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蕭煜(上)

  新任務說棘手也棘手,說容易也容易,故事依舊是典型的小言套路:由於一個預言,出生於武林世家的女主林曼曼一夜之間被魔宮滅了滿門,林曼曼拚死帶著據說可一統武林的家傳寶劍長魂逃出,被雪谷公子寧溫所救,一路相護,情愫暗生。

  反派十分明顯,正是那一夜之間滅了女主滿門的魔宮少宮主蕭煜。這個少宮主一身標準的反派BOSS配置,乏善可陳,比如武功深不可測,性情陰狠殘忍,一出手就引起血雨腥風,江湖人人聞之色變,等等。唯一的奇特之處在於,這個蕭煜自小被母親逼著修習魔宮上等功法寒玉訣,因為年幼,一時不察走火入魔,以至於寒毒侵身,傷了雙腿。除非遇到難以對付的強敵或有棘手的任務,他平日都以輪椅代步。大約是身有殘疾者大多性情暴戾,陰晴不定,他比平常的反派還多了幾分難以接近和孤僻偏激。

  語琪扮演的角色林語琪倒是有趣。這林語琪本是林家長女、女主的胞姐,幼時,冷血無情的女魔頭蕭莫愁在武林大會上看中了她,將她擄回魔宮做義女,傳授以寒玉訣相當的上等功法重火訣。更有意思的是,這林語琪教養好,城府深,用專業術語來描述就是腹黑一隻。不知是臭味相投還是怎樣,她竟然頗得宮主蕭莫愁的喜愛,十年之後就以十五歲稚齡當上了魔宮左護法。相比起性格孤僻、自小不得母親喜愛的少宮主蕭煜,她倒像是蕭莫愁的親生女兒一般,在魔宮地位超然。

  後來,由於雪谷公子寧溫連番阻撓,蕭煜未能完成任務,不但沒有奪得天下第一劍「長魂」,還拖著一身重傷回了魔宮。蕭莫愁盛怒之下,將重傷的蕭煜關入暴室受罰,轉頭就派了更為信任的林語琪去奪取長魂。不得不說,腹黑就是腹黑,林語琪藉著親情接近林曼曼,偽裝成了一個雖被魔宮擄走卻一心想著回家與親人團聚、受盡苦難的好姐姐,騙取了林曼曼信任之後,她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長魂,帶回魔宮獻給了宮主蕭莫愁。

  不過此時劇情還沒有開始,女主一門還未被滅,少宮主蕭煜剛剛從長達七年的閉關修煉中出關,還有三年才會被派去奪取長魂。

  這一日,蕭莫愁得了空,一時興起去了蕭煜居處,想檢查一下兒子的修習進度,結果發現他仍未突破瓶頸,一怒之下,竟生生地一掌將蕭煜打得吐血。她本就不喜這個兒子,見他連自己的一掌都受不住,心中更是厭棄,冷聲罵一句「廢物」就拂袖離開了。

  這一幕被語琪看得清楚,她不禁搖搖頭:蕭莫愁這女人實在是個異類,從在這個時代還毫不在意地讓兒子隨自己姓就可以看出來,此外,她這種完全將孩子視為工具的絕情態度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這種母親,倒也怪不得蕭煜的性格變得那樣孤僻古怪。她想到此處,忍不住輕嘆一聲。

  「誰?出來!」

  低沉冷漠的男聲驀地在樹林中響起,含著毫不掩飾的怒氣。

  大朵大朵的雪色木槿花開滿了樹梢,墜得那一根根的枝丫都彎下了腰。語琪被他發現後並不驚慌,只眯起狹長的眼睛笑了一下,撥開眼前的花枝,從樹後踱步而出。

  她在離蕭煜三步遠時站定,眼含笑意地將這端坐於輪椅中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這個與母親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宮主有著一副極好的皮囊,只可惜眼線狹長,過於陰柔,唇色淺淡,稍顯涼薄,再加上他神色冷淡,眉眼之間含著不加掩飾的孤傲,越發顯得孤僻冷漠,令人難以生出親近之心。

  感慨過後,她又有些好奇——他被蕭莫愁盛怒之下的一掌打得當場吐血,必然受了不輕的內傷,怎麼神色如此平淡,好似渾然無事?再細細一看,果然發現他眉尖微蹙,唇線緊繃,大概並非真的無事,只是性格使然,他不願在人前露出軟弱之態罷了。

  如此毫不掩飾大搖大擺地將對方觀察了個遍後,她卻並沒有為偷窺之事道歉,只握拳抵在唇邊,垂眸低笑,「見過少宮主。」

  蕭煜冷冷地看著她,神色並未因她這一聲含笑的「少宮主」而緩和分毫,甚至更冰寒了幾分,「鬼鬼祟祟,藏身不現,有何目的?」

  他聲線冷峻,嗓音淡漠,雖有內傷在身,卻仍給人極強的壓迫感,語琪甚至從這句話中覺察出了隱約的殺氣,若是站在這裡的是個普通弟子,只怕已經嚇得腿軟了。

  不愧是魔宮少宮主,BOSS氣場與生俱來。

  可惜她見過的BOSS多到數不清,聞言,只是不以為意地攏了攏寬袖,淺笑著柔聲道:「偶然經過罷了,不現身只是怕打擾宮主與少宮主處理家務事。」

  蕭煜神色不變,只橫眉冷目地看她一眼,顯然是不屑於她這番鬼話。

  語琪一挑眉梢,卻是輕柔一笑,「少宮主這是不信?」

  回應她的是愈加冰冷的目光。

  「原不欲說穿的。」語琪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情狀,假模假樣地輕嘆一聲,「不現身本是想著那番情形下,少宮主大概不願被人所見,所以索性就沒有出聲。」她頓了頓,又狀似溫柔地問道:「莫非少宮主並不介意被人看到那般狼狽的一面?」

  她說這番話,自然是故意氣蕭煜的。他性格孤傲,說是目空一切也不為過,用平常的態度跟他聊,他一輩子都不會記得你是哪個。然而,若交情還不夠,對他熱臉貼冷屁股也是沒用的,他不會領情,也不會珍惜誰的一番好意,所以巴心巴肝地關懷、安慰還不如話裡話外地擠對,至少還能讓他對自己多幾分印象。

  想到此處,語琪更是溫柔一笑,假惺惺地表示他若是力有未逮,自己可以幫他療傷。

  蕭煜冷嘲似的掃她一眼,彷彿懶得與她多言,只惜字如金地評價了一句,「虛偽小人!」

  說罷,他不屑與她再多說一句,神色冷淡地轉著輪椅的輪子朝他的絕情閣而去。兩人擦肩而過之時,她攏著寬袖站在原地,唇角帶笑地看著他因牽動傷勢而略顯艱難的動作。蕭煜察覺到她肆無忌憚的目光,卻沒有回頭,沉靜的黑眸仍然平平地目視前方,用仿若含著冰雪的聲線淡淡吐出一個字:「滾!」

  語琪聞言不惱不怒,只低低地輕笑了一聲,溫言告辭,便毫不在意地邁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待她走到樹林邊緣,卻聽得身後遠遠地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一聲急促於一聲。

  果然,剛才蕭煜那般若無其事的平靜模樣都是強撐出來的,蕭莫愁畢竟是魔宮宮主,便是武功如他一般深不可測,在硬生生受了一掌之後也不可能只吐口血便無事了。

  語琪停下腳步想了想,在當作沒聽見繼續走和稍等片刻靜觀情況中猶豫了一下,終是因不大放心而選擇了後者。

  她在原地靜等了片刻,聽到風聲颯颯,落花紛飛,也聽到樹林深處那細碎的咳嗽聲連綿不斷,但是卻似乎漸漸微弱了下去,沒過一會兒,就聽到沉悶的撲通一聲,像是有重物落地。

  語琪一愣,心想他不會就這麼昏過去了吧,腳下毫不猶豫地往回走,匆匆趕到一看,只見蕭煜已經挪回了輪椅上,只是衣衫凌亂,襟口微敞,那束髮的青玉簪也已摔成了兩截,此刻,如瀑黑髮凌亂地鋪散在肩背,其間還夾雜著幾瓣落花與草葉,真的是狼狽異常。

  她一見就知道不好,他真昏過去了還好說,自己救他一次,說不定還能撈到些許好感,可是人家自己自力更生地回到了輪椅上,她反倒還看到了他這般丟臉的一面,如果好感可以計量的話,現在他對她的好感度一定變作了負數。

  果然如她所料,見她去而復返,蕭煜低低的咳嗽聲戛然而止,低垂的黑眸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戾色,又是一個「滾」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語琪沉默了片刻,卻沒有離開,而是踱步過去,挽起寬袖,俯身,撈起滑落的薄毯,將它重新覆上蕭煜的雙腿,捋平皺褶。做完這一切,她才抬起頭,不緊不慢地溫聲笑道:「剛才就想說了,少宮主這般讓人滾來滾去的,哪裡是為人兄長該有的態度?」

  見她撿起薄毯給自己蓋上,蕭煜的臉色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加陰沉,聽到「兄長」二字,更是長眉緊皺。語琪猜測得不錯,蕭莫愁親自傳功授法的弟子雖沒有幾個,但他卻根本懶得記,哪怕幾日前正是林語琪率領眾人迎他出關的,他也沒多看她一眼,直到現在她自己點出,他才將她跟「被那個女人從林家搶了回來又收了當義女的不知是叫書畫還是叫琴棋的丫頭」聯繫在了一起,頓時又多了三分反感。

  他雖懶得記她的臉,卻也知道這姓林的丫頭很受寵,如今見了,倒也正常,蕭莫愁那個女人從來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傢伙口蜜腹劍又貌似恭順,必然很對那個女人的胃口。只是蕭莫愁被她所獻的慇勤迷惑,卻不代表他也會吃她這套。

  想到此處,他沉著臉啪的一聲打開她的手,連一句話都不願再多說,兀自轉著輪椅從她身邊離開。

  語琪見他聽到「兄長」二字就面色陰沉,以為他被這個稱呼噁心到了,於是一邊側身給他讓路,一邊溫柔地笑道:「看兄長似乎傷得不輕,可需做妹妹的送您回絕情閣?」說到「兄長」二字時,她有意拖長了調子,故意氣他一氣。

  可蕭煜聞言,只是手上頓了一頓,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根本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語琪略感意外,心道這少宮主的脾氣好像並沒有想像中的臭,要惹惱他似乎得加大力度,想到此處,她隨意地抬手握住了把手,迫使蕭煜身下的輪椅停了下來。

  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似乎冒犯到了這位少宮主,語琪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麼,就見眼前黑影一閃,她連忙放開手,側身避開,只聽得哧哧哧三聲,細若無物的火蠶絲擦過鬢角,深深沒入身後的樹幹中。合抱粗的木槿樹靜默了片刻,緩緩地裂成四塊,卻因根扎得深,一時竟然沒有倒落在地,只慢慢地分叉開來,顫巍巍地懸著,越發讓人心中發憷。

  她心道蕭煜這不動嘴只動手的性格可真糟糕,但一時也不敢再做什麼去惹他。林語琪雖然是比蕭煜更反派的反派,但那是因為她絕情、心狠、城府又深,真要論武功高低的話,她雖習了與寒玉訣齊名的重火訣,但無論是天賦資質還是後天努力,都比不上武功深不可測的蕭煜,若真的不知死活地碰了他不可觸及的底線,她說不定得命喪此處。

  語琪沒敢再花樣作死,只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這偏僻的小樹林頓時陷入氣氛緊張的死寂,直到蕭煜骨節分明的指節輕輕一動,那幾根火蠶絲宛如細細的火蛇一般,嗖地退了回來,柔順地纏回他的指間。

  「再靠近一步,你的下場,有如此樹!」淡淡的嗓音,卻彷彿一字一字都結了寒冰。

  語琪無奈地看向他,但這個高冷的少宮主撂下這話,就頭也不回地再次轉著輪椅離開了。

  各人自有各人的苦處,在語琪看來,這位少宮主生動地演繹了一番何為邪魅狂狷,何為不可侵犯,但是蕭煜自己知道,剛才他在身受內傷的情況下強行動用了內力,讓原本就被那一掌打亂的內息更加橫衝直撞,難以控制,後果就是此刻胸腔中如有滾燙尖銳的刀劍在瘋狂地肆意攪動,喉間一陣又一陣地泛著腥甜。

  蕭煜強壓下胸口那翻滾著的、一下又一下的急痛,也不去理會額上津津而下的冷汗,只沉默地挺直了腰背,平靜地用手轉著輪子向著絕情閣而去,不讓自己在背後那人的注視下露出分毫異樣。

  可惜,事與願違。

  只要,只要再上一個緩坡就可轉入絕情閣的院子,脫離她的視線,可是卻偏偏在這時,一股亂竄的內息猛地衝入了一處關鍵穴位,就像是被鋒利的匕首狠狠地捅了一下,劇痛蝕骨。

  蕭煜臉色乍白,痛得整個人都下意識地蜷了起來,原本艱難地轉著輪子的雙手也一下子脫了力氣,若在平地上,只是稍停片刻罷了,可他身下的輪椅原本都快要攀過緩坡了,此刻卻猛然失去了把持,頓時以無可挽回的姿態往後摔去。

  眼看輪椅就要因失去平衡而傾倒,蕭煜毫無辦法,只得苦笑著閉上了雙眼,等著這短短時間內的第二次摔落。

  遠處的語琪見狀,想都未想,足下輕輕一點,輕盈無比地縱身朝蕭煜躍去,瞬息之間就將輕功提到了極致,趕在這位少宮主再次大大地丟臉之前,握住輪椅把手輕輕一推,將他連輪椅帶人穩穩地送上了緩坡。

  待推著輪椅停了下來後,語琪放鬆下來,長出了一口氣,唇角的一個笑容還未綻開,蕭煜就玩了一手極漂亮的過河拆橋恩將仇報,讓她切實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農夫與蛇,什麼叫東郭與狼。

  毫無防備之下,她只覺得勁風拂面,還未反應過來,小腹就被蕭煜一個毫不留情的肘擊擊中,她悶哼一聲,登時痛得彎下了腰,差點連眼淚都疼出來。

  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她再也笑不出,只死死捂著小腹,艱難而不敢置信地抬頭看他。

  「我說過,再靠近一步,你的下場,有如那樹!」這位受人恩惠卻高冷依舊的少宮主冷冷地側過半張臉,額角仍殘餘著一層疼出來的薄薄冷汗,但那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嫵媚的狹長眼角卻如覆霜雪,冷得就像是永遠焐不暖化不開的寒冰。

  語琪深呼吸了好幾下才漸漸從劇痛中緩過來,只是出乎蕭煜的意料,她沒有反擊,也沒有甩袖離開,竟然只是搖了搖頭,還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深感莫名,不禁轉過頭,冷冷瞥她一眼,「你笑什麼?」

  語琪唇畔的笑意更深一分,眯著一雙清涼如水的鳳眸,不答反問:「倘若再來一次,難道兄長更希望我不管您死活,躲在一旁袖手旁觀,而非趕來相救嗎?」

  「我不會死,」蕭煜淡淡地道,聲音冷若寒冰,「是你自己多事。」

  跟普通人的反應天差地別,她聞言竟然絲毫不生氣,相反,她甚至極盡溫柔地淺淺一笑,下頜輕點,柔聲道一聲「好」。

  蕭煜莫名其妙,冷眼看她,心道好什麼好。

  然後下一個瞬息,她就用行動讓他明白了她口中的「倘若再來一次」的真正意思。

  漫天飄落的素白花瓣之中,她如畫的眉目間滿是溫潤平和的笑意,一身白衣勝雪賽霜,衣袂飄飛如翩翩謫仙,只是幹出的事卻堪稱惡毒,絕對不在他之下。

  蕭煜只見她一個翩然轉身,身影就如鬼魅般地落在了自己面前,他皺眉看向她,半句詢問都未來得及出口,就眼睜睜地看到她將五指按在自己胸前,然後,輕輕一推。

  驀然間,蕭煜只感到身下一空,輪椅再一次沿著斜坡傾倒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她才淺笑盈盈,不緊不慢地伸出手,勾住了輪椅一邊的輪子,讓輪椅堪堪保持住了脆弱的平衡,「兄長大人,這次您希望我就此放手,還是拉您上來?」

  蕭煜的目光冰冷陰鷙,眸底無聲地翻攪著暴風驟雨,語琪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只是一個武功平平的普通弟子,此刻早已因這等作死挑釁的行為死在了他的手下,而且必定是血脈盡斷、腦漿塗地的那種死法。

  但她不是,雖絕無可能贏他,但她的身手卻也在魔宮排行前五,絕非蕭煜可以輕鬆解決掉的角色,更何況他此刻身受內傷,一旦動手必然牽扯傷勢。

  語琪方才的確被他削樹如削蘋果的一手震驚了,後來看到他額上的冷汗才明白他其實在強撐。她沒有明說出來,卻也利用了這一點,這才這般膽大地捉弄他。

  雖說如此,她倒也沒有真的期待過蕭煜會服軟,他自尊心強又自傲,在蕭莫愁面前都沒有低過的頭,又怎麼會在她這個便宜妹妹面前低下來?

  於是,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少宮主在出關後的第三天,就跟他名義上的妹妹打了酣暢淋漓的一架。

  他大概也明白,她看穿了自己的虛弱才敢如此趁火打劫,索性沒有再強撐著動用內力,卻也沒讓她好過,用哪個招式最凶狠就使哪個的刁鑽打法,明明臉色還泛著白,冷汗也止不住地往外冒,卻是招招帶著殘影往她身上招呼,狠得根本不像是一個受傷之人。

  語琪怎麼都沒想到,在她一鬆手他就會摔個仰倒的情況下,他竟然能不管不顧地攻擊她。只是他敢出手,她卻不敢放手,只怕這一放手真讓他摔下去,傷了這位少宮主的顏面,這樣日後估計就真得變成一見面就開打的節奏。

  真成了那樣,只怕連平和相處都難,何談完成任務?

  一時之間,她又要穩著輪椅又要應付他招招陰狠的攻擊,也頗有幾分手忙腳亂。

  打著打著,她手上不自覺地就帶了幾分內力,蕭煜倒也硬氣,不躲開也不收手,生生地全部接下並數倍地反擊回來,不但面色不改,手中招式還愈加凶狠。語琪怕加重他的傷勢,只敢用三四分力道,束手束腳之下難免挨了幾下,痛得連連倒抽冷氣,卻見他除了臉色泛白倒也不像有事,心中不免泛起幾絲煩躁。

  自己百般退讓,對方卻全無顧忌地步步緊逼,她若再這樣不還手,也實在太好欺負,想到此處,她也就不再一味防守,而是動上了幾分真格,一邊用空著的右手跟他纏鬥,一邊挑了挑眉梢,頗具反派氣勢地涼涼一笑,「少宮主若再這樣下去,就別怪妹妹真的放手。」

  蕭煜是個十分有個性的反派,他不像那些爛大街的貨色一樣嚷嚷著「你竟敢威脅我,我必定讓你不得好死」之類的台詞,只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勾出一個透著一股子冷氣的笑容。

  語琪有些莫名,然而下一瞬息,他便一言不發地用更為凌厲狠辣的攻勢道出了他的回應:他蕭煜,從不受人威脅。

  簡直軟硬不吃!

  再這樣打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語琪不耐煩再跟他糾纏,只想著一招把他打趴下,不讓他再折騰,好讓自己有工夫將他的輪椅拉上來,之後她就撒手不管,讓他自己回他的絕情閣去。

  看他之前攻勢那般凌厲,她下意識地覺得他的身體狀況不可能差到哪兒去,這一招出手也就沒有留情。只是她沒想到對方其實早已氣力不濟,空架子擺得漂亮,裡面卻不堪一擊,雖強撐著打中了她幾下,他自己也牽動了傷勢。

  於是,這帶著她七八分力道的一掌下去,蕭煜根本不堪一擊,被擊中之後身形就是一晃,後背在慣性之下猛地撞上了輪椅靠背。這一下震得他眼前陣陣發黑,根本使不上力,以至於坐不住,整個上身都軟軟地滑下去幾分。

  他喘息兩下之後,想撐著身體坐起來,刀刮火燒的劇痛卻夾雜著一股子腥甜氣息湧上來,即使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鮮血卻仍是從唇縫裡湧了出來。

  蕭煜卻不敢就這麼昏過去,上下牙關當下重重一合,毫不猶豫地咬破了舌尖。

  喚回了幾分清明後,他費力地睜開眼,視野卻被一張湊得極近的臉孔佔滿,對方見他睜眼,驀地一愣,繼而立刻收斂了瞳孔中的一切情緒,只挑起嘴角笑了一笑,聲音溫柔,吐出的話語卻滿含嘲諷,「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兄長大人,您這是何必呢?」

  她笑意涼涼地看著他,卻伸手替他拭去了唇角血跡,又雙手用力將他身下輪椅拽上了平地。輪椅被她拽得往前一傾,他的身體一晃,也無力地倒向了她。

  語琪下意識地俯身扶他,誰知蕭煜讓她重溫了一遍東郭與狼、農夫和蛇的套路。

  她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他,沒讓他滾下輪椅,他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藉著慣性一個猛撲撞進她懷裡,左手勾住她的脖頸穩住身體,右手五指成爪卡上了她的喉嚨。

  修長的手指漸漸收攏,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膚。

  語琪的雙手還保持著扶在他腰側的姿勢,卻再一次好心被當作了驢肝肺,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索性一個翻身,帶著他往地上摔去,死死地扣著他的腰際不讓他有所動作。

  兩人就這樣你掐著我的脖子我卡著你的腰地往地上砸去,語琪這下沒再留情,一直將他壓在身下,不給他任何反擊的機會。最後,蕭煜的後背重重撞上地面,兩個人的體重和巨大的衝力,讓他在觸地的剎那就吐了一大口血出來,語琪沒有側頭避開,任由那溫熱的血濺了自己一臉,只直直地望進他的眼裡。

  那深不見底的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痛楚之色,但很快,又恢復了一片狠戾陰霾。

  語琪能感覺到他卡著自己喉嚨的右手因疼痛而輕顫,掌心也是濡濕一片,但即便這樣都沒能成功地讓他放開自己。那冰冷的五指仍如鐵鉗一般掐在她的脖子上,她幾乎要窒息了,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暈。

  兩人身下的坡其實坡度平緩,但是蕭煜為了卸去落地的力道,往旁邊又滾了好幾圈。語琪掙紮著一手推在他胸前,一手去掰他的手,朦朧之間卻看到不遠之處就是那棵被他削成四塊的樹幹,其中一截尖銳的斷木正對著他們。

  以他們此刻的速度和力道,滾過去大概就是血濺三尺的結局。

  她想出口提醒,喉嚨卻被他死死卡住,只艱難地吐出了一個「你」字,就已憋得滿臉通紅,於是再不白費力氣,只一個勁兒地去掰他的手,只是他一邊閉著眼吐血一邊跟她滾作一團,手勁卻一點兒不鬆。

  語琪只好用腳踹他,可他卻以為她要掙脫,原本吊在她脖子上的左手箍得更緊了,兩個人瞬間緊貼在一起,滾動的速度竟是又快了幾分。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截樹幹的斷面在眼前越放越大,只來得及在蕭煜的腦袋被戳個稀巴爛之前用右手護住了他的後腦勺。

  噗的一聲,是銳物刺入血肉的聲音。

  語琪疼得咬牙,手上用了內力狠勁一掰,將蕭煜卡著自己喉嚨的手猛地甩開,這才翻身倒向一邊,一邊手法利落地點穴止血,一邊皺著眉頭檢查自己的傷處。

  那截斷木幾乎貫穿了整個手掌,雖然傷勢不輕,但在視斷腿斷腳為家常便飯的魔宮倒不是什麼大事,她從衣擺扯了段布料下來,隨意包紮了下,就眼含警惕地偏頭去看身旁的蕭煜。

  救他兩次,被恩將仇報兩次。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

  蕭煜正吃力地半撐著上身坐起來,濃稠的鮮血順著唇角淌下,染紅了胸前衣襟,他卻只是神色淡淡地用指腹拭去,目光平平地轉過來,對上她的。

  語琪挑了挑眉,朝他涼涼一笑,卻沒有半分再幫他的打算。

  蕭煜臉色慘白,但面色平靜,跟她對視了片刻,就將視線移向了她受傷的右手,片刻之後,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又沉默地看向她。

  沒有感激,沒有歉意,只有探究之色。

  果然是真正的反派,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救都除不去他心裡的猜忌和懷疑。

  簡直是餵不熟的白眼兒狼。

  語琪正想起身離開,蕭煜卻突然變了臉色,捂著胸口彎下腰,緩緩地蜷成了一團,身體甚至輕輕顫抖起來,似是極為痛苦的模樣。

  她這次從頭到尾束手旁觀,沒有上前,直到他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神色懨懨地閉上了雙眼,她才撿起手旁的枯枝,輕輕戳了他的肩膀一下。

  蕭煜看起來一副疲倦到了極點的模樣,被她戳了一下後過了許久才緩緩睜開眼睛,無聲地朝她望來。

  語琪眯著一雙鳳眸,斜斜地靠著身後的樹幹,右手搭在膝上,左手仍然握著那根枯枝,懶懶地在他面前晃了晃,「還活著啊?」

  蕭煜皺著眉看了她半晌,毫不客氣地拍開了那在眼前亂晃的枯枝,又低下頭不知道想了什麼,最後他猶豫了片刻,竟是朝她緩緩伸出手來,用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淡淡地道:「扶我起來。」

  是她聽錯了吧?

  語琪眯起狹而長的鳳眸打量了蕭煜一會兒,終是牽住了他的手。

  蕭煜沉默地任她將自己扶起來,眼底複雜難辨。

  其實比起蕭莫愁這些年所收的其他弟子,蕭煜對於林語琪還算比較瞭解的。

  七年前,他還未閉關之時,她的重火訣就已修煉至第二重,還被允許隨意出入蕭莫愁的寢宮。

  能自由出入像蕭莫愁這樣冷心冷肺誰也不信任的女人的寢宮,那基本就是被看作自己人中的自己人了。他這個親兒子有時去找母親匯報事務,偶爾還會被護法攔下,她這個「養女」倒是出入自由,進蕭莫愁寢宮跟回家似的愜意自在。

  那時他的雙腿還無毛病,偶爾三人同處一室的時候,他總是規規矩矩地單膝跪在蕭莫愁面前一五一十地匯報,林語琪這傢伙卻跟叭兒狗似的趴在蕭莫愁膝頭,就差搖尾求歡了。明明是正道門派的女兒,卻在魔宮宮主手掌下挨挨蹭蹭,也不知她是城府太深還是真的犯傻。

  總之,比起他這個不得寵的親生兒子,林語琪更像是親生女兒。蕭莫愁對他除了呵斥責罵就是冷眉相對,他就算再努力練功習武也得不到半句誇讚,別說是噓寒問暖,就是連擁抱都少有一個,反倒是那林語琪,就算是撒潑耍賴,蕭莫愁也不會跟她計較,還會跟揉貓兒狗兒似的揉她的腦袋。

  親生母親這樣偏心別的孩子,他若說沒有一絲半點的介意,那是不可能的。儘管他看起來冷心冷情,什麼都不在意,但每次對上這個便宜妹妹,心裡總是含了三分火氣的,以至於那時林語琪每次向他不著痕跡地露出討好之意時,都被他冷冷地推拒了。

  之前年歲小,怎麼也想不明白蕭莫愁為何待這個正派丫頭這樣好,現在略略思索,也就大概明白了。

  蕭莫愁一向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格,她的武功獨步武林,未逢敵手,自傲又狂妄,從來不把陰謀詭計放在眼裡。他一直懷疑林語琪心懷不軌,蕭莫愁卻根本懶得考慮這些,反正心眼再多城府再深,若真膽敢背叛,碾死也就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一旦排除城府、心機的問題,要蕭莫愁不喜歡林語琪也難。至於原因,那多得是。

  第一就是看臉。魔宮弟子都是身家貧寒、被逼到走投無路之人,一身粗莽狠戾的氣息,拚殺之時的確勇猛,但要討人喜歡大概是不可能的。而這林語琪出身名門正派,小小年紀就教養上佳,當年雖是沒長開的五短身材,一舉一動卻也有幾分風流資質,再加上小丫頭長得秀氣精緻,又極喜歡笑,在周圍一幫糙漢醜婦的襯托之下,很是有鶴立雞群的氣質,蕭莫愁要不對她另眼相看三分也難。

  好皮囊是一方面,林語琪的罕見之處就在於她雖披了個文雅的皮子,肚子裡卻全是黑汁水,讓她笑,她能比誰笑得都柔和輕軟,讓她狠,她能比誰都不擇手段。表面文雅,所以放在身邊看著舒服,內心狠毒,所以辦事件件麻利,蕭莫愁大概怎麼用怎麼覺得順手,一邊用著一邊不咸不淡地教著,漸漸地,這林語琪就成了蕭莫愁身邊不可替代之人。

  美貌與城府兼有,雖是不易,魔宮卻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林語琪當年還是個孩子,卻能在一眾好皮囊的虛偽小人中拔得頭籌,想來大約是因為她的膽子大且能堅持。蕭莫愁陰晴不定,這一刻被逗得勾唇一笑,下一刻就能面色轉陰出手殺人。魔宮不乏小人,但是眾人都視宮主如鬼,就算有諂媚的心,卻也不敢湊得太近。蕭莫愁一皺眉,宮中眾人都是有多遠躲多遠,只有這林語琪敢湊過去,最有本事的是她每次還都能活下來,熬過三四次,她大概也就摸清了蕭莫愁的脾氣,知道了怎麼順毛摸,於是順理成章地,林語琪就變成了極少數能站在蕭莫愁身邊的人。

  那時林語琪還是個稚齡孩童,小小年紀,卻已極會分析利弊,知道自己沒有本事逃走,家族也沒本事救走她,於是不哭不鬧不抱怨,低眉斂目做小伏低,一步一步地讓蕭莫愁甘心情願地收她做了養女。

  既然走不出這個魔宮,就坐上這魔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這份心機與城府,堪稱可怕。

  那是七年之前,他閉關之前的事。

  年歲遙遠,即便他當年對這個便宜妹妹很有幾分介意,但是慢慢地也就忘了這麼一個人,就是三日之前出關的時候,他也沒在意那個率領眾人迎他出關的白衣少女。

  直到今天,他才將這個傢伙跟記憶中那個狡黠的女童對應起來。

  七年過去,她比小時候更加善於掩飾內心,也更難以捉摸。

  而他,七年之前不慎走火入魔傷了雙腿,遵從母親的命令閉關修煉。那時雖已寒毒侵身,卻也不過是行走遲緩,如今卻已需要輪椅代行。

  當年他並無腿疾時,她也試圖接近,被拒絕過幾次,就乾脆放棄了。如今自己是雙腿俱廢之人,她又為了什麼再次試圖接近?蕭莫愁已經給了她功法、地位、權勢,她還想要什麼?離開魔宮?少宮主的身份?甚至是,宮主之位?可若是想要這些,接近他又有何用?

  「兄長這般看我做什麼?」

  沉思被含笑的聲音打斷,蕭煜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是盯著她許久。他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這般下意識的逃避姿態實在罕見,與他平時高冷淡漠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語琪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少宮主是在故作鎮定,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這一笑,將之前的郁氣笑得一掃而空,她很是愉悅地彎了一雙眼睛。

  蕭煜卻是皺了皺眉,有些不悅地轉回頭看她。

  語琪止住笑,朝他輕輕揚了揚眉,現出一副溫文無辜之態。

  蕭煜沉沉地看著她,心道這般作態拿給蕭莫愁那女人看也就罷了,他卻是不會入套的,於是愈發冷下臉來,「去把我的輪椅推來。」

  其實以她如今在魔宮的地位,可以不必聽他的命令,但是既然她蓄意接近,就別怪他物盡其用。想到此處,蕭煜細細看她面上神色,試圖從中找出不甘之色。

  然而這傢伙聽了之後的確是臉色一變,不過不是不甘,卻是訝異。

  也不能怪語琪心生驚訝,她原來上趕著要幫忙,蕭煜都給她打回來了,這回竟然主動要她幫忙,這轉變實在太大,她有些承受不過來。

  無論如何,這樣刷好感的機會是不能放過的,語琪挑了挑眉,輕笑,「兄長若是不出手揍人,妹妹就替你推回來。」

  蕭煜只覺得她莫名其妙,冷聲道:「我為何要揍你?」

  同她對視了一眼,蕭煜這才想起了什麼,再次淡淡地移開了目光,「嗯,不揍你。」

  「喜歡一個姑娘就要去挑釁」「我愛你才欺負你」「整你是對你感興趣」之類的理念來自於標準的小言套路,語琪雖然覺得這種情節實在是有些膩味,但不可否認,它十分好用,如果遇上了一個用美色、權勢和金錢都難以征服的女孩,這是效率最高的搭訕方式。

  顯然,蕭煜就是這樣一個倔強的女孩……不對,倔強的青年。

  雖說男女之間還是有點兒區別的,但無論如何,至少在換著花樣把他惹怒了數次又被揍了數次之後,這個高冷的少宮主、冷漠的兄長、陰晴不定的男人終於知道了她是哪根蔥,用小言經典語錄來描述的話,就是到了「你是第一個敢對我這樣那樣的女人」「很好,你已經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個階段。

  追姑娘需要剛柔兼濟,追男人大概也差不離。如果繼續按照小言套路走的話,在惡劣的挑釁欺負之後,應該展現一點兒「不為人知的溫柔」「深藏不露的體貼」,而且這溫柔體貼最好是在對方露出脆弱的時候施展,那絕對是事半功倍,一舉贏得美人心。

  可是語琪一路把蕭煜送回了絕情閣,也沒看出他有半分絲毫的脆弱,那頤指氣使的少爺口氣簡直跟呼狗喚貓似的,就差跟他母親說一聲然後把她收了當丫鬟了。

  「去開門。」

  「扶我上床。」

  「把軟枕拿來。」

  「取套乾淨衣物來。」

  「杵在這裡幹什麼,出去。」

  「進來,把這些收走。」

  「水。」

  「太涼。」

  「燙了。」

  她溫言好語笑意盈盈風度翩翩春風化雨地伺候了半天,他卻一直一副「爺就是看你不順眼」的冰山冷美人模樣,活像是她欠了他八百兩銀子。

  一會兒嫌她笨手笨腳,一會兒嫌她動作慢,不是皺眉就是冷笑,從頭到尾都沒露一個好臉色,情緒十分穩定地保持在「來了好朋友的小姑娘」和「進入更年期的老大媽」之間,從來沒有回歸到知恩圖報的正常人的頻率。

  語琪捏著青瓷蓋碗在桌旁滿腹怨氣地站了一會兒,決定把好脾氣和溫柔都收起來。

  那些腹黑邪魅的男主追到倔強彆扭的女主,靠的從來不是百依百順,「打一棒給個甜棗」才是正路。

  甜棗兒她已經慷慨大方地給了不知道幾筐,是時候操起棍子給他來一棒了。

  語琪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後的拔步床。

  蕭煜雙目微闔,上半身斜斜地靠在柔軟的高枕上,如墨青絲撒了半床,側臉的線條柔和秀氣,風姿清逸,幾乎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冷漠挑剔。

  皮囊是真的好,好到幾乎完全掩去了他那糟糕的性格。

  她抿了抿唇,順勢轉身,繞過黃花梨的方桌,停在他的床前。這人一隻手輕搭在錦被上,一隻手垂落身旁,面上浮著些許倦色與疲憊,唇色雖略顯蒼白,眉目卻是安然。

  她勾了勾唇,手中仍托著那早已掀了蓋的青瓷蓋碗,卻沒遞過去。

  他眼也未睜,卻像是已看見了她,「水倒好了?」

  他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回應,才緩緩地掀起眼睫,朝她看去。

  他名義上的妹妹一襲白衣立在床側,漫不經心地轉著手中蓋碗,薄唇輕輕勾著若有似無的弧度,低垂的眼睛裡卻並無笑意。

  她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語氣平淡地道:「兌了冷水,應是不燙了。」

  這話的內容沒什麼問題,就是語氣跟之前的柔和輕緩全然不同。

  蕭煜挑了下眉梢,伸手去接,指尖還未觸到,她就轉了手腕避開。

  他的手慢慢落回身側,視線卻是凝在了她的臉上,等著一個該有的解釋。

  語琪面色都不改一下,指腹輕輕地摩挲著杯壁,唇角的弧度仍舊只有那麼一點,「兄長是不是忘了說聲『多謝』?」

  她說完看向他,神色平靜。

  他如她所料地沒有說話,只是皺眉。

  語琪微微頷首,「看來兄長應是不渴。」

  說罷她端起青瓷蓋碗,自己一口飲了個乾淨。

  挑釁完畢,只等對方發作。

  出人意料的是,蕭煜卻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狹長漆黑的眸裡沒有半絲怒氣。

  如果真的要描述的話,他的唇角似乎、好像……有點微翹。

  竟然在笑?

  之前她都快成二十四孝好妹妹了他也沒給半個好臉,現在她準備造反了他卻笑了。設定中關於他的描述是「陰晴不定」,還真是挺精準,這人的心思簡直比海底針還難猜。

  語琪滿心的莫名其妙之時,他薄薄的嘴唇卻輕輕開合,「我以為,你會一直忍下去呢。」

  「……」

  「這麼快就暴露了,」他淡淡地道,「七年過去,你不進反退,莫非是日子過得太安逸了?」

  聽到這裡,語琪不可能再不明白,她挑了挑眉,「你方才,是故意百般刁難。」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的陳述。

  蕭煜不置可否,只平靜地問:「說吧,蓄意接近,用意何為?」

  他早就認定她不懷好意,先入為主的念頭一旦紮下,她再說什麼他都不會相信。語琪索性破罐破摔,懶洋洋地往床柱上一靠,沒骨頭似的,「你覺得呢?」

  「我如何知道?」蕭煜冷笑,「我身上並無你可以覬覦的東西。」

  她頷首輕笑,「是啊,兄長你自己都這麼覺得了,我又到何處去找可以利用的東西?」

  說罷,她彎腰將蓋在他腿上的薄被掀開一個角,也不去看他的臉色,只勾起修長的食指,隔著白緞錦襪隨意撓了兩下他的腳心。

  理所當然地毫無反應。

  「剛出生的嬰孩尚且會躲開,你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她直起身,搖頭輕笑,像悲憫似的輕嘲,「請問兄長,我就算再處心積慮,能在這樣的你身上得到什麼?」

  她抬頭看他,在蕭煜幾可殺人的目光下,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資料裡他七年前的模樣。

  那時這位少宮主還是個眉目清秀的黑髮少年,雖然稚嫩,五官卻已隱隱顯露出幾分陰柔俊秀,尤其是那一雙腿,不可思議地筆直修長,無論往何處一站都挺拔清逸得緊,儼然茂林修竹的風華氣度。

  可惜他命中卻有此劫。

  她心裡道著可惜,面上卻笑得三分輕佻,七分涼薄。

  蕭煜的一雙眸子冷得像是在冰水裡浸過,薄唇抿成冷漠的弧度,吐出的每個字都含著刻骨的譏嘲,「還真是委屈你了,這樣討好一個殘廢。」

  她面不改色地微笑,「兄長如果不那麼挑剔,倒也還好。」

  「滾!」

  無論是這個字還是他的語氣眼神,她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顯然,她把他惹毛了。

  語琪沒有滾,而是起身去桌前又倒了一杯水,這次溫度控制得很好,不冷不燙,觸手溫然。

  蕭煜掃了一眼她遞過來的水,目光直如匕首般劃開空氣,冷冷地切在她臉上,「這是什麼,施捨?」

  她無奈一笑,用仍包著白布的右手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別處,目光轉了幾圈兒才落回他臉上,「不是施捨……是道歉。」

  她眨了眨眼,將青瓷蓋碗往前稍稍遞了遞,「為剛才任性的報復,我道歉。」

  語琪不由分說地把水塞到他手裡,將剛才挑開的薄被重新蓋嚴,毫不客氣地在床沿重又坐下。

  「還有什麼事隨意吩咐吧,我再不頂半句嘴。」她頓了頓,眯起眼睛笑了笑,「就算是彌補好了。」

  但是蕭煜顯然不是什麼一笑泯恩仇的豪爽之人,他是那種記仇記一輩子,心眼小到針尖都戳不進的陰戾之輩。

  他沒碰那杯水,只冷冷地看著她,不發一言。

  氣氛尷尬。

  她只好訕訕一笑,慢吞吞地抱起床尾換下的衣衫,「那我幫兄長把衣服洗了,也算盡一盡做妹妹的責任。」

  蕭煜伸手一探,將那團衣服從她懷裡扯了回來,扔到床內側。

  她看看他,又看看那堆衣服,乾巴巴地道:「好吧,既然你喜歡自己洗的話。」

  一直到半月之後,蕭煜見語琪時仍擺著一張臭臉,不加掩飾的程度讓全魔宮上下都明白了少宮主和林小姐不對盤的事實。

  不,應該說是前者單方面地對後者看不順眼。

  至於林語琪林小姐,她對誰都笑得風輕雲淡、爾雅溫文,哪怕是少宮主一直冷眼相對,她對這位名義上兄長的態度依舊是一視同仁、溫和有禮。

  若換了常人,對著一個擺明了跟自己不對付的人,就算面上過得去,私下仍是要繞道走的。這林小姐卻與別人不同,她偏偏不繞道,就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橫在他眼前,管他是不是看得堵心,她自站得挺拔,笑得那叫一個冰消雪融、梅開三度,時不時還要喚一聲兄長,語氣十分之十的熟稔,腔調十分之二十的親暱,好似他們真是什麼情比金堅、一母同胞的真兄妹,打娘胎裡就好得跟一人兒似的。

  這態度落在蕭煜眼裡,那就是齜出獠牙的挑釁邪笑,但落在了魔宮其他人眼中……

  「這才是武林世家的風度。」負責修羅場灑掃的劉麻子坐在小竹凳上監督徒弟挑水,一邊抖著腿一邊閒磕牙,「如今武林,什麼阿貓阿狗都是公子小姐,要我說,能有林小姐的性子,那才稱得上小姐二字。」

  小徒弟汗流浹背地挑起第四桶水,隨意接下他師父的話茬,「那我們少宮主呢?我見過少宮主的模樣,長得挺好看,武功也高。」他停了片刻,點點頭,「肯定比林小姐高。」

  「不是這麼看的。」劉麻子嘬了嘬牙,凳子一晃一晃的,頗為優哉游哉,「我們少宮主吶,是日後要做宮主的人,自是需要殺伐之氣御下。但公子這兩字兒啊,怎麼念都是溫的,再顛來倒去,拼湊出的也是個笑模樣,跟我們那活閻王兒似的少宮主那是八竿子都挨不上一點兒衣角邊兒。但是公子嘛,應該跟林小姐差不離。」

  「哪樣?」

  「哎,你小子沒見過?林小姐笑起來啊,真真是大族小姐的風華,那薄薄的嘴唇就那麼一彎一勾,細長眼尾再輕輕地往下一壓,轉瞬吶,剔透的面皮就劃出一抹光來,憑空就生出密密匝匝的暖意來,你從哪個方向瞅她,都跟逆著日頭似的,籠著一圈……」

  「佛光?」

  「狗屁!林小姐又不是聖僧,放的哪門子佛光!」劉麻子笑罵一句,抻直了腿兒伸了個懶腰,等手放下來,揣回老棉襖裡,卻又是眯縫著眼兒搖了搖頭,「其實說到底,咱魔宮的人都是刀劍血雨下長大的,哪個不是一身戾氣?區別只在少宮主不願藏,而林小姐收斂得好罷了,你以為她真會是個善茬?能在咱宮主面前混得開,怎麼著都不可能是個軟麵糰兒!真惹惱了她,給你笑著來一下,直能讓你活生生疼死!」

  「那算了,我還是別見了。」小徒弟嘖嘖出聲,晃悠悠地挑著一擔水往大殿裡去,「這笑得勾人的閻王,還不如那不笑的呢,沒得讓人心裡發憷……少少少宮主!」

  那輪椅一角緩緩自轉角現出,繡著繁複暗紋的黑袍幾近曳地,鏤空刺繡層層疊疊攢成的寬大袖擺柔滑地覆過金絲楠木的扶手,只露出一點兒蒼白的指尖。

  小徒弟以平生最大的應變能力壓下了驚愕,飛速矮身跪迎,桶中冷水在劇烈擺動下潑灑出了大半,全數潑在襟口,透骨的冰涼,但他連擦拭都不敢,只盼望著這位活閻王沒有聽到自己和師父剛才那沒上沒下的編派。

  輪圈無聲地碾壓過地面,毫不停留地駛過他之後卻又微微一頓。

  劉麻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徒弟更是抖得像篩糠。

  劉麻子悄悄掀起眼簾瞅了一眼,看見少宮主蹙著眉開了口,那冷郁的聲線遙遙傳過來,含著顯而易見的不悅。

  「還沒清掃乾淨?」

  輕風繞過,袖擺微鼓,只見蕭煜的每一根手指的指根處都戴著一枚雕工精美的玄鐵戒指,其上纏著細細密密的幾乎看不見的冰蠶絲。

  殺人奪物,皆於無形。

  「回……回少宮主的話,還未。」劉麻子嚇得趕緊垂首,結巴道:「不過快……快了。」

  蕭煜的眉頭蹙得更深,緊抿的薄唇透出幾分不耐,然而他還未出口訓斥,一把溫軟懶散的嗓音就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既如此,還不快去,小心兄長一個不耐,踹斷你們的心脈。」

  那語調柔和又溫文,好似真是善意的勸誡,卻讓劉麻子和他徒弟同時抖了一抖——少宮主自幼不良於行,哪裡又有「踹」的說法?

  在蕭煜身後現身的語琪彷彿才想到這一茬,低低啊了一聲,修長手指搭上輪椅的搭腦,直直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面孔,用毫無歉疚之意的語氣柔聲笑道:「抱歉抱歉,一時口誤,忘了兄長雙腿不便之事。」

  劉麻子師徒嚇得魂飛魄散,哪裡敢再杵著,直跟鬼攆似的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殿內,生怕慢了一步,就成了少宮主遷怒下的冤魂。

  語琪抵唇輕笑,卻不防身前蕭煜冷冰冰地開了口,聲含冰碴,「拿我的雙腿取樂,很有意思?」

  兩人已經你面冷若霜,我笑裡藏刀地過了半月,這樣的口角只能算是小打小鬧,是以就算是奉行動手不動口的蕭煜,都只是動了動薄唇,不冷不熱地反擊兩句而已。

  語琪則是笑而不答,只將搭在輪椅搭腦上的手無聲地往前探去,隨意地揉捏了一把蕭煜的後頸,又滑到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聲地表達了「別這麼小肚雞腸,開個玩笑罷了」的意思,悠悠然地往被人稱作「修羅場」的殿中去,「還請兄長稍等片刻,待他們清掃完畢了,妹妹再來迎兄長進去。」

  修羅場這種設定是魔宮副本的老梗了:魔宮每年將數百孩童投入這座殿中,讓他們互相殘殺,最後只允許幾人活著出來。用這種方法培養出來的,都是頂尖殺手。

  在蕭煜閉關期間,這修羅場由她代為掌管,如今他出關了,蕭莫愁便命兩人一同料理。

  經過昨日的一場廝殺,地上不知淌了多少人的鮮血,劉麻子師徒兩個和其他幾個下僕將一桶桶鹽水挑進來,用刷子一遍遍地衝洗,動作麻利,配合默契,顯然是做慣了的。

  語琪一踏入殿門,撲面而來的就是濃重的血腥之氣,幾乎令人作嘔,但幾日來她倒也已習慣,並未露出什麼不適之色,只抱著肩臂,含著笑往殿柱上一靠。

  她不言語,也不催促,薄薄的唇似有若無地勾著,柔和又懶散,但整個大殿的下僕都覺得心頭一重,強烈的壓迫感讓他們本能地加緊趕了起來,沒一會兒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語琪直起身,輕輕撫掌,「行了,讓他們把人都帶進來吧。」

  吩咐完之後,她彈了彈衣襟袖擺,出去尋蕭煜。

  她繞過迴廊,就看見那人靠在輪椅中,偏著頭看簷外的天空,神色格外專注。

  語琪在他面前停下,也折了脖子探頭去看,除了看到天有些陰外,沒見什麼稀奇事物,她挑了挑眉,剛欲開口詢問,餘光就瞥見他已收回了視線,低頭將輪椅轉了個方向,繞開了她,徑直往殿內去。

  她笑著輕罵一聲,也不追著趕上去,就這麼慢悠悠地綴在他後面,同他一前一後地到了殿前。

  出人意料,蕭煜並沒有進去,而是停在了外面,倒似在等人一般。

  聽到她的腳步聲漸近,他將撐在扶手上的手緩緩收回,半闔的黑眸也睜了開來,也不去看她,只淡淡地開口,「推我進去。」

  聲音有些低,但還算悅耳,且這是他難得一次主動開口要她幫忙,語琪心情略好,於是不去跟他計較這命令一般的態度,順手握上輪椅後的把手。

  推著他往前行了幾步遠,她就停了下來。

  這座修羅殿的門檻不算低,難怪他會提出這個略顯罕見的要求。

  蕭煜等了片刻,身後人卻沒什麼動靜,他不由得轉了脖頸回頭,「你做什麼,這麼慢?」

  他語氣不善,像是斥責屬下,語琪哼笑一聲,將他推離,自己則抱起雙臂靠上一邊門框,帶著笑意朝那門檻努了努嘴,「那兄長快一個給我看看。」

  她的態度挑釁,說話時卻依舊輕言細語、語調溫吞,是個教養良好的模樣,也難怪魔宮上下都以為是她一直在好脾氣地包容著蕭煜。

  蕭煜指著自己雙腿,冷冷看她,「我怎麼快?」

  語琪擺出一個「怪我咯」的神情,移開視線,心情甚好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調。

  蕭煜盯牢她看了一會兒,冷哼一聲後擰過頭,發脾氣似的猛一甩袖。

  「轟——」

  那兩個磚頭厚的木質門檻受他的內力震盪,竟瞬間化為煙粉般的碎屑,金絲楠木製成的輪椅下一刻就碾了上去,壓著這滿地木屑進了大殿。

  語琪看著這朵高嶺之花的背影,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只能苦笑著跟進去。

  修羅場逢單日便是兩人一組互相搏殺,逢雙日則是由負責人親自教導。

  今日恰逢雙日。

  其實所謂教導,不過就是負責人單方面的血腥凌虐——魔宮一直奉行的是「在殺人與防止被殺中學習」的暴力教育理念。

  還活著的孩子們已在大殿中央垂首站立,蕭煜轉著輪椅上前,一句話也不解釋,就開始了毫不留情的攻擊。

  寒玉訣果真是魔宮數一數二的上等功法,這些少年經過了小半年的非人訓練,功力已然不弱,此時雖一擁而上攻他一人,卻仍是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勉強保命。

  語琪看得技癢,也上前加入了這場混戰。

  只是……

  她卻不是去履行教導職責,而是助這些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孩子一臂之力,同他們一起圍攻蕭煜一人。

  她這一搗亂,蕭煜原本的從容不迫就瞬時減了七八分,頗有些捉襟見肘,但仍佔據著上風。

  刀光劍影之中,語琪含笑對上了蕭煜的視線,一點兒愧疚的意思都沒有,眼底反倒有幾絲惡作劇似的得意。

  蕭煜定定看她片刻,漠然地轉開了眼去,只是下手明顯愈加狠辣,一時之間四周哀號遍野,血肉飛濺,逼得幾個少年連連退後,一時間他身邊就只剩她一個。

  語琪一愣,繼而輕笑著迎了上去。

  蕭煜所使寒玉訣,與她所使重火訣,本是相生相剋的兩種功法,生於同源,卻趨於兩個相反的極端,可融為一體,卻也互為剋星。這兩種功法倘若用來共同對敵,便是事半功倍,令人難以招架;倘若互相攻擊,則極容易兩敗俱傷。

  是以語琪與他過上幾招便果斷地抽身退出,等蕭煜在少年們的圍攻下露出破綻之時又躍入戰圈,攻他的軟肋,這樣來來回回數次,已經與少年們培養了默契,開始輪流上前刷起BOSS來。

  這樣下來,她一直保持在最好的狀態,蕭煜的精力卻透支得很快,面色漸漸泛白,額角也迅速地覆上了一層薄汗,顯得很有幾分狼狽,然而隨著他的眉頭越蹙越深,那雙眸子卻愈發漆黑髮亮,映襯著慘白的面容和薄唇,顯得如妖似鬼。

  語琪見玩得似乎有些過火了,這才轉了軟劍的方向,對準了剛才合作默契的少年們,同蕭煜一起將這些殺紅了眼的傢伙輕鬆壓制了下去。

  等到這場混亂的教導結束,還能站立的孩子們又被關入了禁室,下僕們將傷亡的人搬出去,又提著一桶桶水進來刷洗地面。

  語琪去偏殿換下了染血的衣裳,走出來時正瞧見蕭煜擦拭完滿是血污的手指,滿臉疲憊地向身後的椅背靠去。他半闔著眸子支著頭,空著的手則在兩個膝蓋間來回按揉,眉頭深蹙,似是不適。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突然一聲炸雷響,天色驀地陰沉了下來,奇異地靜默了片刻後,鋪天蓋地的大雨氣勢驚人地落下來,攪動起的冰冷水汽和著一陣陣涼風捲入殿內,吹得人不由自主地皺起眉。

  蕭煜睜開眼,看著殿外突落的大雨,面無表情地加大了按揉膝蓋的手勁,幾乎由揉變作了掐,狠狠地揉捏了兩下後,他驀地瞥見偏殿口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手中的動作連同面上的神色一齊凝結了。

  語琪揮揮手示意劉麻子去關上殿門,又轉身朝蕭煜走去。

  砰的一聲響,沉重的殿門將風雨一同關在了外面,她也停在了他面前,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了他雙膝上,直剌剌地問:「風濕?」

  蕭煜別開眼,並不搭理她,原本按在膝上的手落回扶手,又恢復了冷漠孤傲的高嶺之花模樣。

  語琪嘆一口氣,「兄長這麼年輕就得了風濕,以後可有得苦了。」

  蕭煜似是無法忍受她的無知,冷冷地一眼刺過來,「你才風濕。」

  「是是是,我風濕我風濕,一到陰雨天我膝蓋就疼得很。」她寒磣他兩句,一撈衣擺,頗瀟灑地在他輪椅前盤坐下來,還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長嘆一口氣,「這老寒腿,實在是不中用。」

  蕭煜嘴角抽了抽,忍無可忍,擰轉頭不去看她。

  片刻寂靜,她重新開口,「不是風濕,那是什麼?」

  膝蓋鑽心地疼,夾雜著滲入骨髓裡的密密麻麻的酸,他覺得疲憊,不耐再與她夾纏不休,只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寒毒。」

  語琪輕輕啊了一聲,「陰雨天都會發作?」

  蕭煜冷淡地嗯了一聲。

  她又輕輕啊一聲,心裡為之前對他的刁難而浮出幾分愧疚,「那你進殿之前在看天,是早預料到會下雨?」

  病痛纏身的人脾氣都不會好到哪裡去,蕭煜答了兩句,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是又如何,與你何干?」

  「無干,無干。」跟身體不適的人不能太計較,語琪好脾氣地舉白旗投降,「我就是隨便問問。」她頓了頓,抬眼直直望向他,「我修的是重火訣。」

  蕭煜厭煩地皺了皺眉,「我知道。」

  「知道就好。」

  語琪笑彎了一雙眼,就著這個盤腿而坐的姿勢傾身向前,將手覆上他的雙膝。即使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還是能感覺到掌心下他的膝蓋像是冷雨淋過的石頭一樣堅硬冰涼,其中似乎有股冷氣在蠢蠢欲動,卻又被什麼壓制著,只拚命地想往上躥,攪得膝蓋處的軟筋都一跳一跳的。

  她專心感覺手下的異樣,他卻被她掌心的暖意燙得顫抖了一下,忍不住呵斥:「你幹什麼!」

  語琪回過神,在他膝蓋上打著圈兒按揉起來,她一邊力道適中地揉捏著,一邊推送了點兒內力進去,「對付這種寒毒,兄長那寒玉訣可遠遠比不上我這重火訣。」

  溫熱的內力疏散了鬱結的寒氣,膝頭僵硬打結的筋脈被她一點點理順,蕭煜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眉頭卻蹙得越發緊,盯著她的目光中含著不加掩飾的懷疑。

  語琪專注於手頭工作,頭也不抬地笑笑,「兄長為何這樣看我?」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是,我計畫著先姦後盜。」她調侃兩句,又仰起臉去觀察他神情,「好些了沒?」

  蕭煜目含探究地同她對視片刻,卻不大自然地率先移開了視線——她眼中沒有算計,一望見底。

  語琪見蕭煜別開眼不看自己,也不在意,只是手下又多送了幾分內力進去,掌心有節奏一圈圈地打著轉,帶著熱力一點點沁進冰涼的皮膚,引導著他膝頭凝結的血脈重新流動起來。

  出於某種說不清的原因,他下意識地盡力避免與她對視,頗有些尷尬地垂著長睫。

  但是這種淡淡的尷尬並沒有持續很久。

  重火訣名不虛傳,不過一點點內力,就壓制住了蠢蠢欲動的寒毒,暖意如一把燎原之火,從下往上迅速燒去,很快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像是置身於溫泉之中,舒緩了大部分的苦痛。

  蕭煜一開始還能保持清醒,但隨著疼痛的緩解與疲憊的上湧,只覺得眼皮子重得厲害,每根骨頭裡都透著倦意,她的手掌按在膝上,又舒服得緊,終是沒能堅持住,就這樣沉沉地睡了過去。

  語琪給他按了小半個時辰,自己的腿都坐麻了,剛想問他覺得怎麼樣,就見他擱在扶手上的右手輕輕地、輕輕地往下滑。

  堆疊著刺繡的寬大袖擺被蹭得翻了起來,露出一截子修長蒼白的手腕,細長的手指和那指根上一個個精美繁複的玄鐵戒指,暴露在了她的目光之下。

  玄鐵戒指已經承受了冰蠶絲的大部分張力和拉力,但可能是之前那場教導的確耗費精力,到現在他的指根仍然泛紅,細看去還有些地方磨破了皮,大約是發炎了,有點兒腫起。

  語琪捏住他的一個戒指,想給他褪下來,但還沒怎麼大動作,蕭煜就皺了皺眉,含糊地嗯了一聲。

  那聲嗯低沉模糊,聲音並不是很大,但還是讓語琪一下子頓住了。她抬頭去看,蕭煜微蹙的長眉輕輕舒展開來,呼吸清淺而悠長,蒼白的面色也添了幾分紅潤,看上去面容安寧,應該是睡著了,還睡得挺沉。

  語琪扯了扯嘴角,心道自己按摩的手法又精進了,便也不再去擾他安睡,悄悄地起身,朝一旁角落裡的劉麻子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轉回頭,她低頭瞅他。

  金絲楠木質地的扶手泛著一層溫潤透亮的光,剛才下滑的手掌此刻又沿著木紋往下一點點地蹭,沒一會兒就懸空了,在失去支撐下無聲地往下掉,眼看就要磕在硬邦邦的輪圈上,語琪眼疾手快地一把撈住,給他安放在了鑲著軟墊的座面上。

  她放下手,偏頭對跑過來的劉麻子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壓低嗓音問:「後殿有無可暫時休息之處?」

  劉麻子忙不迭地道有。

  「去收拾一下,兄長今兒就歇在這了。」

  「那小姐您呢?」

  語琪好笑,「我又不累,沒必要歇在這兒。」她頓一頓,想到殿外那瓢潑大雨,又改了口,「算了,你也替我收拾一處歇息吧,這麼大雨也不好回去。」

  等把蕭煜安置好了,劉麻子請她等等,說另一間房許久未用,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能住人,語琪環顧了一下四周,揮了揮手,「你去再拿床被子來,我在那邊軟榻上湊合一晚就是。」

  那軟榻又窄又小,語琪枕著胳膊側躺在上面,到半夜也沒睡著。劉麻子給她弄來的被子帶著淡淡的霉味,和著順著縫隙鑽進來的雨絲和冷風,真讓人覺得渾身黏乎乎濕漉漉的不舒服。

  她將散發著霉味和潮氣的被子推到一邊,聽著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仰著頭看天花板,一邊運起重火訣,驅走縈繞周身的寒冷和潮氣。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跳躍了一下,發出嗶剝一聲輕響。

  有輪廓模糊的剪影投在牆壁上,黑黝黝的一團,語琪側頭一看,那影子像是個擁著被子坐著的人。

  她挑了挑眉,視線轉向另一邊的拔步床,果然,透過那薄薄的床帷,她看到了蕭煜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坐在那裡有多久了。

  她踢開被子下榻,馬馬虎虎地套上靴子,過去瞧蕭煜。

  這邊坐在床上的蕭煜抬手揉了揉眉間,很是茫然。

  寒毒纏身多年,他已有許久未曾睡得這樣酣甜,幾乎叫他想不起來之前發生了什麼。他轉了轉睡得有些痠痛的脖子,打量周圍。

  床帷被人放了下來,外衣也不知何時被人褪了,整齊地疊在床尾。他挑了挑眉,目光在其上一晃而過,卻是在床板上停下。那裡橫著一道淺淺的印記,是多年前被他的指甲劃的。

  蕭煜頓時明了自己身處何地,對他而言,這個後殿並不是太陌生的地方,閉關之前修羅殿由他掌管,他偶爾也會在這裡歇上一晚。

  他之前一不注意睡著了之後,大概是劉麻子把他安置到了這裡來。

  想到此處,他皺了皺眉,先前竟會在她面前那樣睡過去,實在是太過大意。他原本覺得母親那般信賴她實在是天真,也一直暗暗告誡著自己,不能重蹈母親的覆轍,誰知真正輪到他了,竟也會犯下這樣輕信的過錯。

  現在一想,林語琪這半個月的針鋒相對、笑裡藏刀似乎也不是被他揭穿面目後的破罐破摔,她所有的表現都是按照他認為應當如此的來的:挑釁,作對,譏諷,刁難,以至於他想當然地以為她放棄了接近自己的目的,技止此耳而已,也就慢慢地放鬆了戒備。

  如此,等到她再次表示出親近友好之意的時候,他竟沒有作太多懷疑就接受了。

  真真是好手段。

  不,何止這般。

  一次又一次的挑釁之下,甚至連他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對那人的容忍力愈來愈高,竟這樣習慣了她的明嘲暗諷。

  再這樣下去,他恐怕會被她潛移默化地變成另一個蕭煜:對她提不起絲毫戒備之心,甚至能夠容忍她的一切冒犯,真正變成一個予取予求的親近兄長,成為她在魔宮的又一座有力靠山,然後像蕭莫愁一樣被她明目張膽地利用。

  林語琪這個女人,實在下得一手好棋。

  想到這裡,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慶幸自己省悟得早。一旦放鬆下來,他才意識到了一些事:這一覺實在睡得太久,以至於小腹都憋漲了起來。

  對於普通人而言,起夜不過是一會兒的事,對於他而言卻有些麻煩。即使如此,他也不想用夜壺來解決,只有些煩悶地支起身子往外挪。

  隔著一層薄薄的床帷,外面的語琪俯下身來,裡面的蕭煜撐起身子,床帷被兩個人同時掀開。

  語琪對上蕭煜的視線,那雙宛若點漆的黑眸在掠過一瞬的訝異後,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

  但是,這會兒又有點兒不一樣,他撐著床的手臂有些僵硬,修長的手指輕輕摳著身下床單,神情看上去不大自然,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她瞅瞅他,轉身在床沿坐下,「醒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轉開視線,淡淡地道:「你怎麼還在?」

  「雨下得太大。」她答得簡單,視線落在他的下半身,心想是不是夜裡涼,攪得寒毒又發作了。

  蕭煜皺了皺眉,不再說什麼,掀開被子重新躺下。

  其實他完全可以自顧自地坐上輪椅去恭房,但是不知為何,他卻下意識地躺回了床上。

  語琪瞧得好笑,拍了拍床沿,「怎麼又躺回去了?」

  他闔上雙眸,不去回答,只想她快些走開。

  她又重複了一遍問題,他不耐皺眉,答得冷淡,「睡覺。」

  「那剛才又坐起來幹什麼?」

  蕭煜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眉間全是煩躁,「你煩不煩,睡你的覺去。」

  語琪不作聲,瞧了他一會兒,無所謂地笑了笑,起身朝自己的小軟榻去,沒走幾步又被他叫住了。

  蕭煜半撐起身子,「等下。」

  「嗯?」她半側過身子看他,柔聲問:「要我再幫你揉腿嗎?」

  蕭煜的聲音低低的,透著一骨子冷淡疏離,「不必,把我的輪椅推到床前來就行。」

  語琪看看他,又看看停靠在木桌旁的輪椅,沒說什麼,走過去替他將輪椅推過去,停好,低頭好奇地看他,「你要輪椅做什麼?」

  蕭煜原本不想回答她,停了片刻後見她沒有離去的意思,才淡淡地道:「沒什麼,習慣了罷了。」

  她嗯一聲,又問:「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蕭煜闔上雙眸,不耐煩再回答,只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語琪輕輕嗤了一聲,隨意拉下了床帷,回到自己的軟榻上躺下,繼續看著天花板發呆。

  很是過了一會兒,這邊的牆壁又映上了一個坐起的人影,她挑了挑眉,沒有再走過去,只就著這個胳膊枕在頭下仰躺的姿勢,用餘光去看。

  蕭煜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聲息。他靜靜地從床帷裡探出身來,輕手輕腳地將輪椅擺正,又俯下身,攥住扶手,用力一撐,就從床上挪到了輪椅的座面上,最後,他將仍搭在床上的雙腿搬下來擱在腳踏上,理了理被壓出褶皺的衣擺,轉著輪椅繞開屏風,出了房間。

  語琪高高地挑起了眉,不是很明白他意欲何為。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只在蕭煜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後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修羅殿並不是為住人而修造的,只在外面設有下僕們用的恭房,很是簡陋。這不是問題,問題是雨還未停,要從簷下走到露天的恭房,必然會淋個濕透。

  蕭煜似乎也沒有料到雨勢竟這樣大,扶著輪圈在簷下停了一會兒,只能無奈地轉了個方向,打道回府。

  只是這一轉身,就瞧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語琪在跟蹤當口被當場抓住,卻也不尷尬,只遙遙地望了一眼恭房的方向,又鎮定地收回目光,對上他的視線,微微一笑,客氣又禮貌地柔聲問:「兄長出恭啊?」

  對方已經面色鐵青,語琪卻仍然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溫聲道:「需要妹妹幫忙嗎?」

  蕭煜自然不可能願意讓她幫忙的,回到房間之後,他一聲不響地推開了語琪去扶他的手,自己上了床,又把被子一抖,將自己裹了起來,像是要靠它隔絕外界的一切。

  語琪用指尖捻了捻,就知道他這床被子同樣泛著霉味和潮氣,也虧得他將半張臉都埋了進去,也不嫌難受。

  她搖了搖頭,想在床沿坐下,可蕭煜躺得極為靠外,根本沒給她留半點兒可以坐的地方。她轉頭看了看,也沒瞧見什麼椅子,只好把輪椅拉過來,在床邊擺好,又攏了攏衣擺,直接坐在了輪椅的腳踏上。

  那腳踏上鑲著特製的繡墊,坐起來意外得並不難受,高度也恰到好處。語琪傾了傾身子,正好趴在他枕前,對著他的後腦勺輕輕地問:「真的不用妹妹伺候你小解?哦,或許是大解?」

  蕭煜被子下的手掌緊握成拳,蒼白的耳根子氣得泛紅,「滾!」

  她沒有滾,卻探了身子,從床下丁零咣啷地尋出來一個黃銅夜壺遞給他,語氣溫和得如一位厚道的長輩,「兄妹之間,用不著計較太多。」她頓了頓,又以鼓勵的口吻柔聲道:「來吧,不然你還準備憋到天亮嗎?」

  在此莫大的羞辱之下,蕭煜毫無意外地發作了。他猛地撐起身子,一手拍翻了她拎著的夜壺,一雙黑眸亮得可怕,裡面燃著幾乎滔天的熊熊怒火。

  語琪知道這下是玩兒大發了,訕訕地朝他一笑,視線落在那被打翻在地的夜壺上,「幸好是空的,不然……那什麼灑我們倆一身,多不好。」眼見蕭煜氣得滿面通紅,她及時噤了聲,悄無聲息地給他把床帷拉上,頓了頓,視線轉了幾圈,又順手帶走了那隻夜壺。

  果然,待她在軟榻上迷迷糊糊幾乎睡著之時,一個含著極深怒氣的聲音劃破了黑暗,帶著那彷彿不共戴天之仇,直直地鑽進了她的耳膜。

  「林——語——琪!」

  她微驚醒來,下意識地一翻身,差點摔下去。

  她再一次穿好靴子,拎著那隻被自己藏起來的夜壺,打著呵欠走過去,只看了捂著小腹、神情焦躁的蕭煜一眼,就明白了一切,忍不住勾了勾薄唇,笑了。

  語琪沒去管蕭煜的臉色,將被子掀開一角,把夜壺塞了進去,沒等蕭煜吭聲就識趣地背過了身去,擺了擺手,讓他隨意。

  沒過一會兒,寂靜得唯聞呼吸聲的房內就響起了淅淅瀝瀝的水聲。

  語琪乾咳一聲,背著手,含笑望著天花板細細地看。

  待水聲停了,她才轉過身來,頗為厚道地沒有再擠對調侃什麼,只安靜地接過那黃銅的物事,放在了床下。

  蕭煜則更是避免著一切與她對視的可能,從脖頸到耳根都浮著一層惹人注目的緋紅,擰著脖頸低著頭,一副死也不願看她一眼的模樣。

  語琪暗暗告誡自己不能笑,真的不能笑,這若是一笑,之後別說半月了,半年一年蕭煜都不會看自己一眼,跟自己說上一句話,然而……撲哧!語琪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就著這個蹲在床前的姿勢,一頭將自己的臉埋進了蕭煜腹部的薄被中,也顧不上嫌棄那被子的霉味,只一個勁兒地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好半天,直到束在腦後的黑髮被人一把拽住。

  語琪微驚,呀了一聲,順著那不輕的力道仰起了頭,「痛!痛!痛!」

  蕭煜黑沉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握住她大把的髮絲,絲毫不去管她的呼痛,只冷漠地將這個傢伙一點一點地扯開。

  語琪嘴角的笑容漸漸僵了,她看看他,不得不保持著這個愚蠢的仰頭姿勢,尷尬地舔了舔唇,認錯認得極為麻利,「對不起。」她頓了頓,又誠懇地道:「我錯了,兄長。」蕭煜看起來像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再跟她說一句話了,在她討好的笑容下狠狠地皺了皺眉,然後一把拽上了床帷,用實際行動表達了一個擲地有聲的字——滾。

  天濛濛亮的時候,雨停了,隱約可以聽到有鶯鳥兒在外歡悅地啼叫。

  可惜這修羅殿建造時似乎從未考慮過日照的問題,外邊兒朝陽初生,明媚得很,但這房裡的直櫺窗就算支開了也透不進什麼光,整個房間仍舊陰森森的,還透著一股潮兮兮的霉味兒,叫人心底十分壓抑。

  但顯然,這並不是最讓人煩心的問題。

  為了彌補昨夜那一聲噴笑,語琪特意起得極早,簡單洗漱了一下後就在蕭煜床前的輪椅上坐著等他起來,順便還將進來伺候兩人的劉麻子趕走了,打算靠親力親為來增進一下兄妹感情。

  蕭煜的輪椅做工精細,不但扶手等地方打磨得圓潤光滑,就連椅背、座面、腳踏上都鑲了絲綢包裹的軟墊,坐起來格外舒服,比硬邦邦的椅子強太多。

  她昨夜睡得少,在輪椅裡陷了一會兒就昏昏欲睡,好在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如若不然,等蕭煜一撩開床帷,瞧見她在自己的輪椅裡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會作何感想。

  語琪小小地打了個呵欠,百無聊賴之中,開始撥弄蕭煜時常蓋在膝頭的那塊薄毯來。薄毯用上好的狐皮裁成,觸手溫潤細膩,她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指尖輕輕地劃拉。

  玩了一會兒,她來了興致,尖尖的手指逆著毛向輕輕地劃,所過之處狐毛倒伏,立刻便比旁邊的顏色深了幾分,就這樣,語琪一筆一畫地刮出一句道歉的話,算作是和好的請求。

  完事之後,她輕輕揭起床帷,將用這狐皮薄毯寫成的求饒信囫圇地塞了進去。

  床帷剛放下,就聽得裡面傳來一聲含糊的輕哼,緊接而來就是一個聲量不輕的噴嚏,她未來得及收回的指尖甚至感受到了那股氣流,涼颼颼濕乎乎的。

  語琪知道要壞事,心裡霎時咯噔一下。

  這不祥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蕭煜在一個噴嚏後迅速清醒過來,一手扯下那塊覆在臉上的狐皮毯子,一手猛地扯開了床帷,像是在九幽寒泉裡浸過的一雙眸子利箭似的射向床邊的罪魁禍首。

  語琪還未來得及從輪椅中站起來,就被抓了個正著,不禁微微尷尬。但她到底經驗豐富,只一瞬就恢復了鎮定,就那樣姿態從容地端坐在輪椅上,朝他一頷首,微笑,「早安,兄長。」

  她這聲早安道得特別自然,沒有一點兒坐了別人輪椅、擾了別人清夢的心虛,甚至還有心思提醒蕭煜,讓他看看那塊書寫了她「滿腔歉意」的狐皮毯子。

  意料之中,高冷的少宮主根本看都懶得看,一揚手就將毯子照著她的面門扔了過去。

  不同於尋常兄妹打鬧時的互扔枕頭,他這一下動了氣,已然帶上了內力,倘若真挨上一下,必然得傷筋動骨。

  語琪一愣,下意識地側頭躲避,她手下的動作也極快,修長的十指在輪圈上一劃、一轉,就操控著身下的輪椅來了一個漂亮的後撤和側轉,輕輕巧巧地避了開去。

  意識到再這樣玩火下去,蕭煜恐怕就真要發作了,因此她就算輕鬆躲過了這一下,也不敢得意,反而麻溜地下了輪椅,恭恭敬敬地把輪椅在床邊擺好,又趁著蕭煜穿外衣的空閒,把那塊狐皮毯子從地上撿了回來,拍了拍灰,搭在輪椅的靠背上,簡直是二十四孝好妹妹的絕佳代表。

  蕭煜一邊繫著衣帶,一邊冷眼看著她折騰。

  語琪迎著對方冰冷的視線,毫不在意地朝他微微一笑。

  自從昨夜省悟之後,蕭煜已然下定決心不讓她的接近得逞,此刻自然不會去理會她的搖尾討好,依舊板著一張臉,慢慢挪到床邊。

  他眼光在床下一掃,就驀地蹙起了長眉。

  昨夜他不是自己上的床,靴子不知被誰擺在了床尾,並不是他所習慣的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想到此處,蕭煜涼涼地斜睨了最有可能幹這事的人一眼,不悅地挪了挪身子,傾身向床尾探去。

  但凡有點兒眼力的人都知道他在不悅些什麼,語琪這個人精中的人精更是不會放過這等表衷心拍馬屁的好機會,連忙俯下身,一把攔住了他,脾氣極好地溫聲道:「兄長你安坐就是,這種小事交給妹妹來。」說罷一轉身,就將他那雙靴子自床尾取了過來,態度極好地笑著遞過去。

  蕭煜認定她接近自己不懷好意,因此格外心安理得地端坐在床沿等著,此刻瞧著她遞來的靴子,冷眼看了一會兒,讓她伸出手臂等了好一會兒才懶洋洋地伸手去接,可他指尖還未觸到鞋面,她就驀地收回了手,叫他撲了個空。

  這情形與記憶中的某些畫面太過相似,蕭煜一下子冷下臉來。

  他幼時便因走火入魔行走不便,蕭莫愁帶回來的孩子中有那麼幾個極喜歡抓住這一點來戲弄他,手法很幼稚,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套,其中百玩不厭的一個就是欺他移動不便,搶了他的東西引他來取,又百般地變換方位,不是背到身後就是拋到高處,反正叫他搆不著,以他的狼狽與無能為力取樂。

  修羅殿後殿光線晦暗,蕭煜冷眼看去,只覺得她的臉孔與那幾個孩童的模糊面容彷彿重疊在了一起,聲線於是一瞬間冷至了極點,「你想怎樣?」

  對一切都並不知情的語琪笑了笑,謹慎地同他談條件,「我知道你還沒消氣,但我把靴子給你,你別趁機用東西砸我。」她頓了頓,還情真意切地勸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急於這一時,你至少先穿戴整齊再來找我麻煩。」

  蕭煜冷笑,朝她伸出一隻手掌,「別囉唆,拿來!」

  語琪哦一聲,乖乖將靴子遞給他。

  蕭煜仍記得因她方才的收手,他撲了個空,是以雖拿到了靴子,卻餘怒未消,當即便是一鬆手,隨意將靴子丟在床下,並在她未來得及收手時猛地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語琪微驚,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可他五根修長手指如鐵鉗般狠絕地扣入她的穴道,這般一拉、一扭,就叫她的整個胳膊都扭了過來,連帶著人也不得不轉了身子,跌坐在他床前冰冷的地上。

  他毫不留情地扭著她臂膀,她欲哭無淚,對他道:「很痛的,你輕一點兒。」

  可他非但沒放鬆,扣住她的手反而又緊了一分,叫她疼得一個激靈。

  待緩過來後,語琪意識到這冷血無情的傢伙估計不會心軟,於是不再呼痛,艱難地轉過頭去瞅他,語氣帶著些許控訴,「方才說好的,我把靴子給你,你不動我。」

  蕭煜不為所動,只淡淡地道:「我不喜歡有人在遞東西給我時突然收回。」

  說罷雙手一錯,儼然要當場給她一個不輕的教訓。

  若他只是押著她出口氣,語琪不會太過掙扎,但眼看自己的胳膊就要脫臼,她當即忍著痛直起了身,頭狠狠地往後一仰。

  沉沉的一聲悶響,她的後腦勺撞上了蕭煜的下巴。

  語琪方才被制服時太乖順,以至於蕭煜根本未料到她會反擊,此刻被撞得一懵,手勁就鬆了一半,她抓住時機,腰部用力一扭,如泥鰍一般滑出了他的掌控,然後禮尚往來地用手肘在蕭煜鎖骨上狠狠一擊,藉著慣性將他撲倒在了床上。

  蕭煜仰倒在床上,他的腿不能動,掙脫起來就極難,因此也不去費勁,只冷冷地瞧著壓在他身上的人,抬手擦去嘴邊的血跡。

  她的腦袋硬得好似鐵疙瘩,剛才那般撞上來,撞得他的下巴一片青瘀,連唇角也在撞擊下被牙齒磕出一個血口子。

  蕭煜並不信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待她等會鬆開他,他會叫她知道挑釁自己的下場。

  語琪並不知道自己已被這樣記恨了,仍跨坐在他的腰間,以一個掌控全局的姿態俯下身瞧他。

  她的一隻手按在他的頭旁邊的枕頭上,用以支撐身體,另一隻手原本想捉住他的兩隻手腕鎖在頭頂,叫他無法反擊的,但是此刻的情況顯然與她所料的有些不同,他就那樣冷冷地躺在那兒看著自己,並沒有掙扎的意思,而且,他的唇角豁開了個不小的口子,一直在滲血,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止不住。

  語琪有點兒心虛,原本盛氣凌人的氣勢一下子就散了,她輕咳一聲,瞧見蕭煜用來挽著黑髮的碧玉簪被撞得有些歪,就用空著的那隻手幫他扶了扶,聊以表達一下歉疚之情。

  蕭煜任她擺弄,眼底卻閃過幾分冷冷的嘲諷之意,像是在譏諷她敢做不敢當。

  語琪並不在意,只瞅瞅他,放下身段,溫聲細語地好言相勸,「你的唇角破了,我可以放開你,讓人尋點兒藥來給你止血,但你得保證不再找我麻煩。」她頓了頓,似乎意識到自己和對方就算什麼過節都沒有,也不大可能和睦相處,是以她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挑我的刺兒可以,但不能動手。你同意的話,我就放你起來。」

  不小心害得對方受傷流血,她下意識地將語調放慢了,語氣也放軟了,顯得慢條斯理又溫和好脾氣,再加上她的聲線本就偏低柔,這番話說下來,絕對算得上好聽。

  可是蕭煜一點兒也不為所動,他神色依舊冷冷的,並不說話,只拿眼角涼涼地瞥她。

  他的一雙眼睛生得狹長,長長的眼線蔓延至眼角,是個纏綿又陰柔的弧度,再加上他的睫毛天生濃密又捲翹,這樣斜著一眼瞥過來,縱使他面色再冷,看起來也有股子奇特的妖媚。

  蕭煜沒有被她打動,她倒是被他這一眼看得有些許心軟,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腕,用袖子邊兒替他擦了擦唇角淌出的暗色血跡,笑著重複了一遍最後一句,問他同意不同意。

  蕭煜涼涼地扯了扯薄唇,一字一頓,語速極慢,透露著「此事不可能善了」的森森寒意,「不可能,只要你放手,我就動手!」他停一下,朝她冷笑,「有本事,你一輩子別放開!」

  這話說得一點兒迂迴也不講,滿滿的都是戰意與殺氣。

  可語琪的反應卻並不如他所料。

  她甚至沒有覺得絲毫困擾,甚至還能笑得出來。

  蕭煜冷眼瞧她。

  她唇角的笑容沒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更深了幾分。

  忍了又忍,蕭煜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笑什麼?」

  語琪唇角一勾,低下頭去看他。

  兩人靠得極近,她的額髮柔軟地垂下來,掃在眼睛上,蕭煜不明所以,卻被她的髮梢弄得有些癢,下意識地眯起眼來。

  語琪改為了用手肘支著枕頭,輕笑著俯下身來,用極為輕描淡寫的語氣漫不經心地調戲道:「沒什麼,只是對於一輩子不放開這事,我確實挺樂意的。」

  蕭煜仍舊皺著眉頭看她,看起來並不明白她話中深意。

  倒也難怪,他大概一直將她看作敵人,估計很難想到兒女情長的方面去。

  語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稍稍地感到有些苦惱,但很快就釋然了。

  不過是製造曖昧而已,再簡單不過。

  她就著這個幾乎面貼面的姿勢,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捏住他挽著黑髮的簪子。

  簪子是碧玉的質地,觸手堅硬冰涼,一點兒不肯折彎,拒人於千里之外,很像他的脾氣。她的食指與拇指搭在上面,襯得本就偏白的膚色更是蒼白,她笑一笑,指上微微地用力。

  蕭煜看不見腦後,不知道她的動作,只感覺到頭皮一鬆,什麼東西就從腦後被抽走了。

  語琪低著頭,看著那失去束縛的墨色青絲大把大把地落下來,像是水底的蔓草,肆意地在錦緞薄被上鋪散開。

  然後她伸手替他將貼在臉頰上的長髮捋到耳後。她的力道放得很輕,指尖似有若無地劃過他的耳廓,小小地頓一下,又去輕柔地撥弄耳畔的碎髮,一下,又一下,若即若離地,總不讓人踏實。她一邊撥著,一邊輕輕地笑,溫熱的呼吸悠長輕緩,將他耳尖上細小的絨毛都拂得一下下顫動。

  耳畔又熱又癢,連著腦子似乎都跟著發燙,蕭煜覺得難受,猛地別過臉去,聲音冷得像是寒冬臘月時樹梢上結的冰柱,又帶著微微的沙啞,「你做什麼?」

  語琪聞言,輕笑著湊到他耳邊,驢唇不對馬嘴地答他,「我這樣壓著你,你不害怕?」

  「怕什麼?」他別著臉,冷冷地回。

  她動一動唇,輕輕地道:「怕我對你做什麼。」

  蕭煜的思路卻並沒有被她引到什麼不對的地方去,只以為是趁機偷襲之類的,於是他冷笑一聲,轉過頭來,看著她的眼睛斬釘截鐵地道:「你不敢!」

  對方實在是正直得令人意外,語琪無奈了,也放棄了。她稍稍退開一些,衝他笑了笑,低著頭,漫不經心地替他理了理領口,溫聲道:「你看,我們這樣好好說話不是挺好的,總搞得劍拔弩張,多沒意思。」

  蕭煜一把拍開她的手,聲音冷而威嚴,「下去!」

  其實他說得對,她不敢真的對他做什麼,也不可能壓著他一輩子,總歸都是要放開的。

  雖說如此,總歸是有些不甘心的,語琪低頭看看被他拍紅了的手背,又眯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直起了上身。

  蕭煜以為她是想通了,準備放開自己,於是也用雙手稍稍撐起上身,一雙黑眸淡淡地看著她,含著隱約的不以為然。

  見他也半坐了起來,語琪先是訝異,繼而勾了勾唇。

  笑容在唇角綻放的同時,她閃電般地伸出雙手,快速、精準地握住了他臉頰上的軟肉,然後,用力一扯。

  猝不及防之下,雙頰被她一通亂揉,蕭煜簡直比被劍架在脖子上還要震驚,下意識地抬手去抓她,結果兩手一鬆,原本撐著半坐起來的上身就往後仰倒,又摔回了床上。

  幹完壞事,語琪放開手,一扭身就要往床下逃。

  可她剛轉過身,手撐在床沿上,腿還沒放下去,束在腦後的長髮就又被他一把揪住。

  小辮子被人家抓在了手中,她一切的動作都像是被按了暫停,就那樣僵在半空。

  蕭煜躺在床上,涼涼地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

  他一手揉著被她捏得發僵的臉頰,一手握住她的頭髮往自己的方向報復似的狠狠一拽。

  語琪毫無意外地被他揪了回來,摔倒在床上之前,她伸出一隻手想要撐住自己,可慌亂之間哪裡注意得到方向?這一按,竟正好按在了蕭煜的小腹上。

  這一下力道不輕,蕭煜驚愕之下,身體下意識地一震,而她的手掌隨著這一震,竟就這麼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滑到了兩腿之間。

  沉默半晌,她趁著蕭煜發懵之時拽回了自己的頭髮,剛想收回那隻身處尷尬之地的手,就被掌心下的異樣給定住了。

  其實男人在晨間醒來不久之時最是敏感,她碰到的地方又太不可言說,所以發生這種事情……其實也理所當然。

  語琪低頭瞧瞧自己那隻幹了一件大事的右手,又抬頭瞅了瞅蕭煜已經僵住的臉,頗感同情地搖了搖頭,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在輕輕拍了拍蕭煜的肩膀以示安慰之後,她默不作聲地走了,深藏功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