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顏步青

  語琪來到新的小說時,初始地點並非千篇一律的床上。

  她睜開眼時,稀薄的陽光透過稀稀拉拉的樹葉投射下來,零零落落地照在臉頰上,並不讓人覺得溫暖,反而讓人心中升起一股冰涼之意。

  這是一片稀疏的小樹林,雖是春日,但是枝丫上卻不見任何綠意,只有乾枯扭曲的樹幹略帶猙獰地插在黑色的土壤中。周圍安靜得有些詭異,連半聲鳥鳴也聽不到,唯一的聲音來自走在她前方的兩個背著登山包的學生,他們每踏出一步,腳下都傳來細細的枯葉破碎聲。

  語琪微微停頓了一下,一邊不動聲色地提步跟上了兩人,一邊開始迅速整理起腦中的資料。

  這次的背景與往日略有不同,這是一部科幻小說:三個大學生暑假無事,去偏僻的山間探險,然後經歷了一系列詭異的超自然事件。

  男主角陳文是學生會主席,沉穩幹練又相貌堂堂,是每個學姐學妹的心中偶像,女主角舒曼是國學社社長,飽讀詩書氣質清華,是每個學長學弟的夢中女神,兩人可謂學校中眾人豔羨的金童玉女。

  語琪這次的身份是林語琪,算是陳文和舒曼的學妹,為追求男主角而故意接近女主角,將跟女主角的友情當作踏板,獲得了結識男主角的機會,是一個心機頗深但表面上溫柔善良的女孩,通俗點來說,林語琪就是一個高明的偽白蓮花。

  她高明到了不止舒曼把她當作推心置腹的閨蜜,同她無話不談,甚至陳文都認為她處處為舒曼著想,因而對她十分感激。但是當三人在別墅中接連遇到危險之時,林語琪真正的面目便一點點地暴露了出來,最後,她甚至為了自己逃脫而將舒曼推出來當作誘餌——這個女人用她的親身行動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作真正的惡毒女配。

  語琪要做的就是成為一個更加高明的惡毒女配——要裝就要裝到底,半途露餡這種事情從來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當然,她的目的並非扮溫柔善良好得到陳文的青睞,而是為了這篇小說中的反派男配——顏步青。

  這可能是她從事這個行業以來碰到過的最具特色的反派。

  他是一個危險的精神體,或者用更專業的詞語來描述——一段腦波頻率。

  至於他到底為何成為一個精神體,盤踞在這棟荒郊野外的別墅,小說中並未提到。這很正常,很多科幻小說都沒有太多原理解釋,這也就是所謂的軟科幻,劇情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何時開始,前面的陳文和舒曼已經停止了交談,語琪上前幾步走到他們身邊,「怎麼了?」

  「有些奇怪。」回答的是陳文,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指了指前方,「其他地方都遍佈著雜草,而別墅周圍卻幾乎寸草不生。」

  語琪自然知道這是因為別墅周圍都處在他的精神領域內,但是她只是若無其事地笑笑,「是你大驚小怪了吧。」說罷輕輕拉過舒曼的手,率先往前走。

  陳文無奈地看著她們,但還是跟了上來。

  舒曼回頭看了一眼陳文,偏過頭對語琪道:「你有沒有覺得越靠近這棟別墅,心中越壓抑?」

  語琪正盯著二樓的一間房看,聞言漫不經心地笑一笑,敷衍性地道:「沒有啊,心理作用吧。」

  舒曼將信將疑,但還是跟著她的腳步往前走,本來,來這裡探險就是她提出來的,如果臨陣逃脫實在太沒面子,何況還是在自己的學妹面前。

  這是一棟年代久遠的破敗別墅,外牆斑駁,一樓的兩扇窗戶都用木板釘死了,二樓的右邊房間有一個陽台,左邊房間的窗戶碎了一半,搖搖欲墜,大門敞開,遠遠就可望見裡面的客廳中棉絮外露的破舊沙發和斷了一隻腿的木頭茶几。

  舒曼在離門口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語琪看她一眼,笑了笑,踏上了台階,走進玄關。

  一樓所有的窗戶都被木板釘死,所以日光很難透進來,光線十分昏暗。一進門就有一種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潮濕的樹葉腐爛的難聞氣味。語琪停頓了一會兒才稍微能適應,抬步繼續往前走去。

  見她似乎要踏上樓梯,外面的舒曼終於忍不住開口,「語琪!等一等!」

  語琪停了下來,轉過身看她,「怎麼了?」

  舒曼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要說什麼,但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你一個人上去不安全。」說罷拉過陳文朝裡面走。

  跟語琪一進來就想往二樓走不同,他們一進門就各自掏出了背包中的手電筒,打開後,如臨大敵一般四處查看。

  見到情況變成了這樣,語琪也只好留在一樓陪他們。

  陳文動了動手腕,將光照在角落裡的一張木桌上,舒曼順著手電筒的光柱看過去,輕聲感嘆:「好多蜘蛛網……」

  語琪站在他們身後,微微抬高聲音道:「桌上好像有東西。」

  陳文移了移光柱,於是三人都看清楚了,那是一支樣式古老的鋼筆,舒曼伸手拿起來,打開筆帽看了一下,沒什麼特別的發現,便將它放了回去。

  見他們差不多看過一樓後,語琪便開口提議上樓去——她剛才在進來之前就看到二樓左邊房間那碎了一半的窗戶上似乎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舒曼原本是有些害怕的,然而在一樓待了一會兒,沒看到什麼超自然的現象,也就放下心來,隨意地嗯了一聲,「那就上樓吧,趁天還亮著收拾一下,我們今晚就住這兒吧。」

  別墅地處偏僻,他們走到這裡就用了半天,現在再往回走是有些晚了,更何況他們專門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參觀一下就離開的,所謂探險,起碼要在這裡住個兩三天體驗一下。

  誰知三人還沒有走上樓梯,身後就傳來啪的一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尤為突兀。

  舒曼最先回過頭去,用手中手電筒掃了一下,鬆了口氣,「沒事,是剛才那支鋼筆掉下來了。」說罷率先往樓上走去,陳文回頭看了看後也跟著上了樓,語琪則站在原地,微微皺起眉。

  按道理來講,因為筆帽的關係,鋼筆無論如何也不會滾下桌面,那麼,它是怎麼掉到地上的?

  語琪走過去,檢查了一下桌子的四隻腿,差不多一樣長,所以也不存在桌面傾斜度過大導致鋼筆滑下的可能。

  那麼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了,她彎下腰撿起那支鋼筆,輕輕放回桌面,然後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抱歉,我們貿然動了你的東西。」

  良久,桌面上那支鋼筆微微顫動了一下,筆尖的位置轉了一個很小的角度,正好指向門口。

  語琪自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讓自己離開這裡。

  這很正常,他不是什麼天真善良的山間小精靈,會為迷途的旅人指示方向。他精神波的強大根基於巨大的怨恨,可以說,沒有現在就下手已經算是一種友好了。

  語琪暗自嘆口氣,搖搖頭,「我很抱歉打擾了你,但是天色已晚,如果現在離開,我們三個人只能露宿野外了。」

  這次她沒有再收到任何回應,只是房間內的氣息越來越陰冷,彷彿這個世界上最陰暗的情緒都集中到了這個角落,無形的壓力緩緩推進,幾乎使人喘不過氣來。

  語琪十分冷靜地站在原地,沒有驚慌沒有無措,她聲音輕輕地道:「或許,我們可以為你做些事情算作補償?」

  原著中,男女主角在幫他收斂了屍骨之後,他才放手讓他們安全離開。

  所以語琪猜測,他需要有人來幫他完成這件事。

  桌面上的鋼筆輕輕顫動了一下,屋內陰冷的氣息凝滯了片刻,彷彿是這個別墅的主人在考慮一般。

  過了片刻,有若實質的黏稠氣息緩緩退開,彷彿深夜黑色的海水慢慢落潮,屋外新鮮的空氣重新注入。

  語琪鬆了口氣,微微偏過頭去看門外溫暖的陽光,一瞬間只覺得恍如隔世。

  她轉回頭來,對著桌上的鋼筆輕輕一點頭,「謝謝。」然後頭也不回地往二樓走去。

  舒曼看語琪久久不上來,一邊將背包裡的東西往外拿,一邊囑咐陳文下去看看情況。

  語琪剛走上樓梯,就看到陳文小跑著下樓來。說實話,在十幾歲的小女生眼中,這樣的男生的確有魅力。

  年輕俊朗的臉龐、沉靜溫和的眼神和穿上簡單白T恤時那種乾淨俊秀的感覺,都足以在瞬間捕獲一個年輕女孩的心——怪不得以前的林語琪那麼喜歡他。

  只是語琪不是小女生,她經歷得太多,見過的優秀男人也太多,所以在她眼裡,陳文也僅僅是一個優秀的男孩。他還太青澀,或許在同齡人中已經顯得足夠沉穩幹練,但是跟真正經歷過風浪的男人比起來,他還不夠成熟。

  她仰起頭看他,自然而然地笑,僅僅是那種禮貌性的微笑,而非女孩對男孩表達好感時的笑。她看了看樓上,「舒曼等急了?」

  陳文點點頭,剛想說些什麼,左手按著的樓梯扶手卻突然從中間啪嗒一聲斷裂開來。

  本就老舊腐朽的木頭扶手在這樣的作用下開始節節斷裂,瞬間便坍塌了數段。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陳文根本沒反應過來,重心不穩之下,整個人都往樓梯外傾去。

  這裡離地面不算高,但也絕對不算低,毫無防備地摔下去,骨折是肯定的,運氣差一些說不定連命也會一起送掉。

  無論是從完成促成男女主在一起的任務考慮,還是出自一個人擁有的最基本的良心,語琪都不希望他出事。

  她愣了愣後連忙沖上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試圖將他往回拉,只是重力加上慣性的作用實在太過強大,這副身體又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孩,注定沒有力挽狂瀾的力量,於是結果變成了兩人一起跌落下去。

  意識陷入一片黑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似乎看到一點兒光亮,然後那白芒越來越耀眼,刺得人幾乎睜不開雙眸。

  視野再次變清晰的時候,語琪發現自己以一種奇怪的狀態飄浮在空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一切。

  不,她並不是變成了靈魂之類的東西,硬要給出一個答案的話,大概是她看到了多年前的畫面。

  這是一個陰雨天,天色雖然暗沉,但眼前的別墅卻不如他們所見一樣破敗——時間倒退了多年,回到了它仍舊精緻漂亮的時刻。

  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引導著她,語琪發現自己眼前出現了別墅內部的情景,在一樓的客廳角落,瑟縮著一個年輕母親和她七八歲的兒子,他們驚恐地看著對面那個中等身材、面相凶惡的男人。

  像是在演一出按了快進鍵的默劇,語琪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看到事情是如何進展的。

  那對母子被關在二樓左邊的房間裡,中年男人的目標似乎是那個年輕母親,每過幾天都會抓著她的頭髮把她帶出去,一個多小時後又把衣衫不整的她丟回來,小男孩恐懼而絕望,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遭受這樣的虐待。

  日子一天天過去,年輕貌美的母親漸漸容顏不再,而昔日的小男孩卻逐漸長大。他有一張足以令所有女孩傾心的臉,五官十分清俊雅緻。除此之外,他身上有一種遠離塵囂的氣質,皮膚白得像是名貴的英國瓷器,眼神空洞而憂鬱,帶著深沉的絕望,彷彿來自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地獄。不同於長在陽光下的其他年輕男孩,他像是在陰暗之地靜靜生長的幽蘭,神秘而晦暗,卻帶著一種令人著迷的氣質。

  語琪靜靜地看著這個稱得上是悲劇的故事,直到那個名為顏步青的黑髮男孩在窗邊輕輕轉過頭,空洞的眼神直直地對上她,像是看得到她的存在一般。

  淡薄的陽光照射在他幾乎可以稱作完美的側臉上,卻並不能帶給人半分溫暖的感覺,反而使人油然而生一種冰冷古怪的黏膩感,彷彿有濕冷的液體自腳底蔓延至頭頂。

  然後顏步青微微歪了歪腦袋,朝她露出一個淺淡而詭異的微笑,漂亮精緻得不似真人,卻也詭譎陰冷萬分。

  語琪心神一震,還未反應過來,就再次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之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而陳文躺在自己身旁,似乎還在昏迷之中。

  藉著微弱的光線,語琪看到自己身處一間狹窄卻空蕩的儲藏室,身下的地面佈滿灰塵,一旁的角落裡結滿了蜘蛛網,唯一的光亮來自似乎是被他們撞開的門外。

  剛剛進來的時候,他們其實對一樓做了簡單的探查,那時並沒有發現這個位於樓梯旁邊的儲藏室,而在剛剛看到的幾乎像是夢境一般的地方,她也沒有看到過任何關於這個儲藏室的片段。

  雖然這個儲藏室似乎並不重要,但是這裡有一股讓她覺得很熟悉的氣息,十分濃郁的冰冷黏膩的感覺,彷彿滲透了這個世界上最深沉的絕望,帶著像是要把所有接觸到的人都拉入無底深淵一般的怨恨。

  語琪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簡單檢查了一下自己,幸運的是剛才跌落下來,除了身上有些瘀青之外沒有骨折。做完這些後,她推醒了陳文,他似乎也沒有受太重的傷,只是仍有些恍惚。

  不待他回過神來,語琪便拽過他急急地離開了儲藏室,往二樓而去。

  剛才他們跌落樓下,聲響這麼大,樓上的舒曼不可能聽不到,而她沒有趕下來的唯一原因只能是她也陷入了危急之中!

  等到語琪和陳文匆匆趕到二樓右邊的房間時,只看到原本鑲嵌在櫃門上的穿衣鏡不知為何碎了一地,而舒曼則生死未知地躺在無數玻璃碎碴之中,身上血痕無數。

  陳文這時才真正清醒過來,猛地衝上前去,將舒曼從一地玻璃碎片中橫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大床上。

  所幸的是舒曼只是受了些驚嚇和外傷,並未傷及性命,只是在身上的傷未痊癒之時她應該是走不了路了,而陳文似乎也扭到了腳腕,不可能抱著她走太多路。

  這樣一來,情況就變成了三人似乎都被困在了這個別墅中,無處可去。

  經過接二連三的意外,再聯想到這棟別墅鬧鬼的傳聞,誰都會覺得蹊蹺。陳文思索片刻後決定三人一起待在這個房間,任何一個人都不再單獨行動,這樣起碼在危險發生的時候能有一個照應。

  好在他們早就做好了在這裡短住幾日的準備,食物和水都準備得充分,節省一些,在這裡待上一個多星期再走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接下來的兩天,雖然不再有一些大事發生,但是舒曼和陳文兩人似乎每過一兩個小時就會遭到一些小小的意外,雖不至於危及性命,卻也十分邪門。

  奇怪的是,除了第一天被陳文連累著掉下樓梯之外,語琪並未遇到任何不幸,好像那位怨靈獨獨放過了她一般。語琪猜測是因為那天她承諾過要幫他,而收斂屍骨這事其實只需要一個人就足夠,所以侵入他領地的舒曼和陳文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當然,他們兩人自然不可能毫無所覺,只是奇怪歸奇怪,礙於情面,他們到底還是沒有問出口。

  又過了兩日,舒曼的傷好了一些,陳文的腳傷也好得七七八八,他們準備立刻離開這個不祥之地,只是詭異的是,之前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小樹林這次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

  無論往哪裡走,走多久,三人最終都會回到別墅前面。

  再遲鈍的人也知道肯定有問題了。

  就算每次都會回到別墅周圍,舒曼和陳文也不願意再踏入別墅一步,於是三人隨便挑了塊空地坐了下來,互相沉默地對視著,不發一言。

  沒坐多久,不知從哪兒飄來幾朵厚重的烏雲,天空忽然暗了下來,周圍漸漸被一種陰冷沉重的氣氛籠罩。

  似乎是為了呼應這種典型的恐怖片氛圍,一股狂風平地颳起,將不遠處的樹林吹得嘩啦作響。

  看來他們即將迎來一場不小的暴風雨,權衡再三,幾人還是決定暫時進別墅避雨。

  為了不讓風雨透進來,他們將門緊緊關上,因為門鎖早已生鏽腐壞,所以他們又拖來一旁的鞋櫃抵在門上,然後互相擠挨著坐在沙發裡,沉默地聽著屋外的雷聲雨聲。

  一樓的窗戶原本就被全部釘死了,現在門又關上了,所以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還好沙發比較小,三個人坐在上面擠得滿滿噹噹,即使看不見彼此,也能感受到同伴溫暖的體溫。

  不知道是氣氛太壓抑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誰都沒有開口,舒曼沉默地縮在陳文身側,而語琪則半抱著雙臂靠在沙發上,安靜地盯著虛無的黑暗。

  坐了一會兒後,忽然有強烈的睏倦感襲來,語琪不知不覺便陷入了沉睡。

  又是和上次一樣的感覺,意識被抽離,多年前的歷史在眼前重現。

  同樣的一個暴風雨之夜,由於男人的疏忽大意,那位飽受蹂躪的母親終於尋得一個逃離的機會,但不幸的是她面臨著一個選擇,一是衝出門外獨自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二是回房間帶著兒子一起離開。

  選擇一的話,她有九成的把握成功逃脫;如果選擇二的話,她要在男人回來之前想辦法撬開上鎖的房門。這位母親掙紮了片刻,終究還是選擇了前者,獨自離開了。

  像是受著無形力量的引導,語琪眼前的景象變成了那位母親在暴風雨中跌跌撞撞地離開別墅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片刻之後,眼前的畫面再一次轉換,她看到黑髮男孩獨自斜倚在窗邊,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就這樣離開。

  窗戶是打開的,狂風攜著冷雨無情地衝入房間,打濕了他額前的黑髮,那雙漂亮卻空洞的雙眸之中漸漸泛起陰鷙之色,冰冷黏膩的氣息自他身上緩緩散發出來。

  站在那位母親的角度,這樣做或許是最適合的選擇,畢竟如果選了後者的話,兩個人可能都無法逃脫,只有被禁錮在這個鬼地方,直到死。但是站在顏步青的角度來看,她的選擇代表了百分之百的放棄與背叛,而在這種情況下被親生母親拋棄,想來比什麼都痛徹心扉。

  語琪有些同情他,但是這一切都只是歷史的回放,她無法改變任何事。

  所以她只是輕嘆一口氣,安靜地看著一切的發展。

  男人回來之後發現女人逃跑了,勃然大怒,而這次承受他怒氣的變成了顏步青。

  接下來的畫面宛如被按下了快進鍵,她看到他被關入了樓梯旁邊的儲物室,狹小的空間內灰塵滿佈,鼻尖充斥的都是潮濕難聞的氣味,而他的雙手則被男人牢牢反綁在一根生鏽的鐵桿上,毫無自由可言。

  一旦那道暗門被關上,儲物室內就變得漆黑一片,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接下來是漫長的黑暗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意識終於離開了那個逼仄漆黑的儲物室。

  語琪緩緩醒來,發現自己橫躺在狹小的沙發上,而舒曼和陳文兩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愣了愣,在看過剛才的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們如同那個母親一樣,選擇了獨自離開。只是不同於顏步青,她從未對他們寄予過任何希望,她唯一真正信任的只是自己,所以並沒有覺得如何受傷。

  緩緩坐起身後,她聽到二樓突然傳出舒曼的哭喊聲和重物落地的聲音。

  她愣了一愣之後,來不及多想,只急急地往樓上跑,等衝入左邊那個玻璃窗碎了一半的房間時,只看到陳文半蹲在地上,懷裡擁著低泣連連的舒曼。

  窗外驀地劈過一道閃電,照亮了陳文面無表情的臉和舒曼恐懼到極點的神色,語琪緩緩走過去,低聲問:「出什麼事了?」

  舒曼卻似根本沒聽到她的問題,神色慌張且茫然,一雙漂亮的眼睛毫無焦距地看著前方。

  回答她的是陳文,他緊了緊擁著舒曼的手臂道:「不知道,她剛才突然站起來就往二樓跑,我跟著上來的時候就看到她推開窗戶想往下跳。」

  語琪沉默了片刻,看了一圈周圍,只覺得那種時時刻刻都環繞在身邊的冰冷黏膩之感愈發濃重。她當機立斷地道:「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先離開再說。」

  陳文思索片刻後同意了,俯身一把將舒曼橫抱起來。但當三人往門口走去的時候,那扇木門卻在幾人面前毫無徵兆地砰的一聲關上了。

  語琪一怔,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走上前,握住門把手往下壓。

  只是不知道是因為年久失修把手腐朽還是什麼別的,門好像被卡死了,怎麼都打不開。

  窗玻璃碎了一半,在這樣的暴風雨中根本起不到遮風避雨的作用。冷風不停地灌入,豆大的雨滴噼裡啪啦地砸在剩下的一小半窗戶上,陰寒的氣息無處不在,幾乎侵入骨髓。

  陳文忽然開口,帶了絲無法掩飾的慌張,「你有沒有什麼感覺?」他的聲音甚至有些不穩,同平日裡沉穩可靠的形象大有出入。

  語琪愣了愣,轉過頭看他,「什麼感覺?」

  「像是……有人卡住你的脖子。」

  語琪此時已經看到他脖頸處的皮膚有五個深深凹陷進去的指印。一時之間,她不禁愣住了,回過神來的時候,餘光忽然瞥到一旁的窗玻璃中不止映著他們三個的身影,還有一個高瘦的人站在陳文身旁,右手緊緊地掐在他的脖子上。

  是顏步青,只是他的樣子跟她在夢境中見過的略有不同,更加瘦削,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眼底下面有深深的青黑,面孔蒼白到毫無血色,不過這一切都無損於他的清俊。

  語琪自認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在這種陰森的氣氛下,如果對方長得稍微好一些總是能讓人多些勇氣的。她上前一步,一邊對照著窗玻璃中幾人的方位,一邊伸出手試圖格開他的手臂,低聲對陳文道:「帶舒曼離開這裡,快!」

  意料之中,她根本觸碰不到他,只是徒勞地穿過他的手臂,且在一瞬間感到一種透骨的沁涼,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陳文已經有些呼吸困難,「那你呢?」

  語琪看也不看他一眼,語速飛快道:「別管那麼多了,快走!門踹不開的話就用椅子砸開!」

  陳文咬了咬牙,最終還是聽從了她的話,抱著舒曼撞開了門,衝下樓去。

  語琪冷靜地站在原地,看著玻璃中的顏步青,低聲道:「放他們離開,好嗎?」

  顏步青緩緩收回手,漂亮卻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半晌,他意味不明地半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一個跟上次一模一樣的笑容,淺淡卻詭譎。

  他微微低下頭,抬手輕撫她的鬢角,動作溫柔卻笑容冰冷,薄唇微微開合,聲音像是直接印刻在她腦海之中,「他們拋下你走了。」他的語氣宛若嘆息,「人性就是這麼醜陋,不是嗎?」

  面前雖然只有空氣,但是無論是一旁的窗戶還是滿地的碎玻璃上都有顏步青高挑頎長的身影。

  你無法觸碰到他,但他的確無所不在。

  每一塊碎玻璃上都清晰地反射出這樣的畫面:清秀俊逸的黑髮男孩微微俯身,含著冰冷的笑意將手掌輕輕貼在女孩臉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緩緩摩挲著。

  這樣的動作近乎情人間的溫柔愛撫,但是他眼中空洞的冰冷和深重的戾氣則完全否定了這個可能。

  語琪只覺得臉頰處傳來沁入骨髓的冰寒,這種感覺很不好,像是濕淋淋的海蛇將它的鱗片緊緊貼在皮膚上,不懷好意地用冰冷的豎瞳盯著你的弱點和破綻,伺機等候著一擊必殺。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微微偏頭避開他的手,儘量用冷靜的語調道:「請讓他們安全離開。」她頓了頓,又保證似的道:「我可以留下來幫你。」

  顏步青聞言緩緩收回手,卻沒有半分妥協的意思。他緊緊盯著語琪的臉,唇角勾起漂亮得近乎詭異的弧度,「想讓我放他們走嗎?」他笑一笑,轉過身去看向窗外,緩緩地低聲道:「試著求我看看,或許我會答應呢。」

  他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著抱著舒曼跑向樹林的陳文,漂亮的黑眸之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戾氣和陰冷。

  頓時,窗外掀起一陣猛烈的狂風,比先前更為密集的暴雨也像是聽從他的命令一般傾盆而下。

  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眼中卻不是快意,而是空洞一片。他的表情淡淡的,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下面的兩人,身上漸漸聚集起暗沉的氣息。

  語琪沉默地看著這幾乎可稱作呼風喚雨的一幕,微微閉了閉眼,輕嘆了口氣。最終,她看著窗玻璃中映出的他的身影,一字一句地輕聲說:「求你,放過他們。」

  顏步青放下了手,微微偏過頭來,卻並不回頭看她,而是同樣看向窗玻璃,盯著鏡中她的雙眼緩緩地道:「放過他們嗎?」他笑一笑,眼角眉梢精緻得不似真人,但唇角的笑意卻沁著透骨冷意,「那麼,誰來放過我?」

  不待語琪開口,他繼續冷冷地說:「我對你網開一面,並不代表你就可以干涉我的決定。」

  他轉過身,用手背輕輕挑起她的下巴,湊到她的耳畔輕聲道:「你和他們沒什麼不同,只不過你比他們多一點兒用處罷了。」

  語琪安靜地任他動作,不避開不反抗,只靜靜地和他對視,漂亮的黑瞳平靜似水,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懼恐慌。

  即使是顏步青,也對她冷靜自持到這種程度感到些微詫異,他愣了愣後,似笑非笑地問:「你不怕我?」

  語琪並不回答,而是緩緩抬手,空握住他的手腕。她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開口,「這樣有意思嗎?放過他們,也放過你自己吧。」

  顏步青皺了皺眉,垂下眼睫,靜靜地看著她鬆鬆握起的右手,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一般,自顧自地低聲道:「你似乎真的不怕。」他輕笑,「還真是膽大的人類呢。」

  語琪自知這招懷柔政策失靈,剛打算放開手,顏步青便動了動手腕,反手扣住了她的手,冰冷黏膩的感覺立刻侵入肌膚。她皺眉,抬頭看向他。

  黑髮的男孩垂著首,輕聲道:「你們的體溫,總是這麼溫暖啊。」他的皮膚蒼白到毫無血色,安靜地低著頭時給人一種憂鬱而神秘的感覺,但被他握住的地方卻不可避免地感到冰冷黏膩。

  他似是貪戀地摩挲著她的皮膚,片刻之後,抬起頭看她,挑了挑眉,「我可以放他們離開,但是你需要付出一點代價。」

  語琪皺了皺眉,但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什麼代價?」

  一刻鐘後,語琪躺在右邊那間玻璃還算完好的房間的大床上,雙手交疊放於腹上,冷靜地問:「是這樣嗎?」

  顏步青站在窗邊,側頭看了她一會兒,皺眉命令道:「轉過身去,背對門口。」

  語琪忍耐著閉了閉眼,但還是聽話地照做了。

  不一會兒,身邊的床墊微微一陷,雖然沒有任何聲息,但是語琪知道,是他躺了上來。

  果然,下一秒她就感覺到有冰冷的手臂環住了自己的腰身,脖頸處也傳來冰冷黏膩的感覺,應該是他將下巴抵在那裡了。

  語琪凍得哆嗦了一下,卻並沒有掙脫,顏步青似乎很滿意,適當地微微放鬆了一下手臂,然後便不再動作了。

  或許是對活人體溫的貪慕,使得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就像是常年置身於冰雪之地的人,在多年之後終於尋到了一處火堆,他對溫暖的渴望顯而易見。

  這個冰冷而安靜的擁抱整整持續了一夜,在黎明到來的時候,第一縷陽光穿過破碎的窗玻璃籠罩在語琪身上,她緩緩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身後的顏步青已經離開。

  她有些艱難地動了動凍僵的身體,扯過一旁的被子緊緊地將自己裹起來,然後重新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語琪半撐起身體,便看到旁邊的床墊上有凹陷的痕跡。她愣了一愣,側過頭看向窗玻璃,果然看到顏步青側坐在床沿上。

  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啞著嗓子問:「他們離開了嗎?」

  黑髮男孩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問題,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靜靜地看向窗外,毫無瑕疵的側臉在淡薄的陽光下有著冷玉一般的質地。片刻的沉默之後,他轉過頭來看她,漂亮的黑眸空洞而冰冷,「我沒有阻攔他們離去。」

  語琪點了點頭,稍稍放下心來,頓了頓後開口問:「那麼,你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麼?」

  顏步青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輕輕抬手撫上窗櫺,眼神有些空洞,「聽說過那個故事嗎?有一個魔鬼被封印在一個瓶子裡,被關了很久很久。如果有人在第一個三百年內把它放出來,他願意滿足那人的任何願望;如果有人在第二個三百年把它放出來,他什麼都不會給他;而如果有人在第三個三百年放它出來,會收到的唯一回報是魔鬼的報復。」

  他緩緩走近她,蒼白清俊的臉龐和憂鬱空洞的眼神足以捕獲許多女孩的芳心,「如果你早些出現,我會感激上蒼,但是現在,」他輕輕搖了搖頭,嘆息般地道:「太晚了。」

  語琪忍不住皺眉,「什麼意思?」

  「意思是,即使你完成了我讓你做的事,我也不會讓你離開這裡。」顏步青側身在床沿上坐下,他的笑容完美卻冰冷,「很抱歉,我已經失去了感激之心,你會收到的唯一回報就是永遠的囚禁。」他似是很惋惜地搖了搖頭,「我能放他們走,卻不會讓你離開這裡半步。」

  語琪並沒有覺得多麼恐懼,事實上,在任務完成之前她也不會主動離開這裡。只是他的說法未免讓人心生憂慮,一個沒有感激之心的人是很難被打動的。

  他現在表現出的所有對她的興趣,都像是寂寞了許久後的一個孩子得到一件玩具一樣,那是一種十分冷酷的好感,並非喜歡。

  等他膩煩了之後,會毫不猶豫地取走她的性命,像是任何一個孩子殘忍地丟棄老舊的玩具一樣。

  她本來指望通過幫他做些事來獲得好感,但是現在看來,就算幫他再多,似乎也得不到任何該有的回報。

  語琪有些茫然。

  一個心懷怨恨與絕望,對這個世界充滿憎恨、毫無感激之心的人,要如何讓他喜歡上自己?

  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語琪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先減少他內心的負面情緒。

  在又一次進入那熟悉的狀態時,她並沒有採取原先靜靜旁觀的方式,而是試圖給予那個曾經的男孩一些安慰。

  而就在她決定這麼做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彷彿被按了重放鍵一般,畫面又回到了她第一次看見時的樣子:年輕漂亮的母親摟著黑髮小男孩瑟縮在角落裡,對面的中年男子滿臉凶惡。

  一時之間,語琪有些愣怔,甚至忘記了自己剛剛決定要做的事情。她愣愣地看著一切重演,直到熟悉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你在困惑,但這沒什麼好困惑的。」顏步青帶著些嘲諷的意味道,「所有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重演,而我的力量則依憑著這些越來越強。」

  語琪皺眉,從地上隨手撿了片碎玻璃,果然看到顏步青站在自己身側。她偏過頭去看他,「什麼力量?憎恨的力量?就為了這個,你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回憶曾經的痛苦,值得嗎?」

  顏步青淡淡一笑,「痛苦?不,我已經不會再因為他們感到痛苦了,這兩個愚蠢的人不配。但你說得對,憎恨的確給人力量。」

  此時中年男人已經開始毆打那個母親——因為她試圖反抗。小男孩恐懼又絕望,他將自己緊緊縮成一團,擠在狹小的角落裡不停地啜泣。

  語琪並沒有再說什麼,她走到小男孩面前,緩緩蹲下,試探著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的手並沒有如同預料的那般穿過他的肩膀,而是真正地觸碰到了他,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瘦弱與單薄。

  任何一個有些良心的人都會在此時生出惻隱之心,語琪也不例外。她嘆了口氣,輕輕將小男孩顫抖的身體摟入懷中,一邊溫和地拍著他的背,一邊輕聲安慰。

  在這種情況下突然被人碰觸,小男孩並沒有放鬆下來,而是身體僵硬地抬頭,茫然地看向前方,「誰?」

  語琪怔了怔,才意識到他看不見自己,正如同在現實世界,她看不見顏步青。

  語琪遲疑了片刻,剛要開口,對面的中年男人便往這邊走來,他粗魯地抓著女人的長髮,像扯一隻麻袋一般毫不憐惜地將她扯了過來。

  在這樣的氣氛下,即便知道對方根本看不見自己,語琪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緊張,她下意識地摟緊了懷中的男孩,往後退了退。

  就在男人離他們不足兩米時,顏步青的聲音十分突兀地在她腦海中響起,帶著絲嘲諷的味道,「我以為你知道,這個世界只是用我的回憶建造起來的,無論做什麼都只是無用功。」

  語琪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但是她的目的並不是改變過去,而是改變現在。通俗一點解釋,她做這一切雖然有同情這個小男孩的原因在裡面,但更重要的是給現在的顏步青看——就像一個員工固然想做好他的本職工作,但還是會在老闆來的時候表現得更加積極。

  因此她依舊將男孩護在懷中,並沒有退縮。嘴臉凶惡的男人越走越近,而她則緩緩抬起頭,朝著顏步青剛剛站著的地方輕聲請求:「幫幫我們。」

  顏步青皺起眉,定定地看著她,沉默了許久後才緩緩抬起手……

  男人伸向男孩的手瞬間停住,周圍的場景在眨眼間解體又重構,轉瞬間變成了另一幅景象。

  不再在陰暗的一樓客廳,而是在二樓左邊的房間,房門緊緊鎖著。

  天色陰沉而晦暗,沉悶的陽光透過玻璃窗靜靜地照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渲染出一種略有些壓抑的氛圍。

  那位年輕母親不在這裡,只有小小的顏步青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抱著雙膝坐在床上,安靜地看著窗外發呆。

  他不像同齡的男孩子那般活潑開朗外向陽光,即使現在的他身上沒有日後那種冰冷黏膩的讓人不適的氣息,但是也沒有多少活力,顯得安靜而死氣沉沉,像是一具精緻漂亮卻不具靈魂的木偶。

  無論是現在還是小時候,他的外形條件都幾乎無可挑剔,但是相反,對上他的眼神,卻會給人一種很不適的感覺——他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上等黑曜石,但是眼神卻很空洞,帶著淡淡的死氣。哪怕上一秒你再怎麼愉快,在接觸到他空洞無神的視線時總會在瞬間感到壓抑。

  語琪站在離床半步遠的地板上,看了他片刻後,下意識地偏過頭去看窗戶。

  現在的窗戶還是完好的,而意料之中,她看到顏步青高挑頎長的身影就在自己身邊。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床上曾經的自己,平靜得像是在看著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就像是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他平靜地看著母親遠去。

  陰沉的天空漸漸暗下去,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玻璃窗上開始出現細細的水痕。而在細微的雨聲中,房內都顯得更加死寂而壓抑。

  小男孩緩緩從床上下來,赤著腳踩著冰冷的木地板走到窗邊,踮起腳尖伸手去夠窗戶。

  看著他的動作,語琪忍不住開口問身邊的顏步青,「他在幹什麼?」她頓了頓,意識到這樣的說法有些不正確,於是改口,「你在幹什麼?」

  顏步青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回答道:「他想開窗。」

  話音剛落,窗戶便被那個黑髮的小男孩打開了,一瞬間,帶著冷意的風灌入室內,還帶著細碎的雨絲,吹拂在臉上,帶著冷冷的氣息。

  語琪皺了皺眉,不再考慮他奇怪的舉動,而是快步走上前,將窗戶重新關上,避免風雨進來。

  小男孩看到窗戶自己關上後愣了一瞬,然後看到了窗玻璃上語琪的身影,他輕輕皺起眉,仰起臉看她,沉默了一會後才輕輕問:「你是幽靈?」

  她啞然,不知如何回答,最後只是無奈地說:「不要光腳站在地板上,容易著涼。」

  小男孩聞言微微偏了偏頭,漂亮的黑眼睛空洞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實話說,他漂亮得過了頭,到了有些詭異的地步,被他這樣盯著並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語琪下意識地隨便扯來一個話題,「你媽媽呢?」問出口的瞬間,她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不恰當,可惜要改口已經晚了。

  小男孩卻彷彿沒有聽到她問了什麼,而是自顧自地說:「你是來帶我走的,是嗎?」

  「嗯?」語琪不明就裡。

  男孩卻上前一步,「媽媽說過,只有當我們終於能從這個世界上解脫的時候,才會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語琪並沒有為自己變成了「東西」而太過計較,只是覺得有些難受,普通的小孩誰會認同「死亡就是解脫」的觀點?

  她輕嘆了一口氣,蹲下身跟他平視,「那麼那邊的那個哥哥呢?你看得見他嗎?」她指了指顏步青所站的地方。

  男孩疑惑地轉過頭去,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茫然,「什麼?」

  語琪愣了愣,還未說什麼,眼前的情景又再一次轉換,在周圍的景物分崩離析又重新組合的過程中,她聽到顏步青的聲音在自己腦海中響起。

  「他看不見我。」

  他的話音剛落,眼前的景象就恢復了清晰。

  是上次她看到過的暴雨夜,她看到那個年輕母親瑟縮在沙發的角落,安靜得像是一具屍體。

  外面忽然響起一道低沉的雷聲,一陣強風吹來,將掩著的木門吹開,砰的一聲砸在一旁的鞋櫃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女人驚訝地抬起頭,這才發現門竟然是開著的。

  她似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抬頭望瞭望樓梯的方向,臉上現出猶豫的神色,但是片刻之後又似下定了決心,猛地衝出門外,在瓢潑大雨中拚命地往樹林中跑去。

  語琪下意識地就想跑上去攔下她,但是跑了幾步後才意識到此刻還可以做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她驀地停下來,轉身匆匆朝樓梯的方向跑去。

  在跟顏步青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你幹什麼?」

  語琪瞥他一眼,知道現在浪費時間解釋不是明智之舉,於是一言不發地掙脫了他的手,快步衝到二樓,隨手拖過一張結實的凳子就開始砸門。

  幸虧木門並不很結實,在她的努力下很快搖搖欲墜,只是門鎖處還緊緊連著。

  語琪皺了皺眉,退後了數米,然後猛地發力跑起來,藉著慣性狠狠地在門上踹了一腳。

  木門應聲而落,轟的一聲砸在地上,語琪衝進門去,一把捉過還處在呆愣驚訝狀態的黑髮男孩的手臂,拉著他就往門外跑。

  不幸的是,他們剛衝到一樓,就看到從外面回來的中年男人,他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客廳中,陰沉的雙眼緩緩看過來,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和畏懼。

  語琪仔細想過,顏步青難以攻克的原因就在於他內心的負面情緒太多,不好打動,而這每一次的記憶重現都會增加他內心的怨恨,對她而言是很不利的,所以當務之急是通過一些必要的行動阻止他心中怨憎的增加。

  因此,語琪愣了一瞬之後並沒有放棄,而是當機立斷地拉著男孩往廚房跑去。之前她有注意到,一樓的所有窗戶都釘得很緊,而廚房窗戶上的木條只有零星兩條,比較容易破壞。

  她將小顏步青一把推進廚房,在男人追上他們之前回身猛地關上了廚房的門,然後隨手在鐵鍋裡抓起一隻鍋鏟,撲到窗前開始撬那被釘在窗戶上的木條。

  第一根木條被撬動的時候,廚房房門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是男人追了過來。

  廚房的門並不結實,承受不了幾次撞擊,男人隨時都可能衝進來。語琪咬牙,拼盡全力握緊手中鍋鏟使勁一撬,木條應聲落地。

  她鬆了口氣,將小男孩抱起來,低聲道:「爬出窗,不要回頭,拚命向前跑!」

  他一愣之後抓緊窗櫺,用盡全力往外爬,很快便翻了出去,落在地上。語琪剛鬆了口氣,一隻冰冷的手便按上了她的右肩。

  語琪愣了一瞬,在看清窗玻璃反射的身影后才放鬆下來,是顏步青。冷冰冰的陽光淡淡灑在他幾乎完美的臉龐上,清俊而雅緻。

  背後的廚房門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撞擊聲,但是不知為何,緊張恐懼的心情不再,語琪漸漸平靜下來,通過玻璃窗和他靜靜對視。

  以兩人為原點,周圍的景象開始漸漸扭曲、旋轉、模糊,最終變成一片虛無的黑暗,所有的聲音都逐漸被抽離,整個世界像是只有他們一般。

  這次的情況實在不同以往,語琪皺了皺眉,在漆黑一片之中開口:「怎麼了?」

  沒有回應,只是周圍的一切緩緩變化,最終定格在二樓右邊的房間中。

  顏步青的聲音這才響起來,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你的朋友回來了。」

  語琪還未反應過來,就看到他臉色劇變,原本就蒼白無比的臉孔現在更是慘白得嚇人。像是被什麼力量所制一般,他身形不穩地倒退幾步,手臂無力地扶在窗檯上,面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就連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也淡了幾分。

  愣了一愣,語琪上前兩步,帶些擔憂看向他,「你還好吧?」她伸出手想要扶他,卻只是徒勞地穿過他的手臂。

  顏步青並未注意到這些,虛弱無力地靠在窗旁的牆壁上,低頭看向窗外,死死地盯著樹林的邊緣處,直到三個人的身影依次緩緩從林中走出。

  語琪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陳文和舒曼的身影,以及一個中年人。

  即使距離隔得不近,遠遠望去,也覺得那中年人身上有一種有若實質的氣場,或者換個說法,他似乎也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而且應該對顏步青能造成傷害。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顏步青的第一個舉動不是逃跑,而是伸出右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頸。

  語琪感覺得到,他冷冰冰的手指掐在自己脖子上,指尖深深陷入皮膚——他並沒有半分手軟。

  漆黑的雙眸漂亮卻空洞,他雖然卡著她的脖子,卻沒有施捨給她半分目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房門外的樓梯口處。

  語琪微微動了動,調整了一個讓呼吸通暢些的姿勢,平靜地等待著那三個人的到來。

  只要稍微冷靜下來思考一番,便知道他的目的在於把自己當作人質,從而得到逃脫的機會——顏步青不愧為反派,這段日子兩人也算是朝夕相處,她也向他表達了足夠的善意和好感,但是他就是有本事不念任何情分,在危險到來時毫不猶豫地將她扯來當擋箭牌。

  果然如他自己所說,他沒有半分感激之心。

  不過禍福相依,按照現在的情節發展,對她倒未必沒有好處,很多時候,患難更加容易見真情。

  顏步青是真正的心硬如石,若不被逼到真正狼狽的境地,恐怕她付出再多,他也無動於衷。

  很快,那個中年人便帶著陳文和舒曼來到了二樓。

  顏步青一手制住她的脖子,一手將她往前推了推,陳文、舒曼皆是臉色一變,大概是看到語琪的脖頸上憑空出現的指印。

  那中年人卻彷彿能看到顏步青的身影一般,面不改色地看著他的方向,「……上呼玉女,收攝不祥……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那聲音低沉肅穆,彷彿迴響在每個人的耳旁。

  隨著他緩緩念出咒文,顏步青的臉色愈發蒼白,額上也緩緩滲出冷汗來,但是他沒有半分退縮,卡在語琪脖頸上的手反而又緊了一分,神情愈發冰冷凌厲。

  語琪被他掐得咳嗽了一聲,往後仰了仰頭。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越來越多冰冷黏膩的氣息自他身上散發出來,帶著濃重的怨氣和憎恨,緩緩地朝著對面三人逼去。

  但同樣的,那令人不適的氣息散發得越多,他的臉色愈難看,像是精氣被緩緩掏空一般,很快語琪就感覺到後背傳來陰冷的觸感和不輕的重量。

  不知道是不是力量透支太過而導致脫力,片刻之後,顏步青動了動手臂,幾乎將半身重量壓在了她身上。

  與此同時,他略帶涼意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助我離開這裡,否則現在就殺了你。」

  語琪無奈,但還是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身體,擋在他前面,將右手緩緩伸向背後,讓他扶著借力。

  陳文、舒曼兩人看不到顏步青,只是有些緊張地朝語琪招手,讓她快些過去。

  未等她開口回答,那個中年人便低聲解釋道:「她被制住了,脫不開身。」

  語琪連忙順勢道:「是的,他現在就掐著我的脖子。」她頓了頓,演技頗好地顫聲道:「救救我!」

  陳文和舒曼聞言面面相覷了片刻,終究還是妥協,「那他要怎樣才能放了你?」

  一刻鐘之後,在陳文、舒曼和那位中年道士的注視下,顏步青挾持著語琪緩緩離開了這棟別墅,步入不遠處的小樹林中。

  剛一離開舒曼等人的視線,顏步青卡在語琪脖子上的右手就無力地滑落下來。

  她只感覺到身上一輕,剛才的冰冷感覺也隨之消失了。

  語琪意識到情況不妙,連忙從口袋中掏出一片碎玻璃來,這是她之前在閒暇時磨過棱角的,想不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憑藉著那片碎玻璃,她很快就找到了顏步青的身影,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無力地半跪在地,一隻手撐在地上才勉強沒有倒下,像是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的雙眸緊緊闔著,身體一陣一陣地發著抖。

  語琪連忙來到他身旁蹲下,「怎麼了?」

  顏步青似乎將所有力氣都拿去對抗痛苦了,手指緊緊扣著地,指甲在泥土上留下四道深深的劃痕,清瘦單薄的身體一直在顫抖。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平復下來,未等語琪開口詢問,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陷入皮肉。

  語琪吃痛,卻沒有掙開他的箝制,反而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走。」

  顏步青有些吃力地抬起頭看她,冰冷空洞的視線緊緊鎖住她的眼睛,像是在辨認她是否在說謊一般。

  語琪並不作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平和且帶著安撫的意味。

  片刻之後,顏步青垂下眼睫,緩緩鬆開她的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不遠處的一棵樹旁,疲憊地靠著樹幹坐下。

  語琪走近他,不動聲色地站在恰好可以替他擋去陽光的位置。

  剛才她就注意到了,如果有陰雲遮蔽了太陽,他的情況就會好些,反之則否,所以她推測,目前因為一些情況,他並不能接觸陽光。

  顏步青自然不可能感覺不到她的動作,片刻之後,他仰起臉,空洞冰冷的黑眸定定地看著她,顯得十分高深莫測。

  語琪很清楚這些反派的心理,有的時候你好心去幫他們,反得不到回報與感激——比起這個,他們更在意你知道了他們的弱點。

  而不湊巧的是,太陽在此刻緩緩從雲後移出,不過短短片刻,陽光便重新蔓延到了各個角落。

  語琪無奈,只得迅速地將自己的外套脫下遞給他,當然,同時也算是間接承認自己看出他此刻懼怕陽光的事。

  顏步青神色淡淡地接過她的外套擋在面前,「為什麼不離開?」

  語琪知道,剛剛她其實有大把的機會轉身就跑。

  如果此刻面對的是其他人,或許她會用一句「我喜歡你」來回答,但是對於顏步青這樣的人來說,這個答案只能更引起他的懷疑,畢竟這幾天來,他根本沒有什麼足以令她愛上自己的言行。

  語琪沉默了片刻,才輕輕開口:「我曾經承諾過要幫你。」

  顏步青並不是那種可以輕易糊弄的人,聞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這個承諾足以讓你背叛你的朋友來幫我?」

  意料之中,他並不相信這個回答,或許此刻他已經開始朝最壞的方向揣測她的目的了。

  語琪嘆了口氣,緩緩別開臉去,似是十分迷茫一般,「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頓了頓,有些恍惚地看向他,「我不希望他們有事,但是,我好像也不希望你有事。」

  顏步青顯然沒有預料到會得到這個答案,他愣了一愣,接著緩緩移開了視線。

  換作他人來說這句話,他必然不信,但她卻不一樣,可以說自從他們第一次相見,這個女孩便處處與常人不同。

  顏步青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那麼現在,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他頓了頓,又欲蓋彌彰地加上了一句,「放心,我不會對你的朋友如何的。」

  語琪自然不可能相信他後面的一句話,他這樣的性格,怎麼可能不反擊,寬容大方地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是不信歸不信,為了完成任務,她只能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什麼事?」

  夜幕很快便降臨了,周圍出乎尋常地寂靜,連半聲蟲鳴都聽不到。

  顏步青輕輕將外套遞還給她,然後扶著樹幹起身,「跟我來。」

  語琪挑了挑眉,接過外套穿上,跟在他身後緩緩朝樹林深處走去。

  同之前幾次跟陳文、舒曼一起的時候不同,這一次他們很快就將小樹林走到了底,月光籠罩之下,抬眼便可看見不遠處一堆堆的綠草野花,鮮活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在顏步青將一個位置指給她看後,語琪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你不一起去嗎?」

  他搖搖頭,平靜地道:「我出不去,只能走到這裡。」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意識到這句話應該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這樣,他在知道具體位置的情況下大可以自己來做這件事。

  只是令她驚訝的是,他竟然毫不隱瞞地告訴她,他無法走出樹林,這等於變相地告訴她,如果她出去了就不再回來,他也沒有一點辦法。

  按照顏步青的性格,他只會百般掩蓋這個事實,不可能把它說出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比如在她身上下了個禁制之類的防止她逃跑。

  而現在他這麼說,應該只是在試探她。

  語琪最不怕的便是這樣的試探,點點頭後獨自走出了樹林,往他說的方向而去。

  那是一處十分隱蔽的地方,若不是他事先告知,恐怕她永遠也不會注意到這裡。

  語琪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隱於浮土之下的一截白骨,作了一番心理準備後,她緩緩蹲下身,脫下外套鋪在一旁,然後用手輕輕掃去覆於那白骨上的浮土。

  顏步青遠遠站在樹林的邊緣處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背後緊捏的拳頭緩緩鬆開。

  等到語琪捧著用外套裹起的白骨回到他面前時,顏步青的面色才緩和下來,他抬手輕輕撫上那白慘慘的骨頭,唇角揚起一個漂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的手拂過之處,白骨竟寸寸為灰,轉瞬之間在夜風之中散去,而他身上那種沉重的冰冷氣息則變得極為厚重,單單是站在他身邊,語琪都感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寒冷。

  月色漸漸淡去,烏雲遮蔽天空,周圍變得黑沉沉一片,彷彿所有的空氣都被黏稠的墨汁取代。

  而在這令人訝異的黑暗中,語琪卻感到顏步青輕輕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冰冷刺骨的感覺讓她幾乎瞬間甩開他的手,但是她還是忍住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下,顏步青似乎在笑,那種帶著無盡冷意的笑。

  他輕輕地在她耳畔低聲道:「你做得很好,現在,讓我們回去見見你的朋友。」

  顏步青帶著她走過的地方,都瀰漫著一種冰冷而黏膩的氣息。

  彷彿有來自深淵的冷意重重疊疊地纏繞上她的腳踝,一直蔓延到頭頂,將她整個人淹沒在絕望的泥沼中。

  語琪以為自己的意志已經足夠堅定,但是如果顏步青沒有一直拉著她的手,引著她一步一步往別墅走,她或許就要迷失在這濃重的沉黑氣息之中。

  跟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相比,現在的他無疑更加強大。

  比如此時此刻,他牽著她的手,緩步走在漆黑一片的樹林中,即使一言不發,身上已有一種威嚴的氣場,就像是王引著王后,走在通往加冕儀式的紅毯之上。

  萬籟俱寂,樹葉間的摩挲聲許久沒有響起,風似乎也停止了湧動。一片死寂之中,唯一的聲響出自他們腳下,是碎裂的枯葉發出的沙沙聲,卻襯得四周更加安靜。

  很快,他們便回到了別墅。

  在這樣濃重的陰暗氣息下,陳文和舒曼早已陷入昏迷,那個道士還勉強保持著清醒,只是身體已無法動彈。

  他們三人現在都是待宰的牛羊,生死都在顏步青的一念之間。

  語琪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種情況下,等待著陳文和舒曼的會是什麼。

  不論是出於完成任務的目的,還是出於對他們冒險回來營救她的感激,語琪都不希望看到他們出事。

  但是如果直截了當地阻止他,以顏步青這樣的性格,恐怕會將她的阻攔直接劃歸到背叛的層面,到時只會將情況弄得更加糟糕。

  她需要說服他放他們安全離開,又不把自己搭進去。如果面對這種情況的是經驗不足的新手,恐怕會感到手足無措,但是語琪已經歷練多年,在這個行業中可以算作長老中的長老,應付起來還不算太費心神。

  眼看顏步青放開她的手,就要往三人走去,語琪輕聲開口:「等一下。」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輕笑了一聲,「嗯?」他的笑意有些冷,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意味。

  語琪上前一步,試探地握上他的右手,出乎意料,這次竟然沒有直接穿過他的手背,而是觸摸到了他冰冷光滑的皮膚。她愣了一愣,很快冷靜下來,壓低聲音緩緩地道:「打個賭好嗎?你贏了就隨意處置他們,我贏了的話,請放他們離開。」

  顏步青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輕笑開,「我說過,不會對你的朋友如何的,你太緊張了。」

  語琪自然不可能相信他這話,只是握緊他的手,「答應我,好嗎?」

  顏步青沉默了片刻,最終無奈地答應下來,「打什麼賭?」

  賭什麼也是一個學問,必須要挑一個他認為不可能,但卻一定會成功的事情來賭。顏步青曾被親生母親拋棄,最不信任的恐怕就是感情,而舒曼和陳文作為這部小說裡的男女主角,最能經得起考驗的也就是他們之間的感情。

  所以,語琪跟他賭,在遇到關乎性命的危急之時,舒曼和陳文都會將生還的希望留給對方。

  顏步青自然是第一時間就表示了不屑,原本還有些不情願的意味在,但是現在他近乎愉悅地接受了這個賭約,似乎已經確定贏的那人是他。

  然而最終的結果,自然是語琪贏了。

  舒曼和陳文沒有辜負她的一番努力,都堅守住了自己的愛情,在生死關頭選擇了自己面對死亡,而讓對方有機會活下去。

  賭約的結果出來的時候,顏步青陷入了沉默,但出乎意料,他竟遵守了承諾,讓舒曼和陳文自昏迷之中解脫。

  他們醒來後,帶些驚悸對視一眼,然後十分有默契地握住對方的手。

  語琪用眼神示意他們趕快乘機離開,畢竟顏步青隨時可能反悔。

  陳文沉默了片刻,當機立斷地拉起舒曼就往外走,而舒曼卻不願就這樣離開,堅持要帶著她一起走。

  語琪頗有些無奈,為了讓他們安心離開,她輕輕拉起顏步青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然後朝他們安撫地笑了笑。

  舒曼驚愕地瞪大雙眼,彷彿她吻的是一具千年木乃伊,陳文雖然也驚訝,但是反應到底平靜許多,很快他便架起那個道士,拉著舒曼迅速離開了。

  語琪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才收回視線,這才發現自己仍握著顏步青的左手,而對方此刻看她的眼神,十分晦暗複雜。

  其實她多少能猜到一些他此刻的想法,他大概是很不好受的,畢竟,舒曼和陳文能為對方做到如此程度,而同他血濃於水的母親卻將他拋棄。

  語琪輕嘆一口氣,抬起另一隻手輕覆在他的手背上,「雖然她離開了,但是我會在這裡陪你。」

  顏步青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誰,聞言定定看了她片刻,卻是緩緩移開了視線。

  語琪不以為意,只輕輕笑了開,「謝謝你放他們離開。」

  顏步青並不作聲,只是態度頗為冷淡地將手從她手中抽回,轉身走上樓梯,聲音低低地傳來,「不用刻意討好我,想走的話現在就可以離開,我不會阻攔。」

  語琪當然不可能離開,而是沉默著跟在他身後上了樓。

  她走進房間時,顏步青正如往常一般站在窗前,稀薄的月光穿過碎了一半的窗戶灑進來,清清冷冷地映在他線條完美的側臉上,襯得他的表情更加疏淡。

  他聽到了語琪走進來的聲音,卻並沒有回頭,而是目光空洞地看著窗外,身上帶著沉重晦暗的陰冷氣息。

  語琪緩緩走上前,從背後輕輕抱住他的腰,慢慢將側臉貼在他清瘦單薄的後背。

  周圍一片靜謐,她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抱著他,即使兩人肢體接觸的部分傳來陣陣凍徹骨髓的冷意,她也沒有放手。

  自從那天之後,顏步青身上散發出的陰冷黏膩氣息愈發沉重黏稠,整個別墅都籠罩在一種陰鬱晦暗的氣氛之中。除此之外,哪怕幾百米外晴空如洗,別墅上空也永遠覆著厚重的一層鉛灰色低雲,幾乎不見天日。

  長時間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毫無疑問會使人感覺十分壓抑,心理素質稍差一些的人便會情緒一日比一日低落,直至最後精神崩潰。

  語琪雖然心神堅定,但也免不了受其影響。精神方面的影響還在其次,最嚴重的是生理方面。女孩的體質本就不能同男孩相比,在這樣陰暗潮濕的環境中長時間居住,無法接觸陽光,又時常因跟顏步青接觸,免不了寒氣入體,如此這般,不過一個月下來,她已經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狀況的變化。

  跟剛來這裡時的身體狀況完全不同,現在她明顯可以感覺到自己精神恍惚,早晨起來腦袋經常隱隱發疼,時常胸悶且呼吸不暢,額頭和手心時不時便會冒冷汗,整個人都感到疲憊無比。

  如果這副身體是一台機器,那麼毫無疑問,它已經到了癱瘓崩潰的邊緣。

  而雪上加霜的是,最近顏步青對她體溫的需求日益增加,經常連著幾天把她當成熱水袋一樣抱著睡上一整晚,這樣之後,她第二天幾乎從早到晚都渾身發冷,臉色蒼白得跟顏步青沒什麼差別。

  不是不想完成任務,只是這樣發展下去,恐怕還未成功就已先成仁。

  而就當語琪打算避開顏步青一段日子調養身體的時候,他卻出乎意料地開始收斂周身陰冷凝重的氣息。

  語琪感到好受許多的同時,也為這現象背後所隱藏的信息由衷欣慰,他肯改變,就說明至少此刻他對她是抱有好感的,這也代表完成任務的日子會很快到來。

  而更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接下來的幾天,別墅上空厚重的陰雲竟在緩緩散開,許久未見的陽光重新灑入室內,驅走了潮濕與寒意,房間內溫暖明亮得讓人心間發軟。

  乾淨溫暖的空氣,明亮柔和的陽光,都是人類所嚮往的,但是語琪很清楚,這絕對不是一個適合幽靈的環境。

  事實也的確如此:她的氣色一天天地變好,顏步青的臉色卻是一天比一天蒼白。

  而且很奇怪的是,他開始有意地避開她,語琪在連著兩天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后決定主動去找他,只是她找遍了一樓和二樓的所有房間都不見他的蹤影。

  那麼只剩下閣樓這一個可能了。

  語琪翻出一個老舊的木梯搭在閣樓入口,小心地爬上去,輕輕推開活動木板,適應了一下閣樓的昏暗光線才緩緩爬進去。

  閣樓似乎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通風口,可以想見,除了一樓的儲物室以外,這裡大概是整個別墅最陰暗的地方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漆黑一片之中摸索著前行,觸手所及皆是厚厚的灰塵,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不適的潮濕陰冷的氣味。

  即使足夠謹慎,在什麼都看不見的情況下她還是不小心碰倒了一個木凳,砰的一聲迴響在寂靜的閣樓中,顯得尤為突兀。

  語琪愣了一愣,剛想蹲下身去扶凳子,就聽到顏步青的聲音低低響起,不再像以前那樣出現在腦海,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耳畔迴響。

  跟這幾天他所作出的讓步與犧牲完全相反,此刻他的語氣充滿了冷淡和疏離,是那種對待陌生人的態度,「你上來做什麼?」

  她緩緩放開手中的木凳,站起身來,聲音平和地道:「我擔心你。」

  回憶著剛才聲音發出的地方,語琪辨別了一下方向,緩緩朝顏步青走去。

  「別過來。」就在她越靠越近的時候,他終於開口,「我控制不了力量。」

  可惜為時已晚,她伸出的左手已經觸碰到了他的右手臂,或許是將驟然得到的巨大力量都壓制在體內的原因,他的體表皮膚冷到幾乎可以凍傷人的地步。

  而即使忍耐力再強,語琪也在反應過來之前便因痛收回了手。

  但壓制在他體內的陰寒氣息卻因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而猛地溢出,像是無比強大的電流,在瞬間便順著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

  那是一種極致的寒冷,冷到足以凍傷靈魂。

  語琪只感到喉頭一甜,渾身血管似是一寸寸地凝結成冰,四肢麻木而僵硬,根本不受大腦控制。她雙膝一軟,無法自制地跪倒在地,張嘴便吐出一口鮮血來。

  顏步青似乎也在這樣的變故之前愣住了,下意識地伸手來扶她,伸到一半總算反應過來,猛地收回手去。

  過了許久,語琪才漸漸緩過來,只是卻止不住地咳嗽,幾乎咳得撕心裂肺,彷彿要將五臟六腑全都咳出來一般。

  顏步青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地緩緩道:「抱歉。」

  語琪愣了愣,捂著嘴仰起臉看向他的方向,卻只見一片漆黑。她深吸一口氣,盡力將咳嗽壓下,啞著嗓子輕聲道:「不,是我的錯,我太莽撞。」話音未落,便又忍不住地咳嗽起來。

  一時間寂靜無比的閣樓上,只聽到她壓抑的咳嗽聲在迴蕩。

  半晌,顏步青忍不住道:「你……沒事吧?」

  語琪雖仍覺得喉中腥甜,卻忍不住在一片漆黑中笑起來,想不到他平日裡一副陰冷而令人畏懼的樣子,竟也會有這樣不安的時候,可見他並沒有如他所說一般毫無感情。

  而當一個男人對異性同時抱有好感和愧疚的時候,是很容易動心的。這時候的態度很重要,既不能表現得若無其事,讓他覺得你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也不能過度抱怨,使得他的愧疚變成惱怒。

  所以語琪努力壓下喉間的不適,啞著嗓子輕咳道:「沒關係。」她頓了頓,又輕聲道:「跟我一起下樓好嗎?我們一起研究一下怎麼控制你的力量。」

  顏步青並沒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後,他淡淡地開口:「你就不怕被我弄死?」同這話的內容不同,他的語氣和聲音都很平和,那種近乎溫柔的平和。

  語琪的聲音還帶著些微的嘶啞,但是她卻輕輕笑起來,「你不會的。」她頓了頓,認真而堅定地緩緩道:「我相信你。」

  那一團濃烈而黏稠的黑色氣息像是訓練有素的凶獸一般匍匐著朝她逼近,陰冷黏膩的感覺隨著距離的拉近而愈加清晰。

  就在即將觸碰到語琪雪白的裙襬之時,那宛若墨汁般黏稠的黑影卻迅捷如閃電地往後退去,直至房間的角落才緩緩停下。

  而角落之中,那個修長的人影則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團黏膩而陰冷的氣息就像是黑色的潮水在他腳下緩緩流淌,又像是恭敬的臣子在王的腳下頂禮膜拜……

  顏步青神色淡淡地立在角落中,半張臉隱在陰影裡,讓人看不清晰,而另外半張臉則在陽光的勾勒下顯得柔和平靜,完美的臉部線條清冷俊秀得像是不染塵埃的料峭雪山。隨著時間緩緩流逝,那團黑氣逐漸被他收回體內,緩緩淡去。

  房間內重歸平靜。

  語琪坐在靠窗的扶手木椅上,肩上披了一條略顯老舊卻依舊柔軟的薄毯,唇角掛著清淺的微笑,安靜而專注地看著他。

  漂亮卻帶著幾分虛弱氣色的女孩,在淡而柔軟的陽光之下以等待的姿態安靜地凝望,這是任何一個男人或者男孩都難以不動心的景象。

  顏步青偏過頭來看她的時候,也免不了愣了一愣,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淡然的神色。

  語琪微微一笑,緊了緊身上的薄毯,站起來緩緩朝他走去,唇角的笑意平和而溫柔,「你控制得很完美。」她頓了頓,又輕聲道:「我說過,你一定可以做到。」

  他漆黑的眼底劃過一道淺淺的笑意,朝她緩緩伸出手,像是在邀請她共赴一場盛大的舞會。語琪一怔,忍不住笑起來,然而未等她的手觸到他的指尖,一股腥甜之氣便猛地湧上喉間,她猛地收回手摀住嘴,壓抑地咳嗽起來。

  顏步青愣了愣,連忙上前扶住她。經過這些日子,他對力量的控制已經臻於完美,這樣的觸碰再也不會傷到她。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意外給她的身體留下了不可逆轉的傷害,這幾天她一直時不時地咳嗽,臉色愈來愈蒼白,身形也越發清瘦,本就沒多少肉的臉又瘦削許多,幾乎只剩巴掌大小。

  此時此刻,她像是不願被他看到自己的狼狽一般,將臉埋入了他的胸前,單薄的身軀隨著咳嗽而微微顫抖,脆弱蒼白得像是紙人一般。

  過了許久,她終於平復了下來,緩緩從他懷中直起身來。蒼白瘦削的臉頰旁帶著病態的緋紅,使她整個人看上去異常虛弱。即使如此,她卻仍舊朝他緩緩綻開一個笑容,伸手輕輕握住他放於自己肩上的右手,低聲道:「我沒事。」

  說罷,她輕輕退開一步,微笑著朝他優雅地伸出左手,輕輕巧巧地問:「我們重新來過?」

  顏步青皺眉看著她,握住她的左手將她拉回身側,神色嚴肅地將她的右手從她的背後拉出來。

  白皙柔嫩的手掌之上,那一抹暗色嫣紅顯得尤為突兀刺眼。他微微沉下臉去,抬眼看向她,漆黑深邃的眸中帶著罕見的嚴厲,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語琪和他對視片刻,緩緩地垂下視線。

  顏步青沉默了片刻,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語琪開始變得嗜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醒來也提不起多少精神,只覺得腦中渾渾噩噩的一片。

  她知道,這副身體已瀕臨極限,撐不了多久了。

  顏步青顯然也知道這個事實,但兩人都十分默契地沒有開口。只是每次從昏睡中醒來,她都能第一時間看到他,有時他安靜地獨自一人站在窗前往外看,有時他就躺在自己身邊盯著她怔怔出神。

  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睜開眼時,她看到他側躺在自己身邊,似乎正在出神,並未察覺到她的醒來,那雙平日空洞冷漠的黑眸之中此刻含著淡淡的茫然,帶著幾絲脆弱的意味。

  語琪這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同多年之前那個瑟縮在牆角的黑髮男孩是同一個人。或許這些年來,他從未真正地擺脫過那些恐懼,哪怕外在如何冷酷殘忍,內裡還是那個無措的小男孩,害怕失去,也害怕黑暗。

  而人生對他真正殘忍,他害怕黑暗,命運卻讓他毫無選擇地成為黑暗的一部分,他害怕失去,卻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僅有的一切。

  她輕聲嘆了口氣,緩緩抬手撫上他的臉頰,柔軟的指腹沿著他側臉的線條輕輕摩挲著,彷彿無比眷戀。

  顏步青放空的眼神漸漸有了焦距,他回過神來,定定看著她的臉。片刻之後,他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以前她的手總是要比他溫暖得多,帶著鮮活的熱度,但是現在,她的指尖幾乎與他一般冰冷,帶著沉沉的死氣。

  顏步青神色複雜地垂下眼睫,眸色微微一沉。

  語琪輕輕地反轉手腕,與他十指交握,聲音輕緩卻殘忍地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他蒼白而修長的五指無意識地一緊,攥得她指骨生疼。

  語琪淡淡地看著自己手背上被他壓出的紅印,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繼續說下去,聲音愈加低緩柔和,「有一件事,如果現在不說,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說了。」

  他緩緩抬起眼看她,暗色瞳仁愈發空洞深邃,顯得十分麻木,只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慟藏在黑眸深處。

  語琪抬起頭同他對視,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我似乎……有些喜歡你。」

  與其他反派不同的是,顏步青並沒有多麼驚訝,只是平靜地移開視線,淡淡地點點頭。

  見告白似乎並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語琪只好再接再厲,伸手輕輕抱住他的腰,緩緩將側臉貼在他沒有心跳卻依舊堅實可靠的胸前,聲音輕軟得近乎祈求,「我當你的女朋友好不好?只當幾天……」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攬住她的肩膀,眸色暗沉,望著窗外。明亮的陽光透過僅剩的玻璃直直照入他晦暗難辨的瞳孔之中,卻沒有激起一星半點的亮光。

  片刻之後,語琪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地從頭頂傳來,「好。」語調沉沉的,不辨喜怒。

  聽到這個字,語琪放鬆下來,任由濃濃的睏倦之意席捲而來。

  迷迷糊糊之中,她依稀聽到顏步青在低聲說話。

  「昨天院中開了一朵白色野花,你應該會喜歡……」

  未聽到下半句,她便支撐不過地沉沉睡去。

  這一睡不知又睡了多久,再次費力地睜開雙眸時,稀疏淡薄的陽光照入眼眶,帶著些些縷縷的冷意,似乎是薄暮時分。

  顏步青獨自一人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麼,似是聽到了聲音,他緩緩轉過頭來,對上語琪的視線時,他愣了一愣。

  她微微一笑,仰著臉看他緩緩走來,「那朵白色野花呢?」

  聞言顏步青的腳步滯了一滯,輕皺起眉,移開視線,低低道:「謝了。」

  語琪本是為了調節氣氛才提起這個的,誰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

  她沉默了片刻,緩緩坐起身,卻在下床的時候猛地感到一陣暈眩,雙腿一軟便要往地上栽去,幸虧顏步青伸手扶住了她。

  等了好一會兒,那股暈眩感才緩緩退去。顏步青扶著她在窗邊的扶手椅上坐下,自己則在她身邊緩緩蹲下,漆黑幽邃的雙眸定定地看著她。

  似乎是這副身體到了殘燭將盡的時刻,語琪只覺得走了這幾步路便耗盡了所有的體力,累得只想就此睡去,不再醒來。但是任務還未完成,她只得強撐著精神笑了笑,有些費勁地抬起手腕。

  顏步青接過她的手按在自己臉頰上,聲音啞啞地開了口:「你睡了很久。」

  她微微笑著,聲音十分輕柔,「抱歉……我很想睜開眼睛,但總是覺得好累,眼皮又好重。」

  顏步青緩緩站起身,繞到她椅子背後,將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語琪有些茫然地想回頭看他,卻被他制止,然而下一秒,窗外光禿禿的泥土上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一堆堆碧茵茵的草叢,轉瞬之間,院中便像是被柔軟的綠色地毯所覆蓋,其上綴著星星點點的朵朵白花,細碎的花瓣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抖動。

  輕風拂過草地,掠向不遠處的樹林。風過之處,枯朽的樹幹抽出嫩綠枝丫,眨眼間便一樹花開,簇擁成雪色花海。

  荒地覆上碧草,枯木綻滿繁花,一切都美好得宛如夢境。

  語琪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微微偏了偏頭,將側臉貼上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輕輕蹭了蹭,似是頗滿足地微笑。

  沉重的疲憊感一波波湧來,她極力強撐,聲音卻愈來愈低,「謝謝,這是我所見過最美的……」最後兩個字無聲地消弭於她的唇間。

  顏步青握住她肩膀的手緊了一緊,然而她卻毫無所覺,頭無力地低垂下去。

  顏步青怔怔地低下頭去,愣了許久才緩緩抬手去探她的鼻息。

  暖融融的輕風拂起她的黑髮,纏綿無比地繞上他的手腕,然而指尖卻感覺不到她的半絲氣息。

  顏步青艱難地將手收回來,茫然地看向窗外那似海繁花。他以為自己不曾動心,以為可以像以往一般毫無所動地看著她走向死亡。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冷漠,也低估了她的影響力。

  他其實一直在等待,等待她背叛的那一刻。在挾持她作為要挾的時候,在違背承諾試圖殺掉她朋友的時候,在不顧她的身體硬行抱著她睡覺的時候,在很多很多個瞬間,她都有理由轉身離開……但是她沒有。

  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女孩不曾改變的微笑對他而言,早已不是沿途那無關緊要的風景,只是他直到現在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