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蕭煜(下)

  自那天之後,蕭煜不知道是覺得自己丟臉丟大發了,還是氣她幹出這等好事,總之再也沒有同她說過半句話,只當她是一團無足輕重的空氣,避免著一切看到她的可能,她的人走到哪裡,他的視線就立刻轉移到相反方向。

  以前語琪還可以用挑釁和擠對來換取他的注意與回應,如今這方法不再管用。無論她說什麼,他統統當作耳旁風,根本不理會。

  自然,她也試過懷柔政策,但是也在蕭煜這座冰山面前碰了釘子。

  語琪萬分後悔,卻也無計可施,束手無策之下,她只能嘗試用來壓箱底的一招——當一個人軟硬不吃的時候,要逼他來搭理自己,便只能試著去突破他的底線,俗稱,花樣作死。

  其實對於挑戰人的底線這事,語琪還真沒什麼經驗。

  她擠對人在行,可幹起欺負人的事卻多少有些稚嫩,那日蕭煜跟她一起在修羅殿監督訓練,昏暗的大殿,下面的人丁零咣啷地打打殺殺,高高的檯子上就他們兩人,她的座位同他的輪椅靠得近,肩膀和肩膀之間就幾個拳頭的距離。

  可他就是有本事不看她一眼,用那冷冰冰的態度硬生生地畫出了楚河漢界,將她嘗試著搭話的努力都格擋在外,從頭到尾都端著個拒人千里外的涼薄面孔。

  總是熱臉貼人冷屁股,語琪心裡到底是有些鬱悶,一甩袖把場子丟給他管,自己斂袍下了台階,一路撂倒了幾個不長眼地將劍頭對準她的少年,到殿外去透口氣,鬆快鬆快。

  拐過轉角處,她正瞧見劉麻子的小徒弟正執了把大蒲扇,彎著腰照看著茶爐,她眯著眼睛瞧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開口,「這是燒水呢?」

  劉麻子的徒弟點頭,說燒的是給他們泡茶用的水。

  語琪聞言來了興致,走過去瞧了瞧那茶爐子,又偏頭問劉麻子的徒弟:「你這兒有鹽巴嗎?或者醋什麼的也行。」

  「您要這些做什麼?」

  「你別管這些,到時候水燒開了,能找到什麼就往你少宮主杯裡添什麼。」語琪一邊溫聲吩咐著,一邊瞧著那茶壺微微地笑。

  小徒弟偷偷抬眼瞧,這位林小姐的側臉被陽光鍍了層淡淡的光暈,的確如同他師父劉麻子所說,她笑起來是極漂亮的,可他並沒有琢磨出什麼暖意來,倒是覺得這小姐笑起來怪模怪樣的,透著股子邪氣,但轉念一想,就他所看到的情形,是少宮主一直不給她好臉色看,她要報復也無可厚非。

  想到這裡,他點點頭,給她出主意,「加鹽沒什麼意思,倒是廚房裡剩點兒辣椒水兒,您要是真想出氣,我去替您取來。」

  語琪自然是道好,卻有點兒訝異地瞧他,「你就不怕兄長罰你?」

  這個麥色皮膚的小少年朝她一笑,瞧起來有股子蔫壞蔫壞的機靈勁兒,「所以得求您一件事兒,我可以替您把辣椒水弄來,但您別叫我做這端茶的差事兒。」

  這是要別人給他頂鍋蓋,語琪並不大介意,笑著一口答應。

  待辣椒水取來,水熱了以後往杯子裡一倒,又撒了點兒茶末進去,攪和攪和,語琪覺得差不多了,自己先蘸了一滴抿了嘗,實在又辣又燙,攪得舌尖麻了一半,頗為銷魂。

  她很滿意,但又覺得會被識破,「這辣椒水的味道到底有些沖,他可會聞出不對勁來?」

  劉麻子的徒弟叫她放心,「裡面血腥氣那麼濃,就算是狗鼻子都給整暈了,哪裡還覺察得出這點兒味道?」

  語琪點頭,隨意扯了個下僕,叫他端著茶,跟自己回了殿。

  回到高台上落了座,蕭煜也沒有施捨給她半個眼神,語琪盼望著一會兒的好戲,也不在意,整個人懶懶地倚在椅背上,一手支著下頜,好整以暇地瞧著他。

  下僕上來奉茶,或許是被她直剌剌的目光所影響,蕭煜有些煩躁,接過蓋碗後看都未看一眼,抬手就抿了一大口。

  幾乎是一瞬間,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蕭煜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驀地就扭曲了。

  熱滾滾的辣椒水是經語琪親自驗證過的,她知道那玩意兒的銷魂程度,毫不意外地瞧見蕭煜被嗆得咳嗽連連,面皮通紅,薄薄的眼皮子一合,就眨出淚花來,就連那常年色澤淺淡的唇,都被辣得紅腫起來,看起來端的是狼狽異常。

  她瞧夠了,垂下眸去,抵著唇抿著嘴,低著頭輕輕地笑,叫人不知道這事兒是她幹的都難。

  蕭煜好不容易停了咳嗽,臉色難看得可怕,捏著蓋碗的手緊了又緊,氣得幾乎發抖,幾次都想轉過身,將那人剝皮、抽筋。

  可他沒有。

  蕭煜再清楚不過,她就是想要激怒自己。無論是同她吵,還是與她動手,都是著了她的道,只會讓她更加得意。

  他深吸氣,閉上眼,壓下心頭躥動的火氣。

  語琪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他開口,卻聽得啪的一聲巨響,叫人頭皮一麻。

  她偏頭去瞧,只見碎瓷飛濺之中,他背對著自己,已經轉著輪椅下了高台。

  背影冷漠得可怕。

  縱使下面已經殺紅了眼的少年們,都不敢貿然往他身邊湊。

  語琪心道玩兒大了,可能要壞事兒,連忙站起身跟上去。

  蕭煜離開修羅殿之前,語琪追上去撈住了他寬大的袖擺,「我讓人準備了冷水,你那時只要轉過頭看我一眼,我就會跟你道歉,讓你用冷水漱漱口,壓住辣味兒。」

  她語氣輕軟地解釋,說自己無意作弄他,只想讓他看自己一眼,同自己說說話。

  可蕭煜整個人都泛著沉沉的陰鷙氣息,薄唇抿成堅硬的線條,不為所動。

  最後他頭也不回地甩開她的手,轉著輪椅離開,沒有看她一眼。

  語琪仍然跟了上去,加快步伐追到他身旁。窄窄的迴廊上,她一個旋身擋在他身前,堵住了他前行的路。

  她按著他身側兩旁的扶手俯下身來,氣勢逼人地迫他看自己。

  若換了普通人,方才一個側身就可以從她身邊走過,不會落到這樣的境地。

  可他不是普通人。

  他的輪椅不能變窄,他也站不起來。

  蕭煜握緊了拳,深吸一口氣後閉了閉眼,臉上有隱忍的憤怒。

  甚至,有屈辱。

  語琪仍然保持著俯下身的姿勢,只是要說的話一下子哽在了喉嚨裡,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

  她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輕輕地擺在了輪椅的扶手上。

  不知為何,她下意識地不敢驚擾此刻的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瓷瓶裡面裝的是金瘡藥,她瞧見他唇角的磕傷還沒好,本來是準備拿出來緩和兩人之間關係的。可現在的情形叫她覺得,她開口說哪怕一句話,都是踩在他的痛處上作威作福,她做不出這種事。

  最後她深深看了他幾眼,什麼多餘的事情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只是靜悄悄地退開一步,給他讓出一條寬敞的路,然後一個人回了修羅殿,繼續監督那些少年訓練。

  劉麻子的小徒弟瞧見了,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

  語琪疲憊地搖搖頭,說:「不成。」

  小徒弟滿頭霧水,「我瞧少宮主喝了呀,怎麼就不成呢?」

  語琪一愣,繼而無奈地笑了笑,同他簡單解釋幾句。

  小徒弟輕輕呀了一聲,沒大沒小地感慨,「那您折騰這麼半天,只是想讓少宮主別不搭理您?」

  他描述下的自己像是個求而不得的卑微愛慕者,語琪有點兒鬱悶,但還是點了點頭,「差也差不離。」

  小徒弟想了想,賊頭賊腦地替她出謀劃策,「您要是這麼個想法,那加辣椒水兒還不如按我這法子來。」

  語琪瞧瞧他,「什麼法子?」

  小徒弟附耳過來,嘰裡呱啦地講了一大通,最後一鎚定音,「就這樣,少宮主就手到擒來啦。別不信我,您聽說過董永和七仙女的事兒嗎?一樣的,要不是董永在仙女兒洗澡的時候偷了人家的衣服藏起來,人家仙女也不會跟了他這麼一個窮小子啊!」

  語琪聞言不語,摸著下頜審視了他好一會兒。這孩子實在適合入她這行,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他被她似笑非笑的目光瞧得有些許尷尬,搓了搓手道:「這法子是下作了些,您看不上是正常的,我再幫您想別的轍。」

  「別。」

  小徒弟訝異地問:「您的意思是?」

  「你這法子是下作了些,但我喜歡。」語琪挑了唇角,笑得眉眼彎彎,一鎚定音,「明日就這麼辦。」

  蕭煜很不悅。

  今兒他進修羅殿時,那些個下僕們破天荒地還沒有將地面洗刷乾淨,滿殿的血腥味兒幾近衝天,很是叫人厭惡。

  蕭煜當時轉著輪椅,準備退出去,瞥見一個下僕正拿水桶衝著地面,他沒太在意,在略有些濕滑的地面上小心地轉了個方向,剛要往外去,就瞧見那個不長眼的下僕拎著水桶,掄圓了胳膊就是一晃,好死不死地正對準他。嘩啦啦,一桶冷水兜頭而下,他毫無懸念地被淋了個濕透。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

  可就在所有人都不敢吭氣兒的時候,大殿深處卻突然傳來一聲笑。

  女人的,促狹的笑。

  她走過來,靴子踏在地面上,腳步十分輕快,就連語調也是,「先別忙活了,都下去。」

  下僕怕被連累,聞言都散了,語琪歪著腦袋,瞧了蕭煜這副落湯雞的模樣片刻,笑了。

  「我說這次不是我,你信嗎?」

  蕭煜像是沒聽見,面無表情地點了劉麻子留下來,淡淡地吩咐他:「你去替我拿一套替換衣物來。」

  劉麻子的徒弟趁機提議道:「師父去拿衣服得有陣子,冷水黏在身上怕您不舒服,正好有現成的燒好的水,您不如在後殿泡個澡,也去去寒氣。」

  蕭煜也怕濕衣服穿久了引得寒毒發作,板著臉同意了。

  小徒弟麻利兒地退下去準備,離開之前還朝語琪眨了眨眼。

  語琪回他一個大拇指,示意他一切按計畫來。

  一通忙亂之後,蕭煜在那小徒弟的伺候下進了注滿熱水的木桶。

  水波蕩漾了一下,打濕了肩頭。蕭煜緩緩靠上身後的桶壁,舒適地嗟嘆一聲。他睜開眼,透過白濛濛的熱氣,瞧見那少年轉過身子去推他停在一旁的輪椅。

  蕭煜皺了皺眉頭,「你做什麼?」

  少年身形一頓,但很快就回頭朝他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您這座面椅背上都是軟墊,被水一澆,也濕透啦,我給您推出去在爐子旁烤一烤,乾了再給您推回來。」

  蕭煜皺了皺眉,這下僕說得合情合理,他卻不知為何覺得有些許不對,猶疑片刻,搖了搖頭,「不必,就放那兒。」之後頓了頓,輕輕揮了揮手,「下去吧,等會兒叫你再進來。」

  可那少年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停也不停地就推著輪椅一溜煙兒地跑了,還回過頭衝他笑,「您別跟我客氣!」

  蕭煜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覺得這一連串的事都有些異樣,包括那遲遲沒有回來的劉麻子。叫他去取一件衣服罷了,卻去了這麼久,怎麼想都令人生疑。

  他覺得不對,沒了洗下去的心思,揚聲喚人進來。

  等了一會兒,背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應是外面的下僕進來了,蕭煜皺著眉頭伸出手臂,「過來,扶我起來。」

  這人並沒有像其他下僕一樣快步地上前來,腳步不緊不慢的,悠閒到了懶散的地步。

  蕭煜等得不耐,剛想發作,一雙溫熱白皙的手就從後面伸了過來,扶上他的手臂。

  奇怪的是,這人卻並不用力扶他起來,反倒膽大包天地將他整個兒塞回了水裡,還順手往他鎖骨上澆了一掬水。

  蕭煜高高一挑眉,剛想發怒,就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原本要轉過去的脖頸登時僵住。

  那人見他這副模樣,卻是輕輕笑了起來,低柔溫潤的嗓音宛如琴瑟輕鳴,悅耳好聽得緊,「兄長既然已經猜到是我,又何必自欺欺人地不看我?」

  蕭煜面無表情地盯著水面,跟自己作對似的,就是一言不發,也不看她,側臉的線條冷若冰霜。

  語琪的雙臂枕在他身後的桶臂上,下巴擱在手背上,從上往下瞧他,如一個再親切溫和不過的姐姐一般聲音低柔地勸著,「別躲了,你還能躲到哪裡去?」

  他不說話,她就在他背後慢條斯理地給他分析,溫熱的氣息一下一下地撲在他的後脖子上,帶著婉轉的魅惑,「下僕都被我遣走了,外面有我的人守著,劉麻子就算拿回了衣服,也進不了這個房間。」她頓了頓,愉悅地眯起眼睛笑,「你若是一直不肯原諒我,我就一直不會放你離開。如此,你還要自欺欺人地躲我到什麼時候?」

  蕭煜忍無可忍,猛地轉過頭瞪她,積攢多時的怒火於此刻全數爆發了出來,「你以為把我困在這裡,我就會原諒你?」

  語琪同他對視,唇角一翹,眼睛裡全是欣慰的笑意,「你終於肯同我說話了。」

  蕭煜只覺得滿腔怒火都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無力得很,他不再說話,垂下頭去,周身泛起一股冷意。熱騰騰的白霧將他清雋陰柔的面容圍繞起來,越發顯得不可接近,拒人千里。

  語琪才不管這些,她沿著木桶繞到他面前去,小小地唉一聲,揮開白霧,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怎麼又不理我了?」

  蕭煜冷冰冰地看著她,目光像是利箭。

  她的唇角卻仍舊帶著笑,尖尖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的鎖骨上劃拉,「你一直不理我,我們就一直在這裡待著。我有的是耐心,你不說話,我就等你說話。」

  蕭煜終於忍耐不住,一把拍開了那隻手,不耐煩地開了口,「你到底想要什麼?」

  語琪看著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溫聲道:「想要你不要再對我百般戒備,以後不再躲著我,不再不搭理我,不再推拒我的好意和接近,然後信任我、依賴我,把我當真正的同伴和家人看待。」她說完,朝他伸出手,笑靨如花,「怎麼樣,哥?」

  蕭煜冷笑,「不可能。」

  她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片刻,轉了方向,探去拍了拍他的臉頰後收回來,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很溫和篤定地道:「世上沒有不可能之事,我會讓它成為現實的。」

  「不可能!」他撕開一切溫情脈脈的面紗,直白地道:「我不會步蕭莫愁的後塵,任你利用!」

  語琪笑容不變,低低哦一聲,斜睨他一眼,順著他的思路和想法道:「如果我下定主意要利用你,你以為你逃得掉?」

  蕭煜沒有吭聲,但是看她的目光裡有著不以為然。

  她溫文爾雅地笑了笑,用極寬容的語氣柔聲道:「你信不信,哪怕你此刻再如何抗拒,到了最後,你都會接納我的。」她湊近他,語氣輕柔,彷彿在訴說一個注定的宿命,「那時,你身邊最信賴的人會是我,就如今日的宮主對我深為信賴一般。」

  她將何為反派詮釋到了極致,那篤定之極的態度叫人不安,但他仍是冷冷地道:「你做夢!」

  語琪演反派演上了癮,微微笑了一笑,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輕摩挲,「不是做夢,在感情這事上,你不是我的對手。」

  蕭煜以冷笑回應。

  他並沒有扯開她的手,卻傾身向前。語琪沒有躲,只笑著看他靠近自己,等他來上一個深吻,或是別的什麼。

  這很正常,被質疑在感情上的掌控力不如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必然會做出這種舉動。

  蕭煜靠過來,因為他的動作,桶裡的水搖晃起來,有些濺到了她的身上,可她不以為意,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空氣中似有一股無形的張力將兩人緊緊捆綁在一起,語琪放鬆了肩膀,仰起臉看他。

  蕭煜也垂眸看她,長睫柔軟而漆黑。

  在稀疏的水聲中,他朝她伸出手,她沒有拒絕,那有力的手掌緊緊地扣在她的後腦上,一根根冷白的手指緩緩沒入黑髮之中,糾纏不休。

  可他緊抿的唇仍然不柔軟,冷冰冰的,透著涼薄。

  水面已經不再冒熱氣,他用力將她扣向自己,她沒有抗拒,柔順地靠過去,雙手如藤蔓般攀上他的脖頸。

  水涼了,他露出水面的皮膚也沁著涼意,她用重火訣逼熱掌心,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體內。

  暖意向外一圈圈地擴散開去,已有些涼的水開始一點點變熱。語琪微微側著頭,繾綣而溫柔地輕輕觸他的唇。

  蕭煜沒有躲開,卻勾起了薄唇。語琪也無聲地笑了笑,閉上眼去吻他,可下一瞬息,他就像二月的天變了臉,那沒入她黑髮中的手指猛地一下攥緊,而後毫不憐惜地往後一扯。

  她痛得皺眉,不得不順著他的力道後仰。

  繞在他脖頸上的雙手下意識地鬆開,她睜開眼去看他。

  隨著她的手離開,身周的水彷彿一瞬間變得冰冷無比,蕭煜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唇角卻緩緩地劃出個涼薄冰冷的笑,「我不是你的對手,你這麼以為?」

  她出乎意料地被耍了一道,卻絲毫沒有惱羞成怒,神情依舊是溫和的,甚至朝他笑了一下,反倒叫他生出些許茫然來。

  趁著他愣怔的瞬息,語琪往後退了些許,用柔和的力道將他的手按回腦後。

  緩解了頭皮的抽疼後,她眯起眼睛,語氣輕柔地嘆息,「贏我一次是沒有意義的,哥。你連自己母親的愛都爭取不到,而我,連別人母親的愛都能搶到手。在感情上,你真的不是我的對手。」

  她歪著頭衝他笑,將傷人的話殘忍地捅進對方的心窩,又溫柔地將他的手一點一點地從頭髮裡解出來,「你不躲,我會靠近,你躲,我照樣會靠近。無論如何,你最終都會接納我。既然注定要被利用,又何必費力氣躲開?我的所有討好和賄賂,不要拒絕,只管坦然地收下就是,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蕭煜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握住他冰涼的手,輕輕貼上自己溫暖的臉頰,「還有,生氣時只想拽我的頭髮,這是兄妹才有的相處方式。哥,你其實已經輸了。」

  蕭煜眸光一沉,下意識地就抽回了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

  語琪卻笑了,艱難地說:「要證明,你對我,其實下得了手嗎?」

  蕭煜沒有理會她,一點一點地加大了手上的勁道,看著她的臉孔越憋越紅,卻也只是無動於衷地抿著唇,不露一絲情緒。

  她已經開始咳嗽,卻仍然篤定,看著他的眼睛仍含著笑意。

  他覺得挫敗,她卻突然握上了他冰冷的雙手,溫熱的指尖停留在他的玄鐵戒指上,滿含深意地輕輕摩挲了兩下。

  她只是笑,一言不發,但他卻驀地一震,反射性地鬆開了手。

  他若真要殺她,用冰蠶絲足以,這樣近的距離,她根本躲不掉。

  這樣大費周章地去掐她的脖子,不過證明了自己的失敗而已。

  語琪咳嗽了幾聲,緩了過來。

  她笑一笑,握住蕭煜搭在木桶上的手,緩緩地輸入內力,「等你摘掉少宮主的頭銜,坐上宮主的位置,誰的接近都只是為了利用這一個目的。與其被那種人利用,還不如接納我,至少,我不會利用完你之後再背叛你。」

  蕭煜沒有推開她的手,也沒有拒絕她的內力,只是目光晦暗不明,複雜得叫人看不清想法。

  語琪握緊了他的手,語調漸低,「魔宮處處都是利用,無人例外。倘若你繼續推開我,唯一原因只能是,你嫉妒我,因我搶走了你的母親。」

  他一聲冷笑,滿是嘲意。

  語琪還要再勸,他卻開了口,冷冷地道:「扶我起來。」

  她一愣,笑著搖了搖頭,「我說過,你不答應,我就不會放你……」

  話還未完,已經被他涼涼地打斷,「不是說要討好我嗎?」

  語琪眨了眨眼,意識到了什麼,不再言語,只安靜地看著他。

  蕭煜朝她伸出手,唇角帶著冷冷的笑,叫人看不分明,「水涼了,扶我出去,我冷。」

  蕭煜遞過來的手是真的冰,他大概也是真的冷,就是口氣和神情都不大好罷了。語琪握住他的手,幫他回溫,一邊深深地看他一眼,挑起嘴角笑了笑,「我可以扶你出來,但你莫要後悔。」

  水沁骨得涼,將人凍得哆嗦,蕭煜並不覺得有何可後悔,只不耐煩地催促她快點。

  語琪輕輕嗯了一聲,轉到他身後,長腿一伸,將旁邊的墊腳凳夠了過來,靠在浴桶旁邊,又把手滑了下去,穿過他的腋下。

  雖說是仰仗語琪相扶,卻絲毫不妨礙蕭煜擺出頤指氣使的態度,他端著一副涼薄的面孔叫她扶,狹長的眼線弧度陰柔,那一眼掃過來,威嚴與姝豔交融,像是刻薄的太后,叫她恍惚間以為自己是皇城裡的公公。

  這支高嶺之花的趾高氣揚一直維持到被她攙出浴桶,雙腿搭在墊腳凳上。

  離開了冷水的圍繞,他才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涼薄的面孔頓時分崩離析,猛地掃了自己一眼,然後盯住她面紅耳赤地吼:「不准看!」

  「不看怎麼扶你下來?」她不以為意地淡淡道,只拎起他的一隻手勾在自己脖子上,溫聲道:「摟緊了,我扶你到床上去。」

  語琪剛要使力,蕭煜惱羞成怒之下,竟不管不顧地抽回了本該摟著她脖子的手,胡亂地一把摀住了她的眼睛。

  世界突然變得一片漆黑,語琪手忙腳亂地攬過他歪倒的上身,才沒讓這位少宮主丟臉地摔下去。

  他一手扣住她後腦,一手捂著她眼睛,根本騰不出手來撐住自己,重量全靠在了她身上,把她原本乾乾淨淨的衣襟和胸口弄得全都是水。蕭煜卻並不管這些,臉紅脖子粗地扭頭喊人進來。

  語琪嘆了口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充當著枴杖,聲音依舊輕柔溫和,「我說了你會後悔的。」

  蕭煜眼風似刀地狠狠剜她一眼,想起她看不見,又壓著嗓子冷冷斥道:「閉嘴!」

  語琪閉了嘴,卻仍是在心中嘆了一句真難伺候。

  而這並不是蕭少宮主最難伺候的時候。

  自從那天開始,蕭煜像是被她說服了,又像是想通了什麼,不再把她當作一團空氣來對待,但態度卻也遠遠說不上好。除了頤指氣使、使喚她做這做那的時候,他仍舊不搭理她,哪怕兩個人坐在一起面對著面,他也只是低著頭去整理自己的袖擺,弧度漂亮的薄唇閉得緊緊的,一言不發。而她倘若多說幾句話,他就不耐煩,冷冰冰地一眼掃過來,叫她閉嘴。

  語琪有的時候忍不住,也會輕聲細語地朝他抱怨,「我是哪裡對不起你了,你對我就不能態度好一點兒?」

  蕭煜冷笑一聲,不去理會她,專注於將玄鐵戒指一隻一隻地褪下來,脖子一動也不動,只動著嘴皮子使喚她,「到那邊櫃子去,第三層第二隔,把我的金瘡藥拿來。」

  語琪聞言放下茶盞,熟稔地拉過他的手,低頭去看,「又磨破了?我早跟你說換個兵器,這玩意兒傷人一千,自損三百。」

  「與你無關。」蕭煜將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抽出來,語氣冷然,「別廢話,去!」

  他的口氣太差,讓人反感,但她並不同他大小聲,只溫和地勾唇一笑,「既然與我無關,我幹嗎要去拿?」蕭煜冷冷一眼掃來,叫她心下一涼:倘若他雙腿能動,此刻自己小腿想必要挨上一踹?

  為免於真的遭他毒手,她不再與他同桌而坐,起身到床邊坐下。許是距離遠了,她也不再怕惹惱他,倚在床柱衝他淺淺一笑,「你自己去取唄,又不是沒長腿。」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聲音冷下來,一字一句地喚她的全名:「林語琪!」

  語調沉肅可怕。

  語琪覺得對方要發作,她垂下眸,輕咳一聲,「叫我幹什麼?」

  蕭煜的聲音透著一股陰森,「又不是沒長腿,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壞事了,捋毛捋到老虎頭上了,語琪小心瞧他一眼,正對上他看來的視線,她僵了一僵後,鎮定地一歪身子仰倒在床上,撈了枕頭過來蓋住臉,含混道:「我睏了。」

  蕭煜並沒有轉著他的輪椅去取藥,他來到了床邊。

  感覺到硬邦邦的輪圈撞到腿上,語琪縮了一下,往床的深處挪了挪,悄悄睜眼去瞧他。結果這一看,就瞧見蕭煜從輪椅上探過身來,她連忙又縮了縮,避到他搆不著的地方。

  蕭煜的瞳孔緊了一下,他緩緩直起身,不再來抓她,但看著她的眼神一下子冷下來。

  完了,語琪嘆息,少爺脾氣又犯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差不多摸到了蕭煜的一些脾氣。他雙腿不便,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心無力,就比如此刻,她躲開了,他沒夠到,心裡煩躁,就喜歡遷怒於人。

  其實他的遷怒毫無理由,他要夠她,是想教訓她,又不是好心好意,難道還要她把臉湊過去給他打?語琪眯著眼睛瞧了他一會兒,這人的冰山臉一點兒沒有融化,反而愈來愈冷。

  看來她最近縱容得太甚,這位大少爺真的覺得他要教訓她,她就得湊上去給他教訓。語琪抱著枕頭想了想,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不然他的脾氣必然越來越糟糕,那時候就更難攻克了。

  蕭煜還等著她自己送上門去負荊請罪,她卻鐵了心一扭身,蹭掉靴子後麻溜兒地滾到了床的最裡邊,捲了被子在身上,留給他一個淡漠的背影。

  一片死寂。

  語琪想了一想,到底還是沒有做得太絕,又閉著眼睛柔聲道:「我累了,歇一會兒,你先自己上藥吧。」她把語速放得慢,又刻意用了更多的鼻音,聽起來真的帶幾分懶散的睏倦。

  可這份心機並沒能讓蕭煜乖乖地去自己上藥,他根本不理會,只言簡意賅地命令她:「起來!」

  她裝死,不動。

  「你就是這樣討好我的?」

  她仍然不動。

  他的聲音冷下來,「這是我的床。」

  語琪睜開了眼睛,有些尷尬,他說得對,這是他的床,他有權不讓她睡,被他擠對一句也是正理。她抱著被子慢吞吞地坐起來,覺得自己有點兒小題大做。

  他的脾氣向來差,何必這樣跟他計較?

  她坐了一會兒,認命地下床穿靴子,「第三層第二隔是吧?還要什麼,我讓人打點水來?」

  可金瘡藥拿來了,他卻不接,只冷漠地用眼尾瞥她。

  語琪沒吱聲,腿一伸一勾,撈過一隻凳子,在壞脾氣的少宮主身邊坐下瞧他。可蕭煜沒給半點兒反應,她只好抓過他一隻手,用牙咬掉金瘡藥的塞子,蘸了點兒藥給他抹上。

  她低著頭專注地給他上藥,他卻用另一隻手纏她的頭髮。

  蕭煜不知何時養成了這個習慣,生氣時就拽她的頭髮。語琪用餘光瞥到,卻沒有說什麼,仍舊繼續著手中的活。

  蕭煜漫不經心地將她的一縷頭髮一圈一圈地繞上食指,偶爾瞥她一眼,又面無表情地看向別處,直到她給他的一隻手上完了藥,叫他換另一隻手來。他沒給她,神情淡淡地同她對視著,屈了一下食指。

  頭髮已經纏得很緊,他稍稍一動,她的頭皮就疼,連忙朝他手的方向歪了歪腦袋。

  就像自己總拿他的腿來擠對一樣,語琪如今也習慣了他拿這種方式來出氣,她也不動氣,只斜著眼瞧他。

  蕭煜任她看著,慢吞吞地繼續扯她的頭髮,像釣者收著魚線,一點一點地將她的腦袋扯了過來。

  等最後那一縷頭髮大半都卷在了他手指上,她的整個上身也都不由自主地隨之傾了過去,不得不扶住他一側的扶手來穩住身子。她盯著他胸口的暗紋片刻,咬了咬牙,卻仍是溫和地開口,「夠了嗎,可以放開我嗎?」

  她的腦袋橫在他胸前,手撐在一旁,頭低著,一頭青絲如墨,撒了他半膝,看上去乖巧又溫順。他似乎覺得剛把一隻不聽話的鬆獅給調教得順服了,帶著顯而易見的成就感抬起那隻上好藥的手,涼涼地拍了拍她的臉頰。

  蕭煜記仇,但他有一點兒好,就是這氣兒一旦撒過了,就像被順了毛一樣好說話。此刻就是如此,他的氣消了,便不再同她彆扭下去,按她說的鬆開了她的頭髮。

  語琪捂著頭皮抬起頭,眼前就是他白得發青的脖頸。

  即使不看他的表情,她都想像得到此刻他臉上那淡淡的得意,她眯起眼睛,張口就在他突起的喉結上咬了一下。

  但到底沒敢下重口,一擊得手,就速速退開。

  蕭煜這次倒沒什麼太大反應,只是一邊看著她,一邊抬手揉了揉脖子,狹長的眼尾帶點兒輕嘲,掃了她兩眼就從她手中拿過瓷瓶,給另一隻手上起藥來。

  喜怒不定說的就是這種人,他要教訓你時你躲得快了點兒都是重罪,但你主動去咬他一口,他反倒不跟你計較。

  語琪覺得自己真的越來越不懂男人的心,嘆一口氣,彈了彈衣擺上的一道帶著印子的輕灰。手剛放下,蕭煜就看了過來,看看她仍帶著些痕跡的下襬,又看看她的臉,緩緩眯起眼睛,語氣淡淡的,「怎麼,嫌髒?」

  語琪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彈個衣擺都能惹到了這位,輕輕啊一聲,滿頭霧水地看向他。

  一眼望去,蕭煜的眸子深不見底,像兩汪注滿了黑水銀的幽潭,泛不出一絲光亮。他毫無表情地同她對視了一會兒,冷哼一聲,將用完了的瓷瓶往她懷裡一丟,轉開輪椅回到了桌邊,再也沒搭理她一句。

  語琪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蕭煜是脾氣壞,而且的確陰晴不定,但這並不是說她無法像做以前的任務一樣掌控他的想法,從而攻克他。再難的題目也有求解的方式,蕭煜這個人,一定也有。

  蕭煜在桌邊坐了多久,語琪就在後面看了他的背影多久。

  這期間她一直在思索到底應該採取怎樣的方式與他相處。

  蕭煜太陰晴不定了,這幾天下來,她一直被動地跟隨著他的情緒起伏,光是應付和承受他的變臉已經很累,以至於她根本來不及深思他這些情緒波動背後的原因。

  但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不會是毫無緣由的,蕭煜看起來喜怒不定,肯定與她並不真正瞭解他有很大關係。

  站在蕭煜立場上來看,或許她才是那個莽莽撞撞、老是挑起導火索、惹他生氣、給他找不痛快的事兒精,或許他自己認為他的怒氣來得都合情合理。

  語琪想,可能他心裡還覺得委屈呢。

  對,委屈。

  譬如那金瘡藥放在櫃子的第三排,她去拿的時候才發現它放在與目齊平的高處,坐在輪椅上是很難夠到的,但那時她卻叫無法站立的蕭煜自己去取,還拿他的腿出來調侃。

  這麼一想,當時她雖然從頭到尾都語氣溫和言笑晏晏,言行舉止也不疼不癢,但真正深究起來,其實比他更加惡劣。

  就這樣,她想到什麼事就在腦中回憶一遍,將兩人相處時的許多小插曲都來來回回地反覆想,並沒有仔細地去分析,但卻模模糊糊地覺得思路通暢了些,也隱隱約約地有些摸到了蕭煜的性子和想法。

  也是從那天起,她開始嘗試著一點一點地摸索與蕭煜相處的方式,她耐心十足,這種方式不能解決問題就換下一種,從不厭煩,也並不氣餒,這樣下來,沒多久她就漸漸掌握了一些應對蕭煜的技巧。

  就比如幾天之後,她就遇到了與那天讓她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的那個小摩擦類似的情況。

  那時外面下著大雨,地上濕滑泥濘,他進修羅殿時她正好要出去尋他,兩個人迎面而遇,她頓住了腳步,他卻沒控制住輪椅,小小地撞了她一下。那一撞不疼不癢的,還沒他拽自己頭髮時來得疼,語琪也沒太在意,只是一瞥之間,瞧見輪圈上沾著的泥水蹭到了自己的下襬上,在做工精細的雪色錦袍上印出一道醒目的髒污。

  一瞬間,她想起前事,那時她下襬上的那道灰印子,似乎也是被他的輪椅撞到時蹭上的。看到她拍去灰塵時,他那句帶著淡淡冷意的「怎麼,嫌髒」一瞬間也有了合理的解釋:輪椅於他而言是類似雙腿的存在,她無意間的行為可能讓他覺得是一種嫌棄的表現,所以才有那句高冷而莫名奇妙的一問。

  語琪只覺得恍然大悟,當即十分圓滑地當作什麼都沒看見,一路面色自然地陪他去了後殿更衣,沒有做任何如擦拭下襬之類的多餘的事,也在劉麻子默不作聲地要去給她也尋一件替換衣物時不著痕跡地用眼神制止了。

  等蕭煜更衣出來時,她仍穿著原來的袍子坐在床沿上等他,漫無目的地翻著一本手札看。

  「看的什麼?」蕭煜停在她面前,一邊往床上挪一邊問她,口氣隨意。

  她合上手札,說:「你母親的習武心得。」

  「她倒是寵你,什麼都舍得給。」蕭煜自己脫了靴子,在床上安頓下來,一邊將枕頭墊在自己後腰,一邊眯著眼睛冷冷地嘲諷道:「一個名門正派出身的人,卻整日跟在女魔頭身後討巧,你也算是能屈能伸。」

  除非必要,蕭煜不喜歡別人攙扶,因此他躺下安頓好之前,語琪一直在旁優哉游哉地等著,沒有上去插手,聽得他這樣說,她微微一挑眉,像是只聽見他的前半句話一樣,淺淺一笑道:「是,她一直寵我。」

  比起他這個被母親冷落的兒子,她一直是受寵的那個。

  蕭煜涼涼地瞥她一眼以作警告,卻也沒發作,只隨手從她手中抽出那本手札,扔到一旁,揚起下巴點點自己的膝蓋,示意她趕緊幹活。

  這也是語琪漸漸摸索出來的,除了雙腿,他對其他事其實比較寬容,只要不太過分,只是調侃一下的話,他並不會斤斤計較。

  她褪了靴子,在床尾盤腿而坐,逼熱了掌心,專心地替他按揉起痠疼的膝蓋來。一開始她還隨意地同蕭煜鬥幾句嘴,惹得他幾次冷下臉來,有幾次挑撥得他差點坐起來揍人,又在她的討好求饒下重新躺下。

  來來回回幾次之後,蕭煜被她攪得倦極了,漸漸地不再與她你來我往地互相嘲諷,只偶爾擠對她一兩句,聲調懶洋洋的,帶著睏意。

  每當這個時候,語琪也就漸漸安靜下來,不再說話,然後蕭煜蹙緊的眉頭漸漸鬆開,與她說話的聲音也漸漸含糊下去。

  然後,整個房間都歸於寧靜。

  窗外雨聲淅瀝,他的呼吸夾雜在滴滴答答的滴水聲中,顯得綿長而安穩,將平日陰森的屋子都襯得平和了幾分。

  她在他的呼吸聲中漸漸放鬆下來,將思緒放空,享受這一刻難得的溫馨。不知過了多久,將蕭煜的膝蓋按得發熱之後,她並沒有就此離開,而是挪了下位置,撩起他的長袍,將溫熱的手掌伸進去,輕輕地給他按揉腰際。

  蕭煜每日坐在輪椅上,腰部受力最多,是以一天下來必然痠痛僵硬。可他並不是喜歡示弱的人,又擅長若無其事地忍耐,因此從未有人看出他腰部不適,如若不是有一次無意間瞧見他按著後腰給自己按摩,她至今也不會知曉這一點。

  蕭煜到底是魔宮的少宮主,哪怕睡得再沉也保有警覺心,她沒按幾下,他便自沉睡中驚醒,待看到是她後,怔了一怔,又睡眼惺忪地閉上了眼,聲音因睏倦,涼薄中帶上了幾分懶散,「你又多事。」睏意很快上湧,他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推,將她的手撥拉開,口齒含糊地念叨,「別按了,不用。」

  語琪沒理他,甚至趁他昏昏沉沉戰鬥力可忽略不計時給他翻了個身,叫他面朝裡,好叫她按起後腰來更容易一些。蕭煜許是真的睏了,只低低罵了一聲後就隨她去了,沒一會兒,呼吸就在她的按摩中歸於綿長。

  待替他將腰際僵硬的肌肉揉開,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語琪見他睡得香甜,就輕手輕腳地將手收回來,將薄被給他蓋上,悄悄地下了床去穿靴。

  穿戴整齊之後,她起身離開,不小心帶翻了一個椅子,蕭煜被這一聲弄醒,迷迷糊糊地翻過身來,睡眼矇矓地睜開眼瞧了瞧後,就又索然地闔上了眼睛。

  語琪也沒同他告辭,將椅子扶起來後就往外面走,繞過屏風之前聽得他在身後嘟嘟囔囔地說了句什麼。

  那聲音極輕,帶著蕭煜慣有的語氣,像是一句刻薄的嫌棄抱怨,「回去換身衣裳,髒死了。」

  語琪一愣,回頭去看他。

  可蕭煜翻了個身,又睡去了。

  她搖頭輕笑。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平淡如水地過著。

  蕭煜每日來修羅殿行教導、訓練之責,語琪也一樣。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調教起人來,都是心狠手辣之輩,直將少年們操練得生不如死,度日如年,哀聲連連。這些未來的殺手尚且稚嫩,遠未達到麻木的程度,還會在每晚睡前將兩個教導者咒罵上幾遍,恨得彷彿要將兩人拆吃入腹。

  唯一令少年們感到稍許欣慰的是,不知從何時起,修羅殿內多出了一條眾人都心照不宣的規矩:倘若下雨,那麼一切訓練便暫止一日。

  其實這很沒道理,修羅殿遮風擋雨,雨下得再大於訓練也並無影響。可每當下雨時,蕭少宮主便會去後殿休息,林小姐囑咐他們幾句之後便也跟著去了後殿。兩人就這樣在後殿待到傍晚或者次日雨停,林小姐獨自一人出來,回她的院子,而少宮主則歇在後殿。兩個人像是約好了似的,從不對此加以解釋,因此誰也不知道他們去後殿到底做什麼。

  每下一次雨,天就涼一分。漸漸地,雨不再下了,魔宮上下都換上了冬衣,人人都包裹得像是狗熊,尤其是只穿得起老棉襖的下僕們,各個看起來都臃腫不堪。當然,穿得起猞猁皮的少宮主也沒好到哪兒去,由於寒毒纏身,他到了冬日就極為難熬,是以恨不得將所有能穿的都裹在身上,遠望過去,像是一隻毛茸茸的球。

  闔宮上下,唯有宮主蕭莫愁與語琪還保持著往日風度,前者是因為內力深厚,後者則是因重火訣得了便宜。兩人仍舊穿著著往日裝束,只不過多披一件披風罷了。

  蕭煜每每見了她這般兩袖透風的模樣,都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寒戰,叫語琪看了好笑。

  雖說雨不再下了,但她這重火訣派上用場的時間卻漸漸多了,因為蕭煜的寒毒總是頻繁地發作,一發作便是整整一日,她只好陪在一旁,運轉著重火訣為他驅寒。

  語琪總是將重火訣日夜不停地在體內運轉,內功進步極快,而蕭煜卻像是個沉溺極深的癮君子,漸漸變得極為依賴她輸入的內力,以至於語琪好幾次都是想走走不了,靠在他床邊睡著的。

  但蕭煜並沒有為此對她產生什麼深深的好感,他依賴的只是她的內力。相反,因著病痛纏身,在寒冬時節他的脾氣顯得尤其差,有一點兒不順意的事便要發作一通。一開始語琪還如往常一樣細細思索他情緒起伏的原因,怕是自己在哪裡戳到了他的痛腳,但後來也就意識到他只是因疼痛難忍而無理取鬧罷了。

  語琪被他重歸喜怒不定的脾氣攪得疲倦不已,日思夜想的都是怎麼安撫他彷彿待產孕婦一般的暴雷脾氣,結果還真讓她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這辦法也是語琪碰巧發現的。

  那些日子蕭煜的脾氣一天比一天糟糕,無辜遭殃的人漸漸不再只有她一個了。蕭煜的無差別攻擊讓受傷害範圍短時內便大幅度地擴張,以至於後來修羅殿的下僕們都繞著他走。不得不一直在他身旁陪著的語琪也學得乖了,無論他說什麼都溫和淺笑答好,除此之外絕不多說一句話,不叫他捉住一丁點兒可作文章的錯處。

  暴躁的蕭魔王沒處撒氣,以至於身週一直處於冷颼颼的低氣壓中,整個一尊冷面活閻王,誰觸誰死。只要是他眼風掃過之處,修羅殿眾人皆望風而逃。

  那日他在路上揪住蕭莫愁的一個男寵,終是找到了可欺負的人,好一通發作。那少年平日裡清秀文雅的一張面孔嚇得毫無血色,只知道抽噎著求饒。語琪找到蕭煜時,他的脾氣發得正厲害,外邊冰天雪地的,寒風又大,他的臉已經凍得發青,她怕他回去又犯寒毒,也不敢勸什麼,只走過去握住他肩頭的幾處大穴,運起重火訣,將數倍於以往的內力一股腦兒地輸進去。

  以前她只是在他寒毒犯了的時候替他揉捏膝蓋,最多再按一下腰,內力也是凝在掌心,貼著皮膚一點兒一點兒地沁進去,很是潤物細無聲。

  這次卻是直接、簡單而粗暴。

  但令人意外的是,效果卻出乎意料地好。

  蕭煜冷不防叫她來上這麼一下,暖流頃刻間就順著肩頭幾處筋脈滾燙地流到了腳心,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連剛要出口的狠話都忘了一半。隨著她手中熱流源源不斷地滲入,蕭煜只覺得身上暖融融燙乎乎的,整個人都憊懶了起來,一雙嚴若冰霜的眸子也慢慢地眯成了一道縫兒,鴉黑長睫半掩著,再也看不出丁點兒陰刻冷酷的影子。

  語琪慣會察言觀色,覺察到了這一招似乎對蕭煜格外有效,更是將溫熱的內力一股一股地往他體內逼。

  蕭煜近日睡得不好,寒毒附骨,到了嚴冬更是發作得厲害,白天夜裡地泛著痠疼,只有疲倦到了極點才能稍稍眯上一會兒,但很快又被冷醒,繼續受著煎熬。這樣下來,心裡總是泛著一股說不出的煩躁,看到誰都想上去踹上兩腳。可他終歸沒法踹人,脾氣便發得更厲害。

  可她的手放上來那一刻,就像是有滔滔熔岩滾燙地流遍全身。

  冷嗎?仍舊是冷的,那冷在骨子裡,抹不去,除不掉,只要他習寒玉訣一日,寒毒便會纏著他一日,無藥可解,重火訣也不行。但她的手那樣燙,滾滾熱意自她掌心摧枯拉朽地衝進來,存在感太強,叫他連骨子裡泛出的冷也感覺不到了。

  身周天寒地凍的,可他卻覺得頭頂像是冒著熱氣兒,暖和得快要睡過去。

  語琪的手放在他的肩頭,低頭瞧他,見這位活閻王昏昏欲睡了,便無聲地朝那男寵使眼色,叫他快走。可憐兒見的,平日被蕭莫愁錦衣玉食地養著,今兒卻莫名其妙地被蕭煜好一通欺負,快被折磨去了半條命。

  那男寵感激地看她一眼,搖搖晃晃地要退下。

  可他運道太差,剛站起來,蕭煜就稍稍睜開了眼,用眼尾掃了他一下。

  那男寵僵了一下,面如死灰。

  「替我給他一腳,這小子欠收拾。」聲線是天生的低而冷,可語調卻是懶洋洋的。他的這句話沒加主語,可在場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語琪嘆了一口氣,「你饒過他吧,這孩子還小呢。」

  蕭煜不同意,聲調危險地揚了起來,「你踹是不踹?」

  他少爺脾氣一上來,不順著不行。語琪無奈,只能一迭聲地應著好,抬起長腿,照著心窩兒給了那男寵一腳。

  她力道使得巧,只叫那少年滾出去幾圈,堪堪昏過去,並不會有大礙。

  蕭煜看了兩眼,見他在雪地裡一頭昏過去,再爬不起來,才算稍稍滿意,同她一起回了修羅殿。

  語琪總算把這尊活閻王順利地領回了修羅殿。自此一役之後,她嘗到了甜頭,開始頻繁使用這一招對付蕭煜。

  每次他脾氣剛一冒起來,她就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也不拘是肩頭、胳膊還是手掌,只要碰著了,就一股腦兒地給他輸內力。然後,蕭少宮主揚起的眉梢便同抿起的唇瓣一起漸漸放鬆下來,整個人如冰山融化一般,鋒利的棱角同滿身的刺兒都不見了,變成軟軟和和一團兒,好哄得緊,原本天大的火氣,也不過幾句話就給捋順了。

  自從她琢磨出這套法子,不但是修羅殿,就連整個魔宮上下都跟著享福,紛紛贊宮主目光長遠,那年將林小姐擄了回來,不然少宮主這煞脾氣,誰制得住?

  發展到後來,一旦蕭煜又逮住了人撒氣兒,看到的人就撒丫子往語琪這裡跑,過來搬救兵。語琪也沒轍,只好跟著去,去了就運起重火訣,一邊抓著蕭煜把他整個人弄暖和,一邊假惺惺地把被他逮住撒氣的人挨個兒踢踢打打來一遍,全給整昏了讓人抬下去。她的力道總是控制得好,每次不真下手,就做面子功夫,那些被她揍趴下的人,沒過半個時辰就能醒來,該幹嗎幹嗎去。

  叫人好笑的是,靠著這到處救火,語琪在魔宮本就旺盛的人氣更是大漲起來。無論是誰,只要在路上看見她,就要上來攀談幾句,套套關係,話裡話外都暗示著倘若自己哪天運道不好被少宮主逮著了,她一定得過來救上一命。語琪一開始還淺笑著應下,後來煩了,見到人就躲,耳根子才算清淨了些。

  救場的次數多了,蕭煜自然能察覺出不對勁來。有一日,他瞧見一個昨日還惹了他的下僕在庭院裡生龍活虎地幹著活兒,活蹦亂跳的,一點兒傷痛都沒有,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語琪在被他興師問罪的時候仍舊淡定得很,照舊抓了他一隻手握著,運著重火訣給他輸內力,把蕭煜給搓揉成一團軟麵坨子後她卻怔了一怔。

  以前進行到這裡就算完成了大半,只要假模假樣地再把惹惱了他的人踢打一遍就算完事兒了。

  可這會兒,她自己才是惹惱她的那個人。

  怎麼辦,難不成給自己一巴掌再裝暈?

  語琪搖搖頭,否定了這個愚蠢的方案。

  身旁餘怒未消的蕭煜還涼涼地看著她,語琪想了想,乖順地在他的輪椅前蹲下,仍舊握著他的手,一邊源源不斷地給他輸著內力,一邊褪了簪釵,側著頭,讓一頭墨髮淌了下來,鋪在他膝頭的猞猁皮薄毯上。

  蕭煜還等著她道歉,誰知道她來了這麼一下,「你幹什麼?」

  語琪不答,拉起他指骨修長的食指,捻起自己的一縷長髮,專注且認真地一圈兒一圈兒地往上繞。

  好不容易纏好,語琪抬頭瞅了他一眼,將下巴輕輕擱在他膝頭,衝他綻了個又暖又軟的一笑。

  蕭煜都能從她臉上看出「來吧」兩字,他輕哧一聲,往椅背上靠了靠,晃了晃食指,淡淡地衝她道:「纏得太多了。」

  她輕輕唉一聲,「多了嗎?」

  「越少,才越疼。」

  語琪被這等言論給噎了一下,僵著臉看他,「那我再纏一次?」

  蕭煜哼笑一聲,用另一隻手輕撫她的髮頂,冷白修長的手指沒入她檀黑色的髮,一下一下以指代梳地順著。

  她配合地將頭靠在他的膝上,方便他動作。他的手指溫涼,觸到頭皮的時候很舒服,叫她以為他已經原諒了自己,剛放鬆下來,緩緩眯起眼睛享受,頭皮就一下抽疼。

  反差太大,叫她差點叫出聲來。

  待她捂著腦袋從他膝上直起身,就見蕭煜唇角帶著涼笑看著自己,他摩挲了一下指尖扯下的五六根頭髮,淡淡地道:「這件事,我比較喜歡自己來。」

  大概是她在蕭煜眼中的信譽不再,兩人又恢復到了以往鬥智鬥勇、針鋒相對的模式。

  這個冬天就在一陣雞飛狗跳之中過去,春來雪融的時候,蕭莫愁得知蕭煜的寒玉訣終於又上一層,便將他派了出去執行任務。

  語琪與蕭煜之間的關係,也因這個任務就此逆轉。

  前任左護法在一次任務中愛上了一個洛陽商賈,為他叛出魔宮,收起佩劍,挽起髮髻,洗手做羹湯。可魔宮不允許背叛,蕭莫愁也不允許背叛,蕭煜身為少宮主,受命清理門戶。

  蕭煜只帶了一個修羅殿的孩子做車伕,出宮那天,兩人又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針鋒相對地吵了一架,他走的時候,語琪沒有出去送他。

  可她跟在了他身後,一路悄悄尾隨。

  雖然已經過了嚴冬,但蕭煜身上的寒毒仍然隨時可能發作,倘若正在發作時遇敵,便會陷入極為危險的處境,她不放心。

  他們一路南下。

  每當陰雨天,蕭煜都會選擇在客棧住宿,叫店小二燒水沐浴。可沐浴並不那麼管用,水總會變涼,沐浴過後的身體也會冷下來。

  蕭煜自然也知道,但也只能忍耐,不是哪裡都找得到一個修習重火訣的人,此乃魔宮功法,除了魔宮歷史上的幾位長老之外,這一輩也就語琪修習此功。

  客棧的床鋪總是又窄又硬,褥子薄得像是沒有鋪。他躺在上面,忍受著膝蓋處難耐的僵冷痠痛,只覺得格外難熬。人總是由奢入儉難,太久沒有受寒毒所擾,偶一發作,他竟覺得分外難以忍受,叫他甚至想把膝蓋骨整個兒挖出來。

  沒法左右寒毒,只能左右行程,蕭煜只盼著速速完成任務,好趕快趕回魔宮。該死的寒毒發作,他不想再忍受一次。

  蕭煜找到左護法的時候,原本殺人不眨眼的冷漠女人竟躺在一個溫雅男子的膝上垂眸淺笑。這女人變化太大,如果不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就翻身而起,從枕下抽出一把匕首來,他幾乎認不出她來。

  「少宮主?」左護法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您怎會來此地?」

  「清理門戶。」

  他冷冷地答,然後出手。

  左護法武功不低,可這些年沉溺於男歡女愛之中,已然不是他的對手,拼了一死,也不過是在他肩上擊了一掌。

  任務完成,蕭煜準備離開,可那男人卻可笑地喚來了一群握著刀劍的手下與家丁,讓這一群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將他這個魔宮的下任宮主團團圍住。

  蕭煜冷笑,剛要動手,肩上卻忽然傳來劇痛。

  氣血翻湧之下,筋脈一瞬逆行,寒玉訣不受控制地在體內運轉,與她留在他體內的那一縷內力劇烈衝撞起來。

  蕭煜一瞬間面如死灰。

  幼時是因走火入魔而寒毒侵身,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倘若再來一次,尤其是此刻,沒有蕭莫愁在旁以強橫的內力梳理筋脈,他必死無疑。

  蕭煜很清楚此刻萬萬不能動用內力,可他沒有辦法,這數百人雖是絲毫不懂武藝,卻各個刀劍在手,他身困輪椅,逃無可逃,只能應戰。

  抬起頭,他看到最近的一人握著長刀砍來。

  語琪看到空中那蓬炸開的魔宮火信之時,正在蕭煜下榻客棧二樓的一間客房裡等著。以蕭煜如今的武功,對付左護法已是綽綽有餘,且今日豔陽高照,寒毒沒有發作的可能,她本以為萬無一失,這一次算是白來了,誰知卻偏偏出了事。她暗道一聲「糟糕」,一把提起桌上的軟劍,便自窗戶躍了出去。

  翻入圍牆,語琪急急而行的腳步突然頓住。

  這裡已是人間地獄。

  就在離她不遠處,一個抱劍的家丁靜靜坐著,腦袋卻慢慢地滑下脖頸,咣噹一聲掉在地上,失去了頭的軀幹搖晃一下後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暗色的鮮血自齊齊斷裂的脖頸上汩汩流出。

  這樣的效果,只有蕭煜那細到極致的冰蠶絲才能做到。

  語琪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了怎樣一場慘禍,握劍的手緊了一緊,又隨即鬆開,動作敏捷地繞過這滿地的殘肢碎肉,往屍體更為密集之處跑去。

  她在正堂的後室裡找到了蕭煜。

  他的輪椅背對著門口,靜靜地停在一片屍山血海之中。

  上面空空蕩蕩,沒有蕭煜的身影。

  語琪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

  一具還算較完整的屍體靠近門邊,他死的時候正在往外爬,但還未逃出,就已被冰蠶絲攔腰截為兩段。

  最後凝固在他臉上的表情,驚恐得像是看到了阿鼻地獄。

  語琪不忍再看。

  失控,完完全全的失控。

  如果造成這慘景的人真是蕭煜,那麼他必然已經入魔。

  她咬了咬唇,提劍躍入這房間。房內處處是屍首,並無可以下腳之處,她只好忍著噁心踩著一地斷肢殘軀往裡面走去。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很快便發現了蕭煜,因為他是這整個屋子裡唯一一個保持著完整身體的人。

  他倒在輪椅的不遠處,面朝下覆在幾具碎屍之上,一動不動。

  只是不知道是失去了意識,還是已經死去。

  語琪顧不上其他,提劍奔過去,在他身旁單膝跪下,稍稍翻過他,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直到輕促的鼻息若有似無地噴在指尖,她繃緊的身體才漸漸放鬆下來。

  還活著就好。

  語琪這才有心思去看他的情況,她將他整個翻過來,抱在懷中。蕭煜身上並無大傷,只是眉頭緊蹙,脖頸無力地垂下來,輕輕抵在她的頸側,呼吸細微得幾乎感覺不到,弱得像是嬰兒,與以前那個人人畏懼的活閻王真是天壤之別。

  語琪搖了搖他,「蕭煜!」

  他微微蹙了蹙眉。

  她見他有反應,便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蕭煜的長睫抖了一抖,緩緩掀開,漆黑的瞳仁茫然地對上她的。

  語琪微微一笑,「哥。」

  他的神智大概還未清醒,竟然不覺得她出現在此處的不可思議,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便皺著眉頭想要坐起來。

  可他失敗了,像是根本無法如意地控制身體,手臂只是動了一下就又滑下去,落在她的腿上。

  語琪見狀,笑容也斂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撈起他的一隻手,搭上脈門細細感知。

  片刻之後,她放開他的手,緩緩地望進他的眼睛裡,「你筋脈錯亂,內力倒行,是走火入魔的跡象。」

  倘若走火入魔,輕則武功全廢、不能自控,重則筋脈斷裂而死。除非有功力高深者強行將其倒行逆流的內力導回正道,但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蕭莫愁,遠在千里之外,遠水解不了近渴,等她趕來,蕭煜估計已經是個武功全失、身體不能自主的廢人。

  按照如今的情況,這幾乎是個死局,毫無希望。

  語琪口氣沉重地宣佈完噩耗,以為蕭煜會像以前一樣發脾氣,甚至遷怒於她,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垂下眼睫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微不可聞。

  原來從雲端落到泥沼之中,竟會給這個人帶來這樣大的改變,所有的冷傲刻薄都灰飛煙滅,只餘下仰仗人鼻息的小心翼翼。

  語琪忍不住嘆息。

  一時之間,兩人皆陷入沉默。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首先得離開這裡。語琪看看停在不遠處的輪椅,準備把它推過來,將蕭煜扶上去,可剛把他放下,他就用無力的手拉住了她的袖擺。

  語琪回過頭,正對上蕭煜直直看過來的目光。他像是以為她要丟下自己離開,眼神有些許黯淡,但他仍是蕭煜,驕傲與敏感都刻在骨子裡,叫他即使伸出了手,也固執地不肯說出半句祈求與挽留的話。

  她嘆一口氣,回過身將他從碎屍中扶起來抱住,輕輕撫了撫他的後背。

  蕭煜靠在她身上,眼眸低垂,並不說話。

  語琪緊了緊摟住他的手臂,緩緩偏過頭來,用側臉輕輕貼著他冰涼的臉頰,將聲音放得輕柔又堅定,「沒事,我在。」

  蕭煜身體一僵。

  從小習得的武功一夜喪盡,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控制,這樣巨大的打擊像是天崩地裂,足以叫一個人精神崩潰。他還能維持此刻的鎮定已經算是奇蹟,但是所有的鎮定與奇蹟,卻都又在此刻崩塌殆盡,他將臉埋進她溫暖的頸窩中,緊緊地閉上眼睛。

  語琪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後背,輕輕吻他的頭髮,用天生低柔溫和的聲線安慰著。

  不知過了多久,蕭煜似乎緩了過來,在她懷裡悶悶地問:「這仍是你的討好嗎?」

  語琪愣了愣,然後輕輕笑了,「你覺得呢?」

  蕭煜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道:「如果還能,」他頓了頓,將幾乎不可能的事嚥回去,輕輕道:「我會請母親讓你當左護法。」

  「那我應該去直接求宮主。」她毫不客氣。

  蕭煜不再說話。

  語琪輕輕嘆一口氣,溫聲道:「不是,不是討好。」她輕輕撫他的頭髮,語氣輕快,「哥,等你成了宮主,再給我個左護法當吧。」

  蕭煜沉默許久,才輕輕開口,「好。」

  即使在江湖門派間,屠門之事也已不是小打小鬧,官府必然介入,因怕被人尋到,語琪並沒有將他帶回客棧,而是找了間偏僻無人的荒蕪院落暫時安頓下來,蕭煜這才想起問她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她隨意解釋兩句,替他褪了外衣,扶他起來,一手穩住他的肩,一手貼在他的背心,緩緩注入內力,助他引導體內橫衝直撞的內力。

  蕭煜的身體一顫,微驚開口,「你……」

  她的武功修為遠遠比不上蕭莫愁,甚至不及他,根本不可能捋順他體內亂躥的內力,貿然嘗試是極其危險的,成功的可能性也極小,最大的可能是把她自己也連累進來,兩個人一同走火入魔。

  「閉嘴!」語琪握住他左肩的手猛然一緊,「專心引導內力!」

  第一次的嘗試並不順利,半個時辰下來,兩個人大汗淋漓,精神疲憊至極。他們只成功地將一小撮內力聚攏起來,但很快就失敗了,好在兩人都足夠小心翼翼,並沒有出現什麼危險。

  「明日再試一次,今天先歇息。」語琪抹了把汗下了床,一邊穿靴子一邊回頭看他,「我要洗個澡,你要不要一起?」

  蕭煜此時終於恢復了點兒往日的脾氣,涼涼地瞥她一眼,並不說話。

  「我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在調戲你。」語琪低下頭,溫聲道:「這幾日你應該是沒法自理了,我不替你洗澡便得替你擦身,你得適應這事。」

  大概是意識到她所言非虛,蕭煜沉默下來,有些尷尬地別開臉去,耳後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此處沒有衣物可換,語琪沐浴之後,索性將髒衣服搓洗乾淨又穿上了身。

  蕭煜躺在床上,看著她從外面推門進來。

  她身上的雪色長衫還未乾,月白色的單薄裡衣自襟口露出一道邊兒,披在腰間的墨色長髮還微帶著濕意,衣帶鬆鬆地繫著,長衫也要敞不敞的,她卻不知道去攏一攏,反倒漫不經心地側著頭,抬手一下下地順著濕髮,怎麼看都是一副叫人沒法不浮想聯翩的風流妖孽情狀。

  他忍不住別開臉去,「你不會換套衣服?」

  「說得輕巧,我沒回客棧取包裹,哪裡來的更換衣物?」

  「隨便到哪兒,買一套回來。」

  「太麻煩,下回再說。」她在桌旁坐下,運起重火訣來,很快,濕衣裳連著濕頭髮騰騰地開始冒白煙兒,沒一會兒就乾了。她將系在手腕上的髮帶取下來叼在口中,兩手往後一捋就將一頭青絲攥在了手心,再拿下髮帶隨意一綁,便算收拾妥當,之後端起一個木盆來到床邊。

  蕭煜轉過頭來看她,語琪覺察到他的目光,把木盆放在一旁的矮腳凳上,眉梢微挑了一下,「你滿身是汗,就算不沐浴,至少也得擦個身。」她頓了頓,又用尖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子,「就算你不介意,我也介意,這院子裡就這一間房尚且能住人,我不想晚上同一個渾身汗味的人同睡一榻。」

  他皺著眉頭看著她的指尖,「手拿開。」

  「真是,脾氣收斂沒一會兒就又回來了。」語琪收回手,將棉布自溫熱的水裡撈出來,擰到半乾,轉身面向他。

  蕭煜只感到眼前一黑,臉就被她覆上濕棉布一通亂七八糟地揉搓,揉完了那手又帶著棉布往下去抹脖子。他臉皮抽了抽,忍不住開口,「你就不能洗一下再往下擦?」

  她拿眼尾瞥他一眼,涼涼地擠對道:「不能動彈的人別說話。」

  蕭煜瞧她一眼。

  語琪衝他微微一笑,語帶威脅,「怎麼,你有意見?」

  蕭煜闔上眸子,別過臉去,是個眼不見為淨的姿態。

  她輕輕嘁一聲,把棉布扔進水裡,騰出手去解他的衣帶,剝了他的外衫扔到一旁,又解開裡衣的繫帶往下褪,剛褪到肩膀處,他的睫毛就是一顫,迅速睜開眼來,「你幹什麼?」

  「脫你的衣服。」

  「我知道。」

  她沒好氣,「那你問個什麼?」

  他垂下眼睫,臉頰泛起一層緋色,「這件留著。」

  「留著我怎麼給你擦身?」

  蕭煜不知何時整張臉都紅了,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他一字一頓,慢慢地說:「那是你的事。」

  語琪有數十句可以反駁他的話,但最終還是照顧了他的體面,給他留下了裡衣,費了點兒事兒才把上身擦完。這期間蕭煜一直盯著她的臉,她也不在意,頭也不抬地道:「看什麼?」

  蕭煜淡淡地道:「你以前討好我的時候,從不敢這麼跟我說話。」

  語琪搓著棉巾的手頓了頓,低下頭去看他,唇角帶上了一點兒笑,「你知不知道你此刻的語氣,像是怨女在指責負心郎的始亂終棄。」

  蕭煜瞥她一眼,安靜地調開視線。

  她不以為意,繼續低下頭去給他擦身,待到往下擦去的時候,蕭煜開始變得不自然起來,他緊抿著唇,閉著眼睛,耳垂漸漸泛起薄紅,到了最後,幾乎要滴出血來。可語琪並不打算體諒他,她肚子裡裝的都是黑汁兒,蔫兒壞蔫兒壞,蕭煜越是尷尬敏感,她擦得就越慢,擦上幾下就抬頭瞥他一眼,果然見到他耳根處的紅暈越漫越開。

  語琪輕笑一聲,看他實在窘迫,也就順了他的意思,繞開了那處。待擦完了身,她端著水到外邊倒掉,回來的時候喚蕭煜的名字卻沒聽到他答應,轉頭一看,只見他已經闔上了雙眸,臉輕輕地側向一旁。

  輕淡的陽光下,有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無聲旋轉。蕭煜的鴉黑睫毛安然地覆在眼瞼上,呼吸輕緩且綿長,已是累極睡熟的模樣。

  待到蕭煜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的朝陽初升,他皺著眉頭睜開眼,見她正低著頭,拿著一件不知從哪兒來的玄色外衫在他身上比畫。

  他開口,聲音沙啞,「做什麼?」

  「看看買的衣服合不合身。」語琪滿意地點點頭,「看來我的記性不錯,昨日不過擦了一遍,便記了個分毫不差。」

  蕭煜登時便尷尬地紅了臉,拿狹長的眼尾斜斜地掃了她一眼。

  語琪不去管他,將新買來的幾套衣服疊放在一旁,又將他扶起來,「歇息過一晚,精力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們再試著引導一次。」

  蕭煜臉色也沉肅下來,低低應一聲,「嗯。」

  「別太緊張,放輕鬆。」她輕輕勸他一句,將掌心抵在他的背心,「這次我們試試看,能不能先將你右手的筋脈理順。」

  半個多時辰過去,兩人又是出了一身大汗,但嘗試仍然不順利,他的右手仍然只能動幾下指尖,手腕卻是抬不起來。

  接連兩次的失敗,讓蕭煜的情緒有些低落。語琪一邊用白帕擦著汗,一邊湊過去瞧他。他勉強勾起了唇,朝她笑一笑,雙眸卻有些黯淡。

  語琪覺得他的情緒有點兒不大對,應該找點兒什麼事轉移他的注意力,不然他就得鑽進牛角尖兒去。想到此處,她一手扣住他的後腦,一手用帕子在他臉上一通亂七八糟地揉。

  蕭煜一愣之後,下意識地便在她手下掙紮起來,萬分嫌棄地道:「你擦過汗的東西,不要往我臉上抹!」

  她才不管,給他胡亂抹完了臉後才放開他,上下打量他一番,笑一笑,「今兒是擦身還是沐浴?」

  蕭煜搖搖頭,指尖輕輕勾住她的袖擺,垂下眼睫低低地道:「再試一次吧。」

  「不試。」她抽出自己的袖子,一口回絕。

  不等他反駁,她便拉起他的手,「看看看,你的指尖到現在都還累得發抖,就這狀態還要再試?你不要命我還要,要再試可以,至少得等三個時辰之後再說。」

  蕭煜也不知鬧什麼脾氣,看也不看她一眼,別開臉去。

  語琪捏捏他的手,「我剛才說的你聽到沒有?」

  他低著頭,不作聲。

  她拍拍他的臉頰,「聽到沒有?」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嗯一聲,聲音淡漠下來,「我累了,想睡了。」

  「睡什麼睡,看你這神情我就知道,就算躺下去你也睡不著,來來來,我買了燒餅油條肉包和豆汁兒,吃完再睡,放輕鬆一點兒,別鑽牛角尖。」

  她起身走開,沒一會兒就抱著一大堆東西回來,將油條往燒餅裡一裹,遞到他唇邊,「來,嘗一口。」

  蕭煜皺著眉躲了開去,「我吃不下。」

  她不管,撕下一塊燒餅就往他嘴裡塞,「吃不下也得吃。」

  「太油了,沒胃口。」

  語琪頓了頓,拿過一旁的肉包,撕了個邊兒下來,「張嘴。」

  他不合作,嫌棄道:「我不吃包子皮。」

  「動彈不了的人沒資格挑三揀四。」

  蕭煜想要別開臉,卻被她一把捏住下巴,他不張嘴,她笑一笑,手下虎口卻猛地一收緊,迫得他不得不張開嘴來。他狠狠地瞪她,薄薄的面皮漲得通紅,看上去氣得不輕,她不理,自顧自地將包子皮塞進去,他則毫不相讓地用舌頭頂出來,如此三四次,語琪惱了,一股腦兒塞到了喉嚨口,嗆得蕭煜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伏在她肩頭一陣又一陣地干嘔,不過到最後也沒能把那塊嚥下的包子皮吐出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不是,」她一邊給他順著脊背,一邊得意地眯著眼睛笑得暢懷,「在打不過別人的時候就得服軟,你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這世上總是老實的怕傲嬌的,傲嬌的怕霸道的,蕭煜再彆扭,也不得不在語琪的暴力手段下服了軟。

  他最終只能無精打采地垂著眼睫抱怨,「我不要包子皮。」

  「那就燒餅。」她重新拿過那缺了一個角的燒餅,遞到他的唇邊。

  蕭煜不情不願地低下頭,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

  語琪盯著他看,「快點兒吃,吃完了我給你擦個身,一身臭汗的,熏死我了。」

  蕭煜嚼著口中的燒餅,臉頰一鼓一鼓地看著她,嘴被佔住了不方便說話,他就用眼神向她表達著「你也好不到哪裡去」的嫌棄。

  語琪又把燒餅遞到他的嘴邊,蕭煜現在明白了自己只是一條細胳膊,擰不過她這條大腿,只能憋著氣低下頭乖乖咬了一口。

  不知道是不是把口中大餅當成了她的骨頭,他一下一下嚼得惡狠狠的,臉頰鼓得更高了。語琪撲哧一聲笑,尖尖的手指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臉頰,「你吃起東西來怎麼這麼像耗子。」

  蕭煜眯起眼睛看她,並不說話。

  只是等她又把燒餅遞到他唇邊時,他挾公報私地在她猝不及防時狠狠地咬上了她的手。

  蕭煜咬住了就不鬆口,語琪好不容易才抽出手來,痛得連聲抽氣兒,抬起眼瞅他,正瞧見他面無表情地把燒餅嚥下去,面上有淡淡的得意。

  語琪捂著手看了他一會兒,緩緩地眯起眼睛來。

  蕭煜警惕地看著她,她卻放鬆下來,微微一笑,抬手在他額頭上敲了一個爆栗,「不跟你計較。」

  待替蕭煜和自己都擦了一遍身後,語琪脫了靴子上床,「睡覺睡覺!」

  她用被子把蕭煜一裹,嘰裡咕嚕地就把他往床裡推去。

  蕭煜被她擠到了最裡邊,沒好氣地道:「大中午的睡什麼覺?」

  她閉著眼睛在枕頭上蹭,伸出手抱住他的胳膊,「午覺。」

  語琪的心態好,說睡就能睡著,沒一會兒呼吸就勻長了起來。

  她起得早,天沒亮就爬起來去買兩人接下來的日子裡吃的用的,還去醫館讓大夫配了一服安神的藥,真是有點兒累了。

  她這一覺睡了挺久,醒來時已經日頭西斜了。

  一覺睡得甘美酣甜,語琪舒服地在蕭煜的胳膊上蹭了蹭,抬起頭去瞅他。

  蕭煜的側臉映著一層溫暖的夕暉,長睫被鍍成金色,鼻樑挺直如峰。

  他安靜地看著窗外的落日熔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很久也不眨一下眼睛。那樣溫暖的顏色,滲在他眼底,統統融成了蕭瑟與落寞。

  他躺在她身邊,這樣近的距離,卻遙遠得像是處在另一個世界。

  無人可以打擾的,他一個人的世界。

  她輕輕開口,「哥。」

  一室沉默被她打破。

  蕭煜聞聲,微微低了頭來看她,聲音清涼如水,「醒了?」

  「嗯,」語琪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撥了撥他的額髮,「想吃什麼?我去買。」

  蕭煜搖了搖頭,「我不餓。」他頓了頓,看看她,「你歇夠了的話,我們再試一次吧。」

  語琪不忍拒絕,只能輕輕頷首,朝他微微一笑,「好。」

  他們又試了一次,卻仍然沒有任何進展,蕭煜右手的筋脈非但沒能捋順,還因岔了氣脈而開始劇烈地抽筋。

  語琪整個人趴在他的右手上死死按住,才勉強將它壓制下來。

  等到他右手的抽筋漸漸平息下來後,語琪又是一身淋漓大汗。她一邊坐起身,一邊看蕭煜的臉色,卻見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像是看著一件毫無關係的物事,眼神冷漠到讓人害怕。

  看到他身上似乎有自我厭棄的苗頭,語琪不安地喚他:「哥?」

  蕭煜閉了閉眼,面上含著藏不住的低沉落寞,他的喉結艱澀地動了動,聲音低落,「你走吧,別管我了。」

  「不過是一次失敗而已。」語琪看著蕭煜,語氣鎮定,「你需要冷靜一下。」

  他勉強笑了笑,「下次再失敗,可能就不會有這次的運氣了。」他閉了閉眼,聲音低沉,「一不小心,你我便會同時筋脈斷裂而死,這不是開玩笑的。你叫我哥,可我並不是你真正的兄長,待你也一直刻薄,你沒有必要陪著我死。」

  語琪覺得事情真的往她預料的最壞的方向發展了,蕭煜此刻顯然已經鑽了牛角尖,把什麼都想到了最壞的地步。但要將內力導回正道,保持平和的心態是最重要的,無論是他之前的焦躁冒進,還是此刻的自暴自棄,都不是一個良好的心理狀態。

  她得轉開他的注意力,讓他不要給自己這麼大壓力。

  可一時半會兒的,她到哪裡去找能轉開他注意力的事?語琪在心中暗罵一聲,心道不管了,直接俯下身湊過去,一把揪住蕭煜的耳朵。

  蕭煜完全沒料到對方會突然來這麼一下,怔了怔,「幹什麼?」

  「擰醒你。」語琪面無表情地說完,手下就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轉。

  蕭煜疼得掙扎,想要別開臉去,卻被她一手扳了回來。

  百般逃脫不掉,他發狠地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這一口咬得極重,與她擰他這一下不相上下。

  語琪痛得皺眉,卻微微一笑,鬆開他的耳朵,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冷靜下來了嗎?」

  蕭煜一怔,皺了皺眉,緩緩張口,放開了她。

  語琪將手腕伸到面前欣賞了一下,指尖點了點上面兩個最深的印記,勾起薄唇笑了笑,「牙口挺齊整的,就是虎牙有點兒尖。」

  蕭煜忍不住罵她,「你簡直有病!」

  她一笑置之,並不與他計較。

  從雲端落到泥沼,幾次努力又都歸於失敗,他的情緒有所起伏是正常的,有那種「你們都走吧別管我」的消極想法也不奇怪,但若放任這種想法不管,他估計真會走向一條自暴自棄的路。

  不過,經過這麼一鬧,他那點兒情緒也過去了,語琪放下心來,隨意揉了揉他的耳朵以作安慰,便翻身下床,從桌上拎起一包藥出了門。

  約莫一個多時辰後,語琪熄了爐火,倒掉了藥渣子,這才端著熬好的藥回來。她還沒進門,就看到蕭煜探著脖子往外面看,與她的視線對上後又立刻若無其事地轉開臉去。

  她用腳帶上門,端著藥碗到床邊坐下,一邊輕輕吹著藥汁,一邊隨口問:「你剛才看什麼呢?脖子伸得老長,跟甲魚似的。」

  蕭煜也不知是心虛還是什麼,幾乎反射性地橫她一眼,眼尾挑得極高,聲音涼涼的,「你才甲魚。」

  「不說就不說,我還懶得知道。」語琪把他扶起來,將碗湊到他唇邊,見他不願張嘴,便溫聲解釋道:「安神的藥。」

  蕭煜皺了皺眉,拒絕喝它,「我沒失眠。」

  「我知道,」語琪柔聲解釋,「這服藥不止助眠,也有寧心靜氣的功效。」

  蕭煜仍是斜眼瞧她。

  語琪耐心用盡,另一隻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威脅性地在他的唇角摩挲了一下,然後湊過去,衝他淺淺一笑,「你是自己喝,還是我掰開你的嘴幫你?」

  蕭煜狠狠瞪她一眼,卻也知道她說到做到,皺了皺眉頭表達過不滿後,便低下頭去,就著她的手將藥喝了。

  語琪滿意地將碗放在一旁,探過身子從一旁亂七八糟的包裹中一通亂翻,終於找出一個紙包來。

  蕭煜一直在旁邊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東找西翻,見是一個小紙包,眉梢輕輕一挑,嫌棄道:「這是什麼?」

  她懶得回答,解開了紙包,直接捻出一個蜜餞塞進他的嘴裡,「自己嘗。」

  蕭煜冷不丁被塞進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下意識地蹙眉,可舌尖觸到的酸甜很快驅散了藥汁留下的苦味,他的眉頭又很快舒展開來,一邊細細地嚼著,一邊看著她。

  「看我做什麼?」語琪也丟了一個蜜餞進自己嘴裡,臉頰頓時鼓出來一塊,「沒吃過嗎?」

  蕭煜輕輕搖頭。

  「嗯?」她不敢置信,「你小時候生病喝藥時,沒有被餵過蜜餞嗎?」

  蕭煜卻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用眼尾不以為然地掃了她一眼,「我出生便在魔宮,與你不同。」

  聽起來,這孩子的童年過得似乎挺可憐,語琪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又捻起一個蜜餞塞進他的嘴裡。見蕭煜挑了挑眉梢,她微微一笑,將整個紙包都放在了他枕邊,「那這些都給你了,彌補一下。」

  蕭煜莫名其妙,「為什麼?」

  「哪兒有那麼多為什麼,小時候沒吃過,現在多吃點兒唄。」

  蕭煜微微一怔,嚥下蜜餞,低頭看看那個紙包。

  語琪笑著戳了戳他的臉頰,便站起身往門外走去,準備把燒好的水拎進來。

  蕭煜躺在床上,剛嫌棄地躲開她拿過蜜餞的黏糊糊的手指,便見她起身要走,下意識地便開口問道:「你又要去哪?」

  「嗯?」她轉回身來看他,笑了笑,「去拎水進來擦身,怎麼了?」

  他點頭,施恩似的道:「去去去。」

  語琪好笑,「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去吧去吧。」

  語琪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問下去,轉身朝外走去。

  她將水拎回來後倒在木盆裡,又兌了點兒冷水,用棉布給自己和蕭煜都擦完身後,便叼了一包綠豆糕往床上爬。

  蕭煜靠在枕頭上看她,忽然眯著眼睛冷不丁地來了一句,「下次出去幹什麼,跟我說一聲。」

  「嗯?」她歪過頭看他,一張口,綠豆糕啪嗒一聲掉下來,震得紙包都散了開來。

  「等等,你先別動啊,別動。」語琪一邊吩咐他,一邊趕緊將沒掉到床上的綠豆糕重新包起來。

  他見她這副模樣,沒好氣地道:「我也想動,怎麼動?」

  語琪也回過神來,意識到他現在的確不可能動,便點點頭,隨意道:「那就好。」

  她又將掉到蕭煜被子上的綠豆渣掃下去,好不容易收拾完後,她才鑽到他身旁躺下來,側過頭看他,「你剛才說什麼?」

  蕭煜涼涼地瞥她一眼,冷冷地移開視線,「沒什麼。」

  可那眼神和語氣都不像是沒什麼的樣子。

  語琪看了看他,這才想起他剛才那句話來,便問他:「你剛才是不是讓我以後出去前跟你說一聲?」

  「不知道。」他沒好氣。

  「你自己說的你不知道?」

  蕭煜冷哼一聲,「忘了。」

  語琪不是剛談戀愛的黃毛丫頭,她一邊捻著綠豆糕往嘴裡送,一邊琢磨蕭煜的反常,沒一會兒就品出前前後後的味兒來了。她笑眯了一雙眼,登時便翻過身來撐在枕上,遞了一塊綠豆糕到他唇邊,蕭煜沒張嘴,皺著眉頭別開臉,並不理會她。

  她戳戳他臉頰,微微一笑,溫聲問:「生我的氣了?」

  蕭煜閉著眼裝睡。

  她拍拍他臉頰,連名帶姓地叫他:「蕭煜。」

  他仍閉著眼睛,卻涼涼地開了口,「別用拿過綠豆糕的手碰我。」

  「睜眼,否則我立刻就用拿過綠豆糕的手碰你。」

  蕭煜忍無可忍地睜開眼瞪她,「幹什麼?」

  「沒什麼。」語琪笑一笑,將下巴搭在枕頭上看他,「以後我出去前會和你說的,我記住了。」

  蕭煜顯然沒預料到她要說的是這個,愣了一愣,有點兒不知道用什麼神情來應對,只好含糊地嗯一聲,別開臉去。

  語琪沒撐住,撲哧一聲笑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現在不生我的氣了吧?」

  他嫌棄地一皺眉,「說了別用這只拿過綠豆糕的手碰我。」

  她不以為意地一笑,壞心眼地故意用這隻手去挑他的下巴,眯著眼睛笑起來,「我之前出去熬藥,你不會以為我走了吧?」

  蕭煜聞言一怔,連躲開她的手都忘了,低頭看了看旁邊的地面,算是默認了。

  語琪笑了笑,躺下來抱住他的胳膊,輕輕地道:「我就在這兒,不會走,安心睡吧。」

  他轉過頭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語琪聽到身側的呼吸聲漸漸變得悠緩,她翹了翹唇角,緊了緊抱住他胳膊的手,也安心睡了過去。

  語琪是在半夜被蕭煜叫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對上他看來的視線。

  桌上的燭火還燃著,叫語琪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勁的,是蕭煜的臉頰和耳根處都帶著不正常的嫣紅,神情也隱忍而克制,像是在忍受什麼。她立刻清醒了過來,一骨碌爬了起來,低頭看著他,溫聲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蕭煜並沒有看她,他移開了視線,眼神有些躲閃。

  「到底怎麼了?」

  她又問了一遍,蕭煜才吞吞吐吐地看著一旁的地面含混道:「我想小解。」

  之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喝得少,汗出得又太多,蕭煜這一天多也沒有出現過這種狀況,而今天三更半夜的這一次,多半是被她那碗藥折騰出來的,要是這樣一想,這次倒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這件逃不脫的人生大事。不過嚴格算起來,在修羅殿她也曾幫他遞過夜壺。所謂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都做了,那麼第二次也就不算什麼了。

  語琪將蕭煜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懷裡,然後伸長手臂到床下,將夜壺撈了上來,又將手探進被子下面,去解他衾褲上的繫帶。

  蕭煜大概是不想面對這般尷尬的狀況,窘迫得轉過臉去,整張臉都快貼在她脖子上了,也不知是憋的還是窘的,他的呼吸急促又粗重,熱辣辣地噴在她的下巴和脖頸上,叫她癢得總想發笑。

  語琪給他擦身的時候也不知道替他脫了多少次衾褲,閉著眼睛都能給他褪下來,這一次依然是熟門熟路。

  待她將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蕭煜卻囁嚅道:「還……還沒完。」

  語琪疑惑地嗯了一聲,那微微上揚的尾音幾乎叫他羞憤欲死。

  大概是真的憋到了極限,他破罐破摔地在她的頸側紅著臉低吼:「你得扶住它!」

  語琪低低啊了一聲,也終於意識到了這件事不同於上一次,她也微微有些許的尷尬,「不好意思,我忘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更是讓他窘迫得無處藏身,於是這聲下意識的道歉並沒有得到該有的體諒,他幾乎是發狠地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脖頸的皮膚薄嫩,比肩膀更為敏感,這一口他又是在羞憤之下咬的,力道幾乎失控,語琪在突如其來的疼痛之下低呼一聲,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了脖子上,便沒把控好手下的力道。

  一瞬間,原本因被子阻隔而顯得發悶的水聲一下子停了,蕭煜驀地在她耳畔倒抽了一口冷氣,甚至疼得哆嗦了一下。

  她省悟過來,連忙放鬆了手勁,也不敢再道歉了,只訕訕地不說話。

  片刻窒息般的沉默過後,斷斷續續的水聲響起,恢復了順暢。這期間兩個人都默契地保持著沉默,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濃厚的尷尬意味在兩人間漸漸蔓延開來。

  語琪也不知道自己那一下是不是捏壞了人家的命根子,在他完事之後很是心虛地胡亂地擦了一把,然後埋地雷似的將它匆匆放了回去,最後一把將他的衾褲拽上來,一系列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似的,很有一種掩飾犯罪現場的鬼祟感。

  待將夜壺放回床下,語琪忽然生出了一股終於幹完了一件大事的放鬆,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她是放鬆了,然而低頭靠在她懷裡的蕭煜卻仍然死死闔著雙眸,窘迫得從耳根子到臉頰都是一片緋紅,一副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一輩子不見人的神情。

  語琪低頭瞅瞅他,總覺得要是什麼都不做的話,這傢伙估計這一整晚都尷尬得睡不著了。她忍笑,伸手戳戳他的臉頰,「怎麼樣,暢快了吧?」

  蕭煜躲開她的手,沒什麼心思搭理她,只將臉往下埋在她鎖骨處的衣料中,悶悶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滾」。

  比起他以前積威深重時低斥出的「滾」來,這一聲實在是太沒氣勢,一吹就輕飄飄地散了,語琪根本沒當一回事,只笑著望著天花板,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他的脊背,很沒同情心地落井下石,「你說就連這種事,我都給你做過兩回了。」她嘖了一聲,一點兒不嫌害臊地給自己戴高帽子,「這麼勞苦功高,左護法是不夠了,至少得給我個二宮主噹噹。」

  蕭煜氣得眼角泛紅,一扭頭就往她肩頭咬去,幸虧語琪被咬得多了,已經練成了一套「察唇觀齒」的功夫,他一張嘴,她就知道他要往哪兒咬,當下一把掐住他的下頜,托著他的下巴往旁邊一扭。

  牙齒與牙齒相撞,發出咔的一聲脆響。

  可見他這一下若真咬下去,十有八九得見血。

  語琪一時沒敢再鬆開,就這麼卡著他的下巴不讓他張嘴,但又怕壓制得太狠鬧得生分,只好一邊卡著他,一邊拍拍他的臉頰溫聲道:「沒什麼大不了的,誰都有這種時候。」

  蕭煜垂著眼睫,並不搭理她。

  她只好扒開自己的傷口安慰他,「你看我,雖然此刻看起來還算灑脫,但每月一到日子,也照樣處處不舒服,還得做一番措施。」她眯起眼睛笑著,「至於是什麼措施,你應該懂得吧?」

  蕭煜原本極盛的羞怒被她這麼打斷之後又來了一通胡攪蠻纏,像是漏了氣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涼涼地瞥她一眼,「厚顏無恥!」

  語琪不以為意地淺淺一笑,彈指在他腦門兒上來了一下,「白眼兒狼,我還不是為了安慰你才自揭傷疤的。」

  他不說話,神色懨懨的。

  語琪笑一笑,抬手在他腦袋上好一通亂揉,揉得蕭煜躲開才停下。她湊過去瞧了瞧他的神色,見沒剛才那樣陰鬱了,便放下心來,在他的臉頰上輕輕一戳,用被子把他一裹,按到床上,「好了好了,睡覺睡覺。」

  她舒了一口長氣,躺下來,摸到他的被子裡,摟住他的胳膊,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閉上了眼。

  快要睡著時,她迷迷糊糊地聽到身旁的人說了一句什麼,不得不睡眼惺忪地重新睜開眼,想了一想,才意識到他剛才問自己他這副模樣是不是很難看。

  「什麼模樣?」語琪下意識地問道,這句一出口她才完完全全地清醒過來,恨不得立刻倒回重來。她最是清楚不過,聽到這種問題的唯一答案是斬釘截鐵地說不是,除此之外,說什麼都是討嫌。

  果然,蕭煜沉默了片刻,語氣極冷地回答:「連抬手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無論做什麼都要仰仗你……」

  「沒有。」語琪連忙打斷他,並試圖彌補方才的失誤,柔聲道:「挺好的,我覺得挺好。」

  他用眼尾涼薄掃她一眼,聲調危險地上揚,「挺好的?」

  「呃,」語琪眯著眼睛理了理思緒,重新鎮定下來,沒有立刻說什麼,而是抬手撥了撥他的額髮,慢慢地繞了一圈髮梢在指尖,弄得蕭煜不得不閉上眼躲開她的手,之後才輕輕一笑,柔聲道:「如果硬要說的話,比起以前,我更喜歡你現在的模樣。」

  蕭煜別開臉,耳根有些泛紅,語氣卻仍是涼涼的,「看到我這副模樣,很有意思?」

  語琪湊過去看他,直看得他百般不自在,最終一眼瞪過來才挑起嘴角笑了笑,深深地看進他眼底,輕輕道:「是挺有意思的。」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說挺有意思的,」語琪壞心眼地眯起眼睛笑,用尖尖的指尖輕佻起他的下巴,「尤其是你找我幫忙時,那滿臉躊躇和欲語還休的模樣。」

  蕭煜的臉登時紅了個遍,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窘的,偏偏她還不知收斂,嘴角噙著一點兒笑,就這麼直直地看過來,跟看好戲似的。

  他忍無可忍,「你有病!」

  語琪不以為意,收了手在他臉頰上戳了一下,開玩笑似的道:「是你做人太失敗,不能怪我幸災樂禍。」

  她語氣調侃,神情放鬆,明明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但他卻不知為何當了真,周身的氣焰一下子熄滅了,眼睛黯了黯,情緒低落下來,別開了臉去,不再言語。

  語琪還準備戳他臉頰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來,嘴角的笑也一點點淡了下來。她嘆口氣,湊過去看他,聲音放得很輕,「怎麼了?」

  蕭煜垂下眼睫,躲開了她的目光。

  她捏捏他耳朵逗他,卻沒怎麼敢用力,「你不會當真了吧?我開玩笑的。」

  蕭煜懨懨地瞥她一眼,又別開視線,聲音低落,「你,」他頓了頓,將這個範圍擴大了一些,「你們是不是都挺討厭我?」他皺了皺眉,「脾氣差,總訓人,還老是挑剔,動不動就動手……」

  語琪不能違心地說「沒有,你很好」,她只能笑他,「原來你都知道啊。」

  蕭煜被她一噎,不說話了。

  她輕咳一聲,抬手覆上他的後腦勺,將他拉過來,同自己額頭相抵。蕭煜仍然低垂著眸子不看她,但語琪並不在意,她低低地笑了笑,放柔了聲音調戲他,「沒事,你長了一張好看的臉,不管做了什麼,都值得原諒。」

  那僅僅是第二天晚上,要打消他自棄的想法,讓他恢復平和的心態就已經這樣費勁,叫語琪幾乎調動出了所有的精力。

  如今的蕭煜,雖然在武力上遠遠及不上她,可真正算來,卻要比以前更難對付。他的情緒起伏很大,每次引導內力的嘗試失敗後,總是會自暴自棄,低落很久,她得使出百般技藝,言語調戲與手下安撫一同進行才能哄得他重新振作起來。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語琪覺得自己正在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他的內心。

  蕭煜是一個孤僻的人,他脾氣不好,性子偏激又陰晴不定,能夠忍受得了他的人很少,就算有些刻意去接近他的人,也從不曾走進過他的內心。他心中像是有一個世界,那世界就他一個人,空曠而孤寂,他用沉默把自己關在裡面,又用冷漠把人拒之門外,將自己與世隔離。可就在他人生最狼狽最痛苦的日子裡,他把這個連母親都拒之於外的世界,漸漸地向她打開。

  語琪感覺得到他一天天的靠近和逐漸的依賴。

  他最不抱希望、最絕望的那幾天,也是對她最為依賴的幾天。她只要一下床,稍稍離開幾步,他的臉色就會沉下去,然後用各種手段把她叫回來,稱得上花樣百出,不是頭痛就是腰酸,不是餓了就是渴了,這些藉口他都用過,甚至連想要小解這種事都能拿出來用。

  語琪一開始還信他,到了後來不論他怎麼裝頭疼腦熱,她一概不理會。

  蕭煜見怎樣都不管用,也就不再裝模作樣了,但失望是真的,他看著她的背影,聲音低低地抱怨,「你對我越來越敷衍了。」

  語琪哧的一聲笑,微微側過頭來,「狼來了的故事聽說過嗎?同一個謊言撒得次數太多,也就怪不得別人不信你了。」

  蕭煜不出聲了。

  語琪還以為他終於消停了,又晾了他一會兒,氣定神閒地把手頭的事情做完了,才拿起手旁的一包白糖糕起身朝床邊走去。

  她剛在床沿坐下,他就別過臉去,留給她一個冷漠的後腦。

  語琪笑了,抬手替他將碎髮攏到耳後,「生氣了?我都將藥移到房裡煎了,衣服也挪到房間裡洗了,就差在這屋裡直接起一座灶台燒水了,你還這樣一副態度,怎麼看也是該我生氣才對。」

  她揪揪他的耳朵,他躲開,冷著一張臉,仍不說話。

  她嘆一口氣,「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用腰酸背痛騙了我兩次,總不能叫我再上當第三次吧?」

  他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淡淡地道:「你說的,我長了一張好看的臉,不管做了什麼,都值得原諒。」

  語琪怔了一怔,隨即便笑倒在他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扶著笑酸了的後腰直起身來,連連點頭不迭,「是是是,說得對。我原諒,原諒,什麼都原諒。」

  蕭煜輕輕哼一聲,涼涼地瞥她一眼,語琪對上他的視線,俯身湊過去,輕笑著問:「那你還渴嗎餓嗎頭疼嗎腰酸嗎背痛嗎?」她頓了頓,唇角一勾,壓低了嗓音調戲道:「還需要小解嗎?」

  蕭煜的耳根微微泛紅,大約也覺得那亂七八糟的藉口丟臉,但又惱她這樣說出來,眼波一橫,涼涼地自她臉上掠過,很有幾分姝豔陰柔的味道。他的薄唇動了動,剛要說話,嘴裡就被她塞進來一塊白糖糕。

  他猝不及防地嗆了幾聲,好不容易將東西嚥下,剛想開口,迎面又是一塊白糖糕堵了上來。就這樣,語琪面上溫和地微微笑著,手下卻速度奇快地將手中的白糖糕一塊一塊地塞進了他的嘴裡,填鴨似的完成了餵食,同時也成功阻住了蕭煜想說出口的所有抱怨與反駁。

  她滿意而欣慰地拍淨了手上的碎屑,低頭瞧了瞧蕭煜,他滿口白糖糕,兩邊的臉頰高高鼓起,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她溫聲笑了出來,「慢慢吃,別噎著。」說罷她拍了拍他的臉頰,自己褪了靴子上了床。

  跟蕭煜鬥智鬥勇幾乎是體力和腦力的雙重消耗,一天下來她只覺得身心俱疲,每日都是累得倒頭就睡,幾乎是頭一挨到枕頭便沉沉睡去。

  一旁的蕭煜差點被噎得窒息,又不願不雅地吐出來,只好一點點艱難地往下嚥著,好不容易全數嚥了下去,已是憋得眼角潮紅。

  蕭煜的眉角眼梢都帶著薄怒,他轉過頭,準備對著罪魁禍首好好發一通脾氣,可當目光觸及她熟睡的臉,看到她那藏也藏不出的倦怠,他所有的不悅與惱怒都在一瞬間停滯凝固。

  他微微怔了一怔,然後,像是冰山消融、利刃歸鞘,所有帶刺的棱角都在她輕緩綿長的呼吸聲中柔軟了下來。

  他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頭輕輕地靠在了枕頭上,就這樣與她面對面地躺著。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糰子頭,白裙裳。跟其他被捉來的孩子不同,她並不哭鬧,只溫順地牽著蕭莫愁的衣擺,看著他,微微笑。後來他閉關七年,推開石門出來的時候,她已經能夠代替蕭莫愁站在最前方,黑壓壓的魔宮子弟站在她身後,本該是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可她還是如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一樣,看著他,然後微微一笑。

  真是奇怪又矛盾,這樣一個人,明明性子惡劣、城府極深,身上卻總有種溫和的氣息。

  蕭煜轉了轉脖子,離她更近了些。

  她熟睡的時候看起來年紀很小,面孔精緻,溫暖純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狡詐狠毒來,可誰又知道,她是蕭莫愁最信賴最無情的手下。

  就像他不知道,這些天她展現出來的一切,到底是假意,還是真情。

  這個女孩子天生有一把溫暖的嗓音、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當她下決心要騙一個人的時候,誰也躲不掉。她說得對,他躲不掉,在感情上,蕭莫愁都不是她的對手,他蕭煜,當然也不是。

  可沒有人天生這麼會騙人,在變成這副模樣之前,她吃過多少虧,受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淚,沒人知道。

  她或許沒她表現出來得這樣好,可她沒有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拋下他離開,而是冒著生命危險助他恢復,一直耐心地安撫他所有的焦躁、不安和絕望……在每一次他自己都想放棄時候,是她逼他站起來,推著他往前走。

  若她的假意已經是這樣,那麼她的真情是怎樣不再重要。挺好的,就這樣一直騙下去吧,能騙多久騙多久。

  他不會再問她,這一切是不是只是討好。有人陪著,總比一個人好。

  看著看著,蕭煜也緩緩闔上了眼睛,長長的眼睫垂下來,蓋住了一切複雜的情緒。

  長夜漫漫,他悠長的呼吸與她的交纏在一起,像是出自一個人的口鼻,出乎意料地默契。

  蕭煜再醒來的時候,她正俯下身瞧他,見他醒了,眯起眼睛一笑,朝他伸出手,「來來來,我們再試一次。」

  可這些天千篇一律的失敗,叫他已經失去了嘗試的渴望,他興味寡然地轉開臉,繼續睡。

  語琪笑容微微一滯,溫聲問:「怎麼了?」

  「不想試。」他轉了轉脖子,在枕頭上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她掐了一把他的後頸,然後笑一笑,「試完再睡,很快的。」

  「不要。」他從鼻子中輕哼著擠出一聲拒絕。

  她湊過來,溫暖的手指順著他的耳廓摸到下巴,迫他轉過臉來,然後低下頭,額頭抵著他的額頭,輕輕道:「我扶你起來,然後我們一起,再嘗試一次,好不好?」

  他知道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含混著拖延道:「明日再說。」

  語琪不再與他多言,起身離開。

  蕭煜睜開眼睛去看。

  他沒看多久,她就嘴角噙笑著回來了,手上托著一塊浸濕了的帕子,一聲招呼也不打,一下就扣在了他的臉上。

  冰冷的井水,凍得人霎時清醒。他哆嗦了一下,然後氣得連名帶姓地叫她。

  語琪心眼極壞地哧笑一聲,手上的動作卻很輕柔,一如既往,一點一點地替他把臉抹了一遍後,扶他起來,笑著溫聲問道:「還睏不睏?」

  蕭煜無言。

  「既然不睏了,我們便開始吧。」

  不等他回答,語琪便將手抵在他的背心,不由分說地注了一道內力進去,他的身體一震,不能任她一人單打獨鬥,只能不情不願地跟上了那道內力。

  他天天用不同的藉口躲避此事,她則天天軟硬兼施地相逼,可無論他怎麼耍脾氣耍賴,最終總是她贏。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他每日像是完成例行任務一樣試上一次,心態直如死水一般寂靜無波,可老天爺似乎素來喜歡耍人,他之前百般嘗試都不得的事,卻在他不抱絲毫希望的時候毫無預兆地降臨了。

  在這個破舊荒蕪的院落待了大半個月後,在一個陽光並不如何明媚的普通清晨,他右手的筋脈終於在兩人的合力之下被打通了。

  一處已通,則百處可通。

  兩人又花費了小半個月,終於將他身上倒行的內力一點一點地歸引回了正道。

  從蕭煜的背心緩緩收回自己的那一股內力後,語琪闔著雙眸,長長地舒了口氣。再次睜開眼後,她半跪著坐起身,笑著前傾上身,剛想要擁抱他一下,卻看到蕭煜已經挪到了床邊,低著頭擺著輪椅的方向。

  雖然能夠理解,在這樣長的時間都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之後,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大概就是下床活動,但語琪仍然湊過去趴在了輪椅扶手上,陰陽怪氣地表示著不滿,「你就這麼急著要回歸你的輪椅?」

  蕭煜正要握住兩邊扶手借力,她這麼一趴,他連抓的地方都沒有,當即想也沒想地就涼涼地瞥了她一眼,「手拿開。」

  經過這一個多月,語琪早已經不怕他了,哪怕此刻蕭煜已經恢復了功力,她仍然膽大包天地一扭身子,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撐一落,極其囂張地坐上了他的輪椅。

  她把手往兩側扶手上一放,然後眯起眼睛,朝他笑得歡暢,「我就不拿開!」

  蕭煜看看她,語氣冷颼颼的,「起來!」

  語琪根本不管他的語氣冷不冷,直接湊過去戳了戳他的臉頰,仍舊拿陰陽怪氣的語調涼涼地嘲諷道:「你自己能動彈了,就不需要我了對吧?」她嘖了一聲,伸手捏他耳朵,「這一手過河拆橋使得,真是漂亮極了。」

  蕭煜並沒有如之前一樣第一時間打掉她的手,只是別過臉躲開她的手,然後用帶點兒訝然的目光看向她。

  語琪在他的注視下往椅背上一靠,兩條長腿交疊起來,愣是將輪椅坐出了明間正殿上寶座的氣勢,她支著下頜,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挑了挑嘴角,「這就是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連個擁抱都不給?」

  蕭煜一怔,繼而緩緩笑開。

  大約是武功與身體都恢復如前了,他的心胸寬廣多了,並不計較她這番花樣作死,只衝她緩緩張開雙臂,含著笑意輕輕地道:「過來。」

  語琪看著他,似乎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笑,不是那種涼涼的冷笑,而是眉角眼梢都滲著暖暖春意的笑,彷彿漫長的嚴冬過去,原本料峭的冰山被陽光融化殆盡,露出下面柔軟的一片茵茵綠草與十里豔豔桃花。

  發自內心的笑最具感染力,語琪不知不覺地隨他笑了起來,從輪椅上站起身,迎向他對她張開的這個擁抱。

  肩膀輕靠,脖頸相貼,髮絲交纏,他們環緊雙臂,在這個並不那麼溫暖的初春清晨,深深地給了彼此一個溫暖至極的擁抱。

  最艱難的這一段路,他們已經攜手走過。

  此後,會是春暖花開。

  因為蕭煜之事,這次任務已經拖延太久,兩人一路緊趕慢趕地回到魔宮,卻仍是躲不過蕭莫愁的一頓怒火。

  一進大殿,語琪便扶著蕭煜一起跪下。

  殿內寂靜而空曠,兩列火盆無聲地熊熊燃燒著,將大殿中央映照得格外明亮。然而距離中央越遠,光線越是昏暗,一眼望去,除了這條被映亮的通向盡頭寶座的道路外,四面八方好像都是望不見邊際的黑暗,令人從心底裡生出畏懼與壓抑來。

  兩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許久,蕭莫愁才結束高高在上的俯視,冰冷而陰鷙地一笑,「你們兩個,還知道回來!」

  之後的事蕭煜太過熟悉,冷笑與譏諷過後,便是懲處,從小至大,他從母親處得到的無非這些。他並沒有說出自己曾一度走火入魔之事,從頭到尾只是漠然地聽完母親居高臨下的訓斥。就算說出來,又有什麼差別呢?除了多費唇舌以外,不過是給自己多添幾個類似於「無用」「廢物」的評價罷了。

  蕭莫愁的火氣在他身上撒得差不多了,終是轉向了另一旁,對著單膝跪地的養女輕聲道:「你呢,又去折騰了些什麼?」

  這代表著對他的處置已經告一段落,下面的死衛上前一步,扶他坐回了輪椅,然後推著他往殿外去。蕭煜不喜歡除他以外的人碰他的輪椅,可在蕭莫愁的眼皮底下,他不能反對。

  輪椅無聲地碾過她身邊的時候,他低下頭看她。

  她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側過頭。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交錯,她微微一笑,眼睛裡有安撫的意味,像是在說:無須擔憂。

  高台之上,蕭莫愁坐在寶座上喚她。

  她起身向大殿深處走去,而他被人推著往殿外去,他們背對著背,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蕭煜沒有回絕情閣,也沒有去修羅殿,他在蕭莫愁的殿外等她。

  他太瞭解自己的母親,那是個冷酷無情的女人,儘管林語琪一直是她的寵兒,但這並不代表她暗自離宮、月餘才歸的事情能夠被輕描淡寫地揭過。

  像是要證實他的不詳猜測一般,直到月上枝頭林語琪也沒有出來。

  大殿深處沒有傳來哭叫聲,什麼都沒有,靜得可怕,他根本無從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

  殿門兩旁的死衛面無表情地持刀站立,像是兩座鐵水澆成的雕塑。

  她一直沒有出來,他也一直不敢離開,就這樣,他在夜風中等了她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門口的兩個死衛同過來接班的同伴完成了交接後,一抹身影才款款地走出殿門,看到他的那一刻,她訝然地挑了一下眉梢,然後幾步走過來,低下頭看他,「你一直沒回去?」

  他沒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罰你了?」

  「沒有。」語琪搖搖頭,在他輪椅前蹲下來,含笑問他:「你這是在擔心我?」

  蕭煜冷哼一聲,別開臉,「那走吧,外面冷死了。」

  乍暖還寒的初春天氣依舊不暖和,她點點頭,過來推他的輪椅,他沒有拒絕,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將凍得發僵的雙手籠在袖中,微微闔上雙眸,閉目養神。

  他聽到林語琪在同送她出來的侍女告辭,只是奇怪的是,那侍女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喚她林小姐。

  她說的是「左護法慢走」。

  他訝異地回過頭,正對上她低頭看來的視線。

  語琪一怔,繼而衝他笑了笑,「怎麼了?」

  「她剛才叫你什麼?」他瞥了一眼那已經轉身離去的侍女,「左護法?」

  語琪輕輕啊一聲,「我忘記跟你說了,宮主昨晚剛剛任命我為新任左護法。」她頓了頓,想起他在外面等了整整一晚,忙騰出一隻手去摸他的脖頸,「你冷不冷,寒毒沒犯吧?」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扯了扯唇角,那笑裡帶了點兒自嘲,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最終,他垂下眼睫轉開臉去,甩掉了她的手,淡淡地道:「沒事。」

  可她剛剛觸到的肌膚明明冰涼僵冷。

  一路上他都沒說一句話,她每次搭上他的肩膀想要給他輸些內力禦寒,都被他冷冷甩開。

  如今的蕭煜不但恢復了武功,寒玉訣還因禍得福地更上一重,她不再是他的對手,也不敢來硬的,只好沉默著送他回了絕情閣。

  絕情閣她來過很多次,已經熟門熟路,入了廳堂後轉了個角,便進了蕭煜當作寢處的後室。

  他沒要她扶,自己挪上了床。

  躺下後,他連被子都沒展開就闔了眼,情緒明顯不對。

  語琪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俯下身,將整齊疊放在床裡面的薄被取過來給他蓋上,剛要直起身,便看見有一縷長髮黏在他的額角,她伸手想幫他順到耳後,可手還沒觸到他的一根髮絲,蕭煜便突然翻了個身,捲著被子一起轉向了裡側,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她怔了一怔,繼而無奈地笑了。

  這是連碰都不讓她碰了。

  雖然吃了閉門羹,可她沒有轉身離開。

  就像之前許多個晚上一樣,她褪了靴子爬上床,在他身側緩緩躺下。

  她趴在枕頭上看著他的後腦勺,輕輕問:「你在生我的氣?」

  蕭煜不理她。

  她又湊得近了一點兒,將手探進被子裡去抱他的手臂,停了停,見他沒有甩開自己的意思,意外之餘竟頗有些受寵若驚。

  語琪暗暗罵了自己一句,自從回到魔宮,她好像就又下意識地回到了以前,把他當作了那個稍有不順便拿她撒氣的活閻王,倒是忘了兩個人這些天的朝夕相處。

  想到此處,她不再猶豫,扳著蕭煜的肩膀把他一點一點地轉了過來,他一開始掙紮了一下,後來也就隨了她,就這樣被她扳了過來,同她面對著面躺著。

  蕭煜仍然閉著眼睛不看她,她也沒去逼他,只將手探到被子裡,尋到他凍得僵冷的手,然後輕輕拉過來,運起重火訣,將內力給他一股腦兒地灌進去。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只安靜地給他輸著內力。

  等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暖和過來後,語琪才輕輕開了口,「對不起。」

  蕭煜緩緩睜開眼睛,皺了皺眉,「你對不起我什麼?」

  語琪笑笑,「我也不知道,但先道歉總是沒錯的。」她頓了頓,湊過去,捏住他的耳朵,「告訴我,我哪裡又得罪你了?」

  蕭煜涼涼地看她一眼,重新閉上眼去,不去理她。

  語琪本來想擰他的耳朵的,可他的耳朵不知怎的還沒暖過來,摸上去冰涼,她只好用重火訣逼熱了手,給他暖耳朵。

  蕭煜輕輕嘆一口氣,仍然覺得她在裡面得賞,自己卻在外面等了一晚上,像個傻子一樣可笑,但被她這麼來來回回地折騰了幾下,倒也生不出什麼氣了。

  語琪還在給他暖耳朵呢,一會兒沒注意,肩頭忽然一沉,轉過頭來,就看見他的下巴擱在自己的肩上。她微微勾了唇角,覆在他耳朵上的手往後滑,手指沒入他的黑髮中,輕輕地撫了撫。

  蕭煜也伸手摟住她的背,可語氣仍然有點兒涼,「既然沒罰你,你在裡面待一晚上做什麼?」

  語琪想了想,怕又得罪這位,只好委婉地從頭講起,「你大概不知道,我剛來的時候還小,一到雷雨天,就會抱著枕頭去找宮主。」

  蕭煜涼涼地睜眼看向她,「你倒是會鑽營。」

  語琪也確實沒臉辯解說是害怕,只好輕咳一聲繼續道:「每次跑過去時都免不了淋一身雨,那時宮主看我實在淒慘,便叫侍女帶我沐浴,然後留我同她一起睡。」說完,她小心地去瞅他臉色,果然見蕭煜的臉拉了下來,冷了幾分。

  她不敢再說了,蕭煜卻冷哼一聲,「然後呢?」

  語琪張了張嘴,最終只敢說:「沒了。」

  「沒了?」他嘲諷似的扯了扯唇角,聲音放得極輕,「所以,你昨晚又同母親一起睡了?」

  他的語氣太可怕,語琪沒敢吭聲,只輕輕收回了手,抱住他的胳膊。

  蕭煜繼續說下去,聲音卻越發得冷,「我在外面等你,你卻在裡面與她同榻而眠?」

  「也不全是。」語琪怕再不說話,自己就要被一把推下床去,她沒什麼底氣地試圖解釋,「我原來準備退下的,可宮主的頭痛病犯了,我就留下來給她按摩,後來天色晚了,她便索性留我一起睡了。」

  這下子蕭煜的臉直接冷到了極點,「她頭痛病犯了,自有侍女,又與你何干?」

  「她不信旁人。」

  「看來你倒不算是旁人了。」蕭煜收回了原本環在她腰上的手,冷笑著瞥她一眼,「好個母女情深,看來我倒是外人了。」

  語琪都不知道他此刻在吃誰的醋,是他母親的,還是她的。她定定地看他片刻,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將他的手拉過來,認命地將自己的頭髮往他食指上纏。

  蕭煜不是第一次見她來這套,自然明白她打的什麼主意,當下一把將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抽離,冷著臉轉過身去。

  被子被他一起捲走,語琪身上一空,手也就鬆開了。

  那一縷長髮輕輕落在枕上,再無人問津。

  語琪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他的撒氣方式最近已經改了,她再用以往的方法自然只能落個失敗。想到此處,她挪過去,將自己的手腕繞過他的肩膀,湊到他的唇邊,「實在氣不過的話,便咬我一口好了。」

  蕭煜氣得想笑,他是這麼容易糊弄的人?下意識地便想要推開她的手,可轉念一想,憑什麼叫她好過,當下頭一偏,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如今他的武功已然恢復,又下了狠勁,牙齒一下子便沒入了皮膚,血頓時就湧了出來。

  蕭煜也沒料到這麼輕易便咬出了血來,登時一怔,口勁下意識地便鬆了下來。

  可等了半天,她也沒收回手去,可那被他咬出的傷口處,血卻一直在流。他又等了一會兒,終是沒好氣地扭頭瞧她,「你感覺不到疼嗎?」

  語琪湊過去看他,眉角眼梢都是笑意,「消氣了?」

  蕭煜愣了一愣,微微嘆了口氣,捏住她湊過來的臉往外一推,「去拿金瘡藥,在櫃子的……」

  她接上去,「第三層第二隔。」

  語琪將裝著金瘡藥的小瓷瓶拿回來給他,蕭煜涼涼看她一眼,「給我幹什麼?」

  「我只有一隻手,不方便。」她摸準了他此刻不會拒絕自己,厚著臉皮就往他腿上躺。

  蕭煜看她一眼,終究還是坐起了身接過那瓶藥,然後低頭衝她陰陽怪氣地道:「左護法,您的手拿過來。」

  她立刻把手遞過去,微微一笑配合道:「少宮主喚我的名便可,不必這樣客套。」

  蕭煜冷哼一聲,低頭給她上藥。

  語琪動了動身子,側臉貼上他的腿,眼睛看著他。

  蕭煜任她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重重捏了一下她的傷處,叫語琪痛得輕輕抽了口冷氣。

  見她如此,他才滿意地一笑,涼涼地警告道:「你若是那麼喜歡同她睡,下次便不要再爬上我的床。」

  語琪無言。

  「你那是什麼表情?」他一把捏住她臉頰的軟肉,冷哼一聲,「不樂意?」

  「不是。」她無奈地一笑,「只是你那麼說,叫人一聽之下,還以為我是靠著以色侍主往上爬的人。」她頓了頓,添上一句,「還是先後勾搭了兩位宮主的那種。」

  蕭煜冷笑著斜她一眼,「你有臉做,卻不讓我說?」

  語琪忙不迭地舉手投降,「你想怎麼說怎麼說,我沒有異議。」

  蕭煜沒理她,他一夜沒睡,此刻氣也撒得差不多了,睏意就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好不容易強撐著給她上完了藥,把瓷瓶往她懷裡一扔,轉身就睡了。

  那次之後,語琪每次去蕭莫愁那裡匯報完事回來,都要擔驚受怕許久,不過蕭煜倒也沒再發什麼脾氣,每次都只不過是涼涼地掃她幾眼罷了。

  直到語琪的重火訣也又上一重,蕭莫愁也開始派她做任務。

  語琪去向蕭煜辭行,結果他聽聞之後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然後分外輕描淡寫地道:「我同你一起去。」

  他斜睨她一眼,將理由編造得十分像一回事,「你能保證你走的這半月不下雨?」

  她自然搖頭。

  「那便是了。」蕭煜說完,眉梢微微一挑,看向她,「怎麼,你好像並不樂意?」

  語琪怎麼可能不樂意,她趴在輪椅扶手上瞧他,眼底浮起幾分笑意,「其實就算你不說,我也打算把你騙上一同去的。」她頓一頓,眯起眼睛感慨,「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次他們僅僅花了七日,遠沒到蕭莫愁定下的半月之期,便完成了任務一同歸宮。之後沒過多久,蕭煜又被蕭莫愁派了一項任務,語琪自然是作為寒毒解藥與他同去。再到後來,次數多了,魔宮上下都對他們總是同出任務習以為常了。

  兩人的武功修為在年輕一輩弟子中本就難逢敵手,習的還是同出一源的寒玉訣與重火訣,又有朝夕相處培養起來的默契,配合起來堪稱天衣無縫,直如一個人似的,自然是無往而不勝。

  蕭莫愁給的任務一向刁鑽,旁人五件完成一二已是幸運,他們二人卻常常是連著接下十件任務,無一敗績。時日一長,蕭莫愁每有任務便習慣性地點他們兩人出宮,再到後來,兩人一年下來幾乎沒有幾天是待在宮中的,而且每次出宮都同時負著三四件任務,只待全部完成了才回宮覆命。

  這些年,他們去過天涯,到過海角,幾乎將這四海八荒都走了個遍,曾無數次以身犯險,在鬼門關前徘徊掙扎過,也曾無數次地為了看峰頂雲海、長河落日而抵肩並坐。

  蕭煜曾經以為,這樣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會是麻木而不堪的,可這麼久過去,他竟從不曾覺得煎熬乏味。

  大抵是因為她。

  就像是他走火入魔的那段日子,明明再絕望難堪不過,可回想起來,竟找不出什麼真正可稱作陰霾的回憶。

  她這個人很是奇特,雖於正事上沉穩可靠,但在小事上卻是極盡荒唐,譬如她曾拉著他在一樹野梅花下埋上一壺酒,說下次倘若還能路過便刨出來嘗嘗,也曾將一隻八哥自他的烤架上搶下,然後剪去它的舌頭,沒事便教它說話,還經常在他受傷之時編幾段淫詞豔曲,顛來倒去地在他耳邊不斷哼唱……

  雖然說出來都是糗事,但不可否認,倘若沒有她,這樣日日風餐露宿、不知明日生死的日子必然會乏味苦悶得將人逼瘋。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傳染了,後來每遇到一樹梅花,他總會抑制不住地想,下面會否藏著當年埋下的那壺酒,至於那隻八哥,她教會了它說「廢物蕭煜」,他則教會了它說「蠢貨林語琪」,還有她編的那些淫詞豔曲,雖說內容不堪,但是曲調卻是該死的朗朗上口,叫他經常在趕路時不知不覺地哼唱出口……

  就這樣,一晃便是數年,他們曾為一塊返魂香探過數十座古墓,也曾為集齊一味天下奇毒的解藥而闖過幾大門派的藏寶閣,去過天山之巔,也下過死亡蛇谷,見識過正在活動的火山,也橫穿過幾乎無人能還的大漠黃沙。

  蕭煜有時在篝火旁獨自守夜時也會去想,想她這些年的相伴是真情還是假意,可想到最後,又覺得計較這些實在沒多大意思,鬼門關前無數次的考驗,生死關頭時的一次次相依為命,他們早已是彼此的半身。

  她曾經十分淺眠,一有風吹草動便會驚醒,但到了如今,只要是他守夜,便會睡得格外酣甜;他也同樣,再九死一生的處境,只要有她守在身後,心神便會奇異地安寧下來,波濤不驚地從容應戰。

  於他而言,她是旗鼓相當的對手,是計謀多端的智囊,是體貼風趣的旅伴,是生死扶持的搭檔……也是靈魂相依的愛人。

  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已無人可以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