倒弄得自己塌下來一截,不但不風雅還顯得又矮又矬。

  所以對傅輕寒這種身形高挑偏清瘦的人而言,這重衣廣袖倒正適合,既能顯得不那麼瘦削,又能撐出一種雍容氣勢來。

  這種時候也能記得對別人的衣著、身材和氣質品評一二,也算是她多年難改的職業病了。傅輕寒卻不知道她此時心底對自己的誇讚,只將事情向最壞的方向想去,以為她是在遲疑著是否要趁自己勢弱之時對自己下手。鬼城之主極懂得換位思考,在他看來,這位十一夫人肯定想要逃出去,而現在自己無力阻攔,正是她藉機離開的最好機會,若是她的心能再狠一些,說不定能不顧剛才的搭救之恩,為了給成功逃脫多加一分把握直接給自己來上一刀。

  這就是所謂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別說語琪現在有任務在身,便是不為任務,她死也不會動自己救命恩人一根手指頭的,無論那救命恩人是否別有所圖,這是原則問題。

  傅輕寒這小人卻是越想越覺得自己匆忙之中想出的計策太莽撞冒險了些,他緩緩垂下眼簾,細密長睫下的鳳眸中滑過一絲陰戾狠絕之色,背在身後的右手對躲在暗處的梁安做了個手勢,讓他防備著這位十一夫人的突然發難。

  這也算是城府深心思重的人的通病,忒喜歡以自己黑爛肚腸去度量別人的心,但凡有些不尋常的事,他們就能把對方往最壞處去想,順便還在心中打好數個應對策略的腹稿,就等著別人一招打來,然後他再不緊不慢地以早已準備好的雷霆之擊奉還。

  可惜語琪此刻想的卻不是趁他露出疲弱之態時落井下石恩將仇報,她只是決定日後若是得了個高挑清瘦的身體,可以嘗試著像傅輕寒這般穿衣。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抬起頭四處望瞭望,想要找個人過來幫忙,將傅輕寒扶去休息,但一圈看下來竟是半個人影也無,唯一的活物許靈靈貓著腰在翻倒的桌案下找了個燭台出來握在手上。

  語琪挑了挑眉,沒理會她這番莫名其妙的行為,只甩了個「過來幫忙」的眼神給她。

  許靈靈得了她這個暗示性的眼神,罕見地表現得十分默契,也不再東翻西找了,直接拎著那燭台就跑了過來,只是語琪還未來得及欣慰,就見她對準了傅輕寒的後腦勺,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燭台。

  語琪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將右手覆在傅輕寒的墨髮上,將他按向自己,護住他的後腦,之後她才抬起頭,帶了幾分斥責之意橫了許靈靈一眼,「你做什麼?」

  別說這邊緊張得滿頭冒汗、差一點兒就要跳出來的梁安了,就是傅輕寒,感覺到背後有人迅速接近的時候,也免不了暗自握住了袖中匕首,只等著背後那人出手時將其一擊斃殺。

  可惜事情沒像傅輕寒、梁安所料的那般發展,也沒像許靈靈所料的那般進行,一時間三個人各自愣了愣。傅輕寒剛繃緊了手臂準備回身應襲,就被語琪一把攬了過去,臉全部埋進了她鎖骨處溫暖的肌膚裡,愕然之下差點沒握住匕首,險些讓它從袖中滑落出去;梁安更絕,他已經準備將腰間佩劍當作槍投擲過去,給許靈靈來個穿胸而過了,結果情況臨時有變,他愣是將已用出的十足力道硬生生地收了回來,結果直接把老腰給閃了,疼得要死也不敢叫出聲來;許靈靈倒還好,看語琪這明顯保護性的姿勢也就收了手,回過神來後還對她做口型,「我們打昏他,然後就能趁機跑啦!」

  這許靈靈莫不是有些問題吧?怎麼這單純善良全使在她身上了,一點兒也沒給別人留啊,這打昏救命恩人的狠勁,倒不像憨蠢倔強的小母牛了,跟個小母狼似的。

  語琪抬頭看她一眼,也只是以為許靈靈將自己看作同是凡人的同伴,所以才這麼講情義,至於傅輕寒,就算是間接救了她一次,也只是妖鬼之流。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估計在小姑娘看來,對這等妖魔鬼怪只打昏已經算是還了恩情了。也不能說小姑娘沒良心,只是她的善良都給了同族了。

  思索片刻,語琪也用口型對她道:「你若想跑,就趁現在趕快離開宮中,這裡有我,也能幫你拖上一會兒。若是幸運,那人說不定在感覺到這番動靜後找來救你;若是不幸,你便在城中躲上十年,等到下一次城門開時再尋機會出去。」

  許靈靈聽她這麼說,頓時急了,也沒心思做什麼口型了,直接問出了聲來:「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一般,登時變了臉色,「你不會真喜歡上他了吧?」

  語琪簡直被這直腸子的姑娘給折騰死了,這姑奶奶可真會問,這傅輕寒雖然此刻虛弱,但還沒昏過去,她大喇喇地問了出來,他必然也是聽進了耳朵的。

  這要她如何回答?

  這回不同以往,她敢答一個是字,那麼說不定下一秒傅輕寒就把她的心挖出來吃掉了。

  「你不會真喜歡上他了吧?」

  許靈靈的聲音猶在耳側,語琪垂眉斂目沉思片刻,略略抬起頭,剛想說些不疼不癢的話搪塞過去,城中的天色就忽然暗了下來,原本已經漸漸沉寂的陰風瞬間勢頭大漲,一時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躲在角落中的梁安見情勢不對,立刻趕了過來,從語琪手中匆匆接過傅輕寒,「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趕快離……」

  他話音未落,天地之間轟然劈下一道驚雷,整座鬼城頓時都似乎震顫了一下。覆著鉛灰色厚雲的天際彷彿被劈開一道裂縫,萬丈金光自那裂縫處乍然迸發,刺目的金色光芒所到之處,鬼城的土地逐寸逐寸變為焦黑,街道上本來與常人無異的行人轉瞬間化為一具具緩步向前的枯骨,金碧輝煌的宮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破敗灰暗。

  在這金光籠罩之下,彷彿被凝固了百年的時間在城中重新流淌了起來。

  等到那金色光芒逼近大殿時,許靈靈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望著外面不作聲的語琪,梁安則是沉默地看向傅輕寒。

  傅輕寒薄薄的眼皮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的雙眸中只有一片冷然狠戾,聲音低沉如稠墨,「有人在強行破城。」

  語琪看他一眼,剛想說些什麼,背後的許靈靈就湊了過來,悄悄在她耳旁道:「可能是那個人來救我們啦。」想來應該是剛才的動靜太大,引起了男主同他師父的注意,這才引來了這番情狀。

  儘管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仍不可能躲過傅輕寒和梁安的耳朵。雖然這話是許靈靈說的,但是語琪很清楚,在對面的兩個人看來,許靈靈是自己的人,她說的就跟自己說的一樣,沒有什麼差別。在此情況下,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沉默地對上傅輕寒瞥過來的一眼。

  那一眼淡漠無比,陰沉得像是暴風雨後的天空,帶著一股沉默而壓抑的氣息,似乎還帶著一絲失望之色。

  語琪分不清那抹失望是真是假,但她只能回頭斥了許靈靈一聲,「別胡說。」

  傅輕寒輕笑了一聲,但那雙鳳眸中卻不含半絲笑意,彷彿北風肆虐過後的曠野,顯得格外空蕩冰冷。他淡淡移開視線,聲音無比平靜卻無端地使人顫慄,「既然進了這座城,就都別想再出去了。」他頓了頓,卻又恢復了平靜從容的神色,緩緩牽開唇角,看著她微笑,「何況,他若要進來,還得先問過我是否同意。」

  語琪感覺到許靈靈往自己身後縮了縮,不免無奈,只能硬著頭皮在他面帶微笑的注視下輕輕開口:「我不願死,但我既已是你的妻子,便也不會輕易背棄你。」

  傅輕寒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像是想通過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內心。語琪不急不慌,鎮定地任他打量,面上的平靜從容不輸於他半分。片刻之後,他斂起了笑容,收回了目光,聲音靜如止水地道:「那很好。」

  那很好是什麼意思?他是相信了還是不信?滿意還是不滿意?

  語琪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他,發現什麼都看不出來後也放棄了。

  傅輕寒身形略有些不穩地站起了身,緩緩合上雙眸。他之前力竭的模樣有六分真四分假,是以現在雖仍有些虛弱,但還是有一戰之力的。

  繁複厚重的寬大袖擺之中,雙掌向上一翻,微微抬起了些許。

  一瞬間,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將飛沙走石壓制平息,天地之間恢復了寧靜澄清。傅輕寒微微勾起唇角,劃出一個稍顯淡漠譏諷的冷笑,剛剛被他收入掌心的陰氣霎時間宛如浩瀚江河般翻騰著湧出,以滔天之勢迎上那萬丈金光。

  轟的一聲,土石飛濺,流雲翻滾。

  傅輕寒的身子猛地一震,嘴角瞬間逸出一縷泛烏的暗血,但他面上卻平靜無波,似是毫無所覺一般,只氣勢凌厲地一翻雙掌,一步不退地堅守在原地。

  金光漸漸像是受到了強大力量的壓制,如退潮的海浪般緩緩地被逼了出去,眼看那天際的裂縫就要合攏,語琪和梁安都稍稍鬆了口氣,但傅輕寒的臉色卻是莫名一凜。

  就在裂縫完全合攏的一瞬間,被逼到無路可退的散漫金光忽然合攏成一道極細的光柱,彷彿有生命一般帶著鋪天蓋地的壓迫感朝著眾人迅疾而來。

  傅輕寒半眯著細長的鳳眸,冷靜地一翻衣袖,將其餘三人都推開,自己則猛地向後一個瀟灑的仰翻,瞬間便躍出了數十丈之外。

  那金光彷彿能看到他的行動一般,硬是在空中扭轉了方向,對著他直直地砸了過來,帶著足以摧毀一切的、雷霆萬鈞的氣勢。

  語琪不由得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就連許靈靈也有些發愣,而梁安則更是腳尖一沾地便朝他家主子那兒撲去,一副不管不顧不要命的架勢。

  傅輕寒在半空中一個旋腰擰轉了方向,遠遠看到梁安朝這邊撲來,不禁咬牙,心底恨恨地暗罵了一聲愚蠢。

  轟的一聲巨響之後,碎金般耀目的光芒四散射出,刺得人的雙目無比痠痛。

  片刻之後,語琪放下遮在眼前的衣袖,眨去了被激出的淚水,這才看到不遠處的地面憑空出現了一個極深的巨坑,深切的裂縫朝四周蔓延開去,形成蜘蛛網一般的脈絡。

  稍稍愣了一下,語琪便回過神來,提起裙襬就朝傅輕寒的方向跑去,卻被許靈靈一把拽住了手腕。

  被這個小姑娘攪了幾次局,哪怕是脾氣再好的人也會生出幾分火氣,她深吸一口氣,冷著臉轉回頭去,壓低了聲音道:「聽著,我並非你所想的那般善心,你若再莽撞壞事,我不會饒你。還有,我的去留不是你可以干涉的,你若真的聰明,就該趁此機會自行離去,不要再糾纏於我。」

  若她估計得不錯,男主那邊很快就會破城而入,再把許靈靈留在身邊的話,很可能會給傅輕寒招來災禍,是以此刻她的冷臉可以算作是七分真三分假。

  許靈靈如何分辨得出,見她一臉冷漠不耐的神色,頓時嚇得退了兩步。語琪皺了皺眉,不再管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傅輕寒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思緒還停留在之前對梁安的莽撞愚蠢的惱恨之中。若那時梁安沒有多事地撲過來,此刻他至少不會連一個可以倚靠的力量都沒有,更不要說重新將那位十一夫人捉回來了,真是枉費他當時將那三人一齊推開的苦心。

  他忍耐著閉了閉眼後又重新睜開雙眸,沉黑鳳眸中的深重戾氣已一掃而空,只餘一片漠然的鎮定——只要她還沒能逃出這座城,他便總有辦法找到她,不同的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夫君?」

  身後傳來女子清柔平靜卻略帶擔憂的聲音,饒是傅輕寒都有一瞬間沒有回過神來。

  他試著撐著地面坐起來,卻只覺得渾身上下的氣力都被掏空了,按在地面上的手掌像是按在一團棉絮上一般,怎麼也使不出力來。

  只是天性使然,鬼城之主可以因算計而偽作虛弱之態,卻不會在最狼狽之時在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半分脆弱,因而他壓下了手臂的顫抖,穩住了有些搖晃的身體,硬是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除了動作遲緩了一些,竟看不出任何端倪來。

  他微微偏過頭,眼尾處的暗烏之色冰冷陰戾,與初次相見時的妖異秀麗截然相反。

  片刻之後,他冰冷如刀鋒的唇角緩緩扯出一個微笑來,細長的鳳眸平靜而冷淡地看過來,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之色,「夫人竟未趁此機會離開,真是令人詫異。」

  語琪置若罔聞,只緩緩繞到他身前蹲下,聲音很平靜,「你看起來情況很糟。」她頓了頓,輕輕開口:「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傅輕寒盯著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許久,神色淡淡地輕笑一聲,陰鬱的眉目之間隱約有些冷嘲的意味。他的第十一任新娘,注定要成為祭品的存在,此刻卻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施捨著對自己的憐憫,多麼可笑。

  語琪半眯著眼睛打量了他一會兒,就知道了此刻他眉間眼梢的冷意和嘲諷從何而來。她沉默片刻,收回了手,淡淡地看著他的眼睛道:「我選擇了留下,並非是為了看你的笑話,也不是要害你,我只想償還你的兩次救命之恩,以及,履行一個妻子的義務。」她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向他已經有些顫抖的手臂,「至少此時此刻,你應該需要我。」

  傅輕寒眼中的冷意依舊,「容我提醒你,我的夫人,你現在若不殺我,早晚有一日我會剖開你的胸膛,這與你將心臟雙手奉上沒有任何區別。你要我相信你足夠愚蠢,還是你覺得我如此輕信?」

  面對他這樣咄咄逼人的問話,語琪只是笑了笑。這些反派總是這樣,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抬手,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精準地抵在他的心口,「你覺得我會這樣對你,夫君?」她笑得很溫和,也很寬容,「那麼你能夠還手嗎?你還有還擊的力量嗎?沒有,你甚至連保持現在這個坐姿都很吃力。」

  即使被人用鋒利的刀刃脅迫著,傅輕寒的面上也沒有出現一絲半毫的慌亂之色,只是狹長鳳眸中的冷意更凝重了幾分,還未等他醞釀出脫身的計策,身著朱紅嫁衣的女子就收起了笑容,以及抵在他心口的鋒利匕首。

  「我沒有你那麼狠心,夫君,我對你下不了手。」語琪微微垂下眼睫,將聲音放得很輕,「就算你娶我是因為別有用心,你仍然救了我兩次。救命之恩,不該以刀劍相向償還。」

  語琪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傅輕寒的反應,一邊試探性地重新伸出手,「我扶你起來?」

  傅輕寒微微抬起長睫,細長黑沉的鳳眸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之前她對自己說的兩句話:

  「可我何嘗又願意死呢?只能放開手賭一把罷了。」

  「賭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的不忍心。」

  忽然之間,傅輕寒覺得自己差不多明白了這位新娘舉止反常的原因,因而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稍顯詭異冰冷的微笑,「好。」說罷,他緩緩抬起右手,寬大繁複的朱色袖擺隨著這個動作落到了手腕處,露出了之前一直掩在衣袖下的右手。

  語琪本來以為對方已經被自己的一番話說服了,因而順勢扶住他伸出的右手時並沒有絲毫防備。猝不及防之下,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觸到冰涼、堅硬、森冷的白骨。

  剛剛她便被無數枯骨攥住了腳踝、小腿以及大腿,是以對骨頭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再清楚不過。然而即使心智再堅定,語琪也免不了在碰到他完全化為白骨的手掌時,從心底泛起來一股洞徹心扉的悚然。

  然而,這個俊美妖異得過分的男人,卻緩緩掀開了他薄如蟬翼的長睫,帶著些許笑意看過來。在眉心那顆泛著烏色的硃砂痣的襯托下,這個綻在眸中的微笑顯得越發陰邪妖異。

  一時間,語琪只覺得自己從指尖到小臂都如同生鏽的鐵器一般,根本無法動彈,只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盯著他那五根慘白細長的指骨以及一小塊白森森的掌骨發愣。

  見她如此,傅輕寒卻似乎是一副心情頗好的模樣,甚至輕輕笑了起來,「夫人膽子倒大,還不放手?」

  被他的聲音拉回神來,語琪漸漸鎮定下來,片刻之後,她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繼而也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合攏了五指,攥緊了他只剩白骨的右手,腳下和手上同時用力,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接著頗為從容平靜地問道:「你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

  傅輕寒仍是脫力,幾乎將身體的大半重量都放在她身上。但這樣狼狽的情狀,卻並不妨礙他將複雜探尋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自兩人交合的手掌移到她淡漠的臉上,片刻之後,他移開了視線,輕描淡寫地道:「不這樣,扛不過那人最後的全力一擊。」

  語琪點點頭,思索了片刻,對上他的視線,「那現在那人情況如何?他還有餘力破城嗎?」

  傅輕寒並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只微微偏了偏頭,綢緞般的墨髮隨著這個動作滑下肩膀,拂過她的臉頰,也遮住了他面上的神情。

  半晌的沉默過後,他清潤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他可是你引來的人。」他頓了頓,忽然抬起還完好的左手,幫她捋了一下鬢邊碎髮,三分曖昧之間含著七分危險,溫文平靜的嗓音掩著不易察覺的冰寒,「還有,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是希望他能夠趁我受傷時破城而入,還是希望我能……」他忽然一頓,繼而面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算了,你已經用你的行為告訴我答案了,不是嗎?」

  語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抬頭裝作觀察四周的情況。他們剛才所在的大殿已經坍塌了一半,若不是之前傅輕寒將他們三人都推出了殿外,此時她已經是一堆血泥了。另一半仍未倒塌的大殿似乎也是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崩塌。

  正在她頗感頭疼、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忽然道:「去西宮吧,那裡應該還沒有被波及。」

  語琪瞥了他一眼,低低應了一聲後,一邊扶著他往西面走去,一邊若無其事地道:「如果我說,那個人是許靈靈引來的,其實我更希望你沒事,你會相信我嗎?」

  傅輕寒沒有作聲,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笑聲飄忽又輕渺。

  鬼城的黑夜很快降臨,語琪扶著傅輕寒匆匆進了西宮,將他扶到椅子上坐好後,又匆匆跑去關上了沉重的殿門。

  由於還未來得及點燈,一時間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幽深的漆黑,語琪一路摸索著回到了傅輕寒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臂,「門關上了,我扶你進去休息吧。」她頓了頓,又忽然想起了什麼,遲疑著問:「今晚,也會像昨夜一樣嗎?」

  傅輕寒知道她指的是昨夜鬼門大開時他的反常,於是不甚在意地道:「不會,今天不是初一也非十五。你右首邊的桌子上有燭台。」

  語琪費了些時候才把蠟燭點燃了,端著一盞燭台回來,仔細照了照他的臉,見他除了面色過於蒼白之外並沒有昨夜的異常情況,也就放了心,隨意地從椅子旁的小木桌上取了兩塊糕點墊了墊肚子,然後重新扶起傅輕寒往後殿走去。

  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語琪才真正放鬆下來,脫去了身上沾滿灰塵的外衣,又去外間隨意尋了件外衣換上。等她回去的時候,傅輕寒正盤著雙腿,脊背挺直地坐在床中央打坐。他蝶翼般的長睫垂落下來,覆蓋在薄薄的眼瞼上,將眼尾處的那一抹暗烏之色勾勒得越發深邃,也越發陰邪。

  語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麼名堂,也就放棄了,小心地繞過他上了床,儘量不碰到他地側身躺下。這一天實在是太累,再加上昨晚也睡得不踏實,是以她的頭挨到枕頭沒多久就睡著了。

  等到她的呼吸完全變得平和悠長,傅輕寒半合著的細長鳳眸卻驀地睜開。他面無表情地緩緩側過身來,漠然而俊美的面容一半隱在陰影之中,森冷詭譎。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伸出已經化為白骨的右手,緩緩地揭開語琪身上的錦被,慘白細長的指骨慢慢覆上她的心口,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極為複雜,彷彿一潭濃得化不開的墨,任誰也無法看清其中翻湧的情緒。

  時間緩緩流逝,細長得離譜的指骨一直緊緊地抵在她的心口處,就如同不久之前,她手中的匕首抵在他的胸膛上。

  「感覺很難受?」

  「賭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的不忍心。」

  「你沒事吧?」

  「我沒有你那麼狠心,夫君,我對你下不了手。」

  「就算你娶我是因為別有用心,你仍然救了我兩次。救命之恩,不該以刀劍相向償還。」

  「你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

  「如果我說,那個人是許靈靈引來的,其實我更希望你沒事,你會相信我嗎?」

  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肌膚和脆弱的血肉,便是那熱烈跳動著的鮮紅心臟。而他尖利森白的指尖就抵在她心口處柔軟而脆弱的皮膚上,只需要再往前探上一些,就能將那顆跳動著的溫暖心臟攥在掌心……只需再往前一些。

  然而,傅輕寒卻將這個動作維持了許久,久到一旁的紅燭燃去了大半都沒有再進一步。最終,那薄如蝶翼的長睫疲憊而茫然地緩緩落下,遮住了幽深鳳眸中一切的陰狠與遲疑。

  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他放棄下手的原因。

  或許是他覺得時機未到,或許是……他下不了手。

  傅輕寒閉了閉眼,剛要收回手,不遠處的木窗便被夜風砰地吹了開來,帶著涼意的寒風瞬間呼嘯著灌入。

  似乎仍陷於沉睡中的語琪仿若不安地皺了皺眉,身體輕輕動了一下。

  彷彿被驚醒一般,傅輕寒的指尖微微一顫,繼而掩飾般地攥住了一旁被自己掀開的被子,重新蓋回她身上。

  語琪其實早已清醒,直到此時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但她卻沒有睜開眼,而是以一副還未清醒的架勢趁勢閉著眼握住了他的右手,演技頗好地低喃了一聲,「冷。」

  傅輕寒的半邊身體都在右手被她握住時僵硬了一瞬,他皺了皺長眉,一動不動地等待了片刻,她仍是緊握住他的手沒有鬆開。

  其實語琪握住他的手只是因為心有餘悸,怕他再起殺心,但漸漸鎮定下來後見他遲遲沒有掙開,心中也起了另一番計較。

  於是,這邊傅輕寒僵硬的身體還未放鬆,就見他的第十一任新娘彷彿怕冷一般哆嗦了一下,然後小獸一般迷迷糊糊地往自己身邊湊,直至整個身體都偎了上來才停下。只是他並非活人之軀,身體比之常人要冷得多,是以她整個人貼上來之後,皺著的眉頭卻鎖得更厲害了。

  傅輕寒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似回過神來一般,一拂袖帶上了窗戶,然後往一旁讓了讓,避開了她的身體。

  就在語琪為他的抽身而退頗感遺憾之時,卻感覺到另一床被子被人展開蓋在了自己身上。

  漫漫長夜終於到了盡頭,天色漸漸亮了一些。

  語琪緩緩睜開雙眸,便看見傅輕寒背對著自己,仍是盤膝坐於床中央。外面的光亮只透了些許進來,屋內仍舊是烏沉沉一片,襯得他的背影甚是寒峻料峭,不知為何便帶了一絲孤清的意味。

  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語琪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半跪著挪到了他身側。

  傅輕寒薄薄的眼皮微動了一下,應該是察覺到了她的這番動靜,但不知為何卻沒有睜開眼睛。

  語琪也不在意,無事可做,便托起了他搭在膝上的右手,略有些好奇地湊近打量。

  傅輕寒的手指原本就極為修長,此刻血肉盡去,只剩白慘慘的指骨,更顯得細細長長,尤其是指端,尖得令人心底發寒。

  這是一隻已經死去的手,但它的主人卻血肉俱備且容顏奪目,多麼奇怪。

  語琪的視線在這隻手上停留了片刻,緩緩往上移去,目光在觸及手腕處時微微一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昨日她看到的時候,化為白骨的部分還只到手腕處的月狀骨那裡,似乎並未延伸到那細長橈骨的前端。

  如果這不是她的錯覺的話……語琪的心微微一沉,還未待說些什麼,原本靜靜躺在她掌心的白骨便動了,五根細長得過分的指骨喀啦喀啦地收攏起來,自她手中掙脫開去。

  語琪一怔,下意識地抬起頭,對上傅輕寒那幽深晦暗的鳳眸。

  不知從何時起,那雙形狀美好的眸子不再如初見時清潤如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不清晰的深潭,冷冽而黑沉。

  語琪沉默半晌,略略移開了視線,「你好些了嗎?」

  傅輕寒沒有作聲,只是目光微微一動,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往下移了一些,淡淡地看著她左胸心口處,眸光格外平靜,卻不知為何令人心底一寒。

  語琪下意識地垂首斂目,只是頭剛剛低下去,下巴便被他托住了。

  他用的是右手,森然冰冷的白骨抵著她溫暖柔軟的皮膚,倒是頗應紅顏白骨這個詞兒。

  傅輕寒不知在思索什麼問題,將這個姿勢維持了許久後,才淡淡地開口:「夫人,要怎樣你才會愛上我?」他的語氣平靜得不帶絲毫情緒,更像是一種不需要回應的低喃自語。

  語琪一怔,繼而微微一笑,緩緩掀起眼簾看向他,「你這麼問,是肯定我沒有愛上你?」

  傅城主聞言,沉默了許久後忽然輕輕笑了一下,身上的冷冽陰戾的氣息褪去了一些,兩人之間原本有些緊繃的氣氛也隨之輕鬆緩和了些許。

  語琪被他這一笑笑得莫名其妙,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哪句話出了問題。

  傅輕寒見她這樣,細長的鳳眸中卻現出了零星的笑意,聲音中甚至帶了點兒溫和的氣息,「在你之前,我有過十位夫人。跟她們相處的經歷足以使我分辨一個女人的真心。」

  語琪聽他這樣說,倒沒有顯出慌張的神色,只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心卻是微微一沉。

  然而傅輕寒卻並不在意她此刻的想法,只自顧自地繼續道:「林語琪,你是這些年來唯一讓我感到頭疼的女人。」他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微笑著替她將耳畔的碎髮捋了一下,動作很輕,幾乎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她們每一個人都有慾望,有的愛珍寶,有的愛華衣,有的愛權勢……只要滿足她們的慾望,她們最終總會乖乖地將一顆心給我。而你不一樣,你似乎沒有任何慾望,甚至連被愛的慾望都沒有。」

  語琪緩緩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同他對視,黑眸中一片漠然。

  傅輕寒唇邊的笑意卻更深三分,他的上身微微前傾,形狀美好的薄唇幾乎挨到了她的耳郭,稍帶冷意的氣息拂在她的頸窩中,「夫人,你知道你跟她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無論虛偽還是真誠,無論冰冷還是溫暖,她們總還有一顆心在胸膛中跳動,但是你沒有……夫人,你沒有心。比起我而言,其實你才更像是一個怪物。」

  他的語氣很溫柔,溫柔得像是情人間的喃喃細語,但是他說的每一句話卻都跟溫柔沒有任何關係,它們像是再尖利不過的匕首,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殘忍地紮在她的心口上。

  這些年來,再難聽一百倍的話她都聽過,聽得多了,自然會刀槍不入,但是這一次,唯獨這一次,有人揭開了她所有的偽裝,將那個已經對一切都已麻木的她血淋淋地剝了出來,連一塊遮羞布都不給。

  他說對了,她其實只是一個怪物,沒有心的怪物。

  語琪緩緩垂下頭,忽然感到一陣空曠的冰冷將自己包圍,她艱難地動了動唇,「不是這樣,兩次面臨生死關頭時,都是你拉了我一把,我其實……很感激。」

  傅輕寒微微偏了偏頭,顯得有幾分輕佻,又有幾分邪氣,他抬手輕輕撩起她垂落在肩膀上的墨黑長髮,「可是夫人,在我看來,你對死亡的態度比我還淡漠。連死都不畏懼的人,又怎會感到感激?」

  語琪沉默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看到她這副模樣,傅輕寒卻出乎意料地失去了興致,淡淡地瞥她一眼,自己下了床,一邊整理著被壓出褶皺的衣袖,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再留你在身邊也沒有任何意義,你若想離開,現在就可以,我不會阻攔。」

  語琪怔了怔,緩緩抬起眼來看他。

  傅輕寒任她打量,或許是懶得再偽裝情緒的緣故,她能夠看出他眉目之間的些許疲憊厭倦之色。直到此時此刻才能看出,這個年輕俊美得過分的城主,其實已度過了上百年的漫長歲月。時間沒有在他堪稱完美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卻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抹不去的劃痕。其實他們很像,同樣不由自主,同樣不能顯露自己真正的情緒,同樣只能在人前不停地偽裝出溫和的一面,所以,此刻他們其實同樣疲憊,同樣厭倦了這所有的一切。

  語琪不禁苦笑了一下,卻沒有起身離開。

  他疲憊了可以選擇放棄,她卻不可以。

  任務沒有完成,她便不能放鬆,這已經不再是職業道德那麼簡單了,可以說這種習慣已經刻入了肌膚,深入了骨髓,成為了一種鐫刻在靈魂中的原則性存在。

  傅輕寒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是扯了扯唇角,牽出一個無所謂的笑,然後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語琪端坐在床上,看著他毫不留戀、大步流星地離開的背影,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冰冷的孤寂。

  這種孤寂糾纏著他,也不曾放過她。

  他們都一樣,身邊的人雖然永遠在走馬燈似的變換,但到了最後,還留在原地的其實只有一個自己。

  此時此刻,語琪忽然真正地、發自內心地,對傅輕寒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但是,她早已過了會因一時的情緒變化而衝動行事的階段,這種感情永遠不會影響到她的決斷,只會讓她的偽裝更加真實。

  多麼可悲,她利用別人的真心達成任務的同時,也不得不利用自己的真心。

  他說得對,她其實是一個怪物,沒有心的怪物。

  當夜幕再度降臨的時候,傅輕寒回到了西宮。

  側坐在桌前的語琪聽到動靜,微微偏過頭來,懶懶地朝他笑了一下,「你回來了?」

  她的側臉掩映在燭光搖曳之中,如同以往一般平靜從容,卻多了一分慵懶愜意,雖然失去了之前冷美人一般的氣質,卻多了幾分真實。

  傅輕寒的腳步頓了一下,視線略帶詫異地滑過她的臉。

  最終,他沒有問她為何不離開,只是自顧自地褪了外衣上了床。

  語琪見他如此,不禁挑了挑眉。

  片刻之後,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起身走到床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給我騰點位置,夫君。」

  傅輕寒驀地轉過身來,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眉目冷厲地看了她一眼,「容我提醒你,夫人,你對我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而放你一馬,並不代表我不會殺你。」

  「你也說了,我並不畏懼死亡。」語琪在床沿坐下,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移開視線望向窗外,語氣輕描淡寫地道:「這座鬼城已是大半廢墟,街道上都是行走的骷髏。與其在外面遊蕩,不如死在你手下。」

  未等傅輕寒說些什麼,語琪便抬手按住了他的唇,「何況你不會下手的,夫君。既然你昨夜下不了手,今晚也不會為這種小事下殺手。」

  傅輕寒皺了皺長眉,拉開她的手,目光瞬間變得冷厲陰沉,「你昨晚醒著?」

  語琪並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而是俯下身,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說我是個沒有心的怪物,但我也要告訴你,傅輕寒,你沒有你自以為的那麼冷漠無情。」

  傅城主移開了視線,形狀美好的薄唇勾起了一個帶著幾分譏諷意味的弧度,不以為意地冷笑了一聲,「是嗎,你這麼認為?」

  語琪稍稍撐起上身,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得遠了一些,輕描淡寫地回道:「一個人能夠瞭解他人,卻很難瞭解自己。傅城主,你看自己便遠不及看我清楚。」說罷,她微微一笑,就著這個姿勢越過他的身體翻到了床內側,面對著他側躺下來。

  傅輕寒沉默片刻,平靜道:「西宮這麼多張床,何苦非要跟我擠在同一張上。」

  語琪懶洋洋地笑了一下,將下巴擱在自己的手臂上看向他,「我懶得挪房間了,再說我又不討厭你,為何要多費精力換個房間。」她頓了頓,緩緩眯起眼睛,「何況,你看起來也並不討厭我,西宮如此冷清空曠,做個伴不好嗎?」

  傅輕寒聞言偏了偏頭看她,正對上她笑意盎然的雙眸,不禁怔了一下。

  於是語琪眼中的笑意更深一分,傅輕寒見了,收斂起所有的神情,一把扯過薄被蓋在自己身上,之後翻過身去,只留給她一個冷漠無比的背影。

  次日清晨,傅輕寒睜開雙眸的時候,眼中的矇矓之意還未完全褪去,便正對上一雙無比清醒的含笑黑瞳,睡意登時盡去,坐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眼尾處的一抹暗烏因他瞬間黑下來的臉色而顯得格外冷厲陰沉。

  然而語琪卻根本不在意他驀然沉下的臉色,只抬手撐住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微笑,「早安,傅城主,昨夜睡得可好?」還未等對方說些什麼,她便半眯起雙眸,笑得頗狡詐,「除了我以外,你在別人身邊睡著過嗎?」

  傅輕寒聞言,注視著她的眸光微微一凝,繼而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冷淡道:「有什麼關係嗎?不過是這幾日太過疲憊罷了。」

  「太過疲憊?你並不是那種會因疲憊放鬆警惕的人。」語琪挑了挑眉,稍稍傾身向前,「所以說,傅城主,你其實並不瞭解你自己,比如此刻,你就根本沒有意識到,你潛意識中還是挺信任我的。」

  傅輕寒愣了愣,下意識地想說些什麼來反駁她,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那日之後,傅輕寒一天比一天回來得晚,一開始語琪還會等他,但到了後來,他直到凌晨左右才會回來時,她便徹底放棄了。

  這樣過了七八日後,語琪發現他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的同時,眉間的硃砂痣和眼尾處的一抹暗色卻恢復了初見之時的嫣紅。

  她起初還以為這是他身體恢復如初的標誌,便沒有太過在意,可又過了幾日,她在清晨醒來,卻發現躺在身側的傅輕寒右邊的袖管變得空蕩了許多。一愣之後,她顧不上去看他是睡是醒,只下意識地伸出手,將他右邊的衣袖捲了上去。

  此刻他身上只有一件雪白的單衣,所以她很快便將袖管捲了起來,在看到他的手臂時,哪怕已有了心理準備,語琪的心還是涼了一下,沉甸甸的彷彿壓上了塊大石。

  多日之前,他的手臂的橈骨之上都是被血肉覆蓋的,只有月狀骨以下化為了白骨,然而現在,自手肘往下的小臂和手掌,都變作了森森白骨,小臂處細長的橈骨和尺骨之間,空出了不少間隙,都可以透過兩根骨頭之間的縫隙看到下面的被單,實在是令人心底發寒。毫無疑問,這些日子他所受的傷不但沒有恢復,反而一日比一日惡化。

  還未思索出什麼來,身畔便響起傅輕寒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怕嗎?」

  語琪一怔,低下頭去看他,對上那雙平靜淡漠的鳳眸後微微搖了搖頭,「還好,目前還嚇不到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傅輕寒扯了扯唇角,在眼尾處那抹嫣紅的映襯下,這個微笑顯得有幾分肆意的妖邪,「有的時候我真的有些懷疑,你到底是不是人類。」

  語琪斜睨他一眼,「不是人類又怎樣,不是正好同你配成一對?」她頓了頓,收斂了面上不正經的神色,看著他眼睛道:「我問真的,你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還能恢復嗎?」

  傅輕寒瞥她一眼,並不作聲,只是從她手中將已變作白骨的右手抽了回來,動了動那五根細長的指骨。已經化為白骨的指關節在活動時不停地發出喀啦喀啦、噼噼啪啪的脆響,在寂靜一片的西宮之中久久迴蕩,實在是聽得人瘆得慌。

  語琪看了一會兒他的動作,又將目光移到了他的臉上,在看到他的神色時,不禁微微一怔。

  傅輕寒此時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平靜淡漠,細長的鳳眸中完全不帶絲毫情緒,冷靜鎮定得像是那隻手臂並不屬於他。

  語琪實在看不下去了,抬起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動作,然而那五根細長冰冷的白骨還是在她的掌心又動了幾下才停了下來。

  像是被人自走神中喚醒一般,那薄如蝶翼的長睫顫了一下後才緩緩掀起,定定地看向她。

  兩人對視了片刻後,還是傅輕寒先移開了視線,但不知為何他卻沒有收回手,而是維持著這個被她握住的姿勢,漫不經心地道:「今夜子時之後,鬼門會大開,你若還想活下去,最好有多遠跑多遠。」他頓了頓,輕輕笑了笑,以一種似是無所謂的態度道:「離我越遠,你活下去的可能越大。」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很平淡,但是語琪還是從中聽出了一股濃濃的不祥之意,她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握緊了他只剩一把白骨的手,「你什麼意思?」

  傅輕寒看著兩人相握的手,莫名其妙地又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帶著些嘲諷的意味,「意思是,今晚子時之後,我便會變成一個只懂得殺戮的魔鬼,你若不想死在我手下,最好跑到天涯海角去。」

  說罷,他便一直維持著唇角的微笑,等著這個女人自己識趣地離開,但他等了許久,她仍是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床上,連一絲離開的意思也沒有。

  傅輕寒轉過頭,有些疑惑地道:「還不跑?」

  語琪看了看他,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傅輕寒,你知不知道你有的時候其實挺溫柔,也挺善良的?」

  傅輕寒活到現在,聽到過數不清的人說自己「心狠手辣」「涼薄無情」,但是「溫柔」和「善良」這種字眼被安在他頭上還是第一次。於是,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冷笑,形狀美好的長眉斜斜地挑上去,帶著那麼點兒冰冷妖異的不以為意。

  語琪對他的反應完全不在意,只隨意地笑了一笑,略過這個話題,直接開口問:「那麼你這些天早出晚歸,是在準備些什麼?你對今晚有計畫嗎?」

  傅城主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便移了開去,眸光淡漠,語氣隨意地反問:「你覺得呢?」

  「或許,你找到了抑制詛咒的方法?」見他如此鎮定,語琪心中浮起些許希望,略有些遲疑地看向他,卻收到了他的第二個冷笑。

  「解除詛咒的方法是有,但是卻永遠不可能達成。」

  她問的是抑制,他說的卻是解除,比她預期的情形還要好,但不知為何,聽他的語氣卻似乎是沒有任何希望。語琪皺了皺眉,冷靜地看向他,「什麼方法?」

  傅輕寒微微一笑,晦暗陰冷的眸光涼薄而冷淡,「等我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詛咒便能解除了。」

  語琪緊皺的眉頭立刻鬆了開來,甚至帶了點兒輕鬆的心情道:「這個方法也不算太苛刻……」但還未說完,她便停了下來。

  對普通人而言這也許算不得苛刻,但是對傅輕寒這種人而言,或許這比讓他統一天下還要困難,畢竟整整一百年的歲月,來自十個年輕美貌的新娘的愛情,都未曾讓他心動過。

  語琪微微垂下眼眸,目光微動後又恢復了平靜堅定。無論如何困難,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若是完成任務的同時能幫他解除身上的詛咒,也算對得起這些日子以來相處出來的交情了。

  然而完全不設防之間,她的下巴卻突然被人攥住,語琪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略帶疑惑地對上傅輕寒的視線。

  他的目光很複雜,帶著幾分沉思幾分猶疑,長睫之下的黑瞳中似乎含著幾簇明滅不定的火光,聲音輕柔低緩,「林語琪,我忽然覺得如果是你的話,或許一切都有可能。」

  語琪執行任務以來,曾聽到過無數褒獎,但是她還是在聽到這句話時感到一種隱約的驚詫與榮幸,儘管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這句話或許只是無意的,但還是十分符合部分事實的。

  然而她剛想說些什麼,便被傅輕寒用食指按住了上唇。

  他薄如蟬翼的長睫緩緩垂落,將那雙黑瞳完全掩去,眉頭卻微微蹙起,「別說話,讓我試試看。」

  試試看什麼?能不能愛上她嗎?語琪雖然沒有作聲,目光卻是漸漸變得十分無奈,如果愛情可以這樣簡單地產生的話,那麼她也不用為了完成任務而如此費神了。

  不知過了多久,傅輕寒終於睜開了雙眸,語琪見狀,湊過去盯著他打量了一番,遲疑地開口問:「有效果嗎?」

  傅城主冰冷的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目光微微一凝,「似乎有,你變得更順眼了些。」

  語琪沉默片刻,輕輕搖頭笑了笑,接著拉開他的手,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道:「聽我說,我們如今只剩下幾個時辰,沒有盲目嘗試的資本了,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努力方向。首先,你必須得知道怎樣的女人才能打動你。」

  傅輕寒的長眉皺得更緊了,「這樣有用?」

  語琪很想斬釘截鐵地說有,但是以往的那些經歷卻都在告訴她,愛情是這世上最捉摸不定的東西,它來得莫名其妙,計畫不了,也勉強不來。

  見她無言應對,傅輕寒反而笑了起來,那形狀美好的鳳眸微微挑起了一些,眼睛裡的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真心實意,「算了,與其考慮這些無法實現的事,不如將能了結的事情了結。」他頓了頓,似乎考慮了一番如何組織語言後,又繼續道:「林語琪,我領了你的情。雖然這輩子我估計是不會愛上任何人了,但是至少,我發現你還算個不錯的朋友。」

  語琪一愣,不用特意醞釀感情,鼻根已是一酸,她微微側過臉去,並沒有作聲。

  傅輕寒微微一笑,抬手覆上她的頭頂,森白的指骨按在她漆黑的墨色長髮上,看上去無比地詭異,卻又莫名地和諧,「既然朋友一場,我等會兒會想辦法讓城門開一道縫,你抓緊時機出城去,然後隨便雇輛馬車,找個好車伕,跑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他頓了頓,頗有些無奈地淡淡道:「這大概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了。」

  語琪張了張口,卻發現不知該說些什麼,唯有沉默地往前傾了傾身子,輕輕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權作無言的安慰。

  傅輕寒被她的這個動作弄得怔了怔,但最終還是放鬆了下來,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有些疲憊地笑了笑,「其實在十一個新娘之中,你算是最聰明的一個。她們之中,有的從我這裡拿走了金銀,有的拿走了地位,有的拿走了華服……但是你卻什麼都不要,所以你的心我也拿不走,只能放你自由。」

  語琪忍不住笑了起來,語氣隨意地道:「其實我並不怕死,對自由也沒有多嚮往,與其為了活下去狼狽跋涉,不如安然面對死亡……你還是把精力積攢下來應對今夜吧。」她頓了頓,自他懷中退出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如果按照你的說法,我連你給的自由也不要的話,你又該還我些什麼呢?」

  傅輕寒無所謂地扯了扯嘴角,「還記得你嫁給我的那天,我跟你說的那句話嗎?」

  ——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語琪笑了笑,也學著他的語氣頗為無所謂地道:「那麼你還記得我那天回答了一句什麼嗎?」

  ——那如果我想要的,恰巧是你的心呢?

  兩人相視片刻,竟不約而同地輕笑了起來。

  那天兩人說這兩句話的時候,其實都是別有用心的,然而到了此時此刻,其中的算計卻都奇異地淡去了不少。他此刻的願意給予不再是為了日後的索取,她此刻的要求也更多的是想解除對方身上的詛咒。

  人生竟然如此奇妙。

  很快,鬼城的黑夜降臨了,空蕩蕩的西宮中寂靜得過分,襯得燭火偶爾爆出的畢剝聲極為清晰。

  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詛咒的影響,傅輕寒的雙瞳此刻已經有些泛紅,看起來有些病態,但是他的神志仍然很清醒,聲音中甚至帶了點兒溫和的笑意,「留在這裡陪我的話,在我失去神志之後,你會是第一個死的,後悔嗎?」

  語琪抱著膝蓋靠著床頭,懶洋洋地隨意道:「後悔啊,我都快把命給你了,你卻還是不願把心交給我,實在虧得很。」

  傅輕寒只當她在打趣,因而只是笑了笑,抬手在她額髮上揉了一下,漫不經心道:「算我欠你的,下輩子再還吧。」

  語琪不經意間瞥到他寬大袖擺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立刻愣了一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捉過來捋起袖子細細打量。

  像是有無形的力量在催動著,血管筋脈與肌肉皮膚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他的橈骨和尺骨上纏繞、覆蓋、重生著,不過就這短短片刻,露出白骨的部分又少了一些。

  語琪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偏過頭去看他。

  傅輕寒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語氣平靜中帶了一絲苦澀,「你沒看錯,它在恢復。但我寧願整個身體都變成骷髏。」他見她一臉不解,便解釋道,「我的手臂之所以會逐漸化為白骨,是因為那個人的力量附著在上面,一直在蠶食著我的力量。」

  「那麼現在的這個情形代表什麼?你的力量在增強?這樣不好嗎?」

  傅輕寒的長睫微微低垂了一些,掩去了暗沉下去的眸光,「這整座城所蘊含的力量此刻都在往我身上聚集。但等到子時之後,我會由於控制不了暴漲的力量而失去神志,只懂得破壞與殺戮。」

  語琪看了看他,輕聲問:「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已經開始了?而子時一到,你便會……」

  「或許,連子時我都撐不到。」傅輕寒接過了她的話頭,五根細長慘白的指骨緩緩合攏,握成一個空蕩蕩的拳頭。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兩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正在癒合的手臂上。

  不知過了多久,傅輕寒的右手臂已經重新覆上了血肉,唯獨剩下右手掌還是一把白骨。

  語琪緩緩偏過頭,盯著他漸漸被冷汗浸濕的額髮和泛紅的瞳仁看了一會兒,終是坐直了身,用袖口替他擦了擦額頭鬢角的薄汗。

  還未等她說句安慰的話,他便自己靠了過來,無比疲倦地將額頭抵在她的肩窩處,不一會兒,肩膀處薄薄的衣衫便被他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浸濕了,涼涼地貼在肌膚上,很是難受。

  但是語琪什麼都沒有說,她只是抬起手,像哄小孩一般攬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的後背上撫著。

  西宮外又如那夜一般平地捲起了陰冷的旋風,濃重的無邊黑霧裹挾著陰冷的氣息,宛如決堤的洪水洶湧地湧入殿內。

  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的溫度因聚集而來的陰冷氣息急速下降著,而他身上的肌肉也繃得越來越緊,可以看到,他按在身旁的左手已經因痛苦而用力到骨節發青,修長的五指甚至深深陷入了床褥下的木板中。

  語琪在這凍徹骨髓的陰寒中咬了咬唇,猛地一翻手,利落地掀開了一旁的被子,將兩人都給蓋住,然後緩緩地將五指輕輕插入他身後幾乎浸濕了大半的黑髮中。她將臉貼在他冰冷濕潤的側頰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著他幾乎完全濕透的墨色長髮,在他耳畔輕聲細語地說著話,以此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傅輕寒的情況卻完全沒有好轉,他痛苦到整個人都蜷成了一團,時不時地顫抖一下。

  毫無疑問,他此時此刻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楚,但是他從頭到尾卻沒有吭過一聲,實在安靜得令人擔憂。無意之間一抬頭,語琪看見窗外飛揚起了鋪天蓋地的灰燼,紛紛漫漫地穿過被冷風吹開的窗戶,落入室內。

  傅輕寒只覺得腦中彷彿有無數個寒冰鑄就的巨鎚,正一下一下地砸著脆弱的神經,而每一次的呼吸則像是千百根銀針同時穿過心肺。急速湧入體內的陰冷氣息幾乎將他的全身筋脈擠爆,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急促地喘息了幾下,他抬手,狠狠一掌拍在身下的雕花木床上。

  無形的力量洶湧澎湃地自他掌心奔騰而出,那原本無比結實的床板幾乎是在被他觸到之時便化作了粉末。

  兩人連著被子一同重重摔落在地,語琪吃痛地皺了皺眉後便半跪著坐了起來,擔憂地摸了摸他的臉。

  傅輕寒別過臉避過她的手,緊繃的額角青筋畢現,他幾乎是咬著牙低吼道:「離開我!」

  語琪的手在空中頓住了。

  她自然明白,他應該是撐不下去了,或許下一秒便會失去理智,變成一個只懂得殺戮的怪物,或者魔鬼。但是越是這種時候,她便越是不能離開。

  於是,她的手在空中僅僅停頓了片刻,便又落在了他的頭上,不容拒絕地扳過他的臉來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裡。」聲音無比平靜。

  傅輕寒的身體微微一僵,繼而開始劇烈地掙扎,語琪只能拼盡全力按住他。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內像是蘊含著一股即將爆炸的巨大力量,任何的疏忽都可能會引爆它,但她別無選擇,只能緊緊地用雙臂摟緊他。

  語琪感覺到,一陣又一陣冰寒透骨的勁風擦著自己的肩膀、手臂、大腿等處急速掠過,隨之而來的是身後那令人頭皮發麻的一波又一波坍塌聲,她知道那是牆或者別的什麼的倒塌聲,震耳欲聾。

  在這樣巨大的破壞力之下,整個宏偉的西宮都開始搖搖欲墜,巨石、橫木、泥塊等不斷地砸落下來,揚起陣陣落灰。

  最終,傅輕寒一掌拍碎一塊砸向兩人的巨石後,又猛地一把將她狠狠推開,瞪著一雙瀕臨瘋狂的赤紅雙瞳朝她吼,「這裡就要塌了你看不到嗎!你想死嗎!走啊!」

  此時的傅城主墨髮盡濕、衣衫凌亂,原本潤澤的薄唇此時被咬出了兩個深深的牙印,正汩汩地往外冒著血,狼狽萬分。

  語琪定定地看著他,身形未動分毫,唇角卻扯出了一個微笑來,「走不掉了啊,你讓我走到哪裡去?」聲音雖不見哽咽,但眼眶中卻已是一片濕凉。

  話音剛落,一陣狂風便平地掀起,將地上一層厚厚的灰燼都刮了起來。

  子時快到了,或許已經到了。

  她下意識地轉過頭,想看看窗外的情形,誰知剛一偏頭,便感覺到背後一陣勁風掀起,隨即,一雙冰冷的雙臂鐵鉗般地緊緊箍住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自地上帶了起來,直直地自大開的窗中飛掠了出去。

  兩人重重地砸落在地的瞬間,身後的宏偉的宮殿群也轟然崩塌。

  語琪被這聲巨響震得回過神來,第一反應便是去看傅輕寒,誰知剛對上他赤紅的雙眸,就見他抬起那蘊含著巨大破壞力的右手,狠辣無比地朝他自己的心口抓去。

  在她震驚的目光中,那利爪狀的修長五指撲哧一聲沒入了他胸前的皮膚以及血肉中,毫不遲疑地穿心而過。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傅輕寒的視線一直未曾離開她的臉龐,胸口被洞穿了一個碗大的血口的同時,他的唇角卻微微勾了起來,赤紅一片的瞳中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彷彿初見那日,他身著繁複的朱紅喜衣,騎在高大的駿馬之上,唇邊揚起了一個略帶縱容的微笑。

  她嫁給他那天,他說:「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而在最後的最後,他終是兌現了承諾,給了她這一顆冰冷沉寂了百年的心臟。

  就在傅輕寒的胸口被洞穿的瞬間。

  詛咒,解除了。

  漫天的灰燼一瞬間泯滅於無形,森冷的陰氣也彷彿海水退潮般散去,坍塌為一片廢墟的西宮無聲無息地拔地而起,恢復為原來金碧輝煌的模樣。

  而自傅輕寒胸口汩汩流出的鮮血,則緩緩地倒流了回去。

  與此同時,語琪也完成了大量數據的複製,緩緩睜開了雙眸。

  傅輕寒再次清醒的時候,是在西宮的那張雕花木床上。

  他睜開雙眼,只感到秋日的陽光漫漫地灑在臉上,暖得令人驚訝。而在那一片溫暖的、燦金色的陽光中,有一個眉目清麗的女子坐在床沿,側著頭朝他微笑。

  語琪微微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笑道:「世上永遠沒有不可能之事,夫君。」他曾以為這輩子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但是她的出現卻使一切都變得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