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寒假剛剛結束,學生們開始返校。
在這個城市的東南角,一座風格莊嚴雄偉的拱形校門前正熱鬧非常,穿著英式校服的學生紛紛從豪車上下來,從司機手中接過基本只是個裝飾的書包,三兩結伴地往栽滿了法國梧桐的校園走去。
這是城中最負盛名的一所私立貴族高中,雲集著一群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它也是這次新任務的起始地點。這次的故事背景基本上就是幾年前十分流行的校園言情小說:私立貴族高中裡的一群有錢人家的孩子,整天不讀書,除了吃喝玩樂就是談戀愛,上演著諸如《流星花園》《繼承者們》《一起來看流星雨》之類的戲碼。
最近部門裡並沒有什麼太難完成的任務,語琪不必再身先士卒哪裡艱難往哪去,索性給自己挑了個背景似乎挺簡單的任務,權當數次高難度工作後的一次度假,可當她到了這個世界,卻發現背景雖然簡單,但這些人物間互相糾纏的關係卻叫人很是頭疼。
比如,看起來貧窮堅強的女主黎安安其實是懷著復仇的目的接近男主施城的;比如,看似花花公子沒什麼城府的男主其實也只是將計就計地接受了女主的追求。從一開始的血海深仇到最後的假戲真做,這對男女主的關係到底經歷了多複雜曲折的變化先暫且不提,光是兩個反派人物之間的糾葛,都有著十分之十二的錯綜複雜。與男女主表裡不一的特性相同,看似刻薄傲慢的惡毒女配紀語琪表面上雖然做著一些欺凌女主的幼稚蠢事,其實對男女主之間的關係看得比誰都透徹,女主是為復仇而來的一事,便是她暗中捅給男主知曉的。再比如,身為反派男配的沈澤臣表面上斯文內斂,似乎是一位極受歡迎的新老師,女主黎安安被同學排擠欺凌得最過分的時候,也曾聲淚俱下地向這位老師求救,可他僅僅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然後淡淡地對她說:「黎安安,你昨天的作業還沒交,還有,以後不要再拿私事來打擾老師。」
資料整理到此處,語琪停下在指尖漫無目的地轉著的筆,低下頭,在一張簡單的白紙上寫下沈澤臣三字,然後在底下重重畫上一道強調線,旁邊潦草地記上幾個字:為人冷漠。她頓了頓,皺著眉思索片刻,又寫上一句:善於明哲保身。
是,明哲保身,這就涉及沈澤臣與紀語琪之間的複雜關係了。
沈澤臣有一位嫁人三次的美麗的母親,紀語琪有一位情婦無數的有錢的父親。那麼一些事情看起來便順理成章了:沈母是紀父的地下情人,還是極為受寵的那種。
沈澤臣是個聰明人,因為這層關係,他從來都避著紀語琪,從不與她當面起衝突,哪怕她將黎安安欺負得淚如雨下,他也統統只當作沒看見。
語琪盯著自己寫的字看了一會兒,將它團成一團,扔到一旁。她一邊慢慢思索著,一邊重新轉起筆來,轉頭去看窗外。
今天是寒假過後的開學第一天,外面在進行開學儀式,透過還光禿禿的法國梧桐,可以看到操場上的學生正站得東倒西歪,笑鬧打趣,沒有一點兒正形。
語琪彎了彎唇角,這很正常,有錢人家的孩子,從來都視規矩於無形。
到底是學生生活,就算人物關係再複雜,也比之前的任務多了純粹清新的氣息。
陽光帶著樹影投射在課桌上,有微涼的風捲起窗簾,一切都寧靜得像是水彩塗抹出來的畫卷。
可這份寧靜很快便結束了。
有人在身旁的空位坐下,丁零咣啷地開始往課桌裡放東西。
語琪托著下頜的手一頓,緩緩放下。
她轉頭去看。
紮著馬尾辮的女孩穿著鼓鼓囊囊的羽絨服,正低頭將書包裡的東西往外掏,她之前似乎跑了一段路,滿頭冒著細密的汗,臉頰紅撲撲的,看上去生動而狼狽。即便沒有看過資料,語琪也能猜出她的身份。
這年頭的女主都差不多,面孔清純,行事冒失,這位黎安安顯然也是其中之一。轉學過來第一天,也不知道先去找老師安排座位,一來就自顧自地坐下了,還這麼有膽量地選了她身邊這個位置。
這邊黎安安放好書包,正準備把書本文具都整理一下,忽然聽到身旁有人開了口。
「喂。」
那聲音是個降調,涼涼的淡淡的,帶著一股子高高在上。
黎安安轉過頭,看到一個女孩交疊著雙腿,帶著幾分傲慢的姿態靠在椅背上,右手手腕搭在桌上,指尖夾著一根中性筆,正淡淡地看著她。
她的眼神並不凶,就那麼輕描淡寫地看過來,可黎安安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動作。
語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後用筆尖點了點她面前的課桌,「誰讓你坐這裡的?」
「我看其他位置都放了書包,就這裡是空著的。」黎安安規規矩矩地回答她,然後才想起來問一句,「難道這裡有人嗎?」
語琪嗤的一聲輕笑,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可黎安安像是被她搞得有些害怕,又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她:「這裡原來有人坐嗎?」
語琪懶得提醒她,只輕哼一聲道:「沒人。」
黎安安放下心來,又開始丁零咣啷整理課桌。
語琪被她煩得慌,長腿一伸,椅子與地面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在寂靜空曠的教室中顯得格外突兀。
黎安安被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看她。
語琪已經完美地進入了高傲刻薄的狀態中,她皺著眉,連餘光都沒有分給她半點,只簡單扼要地淡淡吐出兩個字:「別吵!」
黎安安立刻安靜了下來,輕手輕腳地把最後一本書放進了課桌,然後偷偷地看過來,似乎在觀察她的臉色。
語琪任她去看,重新托住下頜,轉頭向窗外看去。
沒一會兒開學儀式就結束了,又過了一會兒,走廊裡響起三三兩兩的腳步聲和笑語聲,陸陸續續有人回了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語琪能感覺到身旁的黎安安似乎因此放鬆了下來,她心裡有些好笑,卻並不再與她說什麼,只一心一意地轉著手頭的筆,梳理著此刻的劇情。
幾個主角配角今年都是高二,今天正是黎安安轉學過來、沈澤臣成為這個班的新老師一切劇情開始展開的節點。
想到一半,忽然有人用筆蓋戳她的後背,語琪一愣,轉過身,是紀語琪兩個跟班中的一個——江姝。
每個童話故事中,欺負灰姑娘的惡毒後母都帶著兩個惡毒的繼姐,江姝和唐悅就是跟著後母紀語琪的兩個繼姐。根據資料來看,前者八卦多事又一驚一乍,後者神經質且有些懶散。
此刻,八卦的江姝正指著黎安安問她:「這丫頭是誰,怎麼跟木頭似的杵這兒,你新收的小妖怪?」她用詞頗形象,且語氣誇張,神情幽怨,「你這唐僧,有了孫悟空和豬八戒還不滿足,又搞了個沙悟淨來?」
江姝一點兒沒避人耳目的意思,黎安安的臉蹭地就紅了,語琪夾著筆的食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不咸不淡地道:「沒,她自己過來坐下的。」她頓了頓,又斜了江姝一眼,「你這豬八戒又看上誰家姑娘了,怎麼滿面紅光的。」
一旁的黎安安忍不住了,輕聲細語地解釋了一句,「我剛轉來,看這裡沒人坐才……」
她剛解釋到一半,就停下來了,因為其他三個人,沒有一個人在聽她說話。
江姝正壓低嗓音匯報著打聽到的消息,「我們班那個教數學的糟老頭子終於被辭退了,他們又找了個新老師來。」她頓了頓,眯起眼,「我覺得這位新老師不簡單,應該能比老孫頭待得時間長點。」
唐悅趴在桌上睡覺,對這段對話並不感興趣,語琪輕輕一挑眉梢,「姓沈?」
江姝點點頭,豎起大拇指來,「您老就是厲害,這都知道。」說完她像是看到了什麼,一拍語琪的肩膀,「來了來了,看,我們新來的沈大美人。」
語琪轉過頭,看見一個長相斯文的男人走上講台。
這位「新來的沈大美人」很高,站上講台後顯得尤其高,低著頭將紙頁翻得沙沙響,架在挺直鼻樑上的無框眼鏡時不時地掠過一道反光。他走進來之後,一句話都沒說,可美色和氣場的加成都不可估量,剛才吵吵鬧鬧的教室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至少女生們都安靜下來了。
中央空調在一片寂靜中製造著熱氣,教室裡的溫度很高,沈澤臣皺了皺眉,將身上的黑色呢子長大衣脫下來掛在臂間,露出了質料上乘的純白亞麻襯衫。
這所高中的男生校服也是領帶加襯衫的搭配,可這經典搭配到了他身上,就硬生生地散發出一種沉靜的禁慾氣息來:斜條紋的銀灰領帶系得端正,扣子一絲不苟地扣到了領口,微微露出的手腕上是一塊江詩丹頓的手錶……每一處細節都是完美。
語琪聽到身後的江姝丟盔棄甲的一聲長嘆,然後壓低了聲音說:「我快愛上數學了。」
她大概已經說出了整間教室的女孩的心聲,可沈澤臣甚至還沒有真正地開始上課。
濃郁的荷爾蒙氣息蔓延開來,時間像是延長了十倍一樣緩慢,學生們終於聽到他們的新老師的第一句話。
他說:「我是沈澤臣,這學期起,擔任你們的數學老師和班主任。」
聲音像是寒潭裡的水,沉,靜,低低地帶著磁性。
然後他低下頭,指骨修長的手按在一頁紙上,「現在,我們開始點名。」
新來的老師男神氣場太強,學生們都乖乖配合,直到他低低報出了一個名字後,沒有人回答,整間教室開始往後看。
沈澤臣皺了皺眉,又報了一次。
仍然沒有人應聲,男生和女生們都開始輕輕地笑,都看向了教室後方靠右的位置。
沈澤臣抬起頭,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
語琪轉筆的手頓住,抬起頭。
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對上,一瞬間,整間教室都安靜下來。
只有江姝還在後面一個勁兒地戳語琪的背,「沈大美人叫你呢,你幹嗎不答?」
在這種貴族學校,家業決定地位,而以後繼承父輩家財的富二代學生們,則隱隱地凌駕於沒有身家背景的老師們之上。
紀語琪和施城的家庭家底都很深厚,兩人分別是這個班的男女老大,地位崇高。
原來教數學的孫老師,就是被紀語琪和施城兩人帶領全班逼走的。這次這位沈老師能不能待得比前一位長久,說來也要看她和施城的態度。
施城看了她一眼,也摸不準她到底是什麼態度,他對這位沈老師沒什麼感覺,便趴下去裝睡,將決定權交給了她。
於是整個班都看向了語琪,氣氛漸漸變得緊繃起來。
而語琪抬著頭,一手搭在交疊的腿上,一手擱在桌上,就這麼和新來的沈老師隔著一個班靜靜地對視著。
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帶著斑駁的樹影投在她臉上,將她的神情映得複雜難辨。
其實,語琪只是想看看,沈澤臣此刻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他們之間那說起來有些許尷尬的聯繫。倘若沒有,她不介意找個機會幫他認識一下。
可那副無框眼鏡的反光太厲害,遮去了他眼中所有的神色,語琪什麼都看不出來。
此刻班裡氣氛已經是滿弦的弓,一觸即發。
連唐悅都感覺到了,迷迷糊糊地自睡夢中醒來,問一旁的江姝怎麼了。江姝哪裡有心思管她,正一下一下地揪著語琪後背的黑色制服,欲哭無淚地壓低聲音求她,「您老高抬貴手吧,年輕男老師沒幾個了,長得好的更少了,長得好還有品位的只此一位啊,你要是把他逼走了,我今晚就拿根紀梵希腰帶吊死在你床前。」
語琪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去回應她的鬼哭狼嚎。
之前窗戶沒有關上,此刻一陣風吹進來,揚起了米白色的刺繡窗簾。
語琪終於動了。
她緩緩抬起手,在那窗簾拂上臉頰前擋住了它,頓了一頓後,又懶懶地往上伸了伸,輕輕開了口:「到。」
這一個字彷彿一個敕令,又彷彿一個通行證,宣告了對沈澤臣的放行。
全班都從緊繃狀態放鬆了下來,開始竊竊私語。
沈澤臣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淡淡嗯一聲,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叫下一個名字。
等叫到黎安安的時候,有人在下面小聲地問是誰,然後所有人都開始左看右看,最終在語琪身邊發現了一個生面孔,一個個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沈澤臣抬起頭淡淡地道:「請這位新轉來的同學上台來介紹一下自己。」
黎安安臉紅了紅,低著頭拉開椅子,走到了講台旁邊。
她的自我介紹沒什麼特點,不過就是姓名年齡,之前在哪裡就讀之類的。黎安安越說聲音越小,因為台下的聲音越來越大,各種夾雜著對她衣著、髮型、儀態的尖薄點評此起彼伏,叫她的臉漸漸紅了起來,頭幾乎埋進了胸口。
沈澤臣結束了這一切,他輕輕問她:「介紹完了嗎?」
黎安安無聲地點頭。
沈澤臣嗯一聲,說:「那你下去吧。」
這位新來的沈老師並沒有說諸如「讓我們歡迎一下新同學」之類的場面話,聲音和語氣都很沉靜,沒什麼情緒起伏,可黎安安從心底裡感激他,她覺得他替自己解了圍。
等她從台上走下來,要坐回語琪身邊的位置時,江姝卻動了,她直接從課桌裡抽出一把雨傘橫在了座位上方,攔著沒讓黎安安坐下來,然後分外陰陽怪氣地道:「我們語琪身邊的位置,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坐的!」
唐悅慢悠悠地補上了一句,「趁她還沒真正生氣,你快跑吧,有多遠跑多遠。」
全班哄笑。
黎安安站在那裡,看上去已經快哭出來了。
語琪一直坐在她的位置上轉著筆,像是根本不在意身邊發生了什麼,直到黎安安紅著一雙眼睛,委屈又不服氣地直直地看向她,她才扯了扯唇角,綻出一個笑來。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
語琪轉過身,自江姝手中輕輕拿過那把雨傘,然後手腕一轉,用傘尖挑起了黎安安的下巴,輕聲問:「看著我幹什麼,嗯?」
她的眼睛很黑,一眼望去深不見底,黎安安又低下頭去,只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語琪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惡毒女配的角色,她手上用力,逼迫黎安安抬頭看向自己,「你不會覺得,這種情況下不出聲的人才是最容易對付的吧?告訴我,我看起來像個軟柿子嗎,嗯?」
黎安安沉默片刻,難堪地搖搖頭。
唐悅看到現在,終是慢悠悠地站起身,將黎安安輕輕撥到了一邊,自己俯下身,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掃進了她的書包裡,然後一轉身,把書包塞給了黎安安,「拿著滾吧!」
黎安安緊緊抱著她的書包,蓄了許久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不知所措之下,她下意識地看向講台上的沈澤臣,無聲地向這個看起來斯文溫和的老師祈求著幫助。
可沈澤臣是個聰明人,從頭到尾只是隔岸觀火地看著這場鬧劇,神情沉靜而清冷,並沒有一絲一毫插手的意思。
語琪也並沒有給她向沈澤臣繼續表現委屈的機會,她調轉了雨傘,用傘柄輕輕拍了拍黎安安的臉頰,近乎溫柔地微微笑了笑,「別叫我們的沈老師為難啊,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
一般女主到了這個時候都會爆發了,黎安安也差不多,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下,她終於壓抑不住怒火,一把拍開了語琪的傘。
啪的一聲,雨傘摔在了桌上。
全班都安靜下來,不敢說話了。
唐悅輕輕嘆一口氣,揚手就給了黎安安一個乾脆利落的巴掌。
同樣是啪的一聲過後,黎安安摔倒在地,頭撞在桌腿上,額頭瞬間就紅了一塊。
語琪看她一眼,覺得差不多了,淒慘成這個樣子,施城那個心軟的傢伙大概會因同情把她納入羽翼下了,她也算盡了一把撮合男女主的義務,於是站起身,親自把黎安安從地上拽了起來。
可這女主一點兒也不上道,彆扭傲嬌沒往施城那邊用,反倒用在了她身上,一站起來就甩開了她的手,含著淚別開臉去。
語琪接下唐悅遞過來的書包,看也不看地塞還給黎安安,一把摟過她的脖子,貼在她耳邊輕聲道:「醜小鴨不是不能融進白天鵝的圈子,但它要麼得打敗最厲害的那隻天鵝,要麼,得把自己變成天鵝。」說完,她把懵懵懂懂的黎安安往唐悅那一推,看著唐悅隨手拖過一張椅子,把她帶到了教室最後方,按著坐了下去。
語琪沒有對黎安安說完的是:她再這樣委屈下去,也不過是一隻委屈的鴨子,要讓她的公天鵝注意到,她至少得表現出身為女主的堅強與勇氣來,叫他知道她其實有成為天鵝的潛質。
沒再管她是否領悟到這點,語琪看唐悅完成了任務,便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仰起臉對著沈澤臣輕輕一笑,「不好意思,耽誤老師的時間了,您繼續點名吧。」
沈澤臣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淡淡點了點頭,「下不為例。」
他語氣自然,像是剛才除了一段小小的插曲外,什麼都沒發生,語琪挑起了一邊眉梢,饒有興致地打量他,江姝則在她身後輕輕感慨道:「沈大美人很上道啊。」
唐悅懶懶地加上一句,「只要不像老孫頭一樣讓我們到外面罰站就好,我挺喜歡他的。」
江姝同她熱烈握手,表示革命情誼,「我也是,沈美人那波瀾不驚的模樣真是太性感了。」
語琪輕聲提點道:「別太得意忘形,他沒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好說話。」
江姝:「是,老大。」
唐悅:「是,老大。」
語琪無奈,「別鬧。」
開學第一天也沒什麼必要上課,沈澤臣點完名後,把之前考試的卷子發了下來,選了幾道比較難的題目,從點名冊上隨意挑了六七個人,叫他們到黑板前去寫。
耐人尋味的是,紀語琪、江姝、唐悅三人赫然在列。
語琪走在第一個,江姝和唐悅兩個跟一串蚱蜢似的綴在她後面,三個數學都沒能及格的倒霉傢伙排成一溜上了講台,在黑板前面各自站定。
語琪把玩著粉筆靠在身後的講台上,盯著那道被分給她的題勾了勾唇,輕聲問旁邊的戰友:「你們兩個,此刻感覺如何?」她頓了頓,輕笑,「沈大美人還美嗎?」
江姝:「去!」
唐悅:「媽的!」
沈澤臣沒有把題目完完整整地抄下來,只是簡單地寫了題號,語琪、江姝、唐悅分別被分到的是2、3、5題。
白粉筆寫下的數字映在黑板上,乾淨而利落,像是他襯衣上筆挺的領口折角。
語琪眯著眼睛盯著那個「2」看了一會兒,又微微轉過頭,去看沈澤臣。
講台被他們七個學生滿滿噹噹地佔據,如果是其他老師,可能會站在學生旁邊看著,偶爾指點一兩句,可他不是,他站得很遠,靠在白色大理石的窗檯上,與講台上的他們拉開一個疏離而互不打擾的距離。
冬末春初的陽光從他身後灑進來,米色窗簾被風吹得悠悠蕩蕩,他站得筆直,一隻手以夾煙的姿勢夾著一根半長的粉筆,一隻手插在褲袋裡,逆光的面容看不清晰,像是在看著講台上的他們,又像是什麼都沒看。
教室裡有些喧鬧,下面的同學嘻嘻哈哈地看著被叫上講台的幾個倒霉鬼,沒有幾個在認真訂正考卷,與沈澤臣身邊彷彿真空的沉靜恬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語琪沒管他到底是不是在看這邊,只衝著他的方向挑釁似的挑起嘴角笑了一笑,然後轉回頭看向她面前,除了一個數字2以外一片空白的黑板。
已經有兩個同學做完了題下去了,台上除了語琪、江姝、唐悅以外的另外兩個人也已經把題完成了大半,看來沈澤臣挑人的時候並不是隨便選的,至少也關注了一下分數。
至於他們三個沒及格的怎麼就被弄上來了,呵呵。
之前她算是給了沈澤臣一個下馬威,而現在,他禮尚往來地還了她一個。
可沈澤臣不知道的是,語琪曾經有一個任務對象也是個高中生,中二、叛逆、打網遊、打群架、不學無術、人憎狗嫌,為了接近他,她曾做了兩年他的家庭教師,最後硬生生地把他送進了名牌大學。
對高中數學的這些知識點,她早已滾瓜爛熟,便是叫她當場出一張卷子都沒有任何問題,何況是這道並不是太難的常規題目。
身旁的江姝同樣一個字兒沒寫,正拿著卷子愁眉苦臉地進行著現場研究,語琪一把拿過她的卷子,隨意瞄了兩眼第二題的題目。
江姝怨念地看著她,「你自己不拿卷子上來,現在卻來搶我的。」
抱怨歸抱怨,她卻也沒敢搶回來,語琪勾了勾薄唇,頭也沒抬地安撫她,「反正你看了也沒用。」
「說得好像你看了就有用似……!」江姝說到一半,面上就被糊了一張試卷,她抬手把自己17分的卷子扯下來,一抬眼就愣住了。
紀語琪站在那兒,左手隨意地插在制服上衣的口袋裡,右手執一根細長的粉筆,正氣定神閒地往黑板上寫著答案,她面前那剛才除了一個數字2以外別無其他的空白黑板沒一會兒就密密麻麻地佈滿了算式。
她從容不迫得像是標準答案已經印在了腦中,一行寫完便繼續寫下一行,板書優美而整齊,像是一個次次考試都年級第一的優等生。
江姝覺得自己的三觀遭受了重擊,低語了一句連自己都沒聽清的感慨,然後抬手把旁邊的唐悅一把拽了過來,「你來鑑定一下,是不是我出現了幻覺,或者我們的老大在剛才被哪個功課超強的乖乖女魂穿了?」
唐悅從來沒指望過自己能寫得出答案,她心態好,索性連試卷都沒帶,剛才江姝絞盡腦汁的時候,她正在黑板上無聊地畫烏龜,這下被強行拽了過來圍觀進擊的老大,愣了好一會兒後忽然神經質地笑了幾聲,然後抬手,一把摟住江姝,「我們有救了!」
江姝也不笨,微微一愣後便悟了,當即與唐悅互通了一個狼狽為奸的笑。
於是,這邊語琪寫完最後一個數字,剛準備放下粉筆轉身下去,就被唐悅瞬間拉住了,一旁的江姝則配合默契地把卷子往她懷裡一塞,「第三題和第五題,拜託了老大!」
語琪一愣,繼而無奈地一笑,捻起試卷掃了兩眼,便還給了江姝,自己重新執起粉筆,站到了江姝那道題目前,連醞釀也不必地直接寫了起來。
原來鬧哄哄的教室漸漸安靜下來,江姝和唐悅兩個傢伙則你推我我推你地跑下了講台。
沒過一會兒,台上就只剩下了語琪一人,她一點兒也沒受影響,優美整齊的板書行雲流水似的從粉筆下淌出,很快便完成了江姝那道。等她輕輕移步,站在了唐悅的那道題前時,卻很是愣了一愣。
一隻憨態可掬的烏龜正看著她,兩隻眼睛又黑又圓。
她輕輕笑罵一聲,卻壞心眼地沒有把唐悅畫的這只烏龜擦去,故意在烏龜下面用最最費腦力卻最省步驟的一種方法開始寫,堪堪在不大的剩餘空間內把這道題目給答完了。
放下用了大半截的粉筆,語琪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轉身踱步下了講台。
整個班都安靜得詭異,沒有一個人說話。
最後,是施城這個最愛湊熱鬧的傢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先是調侃似的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懶洋洋地抬起手,輕輕拍了兩下。
班裡的兩位老大,一位剛剛淋漓盡致地耍了一把帥,一位帶頭吹了口哨鼓了掌,那麼下面該怎麼做,大家都心知肚明。
於是一時之間,整個教室掌聲雷動,口哨此起彼伏,好似剛才有什麼大人物剛剛做完一場即興演講。
直到語琪走回座位坐下,沈澤臣走上講台,掌聲和口哨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語琪沒有理會身後江姝的一迭詢問和唐悅看著黑板上那隻烏龜的絕望眼神,她靠在椅背上,左手搭在交疊的雙腿上,右手食指有節奏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好整以暇地等著看沈澤臣如何應對。
可叫她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是,沈老師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他走上講台後將七道題目從左至右極快地瞥了一眼,什麼都沒說,只輕輕轉了下左手手腕上的手錶,然後從左邊第一道題開始講起,聲線沉靜而冷峻,沒有絲毫起伏。
用粉筆寫出來的字,粗細、深淺、大小都不一樣,語琪的板書因為過於整齊,更是與其他人的板書形成了鮮明對比,所以一眼望去,就知道其中三題出自同一人之手,可沈澤臣就是有本事對此視若無睹。
一節課下來,他都沒有對此事發表任何評論,無論是語琪一個人寫出的那三道題,還是唐悅畫的烏龜。他一視同仁地對待了那七道題目後,又按部就班地把其他有些難解的題目講了一遍,最後簡單地佈置了作業:把每道錯題訂正一遍。
就在語琪以為他的應對方式就是置之不理的時候,沈澤臣卻又讓她吃了一驚。
下課之前,他站在講台上,環視了一下教室,然後開口:「數學課代表是誰?」
一個戴著眼鏡的秀氣男孩舉了舉手。
沈澤臣那雙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了一下,又很快恢復原狀,然後問:「姜超?」
那男孩點頭,臉頰微紅,「是,我是姜超。」
很顯然,這位新來的沈老師記憶力超群,不過點過一次名,就已經記住了全班學生的名字。與過了一週之後還喊錯人名的老孫頭相比,這位新老師顯然在各方面都達到了完美,學生們都很服氣,而且因為他只佈置了這麼點兒作業,對他心生崇拜的同時又好感倍生。
而以個人魅力橫掃全班的沈老師看了姜超一眼,對他點了點頭,「你上次考得很好。」
姜超整張臉都紅了。
可沈澤臣下一句話卻是,「這學期起,你不用當課代表了。」
姜超臉色僵了僵,有些不解。
沈澤臣難得地勾了勾唇角,「讓好學生當課代表是資源浪費,這個位置應該留給功課稍顯落後的同學,好督促他們用功學習。」
他頓了頓,看向教室右後方的位置,唇角那點淺淡的笑容仍在,看起來斯文又和藹,「紀語琪,上次考試你是最後一名,所以這學期開始,就由你來當數學課代表。請在明天早上八點之前把作業收齊,交到我的辦公室來。」
說完,沒等「功課稍顯落後」的紀語琪紀同學發表任何言論,新來的沈老師就宣佈了下課。
這是一記漂亮的絕殺。
第二天早上,路上堵車,語琪到校晚了一些,走進教室的時候,整個班都亂哄哄的,有人聊天,有人笑鬧,沒有人想起來要交作業。
她也不在意,只將肩上書包甩下來,自己走到講台前面,四下環視了一遍教室。
學生們漸漸都看向了她。
語琪眉梢輕輕一挑,曲起食指扣了扣講台。
她一句話都沒說,可氣勢放在那裡,比哪一任班主任都懾人,全班都安靜下來,下意識地坐好,抬頭看向講台。
語琪笑一笑,說:「我數學考了最後一名的事情,你們昨天已經知道了。」
全班都輕輕笑起來,可都是善意的笑。
沒人敢老虎頭上拔毛,何況富二代們對於成績本來就不是很上心,學習好固然厲害,但不及格也不丟人,反正這裡的人,以後誰也不會真的靠文憑吃飯。
語琪點點頭,又淡淡地笑了一下,「那麼你們也知道,我在八點前得把薑超的活兒幹掉。」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行事風格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也犯人」的紀姐突然幹起文質彬彬的課代表來,難免叫人覺得好笑。
開過了玩笑,語琪才拍了拍講台的一角,開始講正事,「我的性子你們都知道,一本一本地收作業不是我的作風,從今天開始,你們七點四十五分前把數學作業放在這裡,都給我擺整齊了,別弄得亂糟糟,還要我來理。」她頓了頓,擔憂地皺了皺眉,「對了,你們昨天的作業都做了嗎?」
這次的笑聲比之前的兩次都要響,顯然很多人都沒做。
語琪撫了撫額,揮了下手,「那做了的人先交上來吧,我本來也不該期望什麼。」
坐在第一排的一個男生笑著問她:「紀姐你自己做了嗎?」
語琪看他一眼,涼涼一笑,「沒有,你有意見?」
此言一出,全班哄笑,就連語琪自己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她用沒什麼說服力的警告眼神環視了一遍教室,便拎起書包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然後有人開始零零散散地交作業,等到了七點四十五,講台上也不過就是七八本夾著試卷的作業本,薄薄的一沓,疊得還算整齊。語琪也沒在意,撈了夾在手上就走出了教室。
沈澤臣的辦公室在同一樓層,離得不遠,沒走幾步就到了。
她抬手,敲了三下門。
私立貴族高中裡的學生,雖然心思都不怎麼放在學習上,但是對日常禮節還是很注重的。
裡面有人說請進,聲音沉靜。
語琪自己開了門進去,抬頭望了一望。
這個學校的學生並不算多,高二數學組的辦公室裡總共就三個數學老師,沈澤臣的辦公桌正對著門,他對面的辦公桌是張空桌,另兩位數學老師在靠窗的另一張辦公桌上。
語琪走過去,把胳膊下夾著的幾本作業放在沈澤臣手邊,簡單明了地道:「老師,作業。」
沈澤臣之前一直沒有抬頭,到了此刻才停下手上的工作,抬頭瞥了她一眼。
真的僅僅只是一眼,看清了她的臉後便收回了視線。
沈澤臣的目光接著便轉到了手邊那堆薄得可憐的作業上,然後徹底停了動作,放下了手中的筆,往椅背上靠去。大概這數量看起來真的十分寒酸,他皺了皺眉,指骨修長的手放在了最上面的那一本上,「只收上來這些?」
語琪藉著站著的優勢低頭看他,他身上穿的已經不是昨天那套衣服,卻是同樣的風格:純色的亞麻襯衫,系得端正的領帶,扣到最上面一顆的扣子,清俊斯文中透著些許禁慾的氣息。她盯著他被領子嚴嚴實實擋住的白皙脖頸看了一會兒,點了一下頭,「就這些。」
沒有一點兒沒幹好老師佈置的差事的惶恐,鎮定得無以復加,幾乎就是無聲的挑釁。
沈澤臣又抬頭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伸手去翻那幾本作業。
一共也就七八本,他很快便翻完了,然後看向她,目光很淡,「你自己也沒交?」
換了別的學生在這裡,早就該低頭求饒了,可語琪卻沒什麼危機感地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還像是覺得這件事很可笑一樣,無聲地挑了挑唇角。
她笑了,沈澤臣卻沒有笑,那雙無框眼鏡後的丹鳳眼狹長深邃,看起來有些嚴厲,「我讓你當課代表,是為了督促你用功,明明腦子挺好的,為什麼不肯把聰明用在正事上?」
他的性子大概一直挺靜,一通訓學生的話,都叫他講得斯斯文文的,語速一如上課講題一般沉靜,叫語琪不知怎的就想起來米色窗簾被風吹得飄揚,而他逆光而立的場景。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著,一時之間,誰都沒說話。
這裡詭異的安靜叫旁邊的兩個數學老師看了過來,看到紀語琪這張在全校都有點兒名聲的臉後,又見怪不怪地收回了目光。
只要紀大魔王在,聖人都能被她氣得暴跳如雷,這位新來的小沈老師難得一窺的脾氣也不足為奇。
語琪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那兩個老師後才回過頭來看沈澤臣,笑著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我還以為老師讓我當課代表,只是因為看我不順眼呢。」
他像是被她這個不聽話的學生搞得有些頭疼,長眉皺了一皺,無框眼鏡的鏡片上掠過一道反光。又是片刻的沉默後,沈澤臣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不要把成年人都想得跟你們一樣幼稚。」
語琪挑了挑眉,牙尖嘴利,毫不饒人,「那老師當初又何必叫我們三個上去做題?」
那件事顯然是擺明了要他們三個難堪,現在卻裝得好像語重心長、師愛如山的樣子,不是這麼玩兒的。
沈澤臣沒理她,探身到一旁堆疊的卷子中抽出一張空白卷,又從自己的筆裡隨便拿了一支給她,十分自然地打發她,「到我對面的位置上去做,四十分鐘後交過來。」
語琪看了他一眼才接過來,低頭看了看,是上次考試的那套卷子,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不是訂正嗎?」
沈澤臣露出了從剛才到現在的第一個笑,輕聲道:「你上次只蒙對了一道選擇題,填空和大題都是空白,一共才得了3分,對你而言,訂正跟重做沒有區別。」大概也是察覺出了這個學生是個刺頭兒,一點不把自己當學生,也根本不把老師當老師。硬來不行,只能軟化,他便沒再端著老師的架子,話裡有股安撫的味道,清清淡淡的,沉靜又溫和。
語琪沒有說話,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地盯著他瞧,看得沈澤臣微微皺眉,她才笑了一笑,將手輕輕搭在他格子間的隔板上,輕輕轉了一下筆,將問題學生和校園霸王的角色扮演得入骨三分。
陽光透過百葉窗一道一道地鋪在她臉上,她則慵懶地微眯著眼睛,側了側頭看向他,「老師,你剛才是在嘲笑我?」
沈澤臣微微一愣,繼而聲音清冷地反問:「你覺得3分很值得驕傲?」
「但也沒有丟臉到哪兒去。」被空調吹得有點兒癢,語琪將他給的筆調轉過來,懶懶地蹭了蹭臉頰,仰頭看著空調輕聲道:「反正也不是認真做的。」
沈老師很鎮定地將她一軍,「那就讓我看看,你認真起來是什麼成績。」
語琪手中的筆一頓,視線落到他身上,眉梢微微一挑,「這是激將法?」
或許是頭一次面對這麼難纏的學生,沈澤臣一向沉靜的眉眼都透了點兒無可奈何出來,他點了點對面的位置,像是打發親戚家的熊孩子,「去做題,40分鐘後交過來。」
語琪笑了笑,不再說什麼,真的拿著卷子和筆晃悠到了他對面的桌子坐下。
大約是第一次看到混世魔王紀語琪這麼乖順,那兩個數學老師都忍不住看過來,語琪便無所謂地任他們去看,自己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的沈澤臣。
把她打發走之後,他便重新低下頭,將自己埋入工作之中。
格子間擋住了他鼻樑以下的部分,語琪並不知道他在寫些什麼,或許是因為性子沉靜的緣故,沈澤臣的每個動作都透著不緊不慢的沉穩安然,就算是很簡單的一個書寫動作,都能叫他做出了老電影裡那種慢鏡頭的舒緩寧靜和時間的沉澱感。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只是坐在那裡,寫著大概每個班主任都得寫的亂七八糟的報告,周身的氣息就這麼讓人的心漸漸靜了下來。
語琪原本是打算看到他不自在,給他點兒不痛快的,可看著看著,她就看得出了神,心漸漸沉下來,像是落葉歸根,浮萍入土,所有的看好戲和調侃的心思都淡了,就這麼不知不覺地看了許久,耐心好得像是面前擺了一幅世界名畫,直到他忽然直起身來,將筆放下。
大概是寫完了一份什麼,他把手中的幾張紙放在一個深灰色文件夾中夾好,然後從另外一堆文件中又取出了一份。
這個過程中,他大概也發現了她目不轉睛的凝視,可他沒有與她對視哪怕一眼,只是頭也不抬地淡淡道:「別看我,看卷子,我臉上沒有答案。」
語琪回過神來,並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後抬頭看了看辦公室裡的掛鐘。
沈澤臣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你還剩25分鐘,現在開始寫,大概還能來得及得個60分。」
語琪這下是真笑了,她一手撐著下頜,一手懶懶地轉著筆,「老師昨天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嗎?」她慵懶地微眯眼睛,輕輕地報著題號,「2,3,5。」
沈澤臣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當然看見了。
在別人已經或將要寫完時才開始動筆,只瞥了一眼便記住了題目,堪比印刷一樣的板書,與標準答案几乎毫無差別的思路與過程,以及做唐悅那道題時所用的最簡方法——她的表現堪稱完美。
她無疑擁有絕佳的記憶力、心算能力、思考速度與反應能力。
有這樣的天賦,完全可以毫不費力地成為年級第一,可他拿到手的成績欄裡,她卻只得了3分,全班倒數第一。
天才的稟賦與倒數的分數,明明可以做到最好卻懶得表現出一分一毫,矛盾得像是一個謎。
可他不是有過剩好奇心的人,她有她的謎,他也有他的,這世上,誰沒有一兩樁不為人知的秘事?他只想讓手下這個班服帖一些,稍有些針對她的施壓,也不過是擒賊擒王的手法罷了。
想到這裡,他看向對面的學生,「如果你還能以那樣的速度和正確率完成的話,我並不介意再看一次。」
語琪手中的筆轉了一個圈兒後落在食指與拇指之間,她緩緩地笑了,「讓你再看一次,我有什麼好處?」
「以後作業減半。」沈澤臣淡淡地道。
「那是糊弄孩子的把戲。」
「你也確實不是成人。」
「那請我吃一頓飯。」
沈澤臣微微皺眉。
語琪十分狡猾,「請幫你幹活的課代表吃一頓飯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老師?」
大概是這個理由確實有些說服力,他微蹙的長眉舒展開些許,沉靜地點了點頭,「可以。」
「成交。」語琪清脆地打了個響指,抬頭又看了一眼掛鐘,微微一笑,「還有20分鐘,我給你一個滿分。」
語琪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17分鐘後,她停筆交卷。
沈澤臣接過她的卷子,用紅筆打到第十個勾的時候便停下了。
語琪站在旁邊,不解地挑了挑眉,「怎麼?」
沈澤臣搖了搖頭表示沒事,他快速瀏覽了一下整張卷面,微微一點頭,便把卷子收了起來,側過頭對她道:「滿分。」
「你批都不批就告訴我滿分?不跟標準答案對一下?」
沈澤臣露出第二個清淺的笑,他輕聲道:「我的記憶力也不差,紀同學。」
語琪並不太在意這些細節,她對另外一件事更注重,「那我們今天吃什麼?」
她的臉皮比城牆還厚,這個問題問得無比自然,好似學生與老師之間的身份隔膜在她眼裡只是隱形的存在。
沈澤臣多多少少也被她這種「哥倆好」的語氣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皺著眉頭從口袋裡拿出深棕色的牛皮錢夾,從裡面抽出了兩張百元大鈔遞給她,像是長輩給小輩零花錢一樣自然而然,「喜歡吃什麼,自己去買。」
語琪盯著那兩張毛爺爺,眉頭深深皺起來。
這跟她預想中的面對面進食加閒話家常的刷好感劇情差距太大了,這算什麼,用兩根棒棒糖打發小姑娘?太狡猾了,沈澤臣這傢伙根本不按規矩來,也不上她的套。
見她不開口,他便又往前遞了遞,隨意捻著紅票子的手骨節勻稱,五指修長,很是好看。
但他的手再好看也沒有用,語琪並不去接,她臉上的笑容淡下來,定定地看著他,聲音中帶著冷意,「老師,你看我像缺錢的人嗎?」
她有點兒不悅,神色不大好看,可沈澤臣卻第三次笑了起來,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寬容的長輩式微笑。
似乎他每一次笑,都是與一些讓她心情不好的事情有關。
語琪臉色又黑了一些,她抽走他手上那兩張百元大鈔,硬生生地把它們塞回了他的錢包,動作粗暴,完全是一個被惹毛了的二世祖的氣勢。
沈澤臣沒吭聲,任她去鬧。
語琪也藉著一點兒脾氣瞬間紈褲子弟上身,超常發揮出了一個人憎鬼嫌又拉仇恨的富二代大小姐形象,她握著沈澤臣的手把他的皮夾啪地一合,然後冷哼一聲,「從來都是我付錢打發人,還沒有人能付錢打發我的。」
大概這句話是真欠揍,那兩個數學老師都看了過來,望向她的目光裡都帶了點兒鄙夷和掩飾得極好的、微妙的仇富情緒。
語琪不去管,只冷眼看沈澤臣怎麼回應。
他的兩個同事都有點兒同仇敵愾看她不爽的意思了,可沈澤臣仍然一臉沉靜淡然,不緊不慢地將錢夾重新打開,只是這次沒有拿錢,而是取了一張可以當飯卡刷的職工卡給她,「我中午有事,的確沒有時間。」
語琪盯著那張卡上他的證件照看了一會兒,在刷他的卡增加親密度和抓他的人一起吃飯之間動搖了片刻,終是堅持住了原來的戰線,「那就改天。」
「以後再說。」沈澤臣很聰明地沒有一口否決,而是給兩人都留了餘地,他把卡給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快上課了,回去吧。」
於是語琪手中攥著老師的卡往門外走,沒走幾步就被叫住了,她轉過身,「嗯?」
沈澤臣坐在辦公桌後面,十指交叉地看著她,「忘了跟你說,告訴班裡沒交作業的同學,今天放學前還不交,明天補一倍的量;明天不交,兩倍;後天,三倍,以此類推。」
語琪看了他一眼,按照自己對那些富二代的瞭解告訴他:「就算你這麼威脅,他們也不會在意的。」
沈澤成衝她微微一笑,無框眼鏡的鏡片掠過一道反光,他點了點頭,輕聲道:「所以我才找了你當課代表。」
語琪微微眯起眼,拒絕道:「我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去脅迫他們。」
「你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如實轉述我的話就夠了。」
語琪看他一眼,狐疑地點了點頭,終是想起日常禮儀來,扯了扯嘴角,「那我走了。」頓了頓,又輕聲道:「老師再見。」
沈澤臣靠在椅背上,衝她淡淡點了點頭,「去吧。」
語琪一路上都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沈澤臣的職工證,江姝說得的確形象,這世上好看的男人很多,但能把證件照都拍得好看的實在是少之又少,沈澤臣這個人,真的是名副其實的美人。
拿人手短,語琪終究還是負責地按照沈澤臣的吩咐把他的話轉述給了全班。
然後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沈澤臣下了一手好棋。語琪後來想了一下,就算她面無表情地替他講出這番話,也已經是無形地站了隊。而他,就這麼順風順水地當了一次狐狸,假了一次她母老虎的威風。
狡猾,真是狡猾。
語琪坐在自己靠窗的位置上,把他的職工證翻來覆去地在指間轉著,正想得入神,有人用筆蓋戳她的後背。
是江姝。
她將兩個牛皮紙袋子交給她,「剛才門口的保安送過來的,又是你家楚大偵探給的。」她頓了頓,眯起眼睛湊過來,「你又雇他查了誰?你那風流老爸的又一任地下情人?」
語琪停下手中的動作,把牛皮紙袋接過來,微微眯起眼睛,「不,這次不是。」
「那是誰?還一下子弄了兩個袋子?」
「黎安安,以及,沈澤臣。」
江姝輕輕啊一聲,「看這兩個信封的厚度,都不薄啊。」
「嗯。」語琪點點頭,修長的手指率先拆了其中一封,「說明他們兩個,都有問題。」
上午的課上完後,教室裡便空了下來。
語琪等到教室中只剩她們三個之後,停止了轉筆,轉過身,把牛皮紙檔案袋往江姝和唐悅面前一砸,淡淡地道:「看看這個。」
放在上面的一份是黎安安的調查結果,江姝和唐悅面面相覷了一眼,把它打開。
黎安安的調查結果跟語琪腦中的資料差不離,她的父親早年其實是跟施城的父親情如兄弟的哥們,兩人一起合開了一家公司,為方便講述,稱其為公司A。黎父有才華,但施父更會經營且略有薄產,後者盜取了前者的創意,自己私底下另開了一家公司,在此稱其為公司B。施父在B公司將產品漸漸做大,後來終是被黎父發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黎父排擠出了A公司,又將兩家公司合併為現在的公司C,也即施城的父親如今擔任董事長的上市公司。
曾經的兄弟反目成仇後,黎父抑鬱自殺,施父平步青雲。黎安安原本叫黎子嘉,父親死後,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三年前母女倆被施父的競爭對手接濟,大概是受了挑撥,黎子嘉於一年前改名為黎安安,然後於昨日出現在這所學校,成為施城的同班同學。
江姝嘖嘖出聲,「這上演的是一出公主復仇記啊,黎安安簡直是女版的哈姆雷特。」
「男版的哈姆雷特都沒成功,她更是沒戲。」唐悅並不在乎,只管趴在桌子上盯著兩人,「我們什麼時候吃飯?」
語琪一把把唐悅揪起來,「你爸媽把你塞我身邊,不是為了讓你整天吃吃睡睡的,長點兒心,難得的現實案例,從黎安安身上你看出什麼了?」
「看出了美人計的影子。」唐悅揉揉鼻子,望向天花板,「但她心機太淺,根本不是施城的對手。」她頓了頓,看向語琪,「就算是你,當初不是也栽倒在了施城的美男計上嘛。」
江姝這個八卦丫頭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哈哈笑,「是啊,當初你們倆出雙入對的,還不讓我跟唐悅跟著,說要享受兩人世界,結果呢?每次出去不到半個小時就吵著架回來了,還硬逼著全班分成兩派什麼的,想想就好笑。」
語琪嘴角抽了抽,資料中的確有過這麼一段:紀語琪曾跟施城好過一段,但兩個人性格太像,太像的人能當摯友卻難當情人,於是沒過多久就和平分手了,到了如今,倒也算相處融洽,施城也挺有紳士風度,對自己的前女友能讓即讓,倒是比當正牌男友時的表現好太多。
大概正是因為有過這一段,在原來的故事中紀語琪才會對黎安安百般欺凌:有錢大小姐的傲嬌毛病,自己用過的男人,哪怕不喜歡了,也不容別的女人去碰。
語琪不想提這段黑歷史,她很快把黎安安的資料收起來,淡淡地道:「那就留著讓施城將計就計去。他那個性子,只能他算計別人,不能別人算計他,黎安安要是運氣好點兒動了真情還能有個好下場,如果從頭到尾都心懷恨意,施城大概也不會手軟。」
江姝興致勃勃,「那以後可有好戲看了,黎安安估計會被施腹黑耍得團團轉,想想真讓人期待。」
「你真八卦。」唐悅有些嫌棄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頭去看語琪,滿目期待,「那我們現在能去吃飯了嗎?」
語琪啪的一聲把沈澤臣的檔案袋摔在她面前,涼涼地一笑,「黎安安確實不用我們多管閒事,施城一個人就能解決她,可這位沈老師卻是個危險的定時炸彈,我必須得拆了他。」
唐悅唉聲嘆氣,江姝卻鬥志百倍,她對八卦總是有著源源不斷的熱情,此刻興沖沖地一把拆了檔案袋,把裡面東西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最引人注意的首先是滑落出來的一張張照片。
照片裡都有沈澤臣,其中一些照片裡他是主角,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背景裡偶然出現。
江姝拿起其中一張,上面的沈澤臣還是個十六七歲的清俊少年,抱著厚厚一沓書從圖書館裡走出來,身旁是一堆高鼻深目的外國學生。他站在左邊第二個的位置,是所有人裡面最高的,他們都穿著統一的學生制服:雪白襯衣配黑色真絲領帶,淺灰色長褲,黑色皮鞋。
語琪已經對沈澤臣的複雜身世爛熟於心,此刻替還不明情況的江姝和唐悅兩人講解道:「那是他十六歲的時候,受第一任繼父資助在英國留學,就讀於哈囉公學。」她頓了頓,有點兒慨嘆似的道:「楚瑜手下的一個黑客找到了那個時期他跟同學、老師之間的往來郵件,以及他畢業時老師給他的評語,各方面的信息都表示,那時候我們的沈老師還是個性格溫和的好學生,很有才華,也很謙虛,人緣不錯。」
江姝一向對沈美人很好奇,此刻聽得連連點頭,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撥那堆照片,一張張看過來。其中很多都是沈澤臣就讀於哈囉公學時拍的,有時候他穿著白襯衫黑領帶的日常著裝,有時候圍著白藍色圍巾穿著呢子大衣,最引人注意的是幾張他在一些重要場合拍攝的照片,上面的沈澤臣裡面穿著一套襯衫、馬甲和領帶,外面是黑色燕尾服,下著深灰色長褲,看上去風度翩翩。
江姝攥著那張燕尾服的照片,再度丟盔棄甲,深深嘆息一聲,「我覺得我又愛上了數學。」
語琪冷笑,將那張照片抽回來,「你忘了他叫你上去做題的時候,你是怎麼罵他的?」
唐悅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難得跟江姝站在同一戰線,「其實還算好啦,沈老師真的人挺好的,換了別的老師早把我們罵一頓後趕出去了。」
語琪看了看這兩個沒出息的跟班,搖了搖頭,把藏在下面的照片和文件取出來,「看了這些,你們大概就不會這樣說了。」
唐悅看吃飯無望,就想去趴著睡覺,卻被江姝一把拉了起來,硬是拽著她一張張地看下去,又把整整十多頁的調查報告看了一遍。
看到最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不說話了。
語琪微微一笑,輕聲總結道:「沈母是位美人,前後曾出嫁三次,我們沈老師是她與第一任丈夫、一個清貧而英俊的高中教師的兒子。沈父亡於車禍後,沈母帶著兒子改嫁,沈澤臣便有了第一任繼父。這位繼父做了一點生意,還算有錢,自己沒有孩子,對他們母子也不錯,便送他去了英國的哈囉公學唸書。
「只是好景不常,後來這位繼父在外有了更年輕的情人,便想同沈母離婚,沈澤臣剛自哈囉公學畢業,便從千里之外的英國匆匆趕了回來,用了一些手段替沈母爭取到了繼父一半的不動產。這筆產業一開始是沈澤臣找人打理的,後來等他開始在杜倫大學的古典學部就讀時,便開始自己接手打理了。
「也正是那段時間,沈母嫁給了第三任丈夫,沈澤臣也有了第二任繼父。這位繼父是個地產商,比上一任繼父更有錢,但是為人冷漠,對沈母並不體貼。不同於第一位繼父自己沒有孩子的情況,這位繼父有一個同前妻生的兒子,經常對沈母出言不遜,甚至動手毆打。沈澤臣在外留學,並不知道這一切,直至有一次,沈母被推下樓梯,險些腦出血而亡後,沈澤臣才意識到母親在繼父家的遭遇,並立刻趕回國內。」
語琪皺了皺眉,將聲音放得更輕了些,「三個月後,沈澤臣的帳戶裡多出了一筆巨額數字,從日後得益者來看,楚瑜推測這筆錢來源於他繼父的競爭對手。因為七個月後,他第二任繼父的公司宣佈破產,公司破產第二天,他繼父與兒子二人便被判了商業欺詐罪,雙雙鋃鐺入獄,至今還未刑滿釋放。」
「這段波折過去之後,沈澤臣回到英國繼續唸書,沈母則在結束了她的第三段婚姻後,成了我家老頭子的地下情人。」
江姝臉色慘白地看著她,「你沒有對沈老師的母親出言不遜吧?也沒有對她動過手吧?」
唐悅已經想到了更糟糕的地方,雙目呆滯,「還是說沈母已經被你害死了,沈老師來教我們班就是來找你復仇的?」
她捲起報告,在江姝和唐悅兩人腦袋上一人敲了一下,才冷哼一聲,「我家老頭子知道我的性格,他從來不敢把沈母介紹給我。」她頓了頓,無奈地道:「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對她做,你們放心。」
唐悅聞言真就放心下來,點點頭道:「那沒事了,我們吃飯去吧。」
她剛說完就被江姝捅了一肘子,「沒事個鬼,沒事他跑來我們學校教什麼書?他榨乾了兩任繼父,現在也算是有錢人了,連戴的表都是江詩丹頓的,還能看得上這點兒工資?」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猛地轉過來握住語琪的手,「要命了!沈老師不會是想讓他媽搞定你爸,他自己搞定你,然後母子二人聯手控制紀氏集團吧!老大你得挺住啊,美男計再誘惑也不要上當啊,你未來能繼承的是商業帝國還是一間監獄套房就看現在了!」
語琪一把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抬手就在江姝腦門兒上彈了一記,無奈道:「整天想什麼呢。」她頓了頓,撫額輕嘆,「我現在知道我家老頭子為什麼一直叮囑我,要好好關照你們兩個慫貨了,能不能長點兒心啊你們?」
唐悅聽到這裡精神了起來,笑著道:「我爸也是這麼說的,他說你這匹野馬要是拴好了,跑起來一定比你爸快得多,讓我跟著你多學學。」
江姝也插了進來,「我也是,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拿你教育我,我都聽膩了。」
「他們太誇張了。」語琪尷尬地輕咳一聲,「不過你們也確實得練練了,不然以後惹了沈澤臣這樣的人,到時候被他賣了還給他數錢。」
江姝仍然頗感遺憾地看著沈澤臣那張穿著燕尾服的照片,「沈大美人要是沒這麼深的心機就好了。」她頓了頓,又道:「不過他到底是為什麼來我們學校?」
語琪把玩著沈澤臣的那張職工證,淡淡地道:「為了你們啊。」
看到她們倆的表情,語琪忍不住笑了,「別想歪了,我的意思是,沈澤臣有錢也有腦子,他要在商場上混,缺的就是跟你們的聯繫。他來我們學校教書,為的是人情投資。」她頓了頓,又放輕了聲音,「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你說的那種原因,他現在已經不是哈囉公學的那個白紙一般的沈澤臣了,金錢和權力的誘惑太大,他嘗到一次兩次甜頭之後難保不想嘗第三次,或許真如你說的,他其實對我們家懷有野心。」
唐悅大概是覺得裡面的彎彎繞繞太多,只知道懵懵懂懂地看著她,江姝就機靈多了,「怪不得你剛才說他是顆定時炸彈,要拆掉呢。」她歪歪腦袋,「那你準備怎麼拆?」
語琪決定履行一下調教義務,否則實在對不起伯父伯母們的殷殷期盼,「沈澤臣的資料你們兩個都看了,看出什麼來了嗎?」
江姝,「得罪誰都行,不能得罪沈老師他媽。」
唐悅,「唉,其實沈老師雖然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兒子。」
語琪微微一笑,循循善誘地道:「你們兩個其實說得已經差不離了,沈澤臣的弱點就是他母親。一個人的弱點既可以成為讓他無堅不摧的鎧甲,也可以成為徹底摧毀他的一處死穴。如果真要對付他,拿他母親開刀是最好不過的。」
「別,老大你可千萬別。」江姝連忙抓住她的手,「這簡直是想不開去作死啊!」
唐悅贊同地點頭,「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們紀家要是被他陰一下,損失可太大了。」
語琪轉了轉筆,「所以我說的是如果,沈澤臣跟我、施城都是一類人,要真的收服他,硬來是不行的,只能軟化。而沈澤臣,還是有軟化的可能的。」她伸出尖尖的手指點了點那堆文字報告中的一段,「如果你們細看過的話,應該注意到了這裡,他第一任繼父的公司資金鏈出現斷裂,眼看就要倒閉的時候,沈澤臣剛剛從他第二任繼父的競爭對手那裡拿到一筆巨款。那時他沒有袖手旁觀,而是看在第一任繼父對他們母子都還算不錯的分兒上,伸手幫了一把。」
唐悅怔怔地點了點頭,「沈老師還是顧舊情的。」
江姝則覺察出不對了,「老大,你到底想幹嗎?」
一抹笑意劃過語琪的眼底,她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現在,我教你們第一課,如果你對一個潛在的對手不太放心,那麼,就把他徹徹底底地變成自己人。」
江姝呻吟一聲,抱住唐悅,「我就知道,不會好了。」
唐悅仍然不解,「什麼?老大你要幹什麼?」
語琪微微一笑,五指輕輕張開,按在那一堆密密麻麻的資料上,一字一頓地輕聲道:「我要追他。」
一片安靜。
直至唐悅突然開始放聲大笑。
唐悅笑著笑著,漸漸笑不出來了,她沉默半晌,有些尷尬地看著兩個人,「你們不會是說真的吧?難道老大剛才不是在開玩笑?」
語琪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轉向江姝,「今天下午兩節體育課,你去替我向沈澤臣請假。」
江姝警惕地看著她,「你要幹嗎?」
「到時你會知道的。」
江姝無奈,「那以什麼藉口?」
語琪微微一笑,偏頭看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漫不經心地道:「急性腸胃炎。」
沈澤臣在走廊裡就遠遠地看到自己班的一個女學生等在辦公室外面的過道裡,背靠著牆念叨著什麼,他隨意看了兩眼,認出那是一直跟在他的新任課代表身後的兩個女孩之一,好像是叫江姝,如果他的記憶沒出錯的話。
江姝一抬眼看到他,臉上頓時浮出欣喜之色,像是要跑過來,但還沒邁出一步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腳步頓時頓住了,看向他的神情有些許畏懼。
他輕輕挑了挑眉梢,仍是慢慢走過去,插在褲兜裡的右手伸出來,一邊開門一邊側頭看她,「有事?」
江姝跟著進了辦公室,頭一直沒抬起來過,束手束腳的,像是耗子見了貓,「那個,紀語琪讓我替她請個假,她……她下午上不了體育課了,請您開張條子。」
沈澤臣去翻文件的手一頓,輕輕看過來,薄薄的唇吐出兩個字:「理由?」
江姝看著他停在文件夾上的那隻手,想起了從圖書館抱著書走出來的清秀少年,也想起了鋃鐺入獄的地產商父子,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可惜,抬頭看了他一眼,按照老大吩咐的道:「急性腸胃炎。」
沈澤臣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江姝看他的時候,眼底混合交錯的畏懼與同情,他覺得有些許古怪,但是到底沒有說穿,只淡淡地問:「她人現在在哪裡,送醫院了?」
「沒。」江姝乾巴巴地道,「她現在在醫務室。」
「胡鬧!」沈澤臣眉頭一皺,驀地站起來,長腿一邁就拎起搭在座位上的外套往外走,江姝一愣之後立刻跟上,心中默默地給自己老大點蠟,沈老師此刻顯然當真了,也不知道老大到時候該如何收場。
另一邊的醫務室內。
校醫姓王,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剛剛從大學畢業,家裡托關係給她謀了這份清閒的職業,上任沒幾個月,此刻正坐在位置上一邊啃蘋果,一邊用手機看韓劇。
門突然開了。
王校醫訝然地抬頭,兩個身著學生制服的女生風風火火地走進來,不,應該說前面那個風風火火地走進來,跟在後面的那個有氣無力地小跑著跟了進來。
她站起來迎過去,有些猶豫地問:「你們誰不舒服嗎?」
語琪沒有理她,快速環視了一下醫務室,左邊放置著沙發和透明茶几,右邊是一個辦公桌和飲水機,再往裡面的地方大概是放置病床的,拉起了一道白色的布簾子,也不知道裡面有人沒人。
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縈繞鼻尖,語琪皺了皺眉,點了點那道簾子,「裡面有學生在休息?」
王校醫搖頭,「這裡就我一個人,你們是?」這兩個人誰看上去都不像是有病的,倒像是來找茬的,叫她有點兒害怕。
然後更讓她害怕的事情馬上發生了。
語琪伸出手,淡淡地衝她道:「醫務室的鑰匙給我,你先出去,過兩個小時後再回來。」
王校醫傻眼了,她猶豫著道:「這……這不符合規矩。」
語琪微微一笑,「規矩就是用來破壞的。」她甚至有點兒溫柔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女校醫,輕聲道:「鑰匙給我。」
王校醫艱難地搖了搖頭,還想說什麼,就見她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步伐很慢,甚至有幾分優雅,但是氣勢十足,叫她下意識地往後退去。
一陣風從走道裡湧進來,掀起她的黑色制服的一角,襯得她唇角的微笑越發危險。
王校醫打了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步步後退,很快後背就抵上了牆壁。
語琪上前一步,堵住了她身前所有的路,之後慢悠悠地將插在黑色制服裡的右手伸出來,輕輕抵在她頭頂的牆壁上,然後低下頭,勾了勾唇,「別讓我再說第三遍,我耐心不好。」
王校醫長得嬌小,在語琪高挑身形的壓迫下,更顯得小雛雞似的可憐巴巴,此刻又被她在耳畔壓低了嗓音這樣威脅,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她來這裡工作之前,就聽說過這裡的學生不好相與,但沒想到這些學生會囂張到這種程度。
語琪哪裡管她在想些什麼,懶懶地將另一隻手從制服口袋裡伸出來,隨意地在這位校醫的白大褂口袋裡翻找了片刻,拎出兩串鑰匙來,也不去辨別哪串才是醫務室的,直接往後一拋,扔給了唐悅,「等會兒沈澤臣進來,你就在外面把門反鎖上,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開門。」
唐悅捧著兩串鑰匙,簡直欲哭無淚,「老大,你要做禽獸之事也挑挑地方啊,這裡可是醫務室!」
語琪放下抵在牆上的手,無奈地扭頭看她一眼,「什麼亂七八糟的。」說罷她側了側身,讓出一條道兒來,低頭輕聲對著瑟瑟發抖的女校醫道:「給你一個忠告,除非這份工作你不想幹了,否則出去後別亂說話。要找你麻煩,我可是有十幾種方法。」
她話音剛落,王校醫就低著頭跑開了,原本只是小跑,但大約是被身後的目光看得渾身發涼,下意識地便越跑越快,幾乎是一路衝出了醫務室。
當醫務室終於只剩自己人時,語琪渾身緊繃的肌肉一下子鬆懈下來,捂著墜痛僵冷的小腹緩緩靠在身後的牆上,疲倦地闔上雙眸。
剛才她去洗手間時,就發現這身體的好朋友來了,原本並不在意,可現在看來,這紀語琪的宮寒太厲害,就連她這麼能忍的人都覺得腹部的墜痛難以忍受。
早知如此,應該改日再跟沈澤臣攤牌的,這身體如今的狀況,實在太勉強了。
這邊的唐悅試完兩串鑰匙,終於找出了醫務室的鑰匙,一扭頭剛想邀功,卻見剛才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她家老大此刻正一臉蒼白地背靠著牆壁往下滑,兩隻手都緊緊捂在小腹上,額頭上已是一層薄薄的冷汗。方才昂首的鳳凰已經變成了此刻的落湯雞,所有的凌厲氣勢都散得一乾二淨,根本找不見了。
唐悅嚇得連忙衝過去扶她,「老大你這是裝的還是真的啊?急性腸胃炎難道真的是說得就能得的啊!」
語琪氣得嘴唇發抖,「我能裝得那麼像嗎?」
「不是裝的?老大你假戲真做也不用做到這個地步啊,這也太拼了!」唐悅吃力地扶住她,「等會兒沈老師要是一發威,沒你擋在前面,我跟江姝撐不住啊!」
語琪藉著她的力道站起來,扶著牆壁輕聲道:「放心,再怎麼樣都用不著你們,等會兒他來了以後,你跟江姝就走吧。」
唐悅平時毫無幹勁,到了關鍵時刻還挺夠義氣,想也不想便拒絕了,「不能扔下老大你一個人!更何況老大你現在這副狀態,沈老師就是伸出一根手指頭,都能把你給摁倒!」
語琪忍不住輕笑,「誰摁倒誰還不說定呢。」
唐悅都快哭了,「老大你都這樣了,怎麼還這麼身殘志堅呢?我跟你說,我覺得這事兒不可能成,您老別折騰了,還是回家好好休息吧。」
她囉唆起來,比江姝更甚,語琪皺了皺眉,轉頭看她,連名帶姓輕輕地喚:「唐悅。」
被她黑漆漆的眸子盯著,唐悅覺得後背發涼,閉嘴了。
語琪舒了一口氣,緩緩直起身子,儘量忽略腹部的墜痛感,維持著平日裡的形象輕輕地道:「我沒事,你去看看江姝那邊怎麼樣了,一切按照計畫來。」
唐悅猶豫了片刻,終是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去,結果剛邁出醫務室,一抬頭就看見沈澤臣正往這兒來,她渾身一震,撒腿就往回跑,「來了來了!老大,人來了!」
沈澤臣從辦公室一路走過來,先是看到年輕的女校醫含著淚從身側一陣風似的跑過,想攔住她問下紀語琪的病情都沒來得及,好不容易快到醫務室時,便遠遠地看到那個叫唐悅的學生從裡面探出頭來,一看到他,就跟見了鬼似的,臉色一白後扭頭就往回衝。
他腳步頓了頓,側頭去看跟在自己身後的江姝,本來想問點什麼,可一對上她那探究、好奇、畏懼又夾雜著惋惜同情的複雜眼神,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倒是江姝收斂了神色後看了看他,「怎麼了,老師?」
「沒事。」
沈澤臣若無其事地淡淡回了一句,垂下眼眸,大步朝醫務室走去。
語琪正慢慢地扶著牆往裡走,想到裡面的病床上躺一躺,結果唐悅剛出了醫務室就又撲了回來,一迭聲地喊來了來了。
沈澤臣在門口頓住了腳步,往裡面看去。
語琪在唐悅的扶持下,也轉回頭看向門口。
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對上,語琪身體一僵,然後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放下了捂在小腹上的手,將自己的手臂自唐悅的手下一點一點地抽了出來。
這邊的沈澤臣也皺起了眉,他之前就覺得這一切有古怪,現在看到了她這副並無大事的模樣,更是懷疑。
語琪任他去看,側頭輕聲對唐悅道:「走吧,你們留下來也是添亂。」
唐悅猶豫了片刻,終是點了點頭,慢吞吞地往門口走去,她本來就心虛,沈澤臣的目光一掃過來,更是覺得脊背發涼,整個人幾乎是貼著牆根地往門口挪,步態之鬼祟,好似入室盜竊的小賊。
沈澤臣見她這副模樣,皺了皺眉,轉頭去看將他叫來的江姝。
江姝被他一看,整個人猛地一抖,仍是強撐著討好地衝他笑了笑,雙手朝上做了個請進的姿勢。
兩個人都是這副古怪的表現,叫沈澤臣大致確定了其中必定有貓膩,他皺了皺眉,緩緩看向顯然主使著這一切的紀語琪。結果他一轉過頭,餘光就瞥到了什麼,定睛一看,卻是唐悅整個人跟個螃蟹似的側著身,正試圖一點一點地從他身邊擠出去。
江姝見此情形立刻急了,一跺腳,一把將僵在原地不敢動的唐悅給拽了出去。
這邊的語琪已經拉開了白色布簾,自己走到了床邊坐下,一扭頭正看到這兩個跟班奇形怪狀的表現,頗感頭疼之餘,仍是輕聲開口幫她們解了圍,「校醫不在,我讓她們替我去買點兒藥回來。」
沈澤臣聞言望向她,細細看了她片刻,沒看出她到底想幹什麼,倒是發現她的臉色確實蒼白得有點兒異常,額上似乎也汗津津的,看上去狀態真的不太好。他皺了皺眉,半信半疑地朝她走過去,「我剛才看到校醫跑出去,她短時間內應該回不來了,你情況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
那邊唐悅正悄悄地準備關門,聽到「看到校醫跑出去」這句,心虛之下腳下一踉蹌,腦袋砰的一聲撞上了門,引得沈澤臣和語琪同時看了過來,她一閉眼,索性破罐破摔地一把帶上了門。
又是砰的一聲巨響。
語琪嘴角抽了抽,剛想為自家的蠢跟班解釋幾句,眼前的光線就是一暗。
下一瞬間,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覆上了她還不停地冒著冷汗的額頭,她眯起眼睛,對上沈澤臣有些擔憂地望過來的眼神。
她像是被人瞬間施了定身術,四肢也不會動了,與他對視片刻,終是有些尷尬地垂下了眼睛。
雖然此刻她的難受是真的,但把他騙到此處的藉口卻是假的,這樣真切的擔憂,叫她甚至生出了些許愧疚來。
沈澤臣是一個快三十歲的男人,但因一直養尊處優,保養得很好。他的手指仍然如少年般細長柔軟,手掌骨骼也帶著陰柔的秀氣,一點兒也不寬厚,並不是小說中描寫的那種能給人安全感的大手。但是他的掌心乾燥而溫暖,跟她的冰冷肌膚一對比,更顯得格外溫熱,就那麼帶著一點力度暖暖地覆在她的額頭上,叫渾身發冷的她一瞬間生出了幾分本不該有的軟弱來,繃緊的肌肉就這樣鬆懈得不成樣子,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這副身體的宮寒症狀格外嚴重,她每時每刻都覺得小腹有無數把刀自下而上地慢慢捅進來,而且那些刀子還一邊捅一邊緩慢地旋轉,像是要把那裡的血肉都絞碎,墜痛得令人難以忍受。即使是她,意志力也不免連連下降,心理防線更是脆弱得不堪一擊,此刻什麼都不去想了,只盼他的手停留得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
沈澤臣感受了一下她額頭的熱度,確認了她並沒有發熱,相反,她的體溫似乎有些偏低。他緩緩收回手後,褪下大衣放在一邊,在床沿坐下來看她,皺了皺眉,「之前有噁心嘔吐或是腹瀉的症狀嗎?」
他的聲音沉靜而鎮定,雖然不是真正的醫生,但卻帶著教師這個職業所獨有的權威感,聽起來冷靜而專業,倒真有點兒像一個能讓人信賴的主任醫師。
在他收回手後,覆在額上的溫度立刻便消失了,語琪覺得整個人彷彿又冷了幾分,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皺著眉搖了搖頭。
沈澤臣觀察著她,輕輕地道:「你這不像是江姝說的急性腸胃炎,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
語琪沒有立刻回答,她低著頭沉默,稍稍找回了一點兒自制力後緩緩抬起頭,面不改色地對著他撒謊,「她記錯了,不是急性腸胃炎。」
他皺了皺眉,「那是什麼?」
語琪微微一笑,「痛經,女孩子的毛病。」
作為一個男老師,聽到這個回答,沈澤臣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耳根微紅地別開了視線,「那你先忍一下,我去幫你找夏老師,她對這個應該比我有經驗。」
他說完,伸手取過大衣掛在臂間,就要往門口走。
語琪一看,原本捂在腹部的雙手連忙放了開來,探身向前,一把捉住了沈澤臣的袖子。
與此同時,門外的唐悅正抖著手緊張地在兩串鑰匙中尋找著剛才試成功的那把,在試到第三把的時候,終於完全契合地插了進去,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伸手一擰。
咔嗒一聲,門成功地被她反鎖上了。
然而在安靜得落針可聞的醫務室內,這一聲咔嗒,卻清晰突兀得讓語琪覺得臉頰發熱。
外面的唐悅和江姝仍不自知,一個還嚷著「快快快」,另一個回著「鎖上了鎖上了」,然後一起像完成了任務似的放鬆又愉快地叫著「走走走」,接下來就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太丟臉了,真的太丟臉了,她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她們。
沈澤臣沉默了片刻,然後轉過身,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攥住的袖口,才緩緩地將視線移到她臉上。
語琪被他打量的目光看得低下頭去,下意識地鬆開了他的袖子。
沈澤臣轉身,幾步走到門口,伸手握住門把手試了幾下,打不開門,他皺著眉回過頭來看她,「你叫她們兩個鎖門幹什麼?」
語琪閉了閉眼,然後深吸一口氣,儘量不去想小腹的墜痛。
既然已經被識破了,不如索性攤牌,反正將他鎖在這裡的目的已經達到,有些事,她可以放手去做了。
掀開被子,語琪下了床,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一步接著一步,她的腰背漸漸挺直,下巴也漸漸揚起,那原本四散無蹤的氣勢又一點兒一點兒地回到了她身上,就像是狼狽的落湯雞一點一點地變回昂首的鳳凰。
沈澤臣一直站在原地,握著門把手的右手都沒放下,就這麼皺著眉看著她走過來,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語琪沒有回答,往前一步,在離他極近的地方緩緩仰起頭,看著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的沈澤臣。
她一米六八的身高足以俯視那個女校醫,在他面前卻彷彿瞬間縮水成了一個小矮個,頭頂竟只堪堪與他緊抿的薄唇齊平。這樣的身高差距叫她輕易地感覺到了他帶來的壓迫感,無法像對著那個女校醫一般自如地釋放出自己的氣勢。
然而攤牌這種事,要在全面佔據上風時做,最好能夠壓下對方的氣勢,逼他自亂陣腳,那時候無論要談什麼都會更容易達到目的。可現在的情況,佔據上風的那個人卻顯然不是她。
正在語琪略感苦惱時,沈澤臣卻不耐再這樣與她對峙下去,抬步就要走。
她見狀,立刻抬高肘部,一把撐在了他身側的牆壁上,擋住了他的腳步。雖然動作一樣流暢而瀟灑,然而身高的差距仍然存在,叫她的這個動作做得十分勉強,哪怕拿出了十分之十二的氣勢,真正體現出來的也不過十分之一二,遠遠地望過去,不像是禁錮,倒像是抱著大人的腰撒嬌的孩子。
沈澤臣自然沒有什麼感覺,只覺得這個學生實在是讓人頭疼,他握住語琪撐在自己身旁的手臂,輕輕地往外拉,「你到底想幹什麼?」
語琪撐在他身側的五指用力地抵緊牆壁,仰起頭,定定地看著他,輕輕扯了扯嘴角,「不幹什麼,只想不受打擾地跟你談一件事罷了。」
沈澤臣無奈地道:「別鬧了。」說罷手上用了點兒力,一邊將她的手拉下來,一邊從大衣口袋摸出手機,準備給唐悅和江姝那兩個孩子撥電話。
語琪強撐著不願被他拉開,可她此刻能站著已經是勉強,哪裡又能跟一個男人比力氣?當下腹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絞痛,她眼前猛地一黑,整個人頓時一軟,無力地往地面滑去。
沈澤臣正低頭翻著通訊錄,餘光卻見她雙眼一闔就往地上倒去,嚇得頓時收緊了正抓住她的手,另一隻還握著手機的左手也下意識地扣住她的後腰,將不斷往下滑的人往胸前攬。
語琪在一片眩暈中撞向他,掛在沈澤臣肘間的大衣則滑落在地。
他襯衫上的口袋裡別了一支筆,語琪被他伸手一攬,好巧不巧地一下子磕了上去,筆蓋尖處頓時在她的額角拉開了一道血口子,暗色的血一下子湧了出來。
語琪痛得一個激靈,立刻清醒過來。
她靠著他站著,抬手摸了一下額角,放到眼前一看。
一片鮮血。
太丟臉了,真的,太丟臉了。
語琪難得地在心中罵了一聲,恨不得立刻昏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大概是她的臉色太黑,沈澤臣反倒輕輕笑了一聲,他將手機放進褲袋中,然後將懷中的人扶起來,沒有去管那件落在地上的最新款大衣,一手握著她的手臂,一手扶著她的腰,將她慢慢地攙回了病床上。
這期間語琪一聲不吭,頭一直低著,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鬱的低氣壓。
沈澤臣將她放在床上後,轉身去校醫的辦公桌前翻找了一下,找了鑷子、酒精棉、紗布和膠布出來,用一個鐵托盤盛了走回床邊。
語琪躺在床上,頭側向一邊靠在枕上,也不想再去掩飾什麼,只用雙手死死地捂著小腹,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的床忽然往下微微一陷,然後就是一陣丁零咣啷的器械碰撞聲。
她將眼睛睜開一道縫,正好看見側坐在床沿的沈澤臣夾起一片酒精棉。他轉過身來,輕輕地托住她的下巴,然後緩緩俯下身來。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他一邊輕輕擦拭著傷口附近的血跡,一邊淡淡地道:「閉眼,酒精會流進去的。」
語琪順從地闔上了雙眸。
冰涼濕潤的酒精棉在額上來回擦拭,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唯有他溫熱的鼻息噴灑在她大片大片的皮膚上,拂得她的睫毛一陣一陣地輕輕顫動。
過了一會兒,沈澤臣處理完她的傷口,將染了血的酒精棉扔回托盤,一邊用剪刀剪開紗布,一邊頭也不抬地輕聲問:「剛才你說要跟我談一件事?」
語琪緩緩掀開眼睫,看向他。
沈澤臣低下頭,將剪下來的一塊紗布輕輕貼上她額角的那道傷口,輕聲問:「什麼事?」
紗布觸上傷口,有點兒疼,但她沒有皺一下眉,只是在他用膠布固定紗布的時候,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老師。」
沈澤臣想要抽出手,但她握得很緊,他掙了兩下沒掙開,索性任她握著,低頭看著她,等她開口。
語琪深深地看進他的眼底,然後緩緩吐出一個名字——阮凝。
那位有過三次婚姻的美人,她父親的情人,他的母親。
沈澤臣的手一頓,面上的溫和沉靜都漸漸斂起,他看著她,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她既然已經知道一切,又用了這種方法來與他面對面地攤牌,必然有其目的。
那麼她想要的是什麼?準備以此為威脅,讓他離開這所學校?還是,要母親離開紀總身邊?
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他哪個都不會同意。
沈澤臣等著她說出大費周章下的目的,可等了半天她都沒有開口,反倒鬆開了他的手腕,闔上了雙眸,捂著小腹緊緊縮了起來。
語琪是故意的。
反正他在這裡,門已經鎖上了,校醫、唐悅和江姝都被她打發走了,他們有大把大把的相處時間。
她也有足夠的耐心,等他好好消化一下剛才她拋出的消息。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語琪安靜地闔眼躺著,忍受著小腹的墜痛和冰冷,將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側。
閉眼之後聽覺便敏銳起來,她聽到沈澤臣的清淺的呼吸聲,沒有加快,也沒有被擾亂,依然很平靜,不知道是故作的冷靜,還是真的淡定。他沒有開口,大概是在思考她的目的。
語琪想笑,她也真的笑了,但沒有笑出聲來,只是無聲地勾了勾唇角。
這一幕落在了沈澤臣眼底,他看她兩眼,微微皺起了眉。
他其實知道母親現在跟著紀總,也知道這個學生是紀總唯一的女兒,原本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可現在看來,他把她想得太簡單。虎父無犬女,姓紀的女孩,哪怕再年幼,也不能等閒視之,畢竟是紀總一手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未來總會披上父親的皇袍,去執掌一個商業帝國,總不會跟他母親似的天真無腦。
紀總的身家在市裡數一數二,足可以算個風雲人物,可性情卻很豁達,也平易近人,沒有這個地位的人通常有的古怪脾氣和老闆架子,一直以來對他們母子都不錯。紀夫人去得早,如果不是紀語琪這個霸王一直攔著不讓父親續娶,或許母親已經跟紀總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而不再只是以情人的身份跟在紀總身邊。雖說如此,但其實他也能理解,紀語琪很早就沒了母親,是紀總又當爹又當媽,親力親為地將她一手帶大,她自然不希望多出一個繼母搶走她的父親。對於此事,他母親倒沒太大感覺,紀總不提結婚,她也不去掃興地提,每天一樣高高興興地過,該享受的一樣不落,從不為這些事心煩,倒是紀總,經常因為女兒的任性而對他們母子頗感愧疚。
想到這裡,沈澤臣輕輕搖了搖頭,他慢慢地將她額角的紗布用膠布一一貼好,確認不會掉落後才輕聲開口:「不是知道了我是誰的兒子嗎,然後呢,你想怎麼樣?」
他既然開了口,結束了沉默,就表示他們之間的談話可以正式開始了。語琪捂著小腹從床上坐起來,她早飯沒怎麼吃,中飯更是粒米未進,現在有點低血糖的症狀,在改變體位帶來的眩暈失衡中緩了一緩,才睜開眼睛看向他,嘴角帶了一點兒笑輕聲道:「你覺得我想怎麼樣,拿出支票簽一個天文數字,然後讓你們母子離開我們父女嗎?」
她在開玩笑,可沈澤臣沒有笑,他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皺了皺眉,答非所問地道:「需要熱水嗎?」
語琪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他看她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去飲水機那邊取了個塑料紙杯,接了一點兒熱水後回到她身邊坐下,將杯子輕輕遞給她。沈澤臣什麼都沒說,甚至都沒看她一眼,可他標緻的眉眼掩在氤氳白氣後,顯得斯文又清俊,被水汽柔化的輪廓甚至讓人產生出溫柔的錯覺。
跟太多BOSS打過交道,這還是第一次在有些敵對的談話中有這種待遇,語琪怔怔地伸手去接,忍不住默默地想:不愧是在紳士的國度留過學的男人,就算對你沒一點意思,還是能做得處處細緻體貼。
她剛默默感慨完,沈澤臣又若無其事地移了移手指,握在紙杯下面,將不燙手的杯沿空了出來。語琪將他這番動作看在眼裡,也什麼都沒說,只是握在杯沿處接過了這杯水,放在唇邊輕輕啜飲了一口。
有點燙的熱水順著喉嚨一路往下,稍稍緩解了腹部的僵冷,她覺得好點兒了,抬起眼對他笑了笑,「謝謝。」
她這次沒叫他老師,可他也並不在意,只淡淡地點了點頭。
語琪捧著紙杯看看他,禮尚往來地提醒了一句,「那個,胸口。」
沈澤臣輕輕挑了挑眉梢,略帶不解地看著她。
語琪貼在杯壁上的小指動了動,一指他的襯衫的胸口,那裡被她額頭上冒出的血染紅了一小塊地方,不得不說,禁慾感跟血腥美搭配在一起,還真是頗具藝術氣息。
他低頭看了看,眉頭便是一皺,襯衫此刻換不下來,只好將染了血的鋼筆自口袋上取下,輕輕擱在一旁。
語琪啜了一口熱水,瞅了瞅他,又瞅了瞅那支Montblanc,忍不住問出口:「那筆你不要了嗎?」
沈澤臣沒有回答這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她不以為意地笑一笑,衝他比出一個拇指,「土豪,真有錢。」
論有錢,這市裡沒幾個比得上紀家,她這話怎麼聽都像是一種諷刺,沈澤臣皺著眉看過去,見她將喝完了的空水杯放在旁邊的櫃子上,然後夾起那支鋼筆在指間輕輕地轉,「你既然不要就給我吧,這還是第一支染上我的血的鋼筆,值得好好珍藏。」
他看看她,不說話。
語琪瞧他一眼,「不行嗎?」
沈澤臣沒什麼表情地淡淡道:「隨你。」
她輕輕哦一聲,轉手就把鋼筆當成定情信物揣進了制服口袋,然後抱著膝蓋笑著看他,「你對每個女孩子都是這樣嗎?」
沈澤臣覺得這場談話似乎歪得有點兒遠,她問的問題也十分沒頭沒腦,但還是耐著性子接了話,「哪樣?」
「扶她上床,給她倒水,送她禮物。」
他覺得有點兒頭疼,這個學生一直讓他覺得頭疼。他摘去眼鏡,修長的手指在眉間揉了揉,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鋼筆是你要走的。」而不是什麼禮物。
語琪微微一笑,強詞奪理道:「既然給了,就是禮物。」
沈澤臣不太想跟小女孩爭辯這些,他皺著眉看著她,「你到底想怎樣?」他頓了頓,大概顧唸著紀總的面子,再加上對一個女孩太聲色俱厲也不好,又軟下語調補了一句,「你要談什麼就談吧,這麼拖下去,難受的會是你。」
語琪輕輕哦一聲,換了個更靠近他的坐姿,沈澤臣看她一眼,到底沒有說什麼,只等她開口。
可她一直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沈澤臣不知道這只年幼的狐狸在想什麼詭計,耐著性子等了半天,卻仍然沒等到半句話,皺了皺眉,剛想說什麼,她便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輕輕地道:「我現在不想怎麼樣了。」
沈澤臣挑了挑眉,「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家老頭子不會允許我碰他的女人,我也懶得做這個惡人。」語琪看著他眼睛,輕輕地道:「而且我現在不想讓你離開學校了,繼續當我們的班主任吧,沈老師。」
沈澤臣看看她,有點兒不能相信,「你費盡周折把我引到這裡,就為了跟我說這些?」
「不止這些。」
沈澤臣不說話了,但他的神情顯然是在等,等她開出一個或是幾個惡毒刻薄的條件。
語琪忍不住笑了,精雕細琢的眉眼舒展開來,輕鬆又明快,就連蒼白的臉色看起來都不是那麼憔悴了,她一字一頓愉快地道:「我們交往吧,老師。」
沈澤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跟我交往吧。」語琪微笑著重複了一遍,湊過去看他,「好不好?」
他訝然地看著她,像是還不太能接受此刻的情況,就連剛才她說出「阮凝」兩個字時,他眼底的驚訝都沒有這麼明顯過,像是外面那個沉靜鎮定的殼子終於裂了一道縫,露出裡面真實的一角來。
可是語琪還沒來得及欣喜,就看到他笑了,那種被孩子的惡作劇整了一把後無奈的笑。
「別鬧了。」他說。
他笑了,語琪唇角的微笑卻停住了,臉上的神色漸漸淡下來,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問:「我看上去像在開玩笑嗎?」
沈澤臣又笑了笑,那種很好看的笑,讓人一點兒抵抗力都沒有,大概沈母就是靠著這種笑征服了三位丈夫和一任情人,誰知道呢。
總之,他就帶著這種好看的微笑對她說:「就因為我扶你上了床,給你倒了杯水,在你要那支鋼筆的時候沒有拒絕,你就喜歡我了?換了別的老師也會這麼做,你也會因為這些喜歡上他們?」
「你覺得我分不清喜歡和好感?」語琪高高地挑了挑眉,「你以為我沒談過戀愛,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嗎?」
沈澤臣輕輕地笑,他似乎真的被她逗樂了,唇角的笑容一直沒停過,他輕輕側著頭看她,帶著極好的耐心問她:「是嗎?跟誰?」
他太輕鬆從容了,一點兒也不吃醋,可見對她真的沒半點兒意思,語琪覺得挫敗,故意道:「跟很多人。」
沈澤臣點點頭,想了想後輕笑著問她:「施城是其中之一嗎?」
她沒好氣,「是又怎樣。」
他還是笑,「挺好的。」
這話他是用那種真的覺得挺好的神情說的,語琪洩氣得要死,將臉埋進雙臂裡,恨恨地道:「一點兒也不好!」
這句話說出口,滿滿都是賭氣的意味,沈澤臣又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可她還是剛才那個姿勢,抱著雙腿埋著頭,一動都沒有動過。
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有點傷了小姑娘的心,畢竟人家那麼認真地同他告白,他不給個回答也就罷了,還一直笑到現在。
想到這裡,他有些尷尬又有些愧疚地輕咳一聲,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問:「沒事吧?」
這次告白顯然注定失敗,語琪決定至少要賺到同情分,依然把腦袋埋著不抬頭,聲音悶悶地道:「有事。」
她說得淒慘,樣子也確實可憐,無論是語氣還是動作都強烈地表示著「你拒絕了我,我很傷心」的情緒,沈澤臣還是有些想笑,但終於還是抵著唇辛苦地忍住了。
不是沒有人向他告白過,有的他接受了,有的他拒絕了,但就算是拒絕,他也都是照顧著對方情緒委婉進行的。可她不一樣,她還是個小姑娘,比他小將近十歲,在學校稱王稱霸地欺負同學,理直氣壯地不交作業,同他頂嘴要他請吃飯,帶著兩個老是出岔子的跟班到處招搖,怎麼看都還是個叫人頭疼的叛逆學生,這樣的小姑娘向他告白,叫他除了覺得她其實也有挺可愛的一面之外,實在是生不出其他情緒了。
但紀語琪再霸道再任性再難纏,也還是個女孩,一個女孩子跟你認真地告白了,就算不打算接受,至少也得盡到安慰的義務。更何況,他看得出來,紀語琪的驕傲刻到了骨子裡,這樣的孩子能放下身段來告白其實不容易。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坐得離她近了些,先挑了個不會傷她自尊的問題問起:「你跟施城在一起,覺得不好嗎?」
「不好。」語琪慣於順著桿子往上爬,沈澤臣不過坐得近了些,聲音溫柔了些,她就登著鼻子上了臉,悶聲答完後,直起身來就往他肩膀上靠,不放過任何一個親密接觸的機會。
沈澤臣將她的動作收入眼底,也感受到了那顆小腦袋靠在肩上的重量,但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推開她,手微微頓了一頓後,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起她的黑髮。
這是男人的通病,他們拒絕女孩子時總覺得虧欠什麼,這時候總是特別地寬容,也特別大方,不但溫柔似水,而且予取求求。
所以他沒有推開她,反而給了更多。
過了一會兒,沈澤臣覺得用手安撫得差不多了,便接著用柔和的語調委婉地輕聲拒絕,「如果連跟他在一起,你都覺得不好,那麼跟我在一起,你只會覺得更加糟糕。」
語琪靠在他肩頭冷笑一聲,「都沒試過,你怎麼知道?」
沈澤臣望瞭望窗外,輕聲道:「可很多女孩試過。」
「她們覺得你不好嗎?」語琪將雙腿伸出床沿,跟他的一雙長腿並排放著,她低頭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那是她們沒眼光。」
她的語氣太斬釘截鐵,他忍不住微笑,「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你這麼想只是因為沒有得到我。」
語琪仰頭看看他,現在真的有點兒好奇了,「那些得到過你的女孩又是怎麼想的?」
沈澤臣眯了眯眼睛,想了一下才組織著語言慢慢地道:「你或許沒有看出來,我不太喜歡說話。」
「看出來了。」她毫不客氣地道,「你上課講題的時候,用的都是最簡練的句子。」
沈澤臣被她不輕不重地噎了一下,輕咳了一聲後才道:「是,而且在私底下,我的話更少,跟我在一起的話,會很悶。」
「這個我也看出來了。」語琪老氣橫秋地點點頭,「剛才跟你說謝謝,你連聲不客氣都懶得答。」
沈澤臣不以為意地笑一笑,不說話。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後呢,就這些?」
他一愣,繼而輕嘆一口氣,「還有很多,而且,我是你的老師,比你大近十歲,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我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沉默寡言和年齡對我而言都不是問題,你在用別人不能接受的事來否定我,這不公平。」
沈澤臣收回手,低頭看著她,「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你現在說喜歡,可能只是因為你對我比較好奇,好奇你父親喜歡的女人是怎樣的,她的兒子又是怎樣的,或者你只是惱恨我母親搶走了你父親,在潛意識裡想報復,便想讓我也喜歡上你。這些都會讓你不知不覺地對我產生興趣,可這興趣卻不一定是喜歡,你還小,分辨不出也是正常的。」
她沉默片刻,從他肩上直起身來,偏過頭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是因為你母親才對你感興趣?」
沈澤臣並不言語,可他的神情便是默認。
語琪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我證明嗎?」
「什麼?」
「證明我喜歡你,不是因為好奇和報復。」
她還穿著學生制服,面孔稚嫩,神色語氣卻極為專注認真,信誓旦旦的,像是在交付一個鄭重的承諾,可沈澤臣卻像是聽到了五歲的侄女認真地說長大後要嫁給自己,他忍了又忍,仍然沒忍住,被她這一句逗得低低笑起來,笑到了甚至有些上不來氣的地步。
語琪徹底被他的這個上氣不接下氣的笑給點炸了,什麼墜痛的小腹和低血糖的症狀都拋到了腦後。
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與膽子,一把就將彎腰低笑的沈澤臣拉了起來,修長五指精準地勾住他的領帶一拽,然後閃電般地探過身去,對準了他的唇,側著頭便壓了上去。
她撲上去的架勢宛如一頭幼狼,驚天動地,帶著一瞬暴漲的驚人氣勢,讓沈澤臣所有的低笑都瞬間凍結在了喉嚨之中。
大概是突變太大也太猛,他足足愣了半分多鐘才反應過來,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柔軟冰涼的唇仍然緊緊地貼著他的,帶著年輕女孩子的青澀和稚嫩,但是力度卻不輕,她一點兒也沒有羞澀退縮的意思。
可她撲過來時有多凶狠,現在她的姿勢就有多不穩。
他們都坐在床邊,她更是擰著身子湊過來吻他,半邊身體都懸了空,只能一隻手摟著他的脖頸,一手拽著他的領帶才勉強沒掉下去。
沈澤臣怕一推她就摔地上了,只好輕輕別開臉,與她的唇錯開,淡淡地道:「下去。」
他大概是恢復了鎮定,聲音沉靜而清冷,語氣比給他們講課時還要正經嚴厲。
語琪聞言一震,她從來都見好就收,見他似乎有點兒不悅,便立刻撐著他的肩膀退開了一些,重新坐穩身子,偏頭去瞅他。
她一退開,沈澤臣便站起身來,與她拉開了相當的距離。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先是面無表情地撫了撫被壓出皺褶的襯衫,又將被她拽鬆的領帶一把扯了下來,然後重新翻領、打結、抽緊,他系領帶的一連串手法乾淨而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在這過程中,那張標緻清俊的面孔上除了冷靜就是冷靜,儘管薄唇上還帶著被她撞出的紅腫,但他此刻整個人都散發著冷峻而凜然的氣息,看上去比站在講台上時還要神聖而不可侵犯。
這裡沒有鏡子,他也不能調整什麼,系完了之後便偏頭看她,皺眉道:「鬧夠了?」
語琪一手撐在身後,一手捂著小腹看向他,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一隻手抬起來,作了個整領帶的動作。
沈澤臣不解,「什麼?」
語琪看著他,嘴角帶了點兒笑道:「領帶沒有系正,有點兒歪。」
沈澤臣從來沒有見過強吻了老師之後還笑得出來的學生,他盯著她,無框眼鏡後的丹鳳眼嚴肅而深邃,「你還笑?」
語琪聞言立刻斂了神色,端出了一本正經的面孔來,看起來比誰都要嚴肅。
他看她一眼,皺了皺眉,終是抬手將領帶又理了理。
語琪看了一會兒,輕聲提醒道:「還是歪的。」
說完她便起身站在他面前,仰著臉替他將領帶鬆了一鬆後又重新抽緊,左右正了正。
沈澤臣轉開臉不看她,只在她停下後才皺眉問:「好了?」
語琪退開兩步看了看,好了,很端正,可她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他。她又走回他身前,一邊給他將襯衫領翻了下來,一邊輕輕地開口道:「如果一個女孩不是真正喜歡你,她不會在吻了你之後,還想方設法地湊過來替你系領帶。」
沈澤臣撥通了江姝的電話,語琪坐在旁邊看他。
「你怎麼會有她的電話?」
他將手機放在耳邊,沒有理她。
語琪換了個姿勢,又問了一遍。
江姝還沒接,他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我是你們班主任。」
「我的電話呢?」
他看她一眼。
「有嗎?」
他皺了皺眉,還是在她眨也不眨的凝視下道:「有。」
她笑了一笑,滿意了,然後慢吞吞地下了床,到門口把他落在地上的大衣撿了起來,隨意地掛在臂間,一邊往回走一邊道:「她不會接你電話的。」
她之前吩咐過江姝和唐悅,這兩個姑娘雖然有時有點兒脫線,但這種時候還是靠得住的。
沈澤臣接過大衣,沒有理她那句話,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肚子不疼了?」
他問得平靜,語琪便也沒有博同情,語氣同樣平靜地答:「疼,後腰酸,小腹脹。」
「還要熱水嗎?」
她沒有理由不要。
沈澤臣把紙杯遞給她時仍然是握著下面的位置,將杯沿空出來,方便她握取,紳士周到得一塌糊塗,但是他面上依舊沉靜得很,跟體貼溫柔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語琪看他一眼,接過來,說謝謝。
沈澤臣沒有再給江姝和唐悅打電話,他等她一點一點把水喝完之後才開口:「你每次來這個都疼成這樣?」
語琪沒想到他會問這種事,有點兒訝然地看向他。
他神色不變,像個普通長輩似的自然而然地問道:「你父親知道嗎?」
小腹處的瘀血似乎被熱水化去了一些,下身開始有暖流淌過,感覺比剛才好一些,語琪也放鬆下來,微眯著眼睛看向他,笑了一下,「這幾年,我跟老頭子鬧得很厲害。」
她沒有正面回答,但沈澤臣也基本上知道了答案,他不覺得有什麼,這個年紀的孩子普遍叛逆,跟父母之間產生距離是正常的。
他理解地點一點頭,「我等會兒給你開張假條,你下午回去休息。」
不知道是他身為老師的責任心在作祟,還是真拿她當便宜妹妹管教了。語琪有點兒好笑地托著下頜,歪著頭看他,「你已經拒絕了我,又為什麼要管這麼多?」
她連聲老師都不叫,直接用第一人稱來稱呼他,沒有半點兒對師長的尊重。
沈澤臣看著她,那點兒囂張霸道的氣勢又回到了她身上,帶著一點兒隱隱的挑釁,與剛才那個靠在他肩上的女孩判若兩人,對比鮮明。
但是現在這個,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紀語琪。紀總曾經半是感慨半是驕傲地形容過他唯一的女兒,說她天生就是匹野馬,骨子裡有一股倔頭和犟勁,誰都壓不住,逮誰就踹誰。
可其實這匹野馬也能被韁繩掌控,她剛剛便曾把這韁繩交到他的手上,只是他沒有去接,所以她又變回了那匹無人能掌控的野馬,桀驁不馴,乖戾囂張。
想到此處,他一挑眉梢,視線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你這是在報復?」
可這個小姑娘並未如他想像的歇斯底里地爆發出來,只是微微一笑,語調懶懶地將了他一軍,「有什麼可報復的,還是說你也覺得在哪裡愧對了我?」
她這樣牙尖嘴利地跟他唱反調,叫沈澤臣覺得頭疼,倘若只他們兩人還好,可這位是個刺兒頭,只要她想,就能煽動整個班與他對著幹,到了那時,一幫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們惹起事來,只會讓他更頭疼。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終是無奈妥協,「你想怎麼樣?」
語琪深知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凡事都得一步一步來,她很狡猾地說:「不想交往的話,我們可以先約會試試。」
有了第一次約會,再有第二、第三次就容易得多,吃飯、散步、看電影這些都一一做過之後,根本不用再問什麼能不能交往的問題了,那時便可以直接進入下一階段了。
她已準備好,把這只沈青蛙一點一點地用溫水煮掉。
可這邊陣勢擺開,沈澤臣卻並沒有輕易入套,他只皺眉道:「你才幾歲,就這麼滿口都是交往和約會?」
倒真是當起了老師來,滿口的說教,語琪忍不住微笑,「我又不是沒談過戀愛的天真小女孩。」
沈澤臣沒有說話,可他心想,談過戀愛又怎樣,仍然是個孩子,從只貼了貼唇的青澀吻技就可以看得出來。
但孩子也有孩子的好處,給點糖果就能引開他們的注意力。
「也不是不可以,這學期的第一次月考,」他輕咳一聲,開始撒糖,「你如果能考到年級第一……」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她打斷。
「可以。」她微笑,「我考到第一,然後你跟我約會。」
沈澤臣沒想到她會應得這樣痛快,好似這於她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他看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我還沒說完。」
她毫不介意,神情放鬆得很,就那麼微笑自若地看著他,等他再加上一兩條別的什麼。
沈澤臣看她一眼,輕聲道:「如果你能考到年級第一,你的兩個朋友也都能及格的話,我會考慮的。」
果然,這話一出,她從容自若的微笑瞬間凝固,雙眉也立刻深深皺起,幾乎是反射性地問:「可以換別的條件嗎?」
她像是看不到未來有任何希望似的,表情沉重得很,沈澤臣見狀忍不住笑了笑,但還是狠心拒絕道:「不行。」
語琪不喜討價還價,皺眉看了他半天,最終仍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應得鄭重,「好,我會盡力。」
那天之後,沈澤臣以為她堅持不了三天就會放棄,畢竟從唐悅和江姝的考試成績來看,一個考了17,一個考了23,實在是兩個很難扶得起來的阿斗。可他沒有想到,她說到做到,承諾盡力,就真的拼盡全力。
每個晚自習時,他都看到她握著筆專注地給唐悅和江姝兩個講題,又是寫寫畫畫,又是畫輔助線比畫手勢,平日裡氣焰囂張的女孩,真正認真起來時神色卻格外嚴肅,倒真有幾分補習老師的神韻。但唐悅喜歡睡覺,江姝總是難以集中注意力,經常是她講著講著,兩個人就不再聽了。於是他每次在講台上一邊批改作業一邊坐鎮晚自習之時,總能聽到教室右後方時不時傳來唐悅和江姝接連響起的痛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幽怨。
晚自習如此,就連上課時也是一樣。
她幾乎每過五六分鐘就回一次頭,一旦看到兩個人沒有專心聽課,就不由分說地一人一個腦崩兒敲上去。有一次唐悅大概睡得極熟,被她在額頭一敲,整個人便猛地跳了起來,桌子被她一撞,發出一聲巨響,叫全班都往後看去。
沈澤臣一直記得那時候紀語琪的眼神冰冰涼涼,跟刀子一樣往唐悅身上掃。大概是那一眼太可怕,那節課唐悅坐下後,視線再也沒敢離開他一分一毫,聽得是史無前例地認真,就是看上去臉色慘白,大概是嚇壞了。
再發展到後來,紀語琪不知道做了什麼,全班都開始監督起唐悅和江姝兩個人。他下課之後,偶爾會有學生來問問題,這時候他便會在教室中多停留一會兒。有一次紀語琪不知道出去做什麼,只留下唐悅和江姝兩個人,他本以為這兩人肯定要好好放鬆一下,睡覺的睡覺,聽歌的聽歌,卻驚訝地發現原來的數學課代表姜超自覺地抱起了一沓數學輔導書到兩人面前放下,給了她們一人一半。
那時唐悅和江姝臉上生不如死的絕望神情,讓沈澤臣記憶尤深。更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唐悅握著筆快要睡著的時候,或者江姝又撐著下巴發呆的時候,從她們身邊走過的學生都會抬手在她們桌上敲上兩下,讓兩個人渾身一激靈,便又痛苦地開始做題。這時提醒她們的學生通常會站一會兒,看到她們漸漸進入狀態後才幸災樂禍地一笑,然後轉身離開。
那天沈澤臣留得挺晚,直到下節課快上課了才往外走,走出教室前他回頭望了一眼,正看到紀語琪走回來,那幾個曾提醒過兩人的學生過來跟她說了什麼,然後她便半眯著眼睛,帶著危險的笑容轉頭去看唐悅和江姝。江姝反應快,拋了筆就抱住她手臂苦苦求饒,唐悅慢了半拍,也抓住她的另一隻手左搖右晃,但是紀語琪並不為所動,微笑著搖了搖頭,江姝和唐悅兩人的臉色一瞬間都變得慘白。
之後如何了,沈澤臣沒有再看下去,轉身朝辦公室走去時,他實在抑制不住,無聲地翹了翹唇角。
紀語琪這個小姑娘,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從那天起,他開始不自覺地觀察她們三個人。這三人真是活寶,每次看過去都有樂子可瞧,不是唐悅和江姝在偷奸耍滑,就是紀語琪在陰森冷笑,無論如何,總沒有一刻是消停的。
可漸漸地,沈澤臣覺得不對了。
隨著日子一長,姜超和其他學生漸漸接手了紀語琪的監督工作,唐悅和江姝兩個人也逐漸進入了學習狀態,她一天比一天悠閒。
然後,從某一天起,她開始像幽魂一樣地在他身邊打轉。
某天上課的時候,沈澤臣正一如往常地講解著一道例題,教室裡有人在開小差,有人在打盹,也有一部分人在認真聽課,但是從始至終,都有一道視線從未落到過黑板上,一直鎖在他臉上,目光直剌剌的,一點兒不知收斂,或者說,根本不想收斂。
沈澤臣定力頗佳,無動於衷地用平緩沉靜的語調講完這道題,才神色不變地朝那視線的來處淡淡瞥去。
果不其然,是紀語琪。她轉著那支曾別在他口袋上的鋼筆,雙腿交疊地坐在位置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桌面,眼睛毫不掩飾地直視著他。
一般人在這種時候多多少少會收斂一些,但她卻一點兒沒有別開視線的意思,被他發現了之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甚至慢慢地翹起了唇角,眼底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沈澤臣沒有回應什麼,只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瞼,將視線收回來,然後伸出手,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教案,聲音依舊平穩淡然,「我們來看下一題。」
下課之後,姜超拿著一本輔導書上來問問題,沈澤臣正在收拾教案的手頓了一頓,接過輔導書看了兩眼。姜超在一些沒有思路的題目前打了幾個鉤,一共四五道,他掃了兩眼,隨意執起一支筆,一邊寫公式一邊給他講解思路。講到第三道題的時候,他感覺到身旁又來了一個學生,講完一個段落後,他稍稍頓了一下,側頭看了一眼。
將兩手懶散地插在制服口袋裡的紀語琪歪了歪頭,衝他笑了一下。
沈澤臣收回視線,也沒問她要幹什麼,只淡淡地回過頭,繼續給姜超往下講。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感覺到她在盯著自己的側臉看,但到底沒有說什麼,只任她去。
可姜超卻越來越不自在,頻頻走神不說,還時不時地越過他的肩膀去看紀語琪。
他不得不停下筆,順著姜超的視線,轉頭去看她。
語琪沒有去看姜超,只是對上了沈澤臣的視線,微微一笑後輕聲道:「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沈澤臣什麼都沒說,可姜超的臉卻一瞬間就紅了,第四題還沒講完,他就飛速地取回了自己的書,低著頭小聲說:「我問完了,謝謝老師。」說罷抱起書,直接轉身跑回了座位。
沈澤臣沒有去看落荒而逃的姜超,低頭將教案整理好,正要去拿剛才課堂小測驗收上來的考卷時,她卻比他先一步地抱起了那堆卷子。
沈澤臣的手輕輕落回教案上,他仍面目沉靜,只右眉微挑地看她一眼。
她的神情很自然,但眼睛裡卻有狡猾的笑意倏忽劃過,「課代表就是用來給老師打下手的,不然你要我幹什麼。」
他沒有再說什麼,收拾好東西,便轉身帶她一起走出教室。
過道裡風很大,掀得兩人的衣角一陣翩飛。
她也不看路,仍然轉過頭盯著他瞧。
既然已經出了教室,沈澤臣也不再與她刻意保持什麼距離,看著前方輕聲問:「我臉上有東西嗎?」
語琪沒說話。
等了片刻,仍然沒有聽到回答,沈澤臣微微頓了下腳步,側頭看她,「怎麼了?」
走廊裡穿著制服的學生在來來往往,她抱著一大撂卷子,踮起腳尖湊近他,仰著臉輕輕地道:「你眼睛下有黑眼圈。」
沈澤臣顯然沒有料到會等來這麼一句話,沉靜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略有些複雜。
她說完後便站回原地衝他笑,黑色長髮和制服短裙隨風輕揚,奪人眼球的漂亮。
他看著她,「所以?」
「沒有所以,還是很好看的。」
他皺了皺眉,轉身就走。
直到兩人走進辦公室,他都沒有再說話,她把卷子擱在桌上擺好,他則脫了大衣,坐下來,解開袖扣,把襯衫袖口往上摺了兩折,開始批作業。
辦公室裡的另外兩個數學老師都不在,語琪索性沒有離開,靠著格子間的隔板,側著頭看他,「昨晚沒睡好嗎?」
沈澤臣當作沒聽到。
她換了個姿勢,壓低身子湊過來,「黑眼圈真的很明顯啊,而且你今天上課時嗓子也比平時啞,昨晚你到底幹什麼了?」
馬上上課鈴就要響了,她一點兒沒有回教室的意思,他不得不抬頭看她,「你該回去上課了。」
她微勾唇角,「又不是你的課,逃了就逃了。」
沈澤臣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語琪移開視線,只當作沒看到,典型的死豬不怕開水燙。
他拿她沒辦法,只好輕嘆一口氣,「昨晚在給你們出測驗卷。」
她聞言立刻轉回頭來,眯起眼睛笑了,「還以為你跟誰出去約會了呢。」
上課鈴聲從過道裡傳入辦公室,沈澤臣看她一眼,送客的意味很明顯。
語琪倒沒有繼續賴下去,但是她走的時候,帶走了他的一支紅筆和收上來的大半作業。
沈澤臣半天才從她突如其來的搶劫中反應過來,愕然抬頭望去時,她已經走到了辦公室門口,頭也不回地懶懶揮了下手,「作業我批完再送回來,老師你放心休息吧。」
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裹挾著作業揚長而去。
上午四節課上完,語琪抱著已經批完的作業推開辦公室的門時,其他兩個數學老師都在,其中一個正拿起外套往外走,應該是去食堂吃中飯。
大概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在沈澤臣面前的乖順溫和讓這兩位老師對她都不再如以往般忌憚,這個老師與她擦肩而過時,側頭看著她調侃了一句,「今天交作業這麼晚啊,你們老師得生氣了。」
語琪頓住腳步,原本俯在桌上補覺的沈澤臣也皺著眉抬起頭來。
大概是怕她亂說話,他定定地看著她,眼睛裡有些許警告的意味。
語琪笑了,根本沒理會那個老師,目不斜視從他身側走過,然後把批好的作業放在他手邊,衝他輕眨了一下右眼,面不改色地撒謊,「剛收上來的,老師。」
他淡淡嗯一聲,天衣無縫地接上她的謊話,「放那就好,你回去吧。」
語琪也不再說什麼,微微一笑後對他無聲地做了個睡吧的口型,然後用端莊又正經的乖學生語調道:「老師再見。」
他看著她轉身走出辦公室,輕輕地搖了搖頭,剛要繼續補覺,便發覺旁邊還沒走的同事正看著自己。他的動作一頓,側過頭,有些疑惑地微挑眉梢。
那個同事呵呵一笑,「還是小沈老師你有辦法,那小霸王也就在你面前還聽話點兒。」
沈澤臣一愣,微微垂下眼睫道:「還好吧。」他說這話的時候,伸過手翻了翻她批過的那堆作業。也不知她怎麼做到的,將他打鉤的手法學了個八九分像,一眼望去,就連他都以為出自自己的筆下。
那同事覺得他是謙虛,仍讓他講講是如何駕馭這些富二代的。
沈澤臣望瞭望那堆作業,緩緩地將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合上,然後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那匹野馬是連紀總也未能馴服的,他更不曾試圖駕馭,是她自己踱步而來,低頭將韁繩放在他的掌心。
同事覺得有些掃興,不再與他搭話,而沈澤臣也沉默下來,執起那支她還回來的紅筆,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片刻,最終仍是若無其事地將它放回了一旁的黑色筆筒裡,不再去看。
那天之後,紀語琪幾乎每次課間都過來,然後在上課前一分鐘離開,至於午休時間,她更是賴在辦公室裡一步也不出去,沒過幾天,那個空辦公桌便成了她的專屬座位,上面擺滿了她的筆筒、閒書、水杯等個人用品,像是這個辦公室裡多出了第四位數學老師。
沈澤臣拿她沒辦法,只好在兩個同事愈來愈好奇的目光下面無表情地解釋說他與紀總認識,便順帶關照一下他的女兒。
他這麼說的時候,紀語琪坐在他對面的辦公桌後滿含深意地看著他,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手中的筆一轉一轉。但她到底也沒有反駁什麼,只將他隨口說的藉口默認了下來,然後起身去倒水,路過他的辦公桌時,她稍稍頓了一頓,順手把他桌上空了的水杯一道拿走,接了溫水後隨意地擺回他手邊。一系列動作熟稔無比,像是已經做了無數次般自然而然。
語琪壞心眼地不去看他,只自顧自地抿唇微笑,隨手從旁邊拿過一本書看起來。
旁邊的老師由衷感慨,「小沈老師跟學生的感情真好啊。」
沈澤臣盯著對面的紀語琪,捏著筆的手緊了緊,卻用毫無起伏的平靜語調道:「還行吧。」
他說完之後,語琪從書中抬起頭來,朝他無聲而瞭然地笑了一笑。
沈澤臣看著她,輕聲道:「紀語琪。」
她微微挑了挑眉梢,「嗯?」
「我上午讓文印室印了一套卷子,你去拿過來。」
語琪眯著眼睛看他,這些天下來,她早已瞭解他的規律,平均一週一次考試,每天的作業都是練習冊和輔導書,這周已經考過,今天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卷子要印。
但她不能反駁,只能點一點頭,平靜地道聲好,然後起身走出辦公室。
可是根本沒有什麼卷子,她那天索性便沒再去他的辦公室。
這大概算是一次警告和懲罰。
那是另兩位老師在場時候的大致情形,辦公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則是另一番場景。空調呼呼地兀自運轉,陽光自百葉窗灑進來,他照常在辦公桌前工作,而她將書本和手機都放下,就那麼托著下頜轉著筆盯著他看。
他也曾問過她到底在看什麼,那時語琪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看帥哥。
自那以後,他再沒有問過她這類問題。
每次她看她的,他便當作什麼都沒感覺到,不受任何影響地做他的事。
直到有一天,她看著看著,突然拿出了手機,堂而皇之地對準他拍了一張。
咔嚓一聲響,他手中的筆猛地一頓。
朱紅色的對鉤在末尾斜出去一筆,破壞了整張卷面。
沈澤臣皺眉,看向對面的人,「你幹什麼?」
語琪低頭保存著相片,淡定地回答他:「拍張照,沒事的時候拿出來看。」
大概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沈澤臣覺得頭疼非常,他一把摘下眼鏡來,用力揉了揉挺直的鼻樑。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看著她,一字一頓地道:「給我刪掉!」
她托著下頜,衝他晃了晃手機,笑得漂亮又囂張,「如果我說不呢?」
沈澤臣看著她,掌心朝上地向她伸出手,老師獨有的標準沒收手勢,威嚴十足。
語琪盯著他細長白淨的五指看了一會兒,沒有交出手機,卻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輕輕握住他的指尖。
他一把摔開她的手,向來沉靜的面容終於顯出了些許火氣來,「紀語琪!」
可語琪卻只是不緊不慢地收回手,靠在椅背上說起了另一件無關的事,「為什麼不通過我的好友請求?」
「什麼?」
她提醒,「微信的好友請求。」
沈澤臣皺著眉看她一眼,低頭拿過一旁的手機劃開,點開微信看了一下。
語琪慢悠悠地把玩著手機,「就算是普通的師生關係,也該通過我的請求吧。」
沈澤臣懶得跟她爭辯什麼,皺著眉隨手點了接受,然後重新朝她伸出手。
她笑了一下,這回配合地把手機上交。
他拿過來,劃開屏保,然後嘴角就是一抽。
她剛才竟然把他低頭辦公的照片設成了桌面背景。
沈澤臣點開相冊,快速地刪去他的那張照片,然後把手機還給她,警告道:「下不為例!」
語琪笑著接過自己的手機,輕輕嗯一聲。
沈澤臣看她一眼,也沒太在意,很快就把這段插曲拋到了腦後,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沒過一會兒,擱在手旁的手機就輕輕震動了一下,他繼續批著作業,空出左手拿過手機,在屏幕上劃了一下。
有一條未讀微信。
沈澤臣隨手點開,低頭快速地瞥了一眼。
明亮的手機屏幕上,微信的聊天界面上顯示著三個臉紅低頭的微信表情,長睫毛羞澀地一張一合。
發送者是紀語琪。
他挑了挑眉,莫名其妙地抬頭看向對面。
她頭也不抬,只兀自低頭在手機屏幕上快速地打字。
很快,沈澤臣就感覺到手中手機又震了一下,他皺了皺眉,低頭去看。
「剛才我們算是牽手了嗎,老師?」
嘶啦一聲,沈澤臣手中的紅筆刺穿了筆下的紙張。
那天晚上,語琪拿到的數學作業雖然畫著清一色的對鉤,但末尾分數卻是一個力透紙背的D。
朱紅如血,觸目驚心。
日子就這麼平淡地一天一天過去,偶爾會有一些小小的插曲,但無論是沈澤臣,還是辦公室裡的另兩個數學老師,都漸漸習慣了語琪的存在。
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都是在習慣成自然後逐漸縮小的。
到了後來,沈澤臣已經越來越習慣每天分一部分作業給她批,反正她閒著也是閒著,與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還不如做點兒正經事。有的時候沈澤臣忙起來,找不到U盤或是鑰匙之類的瑣碎東西時,總會下意識地喚一聲紀語琪,然後她便慢悠悠地走過來,按照記憶中的方位自他的文件夾下面或者筆記本電腦旁準確地找出他要的那樣東西。
當然,她的付出也是得到了一些回報的。
沈澤臣喜歡喝功夫茶,辦公室裡一直備著一套茶具和茶案,他經常在午休的時候泡上一壺正山小種或是大紅袍,味道最香醇的第三、第四泡中,她總是能分到一兩杯的。看多了他泡茶後,她也將一套工序學得似模似樣,便這樣自然而然地成了唯一一個可以隨時借用他的茶具泡茶的學生。
除此之外,這所學校的每個老師中午都有幾個水果和一份蛋糕或麵包,有專人負責分送,沈澤臣不大喜歡吃這些東西,於是他的那份便給了她,以至於送東西的小哥後來都懶得往沈澤臣桌上擺了,直接把他的那份擱到語琪桌上去。
然而辦公室裡總有著三個老師一個學生的狀態在持續了十幾天後,她便突然不再出現了。
除了紀語琪本人之外,只有沈澤臣知道原因——
月考快到了。
月考前三天,語琪對唐悅和江姝進行了地獄般的最後訓練,她的風格一向是簡單粗暴但管用,最後關頭用的也是題海戰術,每天都逼著她們做十套卷子,唐悅和江姝整日煎熬難耐,彷彿身處煉獄之中,前者連做夢的時候嘴裡都唸著公式,後者一看到數字就反射性地想吐。
但無論如何,經過三天的題海大刑,兩個人做習題卷的平均分都讓人欣慰地爬上了七十這道檻。
語琪給她們做最後的動員,口氣神似傳銷組織,「只要這次你們及格,以後就再也不用受這種罪了,聽著,這一票無論如何都要干成,只許勝,不許敗!」
她還要說什麼,唐悅忽然抬頭,「沈老師好。」
江姝也跟著抬頭,「沈老師好。」
語琪渾身一僵,然後鎮定下來,轉過身去。
沈澤臣夾著黑色筆記本站在她們身後,一身淺駝色的風衣,衣帶隨意一束,顯得挺拔俊秀,腰細腿長。
他點了點頭,像是沒聽到紀語琪之前的那番話一樣,只問唐悅和江姝:「你們在複習?」
聲線飽和清朗,又透著一點乾淨的沉靜,十分迷惑人心的嗓音。
兩個人看了語琪一眼,委委屈屈地點頭。
沈澤臣忍不住笑了,「有把握及格嗎?」
唐悅皺眉搖頭。
江姝說:「壓力太大了。」
他又笑了笑,笑得格外好看,鏡片後的丹鳳眼沉黑如墨,「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又不是高考,盡力發揮就好。」
聽到這種站著不腰疼的話,兩個人都是一臉我有槽要吐的憤憤神情。
語琪趕在她們開口之前,涼涼地掃了一眼過去。
她們立刻閉嘴了。
沈澤臣這才偏頭看了她一眼,他有些好笑地翹了翹唇角,然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對唐悅和江姝道:「紀同學也是為了你們好,畢竟學習是為了自己。」
唐悅沒說話,一臉「為自己個屁」的表情。
江姝勉強地笑了一下。
最後沈澤臣說:「早點回家吧,教室裡就剩你們三個了,好好休息,明天好好考。」
兩個人沒應聲,看向語琪。
她只好揮了揮手,就這樣放了這兩個傢伙的假。
沈澤臣走出去的時候,語琪毫不猶豫地拋下了兩個跟班,有異性沒人性地拎著書包追了上去。
已經不早了,校園內空空蕩蕩的,只有操場上還有三兩個人在跑圈。她走在他身側,看著腳下的路問他:「你真希望她們好好考?」
他沒有回頭,仍舊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他們一起穿過栽滿了法國梧桐的校園,橘紅色的晚霞融化在他唇角,他看起來像是在笑。
然後語琪聽到他淡淡的嗓音,「她們是我的學生,我當然希望我所有的學生都能考好。」
「包括我?」
沈澤臣停下腳步,側頭看她一眼,「為什麼不包括你?」
他問得太自然,好像她提出的才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語琪多多少少有點兒訝然,然後她微微一笑,「我以為你並不想跟我約會。」
沈澤臣並不接話,轉身繼續往前走,風衣的一角被風掀起,越發顯得兩腿修長。
他的話少,語琪一直知道,但是面對別人時他還一直保持著禮貌和風度,多多少少也會講兩句,可估計是她最近整天一邊調戲他一邊挑釁他的緣故,他的紳士風度到了她這裡就幾乎等於零。
她有時候說上五六句,他也不一定回一句。
所以語琪習慣性地繼續說下去,「我覺得你對同事和學生都還不錯,該笑的時候也會笑,該說的話也會說,為什麼到了我這裡,就撈不到半點好臉色?」
沈澤臣沒有看她,但他隱約抿了抿唇角,似乎是在笑,又似乎不是,「你覺得我對你格外冷淡?」
「可以這麼說。」語琪將雙手插在制服的口袋裡,微微眯起眼睛,「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她雖然這麼說,但卻滿臉懷疑地側頭看他。
沈澤臣的右手插在褲袋裡,衣擺被他修長的小臂壓出一道淺淺的衣褶,他的鼻樑挺直,從無框眼鏡下看不出半點情緒。
他又不回她的話。
「看,這不是我的錯覺,你現在就對我很冷淡。」
前面是岔路,往左是大門,往右則是去停車場。
他們在此停下腳步,沈澤臣低頭看她,眼睫毛染上了黃昏的色澤,看上去溫暖又虛幻。
他在法國梧桐下面看著她,平靜地承認了,「我確實一直對你很冷淡。」
換了別的女孩可能會含淚問「你是不是討厭我」,可語琪一點兒都不慌張,她鎮定得無以復加,「為什麼,欲擒故縱?」
她的反應太出乎他意料,叫他一貫沉靜的表情都隱約崩塌了一角。
「紀家人都這麼自信?」他皺了皺眉,「對你們冷淡的原因,只可能是欲擒故縱?」
風將黑色的髮絲吹過她的額角,那裡有一道淡淡的痕跡,來自一支曾別在他胸前的鋼筆。語琪抬手將頭髮撩到耳後,目不轉睛地看進他眼底裡,執著地問:「那麼為什麼?」
沈澤臣輕嘆了一口氣,回答卻是令人意外地坦白,或者說,他原本就想讓她意識到這一點,「為了讓你明白,就算我替你倒過熱水或是如何,但我並不如你所想的那樣是個值得追求的好人。」
「嗯。」語琪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眼底甚至隱約有點兒得意,「然後你發現刻意的冷淡並不能叫我退縮?」
的確,無論他怎麼冷淡以待,她都沒有退縮,反而越挫越勇。
更糟糕的是,她忙著監督唐悅和江姝的這三天,除了上交作業外再沒來過他的辦公室,可他總會下意識地抬頭朝對面望一眼。那三天他雖隱約覺得自己有些奇怪,但並沒有往深裡想,直到今日下班時恰巧路過教室,他隨意一瞥,正看到她們在裡面做題,因他不急著回家,便漫無目的地在外面看了她們一會兒,可等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
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不對了,整件事都不對了。顯而易見,他沒能熄滅她對自己的興趣,卻被她成功地挑起了興趣,可她還只是個高二學生,甚至還是母親的情人的女兒。
沈澤臣低頭看著紀語琪,這個小姑娘身上穿著統一的春季制服,這所學校的每個女孩都這麼穿,可她仍然是最耀眼的那個,走到哪裡都是男孩子們目光的焦點。的確,她年輕漂亮,聰明自信,非常有魅力,是每個男孩在學生時代都會嚮往的那種女孩,如果他年輕十歲,此刻可能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可他現在是她的老師,年紀比她大將近十歲,經歷過的陰暗與骯髒數不勝數,這一切簡直像《洛麗塔》一樣可笑又荒唐。
時間是錯的,地點是錯的,關係也是錯的,人更是錯到離譜,這樣的負負負負是不可能得出一個正來的。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信心,這樣信誓旦旦地要同他交往。
遠遠的籃球場傳來一陣歡呼聲,大概是誰進了球,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永遠都精力旺盛。
沈澤臣回過神來,收斂了所有的情緒,看著她輕聲道:「太晚了,回家吧。」
沒等她說什麼,他便轉身,向右拐向停車場。
沒走兩步,身後便傳來她的聲音,「如果我真的考了第一,她們也都及格了的話,你真的會跟我約會嗎?」
他沒有回頭,腳步微微一頓後便繼續向前。
她又問了一遍,聲音穿過一排法國梧桐傳過來,清晰而明快,將初春都染上了盛夏的味道。
倘若她再提高嗓子喊一次,那邊整個籃球場的人就都得聽到了,他只得無奈地轉回身。
隔著道旁的灌木和梧桐樹,他看到她遠遠站在那裡,雙手負在身後,黑髮與制服隨風飄蕩,唇角的弧度肆意又張揚。
她看起來驕傲又漂亮,像是一匹威風凜凜的小黑馬,滿臉的期待與躍躍欲試,叫人不忍心讓她失望。
沉默片刻後,他終是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的笑容立刻從唇角蔓延開去。
語琪覺得一切都發展得順利極了,唐悅和江姝現在做卷子已經差不多能拿到七十分,沈澤臣也說只要她們三個的月考順利過關,就跟她出去約會,如果不出岔子,等到月考分數出來,她就可以好好規劃一下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了。
一切都按照著計畫進展,可老天爺卻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唐江二人考試當天都發揮失常。
唐悅因為太過緊張而拉了肚子,一場考試去了七八趟廁所,江姝的身體倒是沒有出問題,但是她連卡了兩道大題後心態調整不過來,壓力大到手都在抖,之後的題目答得亂七八糟,幾乎沒對一道。
三個人並不在一個考場,她們走出考場的時候腿都是軟的,兩個人碰頭之後互相扶持著走回了教室,頭一直沒敢抬起來過。
語琪一看到她們兩個這樣子就知道要完蛋,但到底還是存了一絲僥倖。
可這世上很少有奇蹟,兩天之後,成績下來,唐悅53,江姝47,兩個人沒有一個是及格的。
唐悅和江姝自卷子發下來後便戰戰兢兢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說什麼但又不敢,憋得臉頰都發紅,可語琪此刻不想安撫她們什麼,只安靜地合上自己那張滿分的卷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她繞著學校走了一圈,然後在操場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挫折,她並不算太失落,心裡不過是有點兒憋悶,出來透透氣罷了。
可唐悅和江姝大概是覺得她遭受了重大打擊,一路都偷偷摸摸地跟在後面,看她在操場邊坐了半個多小時,像是雕像一樣一動不動,更覺得事態嚴重了。
雖說她一開始說追沈澤臣是為了除去隱患,可到了此刻,唐悅和江姝哪裡還會相信,只深信她們老大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兩個人就這樣躲在灌木叢中陪著語琪吹了半個多小時的風,然後江姝一把拍上唐悅的後背,「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們去找沈老師!」
唐悅被她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愣愣地道:「找沈老師改成績?」
「改什麼成績!」江姝扯著她往回走,「不就是一個約會嘛,去不去還不是他一個念頭的事!」
兩個人就這樣拉拉扯扯地到了沈澤臣的辦公室前面。
老天爺終於幫了她們一回,其他兩個數學老師都不在,沈澤臣自辦公桌前微微抬起頭,看著她們。
江姝拉著唐悅擠了進去,兩個人排成一排站到他面前,跟小學生挨訓似的。
這情景太過莫名其妙,沈澤臣微微一挑眉梢,「怎麼了?」
兩個人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地吞吞吐吐講明了來意,沈澤臣瞭然,覺得好笑,「是紀語琪讓你們來的?」
唐悅搖頭,指了指江姝,「她一定要拉我來的,老大在操場邊坐著呢。」
他微微一愣,「她坐在那裡幹什麼?」
唐悅乾巴巴地道:「大概是生我們的氣。」她剛說完,便被江姝捅了一肘子。
「不是,老師你別聽她瞎說。」江姝連忙道,「老大肯定是因為心裡難過才一個人坐在那裡的。」
沈澤臣沒有說話,紀語琪可能會難過什麼他最清楚,總不能明知故問。
唐悅看這位沈老師並沒有生氣,膽子變得大了點兒,「老師,我們老大真的挺喜歡你的,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我們都及格了吧。」
江姝也說:「我從來沒有見過老大這麼在乎什麼,這是第一次,老師你就通融通融吧。」
沈澤臣有點兒哭笑不得,跟自己的學生討論這種事實在太尷尬,他除了勸她們回去便不知該說什麼,可這兩個小女孩執著得要死,一定要他同意才肯走,賴在他辦公室裡磨了半天的嘴皮子,又說了紀語琪半籮筐好話,直到他的一位同事回來才不情願地閉了嘴。
那同事走過來,笑著看了這兩人一眼,「有學生找你啊?」
唐悅和江姝知道不能再說什麼了,垂頭喪氣地低下頭去,看上去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沈澤臣淡淡嗯一聲,面不改色地說了假話,「班裡有點兒事,她們找我過去看看。」
江姝聞言猛地抬起頭來看他,滿臉的驚喜,唐悅也慢半拍地看了過來,只是神情有點兒迷茫。
沈澤臣沖兩人笑了一下,拎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出了辦公室。
唐悅想要跟著一起去看看老大,卻被江姝一把攔下,「你跟著湊什麼亂,還嫌你這電燈泡不夠亮啊!」說罷衝他討好地一笑,便扯著唐悅急匆匆地跑了。
沈澤臣看著這兩個小姑娘的背影,無奈地笑了一笑。
他將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穿過梧桐樹遍佈的校園,慢慢地往操場走去。
這個時間還沒上課,學生來來往往,有的剛上完體育課回來,滿身的汗,但是臉上的笑容生動明快,青春四溢。
沈澤臣漫步在他們中間,不知不覺地便想起了剛才唐悅和江姝為說服他而講的一些事,其中有很多他原來都不知道。
他以為她只是在課上和晚自習時給唐悅和江姝講講題目,但是江姝說語琪熬了五個晚上,把高二最重要的那些知識點都總結了起來,給每個知識點配了一道最典型的例題,對一些難記的公式,她甚至費盡心思地編了順口溜或是其他簡易的記憶方法,這些東西疊起來,足足有一本書的厚度,她和唐悅兩個一人一本,做題的時候忘記了就去翻翻。沈澤臣自己是數學老師,知道自編一本高二教科書需要耗費多少精力,可語琪一個人做完了這事,只因為她覺得這樣可以讓唐悅和江姝更容易理解那些知識點。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他並沒預想到的事情。譬如他只知道她學他打鉤打叉學得很像,打分時的數字寫得也與他一模一樣,他以為她的模仿能力天生這樣好,卻不知道那是她用了幾節課描摹了上千遍的結果。她大概有點兒完美主義,其實鉤鉤叉叉就算不是那麼像也沒什麼問題,沒有哪個學生會拎著作業本過來問他是不是他批的,更何況偶爾找人代批一下作業也是很正常的事,她其實沒有太大的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可總有一些時候,就算明知道做得不是那麼好也沒關係的時候,也有人願意付出數倍數十倍的努力去做到完美。
紀語琪這個小姑娘太古怪,這些認真又細緻的心意,她從來沒有跟他講過,每一分的完美都表現得像是隨手拈來的一樣。沈澤臣想一想,覺得她大概是有些好強,只想表現出她最優秀最完美的一面,所有的汗水與刻苦都屬於狼狽,所以不願讓他瞧見。
驕傲又囂張的小姑娘,喜歡起人來卻有這樣柔軟的一面,沈澤臣覺得好笑,卻也覺得心裡一個很小的角落就此柔軟地坍塌下來。
他彷彿看見她打著呵欠卻仍然在檯燈下堅持著編寫那些知識點的模樣,這個曾在數學考試中只考了3分的小姑娘,天賦好得驚人卻懶得連一分一毫都不願展露,如今為了讓那兩個孩子能在月考中及格,一熬就是五個晚上。
活得越久,年紀越大,才越能體會到,得到一份真心多麼不容易。
他不是一個好人,但是他會儘量不去辜負這樣的一份心意。
沈澤臣想,這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小姑娘,時間、地點、關係、人都錯了又怎麼樣,負負和負負,說不定能得出一個結果不壞的正來。哪怕最後的結果像是母親與他的第一任繼父一樣,至少他們也可以在她畢業之前談一場很好的戀愛,日後回憶起來,也盡可以安然地微笑。
後來唐悅和江姝問起那天在操場旁是什麼場景。
江姝問:「是不是旁邊的跑道上有人在跑圈,風吹過梧桐樹漸漸長出的葉,而沈老師風度翩翩地走到你身前,彎下腰,將風衣脫下,搭上你的肩,笑著跟你說:『願不願意跟我來一次約會,美麗的小姐?』」
她大概是看了太多腐蝕人心的言情小說,滿腦子都是粉紅泡泡,可現實沒有那麼浪漫。
事實上,那天語琪憋悶地坐在操場旁邊,正考慮著該如何力挽狂瀾,一邊想一邊拿起身旁的冰可樂想往嘴裡倒,然而可樂罐頭剛湊到唇邊,手中就是一空。
她仰起頭,視野被沈澤臣為風揚起的風衣衣擺全數佔據,他拿著她的可樂俯下身來,一手搭在她肩上,無框眼鏡後的丹鳳眼半眯著,語氣淡淡地提醒道:「紀同學,你的生理期就在最近,最好注意一點。」
他的潛台詞是,如果不想疼死,就別作死地喝冰可樂。
聽到這裡,唐悅輕輕呀了一聲,「沈老師怎麼知道你的生理期?」
那是一段丟臉的黑歷史,語琪不想去提。
可江姝是個大嘴巴,她哈哈大笑,「還不是老大上次把人堵在醫務室裡了,結果沒能霸王硬上弓不說,還上下一同流著血出來了。沈老師應該是印象太深刻了,記住了也正常。」
唐悅點點頭,問:「然後呢,你們真去約會了?」
是,他們之後真的去約會了。
可與她構想的完全不同,沒有增添氣氛的燭光晚餐,也沒有什麼互吐衷腸的月下散步,更沒有曖昧的午夜場的電影。
沈澤臣原來大概是想帶她出去吃頓飯的,可車剛開出學校,跟他一個辦公室的周老師就來了電話,說女兒病了要住院,希望他這幾天能幫忙帶一下四班和五班的課。
三個老師中,另外一位數學老師管一班和二班,這位周老師管四班和五班,數沈澤臣最清閒,只教一個班,這代課的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頭上。沈澤臣也不好推脫,車雖然開出去了,也只能半路掉了個頭,回學校一趟,取了四班和五班的作業和卷子,拿回去跟三班的一起批。
語琪做了總結陳詞,「所以,那晚他帶我回了他家,然後我們叫了外賣,他把書桌分了我一半,等我把五班的作業批完,他就送我回家了。」
唐悅同情地看著她,江姝卻一點兒也不厚道地噴笑出聲,上氣不接下氣地把課桌捶得砰砰響,「哈哈哈哈哈哈,沈老師太敬業了,連約會都是批作業,哈哈哈哈哈哈哈。」
語琪沒理她們兩個,收拾了一下書包就往沈澤臣的辦公室走去。
其實還有一些事情,她沒有告訴她們。
比如她拿上了四班和五班的作業回來,重新坐上沈澤臣的副座時,他偏過頭來對她說:「我想了一下,有一些事情應該先跟你說清楚。」
他的態度不再是老師對學生,這是兩個平等的個體之間的交談,她猜到他接下來說的話應該很重要,一邊謹慎地將安全帶繫上,一邊點了點頭,「什麼事?」
「你之前要我同你交往,是嗎?」
「嗯。」
車子開出了校園,他看著前方,「你大概並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在某個方面不大一樣。」
「哪方面?」
「女孩們在考慮各方面的因素之後才會決定去接受一個男人的告白,可只要並不討厭,男人就願意嘗試看看。」
「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我知道。」她點點頭,「男人在感情上總是沒有女人謹慎。」
「或許是這樣。」他一打方向盤,拐了個彎,「等你再大一些就會明白,世上沒有什麼絕對的對錯,謹慎可能是好的,可不那麼謹慎也不一定是壞的,只不過是思維方式不一樣罷了。」
她沒有去接話。
前面有一個紅綠燈,車停下來,他繼續說:「很多感情都是相處出來的,不去嘗試一次,就不會知道結果是好是壞。」
他的聲音清朗沉靜,帶著乾乾淨淨的坦蕩,讓他口中的所有內容聽起來都帶著篤定的溫柔,具有一種特殊的說服力。
「你的意思是,你不討厭我,所以你願意跟我嘗試一次?」
他輕笑一聲,「不止是不討厭。」她不是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普通女孩,如果只是不討厭的話,他會拒絕她。
語琪明白他的潛台詞,但她仍然很清醒,「但還沒有那麼喜歡是嗎?」
他沒有接話。
綠燈亮了,車繼續往前開。
行道樹在窗外飛速倒退,樹影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神情看上去晦暗不明,「那如果嘗試了覺得不好呢?」
他又拐了一個彎,沉默片刻,輕輕開口,聲音很溫柔,「那就分開。」
她輕輕問,「是這樣嗎?」
「是這樣,這是成年人的模式。」
沉默片刻後,她點一點頭,「很公平,是我先向你告白的,那就遵守你的規則。」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大概是在組織語言。
在又過了一個紅綠燈後,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樣聽起來就像是……」他有點兒難以啟齒地皺了皺眉,「我在仗著一個小姑娘的喜歡欺負她。」
她笑起來,他也笑了,車內的氣氛輕鬆了許多,不像剛才一般滿是沉重。
接著語琪開玩笑道:「沒關係,仗著我喜歡你時最好還是多欺負我一點,不然你會吃虧的。」她停了一下,眨了下右眼說:「因為如果我哪天不喜歡你了,翻臉之後真的什麼都幹得出來。」
前面再過兩個路口就快到了,他笑了一下,然後轉過頭看她,「你可能誤會了什麼。」
「嗯?」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逃避什麼,我的意思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在一起可能會對你不公平,你可以考慮一下,到底要不要跟我嘗試一次。」
「為什麼不公平?因為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要多?」
他沒有說話,但應該是默認了。
語琪笑了笑,「這沒什麼,紀家人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你也說了,感情都是相處出來的,你怎麼知道以後情況不會反過來?」
他點點頭,笑了,「很可能。」
語琪趁熱打鐵地道:「那麼你願意跟我交往了?」
他微微一笑,沒有作聲,卻將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搭在腿上的左手。
又過了一個紅綠燈後,他想收回手,但是語琪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沒讓他動。
沈澤臣對他新上任的小女朋友很縱容,她不鬆開,他也就讓她拉著,直到車開進了車庫,他才無奈地說:「我等會兒得拉手剎,紀同學。」
語琪鬆開手,他將車倒入停車位停好,又繞過來替她開門。
她下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又拉住了他的一隻手。
沈澤臣有點兒無奈,用另一隻手關了車門,然後牽著他的小女友往電梯走。
語琪努力跟上他的一雙大長腿,「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也都喜歡拉你的手?」
「沒有。」他大概是發覺了她跟得吃力,遷就地放慢了腳步,然後輕笑,「她們不會在我開車的時候還拉著我的手。」
語琪毫不放過一切表衷心的機會,「那是因為她們都沒有我這麼喜歡你。」
他不予置評,只是微笑,大概是並不同意這樣簡單粗暴的推斷方式,但也不想掃她的興。
他們走進電梯,沈澤臣將沒有被她抓住的右手從褲袋裡伸出來,按下17層的按鈕。
語琪輕輕地動了動手,換成了與他五指交握的姿勢。
沈澤臣低頭看了看兩人交握的手,有點兒好笑地側頭看她,「你怎麼對牽手這麼執著?」
「不可以嗎?」
「可以,只是我以為你是那種更喜歡把感情放在心裡的女孩。」就像她從來沒提起過編了那本教材,就像她一聲不吭地學會了他的字跡。
「兩個人裡面,總得有一個人把感情表現出來,你不喜歡做這種事,只有我來了。」語琪握著他的手輕輕搖了搖,「而且沒人跟你說過嗎?你的手握起來很舒服。」她說的是真心話,他的手保養得很好,細長而柔軟,有一種文雅的秀氣,但也絕沒有纖細到顯得女孩子氣,握起來恰到舒適。
沈澤臣看她一眼,沒有作聲,但多少有點兒驚訝於她的早熟和看問題的透徹。
其實她說得沒錯,一段關係裡面,總有一個人要扮演主動表達感情的角色,否則便很難維持下去。可是與母親不同,他從小便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說好聽點兒就是內斂,說難聽點兒就是內向,然而女孩子大多數都羞澀文靜,他的前幾任女友更是一個比一個淑女,他不太愛說話,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只能逼著自己接話,可面對關係親近的女友時,他往往便懈怠下來,經常不想說話就不說,可女孩子都有一顆敏感的心,她們得不到回應就會沉默下去,一次兩次還好,長此以往,感情便越來越淡,漸漸就走到了分手的境地。
大概紀小姑娘真的是不一樣的,她性子驕傲,背後付出的汗水與刻苦都不願說出口,但卻也驕傲到從來不屑掩飾自己的感情,喜歡就不管不顧地說出來,覺得他的手握著舒服就一直拉著不放,他不說話,她便喋喋不休到他接話為止……真的是女孩子中的異類,他忍不住無聲地翹了翹唇角,輕輕回握住她的手。
17層很快就到了,他牽著她走出電梯,走到左邊的房門前,按開門密碼的時候,她直剌剌地低頭便去瞧。
他忍不住捏了下她的手,笑道:「你偷看也就罷了,至少掩飾得好一些,別讓我看見。」
語琪聞言湊得更近了,嘴唇幾乎要印在他的手背上。
她得意地勾了勾唇,「反正你總有一天會告訴我,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麼區別?」
沈澤臣無奈,卻也到底沒有不讓她看。
進門脫鞋的時候,她終於捨得放開他的手,只是還不忘調戲他一句,「第一次約會就帶女孩子來家裡,真的好嗎,老師?」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低著頭脫鞋,他正好直起身來,於是順手便在她的髮頂揉了揉,也沒跟她鬥什麼嘴,只彎腰在鞋櫃裡取了一雙男士棉拖鞋給她,「家裡沒有女式拖鞋,你先穿我的。」
她看看那雙男士拖鞋,蹲在那裡衝他笑得滿是深意。
他微微挑了下眉梢,「笑什麼?」
「我高興啊。」她穿上那雙棉拖鞋,炫耀似的展示給他看,「你穿過的哎,這算是間接牽腳了。」
「哪裡有牽腳這種說法。」他無奈,「而且給你的這雙我沒穿過,是新的。」
語琪呀了一聲,連忙彎下腰去鞋櫃裡看,見裡面還有一雙深藍色的棉拖鞋,連忙取出來,身後具象化的尾巴衝他拚命地搖,「我想穿這雙舊的。」
沈澤臣沉默片刻,終是點了點頭,「隨你。」
然後她穿上舊脫鞋,啪嗒啪嗒地跑進了客廳。
沈澤臣去廚房倒了一杯溫水,拿到客廳時卻看到沙發上空蕩蕩的,轉頭一看,正瞧見她蹲在窗檯前面,正對著他養的兩盆薄荷看得起勁。
他走到她身後,陪她一起蹲下來看了一會兒後,將水遞給她。
語琪接過玻璃杯抿了一口水,然後轉過頭衝他笑了一笑。
沈澤臣也勾了勾唇角,回了她一笑,他剛想問這兩盆薄荷有什麼好看的,就見她猛地湊了過來。
他微微一愣,卻沒有後退,就這樣任她在他的襯衣上嗅來嗅去。
最後她在他的頸側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依依不捨地退開了些許,「上次我就發現了,你身上有薄荷的味道,原來出自這裡。」
「上次?」
「嗯。」語琪想起自己的黑歷史,有些臉紅,「就是上次在醫務室,我摔在你身上,還把額頭劃破的那次。」
沈澤臣點了點頭,微微笑起來,「那次讓我印象深刻,你毀了我的一件襯衣和一件大衣,還拿走了我一支鋼筆。」
她對此指控毫不臉紅,甚至反問道:「我就猜到你回去就會把襯衣扔了,可大衣又是怎麼一回事?」
「扶你的時候掉地上了。」
掉在地上就得扔嗎?拿去乾洗店清洗一下就好啊。語琪深深皺眉,「老師你一定有潔癖吧。」
「或許吧。」
他無可無不可地答了一句,原本準備起身,可見她轉頭去輕撫薄荷的葉片,不禁微笑,「你很喜歡薄荷?」
她拉住他的手,偏頭看他,「老師你喜歡喝莫吉托嗎?」
「嗯?」他微微蹙眉,不知道她的話題為何跳躍得這樣快,但還是回答道:「喝過幾次,怎麼了?」
「我會調啊!」她興致勃勃地用指尖去戳薄荷葉片,「我們以後可以摘了它調莫吉托,哦,還可以泡檸檬薄荷冰茶,烘焙蛋糕之後也能用它點綴一下……」
她還要暢想下去,卻被沈澤臣一把拉了起來,他有點兒無奈地道:「你把它拔禿了我怎麼辦?」
語琪低下頭去,輕輕哦了一聲,「那不拔了。」
見她似乎有點兒低落,他沉默片刻,終是無奈地妥協道:「偶爾拔兩片也可以。」
她立刻笑了起來,把玻璃杯放下,抱住他的胳膊,「那我下次給你泡檸檬薄荷冰茶喝。」
沈澤臣看了看兩盆長勢茂盛的薄荷,心疼地嘆息一聲,「拔的時候別讓我看見。」
「我會儘量挑不起眼的地方拔的。」
他笑一笑,然後有點兒好奇地看著她,「你是怎麼會調酒的?」
「老頭子從小對我都是放養的啊,我想幹什麼他都不攔著,有的時候興頭上來,還會跟我一起瘋。」她微微眯起眼睛,鄙夷地道:「大概他那時候覺得會調酒的話,以後就可以給他的情人耍耍浪漫,當時死活都要跟我一起學,結果他笨手笨腳的,說是跟我一起學,到最後卻全都是我手把手地把他教會的。」
沈澤臣忍不住輕笑,點了點頭道:「紀總倒真的是給母親調過幾次酒。」說出口之後他一怔,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沒有哪個女孩會喜歡自己父親的情人,這個小姑娘更不會,他這樣提到母親和紀總,她心裡肯定不會好受。
想到這裡,他不禁微微有些後悔,低頭去細細觀察她的神色。
可她倒沒有什麼太大的不滿,只是仰起臉對他笑,「老頭子給你調過沒?」
他鬆了一口氣之餘不免好笑,「紀總為何要調給我喝?」
「我就知道他從來小氣。」她不屑地抿了抿唇,然後對他笑了笑,邀功似的,「那我調給你喝,保證比老頭子調的好喝得多。」
他忍不住輕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好。」
那天晚上,沈澤臣問語琪想吃什麼,她隨口說披薩。
榨乾了兩任繼父之後躋身有錢人行列的沈老師皺了皺眉,「你平時也這麼不挑嗎?」
她為披薩等速食作辯護,「我覺得挺好吃的。」
「紀總知道你平時吃這些嗎?」
這話有點兒你平時這樣你家裡人知道嗎的感覺,語琪沒忍住笑起來,「知道啊,你別看老頭子在你們面前表現得風度翩翩,好像格調很高,那都是他的虛榮心作祟,他覺得作為一個老花花公子,在美人面前就得這麼端著。其實他好奇心重,什麼感興趣的都想去碰一碰,比我更不挑,有什麼吃什麼,餓起來路邊的大排檔也吃,比我吃得香。」
沈澤臣搖了搖頭,「你們父女真是讓我開了眼界。」
「披薩和大排檔也不一定難吃,反正紀氏的股票也不會因為我吃了塊披薩就下跌。」語琪托著下頜看著他笑,「你不也跟我說過嗎,試一試才知道結果是好是壞。」
他笑著點了點頭。
於是他們訂了必勝客。
外賣小哥摁響門鈴的時候,沈澤臣正在書桌前批四班的作業,手旁是一盞暖暖的檯燈。
都說燈下看美人效果最好,語琪趴在桌上看了半天,覺得這定律還是挺正確的,暖黃的燈光給他的側臉打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像電影中最喜用來表現人物的側光,明暗交錯之中,他的臉部輪廓被烘托得深邃又迷人。
門鈴響起的時候,他擱下筆,把無框眼鏡摘下,揉了揉眉間,準備起身去拿外賣。
但是語琪把他按回了椅子上,「我去拿我去拿,課代表和女朋友的用處就體現在這裡了。」
然後她穿著他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跑過去開了門。
語琪抱著兩個塑料袋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把桌上的作業本和試卷都整理好了,見她回來,便微微一笑,「你想在餐桌上吃還是在這裡?」
她把東西往他面前一放,「就這裡吧,我快餓死了。」
他把塑料袋解開,打開披薩盒子,放在她面前,「那吃吧。」
「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跟女朋友一起吃這種東西?」她一邊問一邊拿著一塊披薩咬了一大口,兩頰鼓鼓囊囊的。
他吃東西的時候比她斯文得多,嚥下之後才慢慢地回答她:「倒也不算,初中的時候約會也吃過麻辣燙。」他頓了頓,微笑著,「你吃過麻辣燙嗎?」
語琪在腦中的資料裡翻找了一會兒,還真沒發現這個紀家千金吃過麻辣燙,便搖一搖頭。
他點了點頭,「我也覺得你不會吃那種東西。」
「所以才應該去嘗試啊。」她拿起第二塊披薩,眯起眼睛笑著看他,身後的尾巴又輕輕地搖了起來,「下次帶我去吧。」
第一次約會吃必勝客的外賣,第二次約會吃麻辣燙,那麼第三次是不是去路邊吃包子了?沈澤臣忍不住笑了一笑,難得地調侃了她一句,「請紀家千金吃麻辣燙嘛,是個好主意。」
「這你就不懂了。」她把以前攻略成功的經驗告訴他,「如果要讓一個窮人家的女孩愛上你,那麼就請她去法國餐廳;如果要讓一個富家千金愛上你,那麼帶她去街邊吃麻辣燙——總之,請她吃沒吃過的東西。」
他覺得這是孩子話,卻也沒有反駁什麼,只是很溫和地表達著這不現實,「那麼,如果一個男同學請你吃麻辣燙,你就會愛上他嗎?」
他把無框眼鏡摘下來放在一旁,那雙狹長的丹鳳眼裡映著暖暖的光,唇角有一點兒笑意,語琪也笑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不會。」她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表衷心,「我只吃你請的麻辣燙。」
這樣的告白對於內斂含蓄的沈老師而言肉麻指數太高,他十指交叉,輕輕搭在身前,然後有點兒不太適應地轉開了視線。
過了一會兒,他轉回頭來,如玉的眉眼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沉靜,那雙狹長的丹鳳眼裡閃爍著些許微小的笑意,「如果下次月考你還是年紀第一的話,就考慮帶你去吃一次。」
語琪本以為這麼誠懇的告白足以換來明天的又一次約會,誰知對方卻這樣難搞定。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感慨地道:「我發現提高數學成績的最好方法,莫過於喜歡上一位數學老師。」
他輕笑一聲,然後把披薩盒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快吃吧,都快涼了。」
語琪最後撐得肚皮溜圓兒,可那兩盒披薩到底也沒能吃完,因為他吃得實在是少。
「不喜歡吃披薩嗎?」她有點兒愧疚,「要不你再叫點兒外賣吧。」
他搖了搖頭,「沒有,我晚上一般胃口都不好。」
她點頭,毫不羞澀地敲定道:「那我們以後約會就選中午吃飯吧。」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後站起來,揉揉她的頭髮,「我去泡杯咖啡,你要嗎?」
語琪抬腕看了下表,又看了看他,「已經不早了,現在喝咖啡對睡眠不好吧。」
他點點那三大摞卷子和作業本給她看,然後說:「以後別再抱怨作業多了,你們只用做一份,做老師的要批的可是整個班的。」
她連忙舉手投降表衷心,「我從來沒有抱怨過這種話。」然後討好地衝他笑一笑,「你佈置再多我都願意做。」
可是沈澤臣並不那麼容易糊弄,他笑著翻出舊帳來,「我那時讓你當課代表,結果你第二天就敢不交作業,不記得了?」
她往桌上一趴,做磕頭狀,「我再也不敢了,沈老師。」
沈澤臣無聲地笑笑,沒有理她層出不窮的貧嘴,轉身往廚房走。
她又趴了一會兒,覺得不對,抬頭一看,書桌旁哪裡還有半個人影?再定睛一看,只見他已經走到廚房門口了。
高嶺之花就是高嶺之花,就算已經被采下來了,也高冷依舊。
她在書桌旁邊坐了一會兒,不甘寂寞地晃悠到了廚房。
沈澤臣正站在咖啡機前,一手插在褲袋裡,一手隨意地往豆槽裡倒著咖啡豆,聽到門口有聲音也沒回頭,一邊摁下按鈕一邊笑著問:「不是不喝咖啡嗎,怎麼過來了?」
語琪靠在門邊看他,面不改色地撒謊道:「除了咖啡,還有別的嗎?」
「礦泉水,牛奶,或者果汁,你要喝哪個?」他取出一套金邊咖啡杯,在水池邊沖了一下,然後放在咖啡機的出水口下面。
語琪說:「我喝果汁。」
他點點頭,隨手指了下身後的冰箱,「在第二層。」
這是讓她自己取的意思。
但是語琪沒有半點兒不滿,她甚至有點兒高興。以沈澤臣的教養和風度,能這麼不跟她見外,說明她至少已經有半隻腳踏進了他的「自己人」的範疇。
她顛兒顛兒地跑過去打開冰箱門,彎腰去找。
沈老師的潔癖和強迫症大概都挺嚴重,冰箱裡的食材都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又一個透明的保溫盒中,貼著標籤堆得整整齊齊,一眼望去像是酒店冷庫。飲料與水果都放在第二層,各自擺在兩個收納盒裡,不存在找不到果汁的問題。
他的存貨豐富又多樣,果汁有瓶裝的有盒裝的也有罐裝的,有橙汁、蘋果汁、葡萄汁、獼猴桃汁……
語琪嘖嘖稱奇,隨手拿起一罐進口的芒果汁瞧了兩眼,決定就是它了。
這邊沈澤臣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轉身見她還在翻冰箱,便探過身去輕聲問:「找到了嗎?」
她慢悠悠地應了一聲,把玩了兩下那罐芒果汁後關上冰箱門,轉過身來,「你冰箱裡的果汁多得都可以開家……」
之後的話戛然而止,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脖頸,愣了一愣後,輕輕嚥了口唾沫。
他彎著腰,手撐在一旁的檯子上,看她有沒有找到果汁,無意間卻將她圈在了冰箱和自己之間。她轉過身來的那個瞬間,兩人的呼吸糾纏在了一起。
這是一個近得尷尬至極的距離,可兩個人誰也沒有往後退上哪怕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緩地、緩緩地眨了下眼睛。
大概是被她的睫毛劃到了皮膚,他像是有點兒癢地輕輕顫了一下,然後慢慢低下頭,看進她的眼底。
濃郁的咖啡香充斥著這個空間,柔和的燈光自頭頂傾灑下來,他的呼吸溫暖又纏綿,語琪輕輕閉上了眼。他身上是她熟悉的薄荷味道,乾淨又清新,她無聲地翹了翹唇角。這樣的舉動是再明確不過的縱容,他笑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托起她的下巴,溫柔又輕緩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輕輕摘去他的眼鏡,然後順從地仰起頭,任由他在她的唇上輾轉廝磨。
沒人再記得芒果汁和咖啡。
這個吻由他開始,也由他結束。
它持續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沈澤臣稍稍退開了一些之後,語琪刻意注意了下他的眼睛。
那雙狹長的丹鳳眼沉靜清澈,一點兒也不像是剛剛與女友接過吻。
太冷靜太鎮定了,沒有一絲意亂情迷。
等她重新穿好拖鞋後,他便自然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罐芒果汁,帶著點兒笑意問她:「還喝嗎?」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點頭。
沈澤臣幫她把罐子打開,遞給她,見她啜了一口才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端起一旁的咖啡轉身出了廚房。
語琪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唇,有點兒明白他那異常的沉靜從何而來了。
那個吻不是一時情動,更像是一種縱容與遷就。
那時她的閉眼,無異於無聲的邀請與等待,她想要,他便給了,就像她告白了,他接受了一樣,不討厭,但也沒有那麼渴望。
語琪決定再去找沈美人試驗一下。
她將芒果汁一飲而盡,反手丟進了垃圾桶中,然後走出廚房。
沈澤臣的書房就在對面,她走進去的時候,他執著一支紅筆在批卷子,袖子挽到了手肘處,神情沉靜而專注。
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然後輕輕地把下巴擱在他的肩窩。
沈澤臣的手頓了一下,目光在卷子上靜止了兩秒後收回來,頭微微地往她的方向偏了偏,很溫和地表達了疑惑,「怎麼了?」
語琪將臉埋在他的背上蹭了蹭,信手拈來地來了句表白,「每次你在黑板上寫算式的時候,我都在想這樣抱著會是什麼感覺。」
他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無奈地將手覆上她的手背,輕輕摩挲了一下,「現在抱到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吧?」
語琪搖搖頭,鼻尖因為搖頭的動作在他背後的襯衣上蹭了兩下,懶洋洋地道:「抱著很舒服。」
他笑一笑,聲音裡有縱容的意味,「這樣擰著身子真的舒服?小心扭到腰。」
語琪沒說話,她的猜測是正確的。
你問證據是什麼?
他馬上要替四班和五班代一個禮拜的課,周老師的教學進度有點兒快,代課之前得先備課,不止如此,他今晚還要批掉三、四、五三個班的作業……他有一堆事情要做,可能忙得整個晚上都睡不成,但他任由她抱著他的腰,耐心地問她怎麼了,態度溫和地陪她說這些不疼不癢的廢話。
如果這都不是縱容,那麼還有什麼是?
挺好的,有什麼不好的?雖然他還沒有真正喜歡上她,但是這樣的縱容讓她隨時都可以牽他的手,跟他接吻、擁抱,做一切情侶都會做的事。這樣有利的攻略條件,她很久沒有遇到過了,他幾乎向她敞開了所有的門,她只需要花點兒時間走進去。
唇角無聲地牽起一個微笑,隔著他薄薄的襯衣,她在他的脊背上輕輕吻了兩下,「我幫你一起批卷子吧?」
他覆著她的手收緊了。
語琪是故意的,親吻脊背是一種極溫柔的調情,但對於「清純」的高二女孩而言,這顯然只是單純的喜歡,是情不自禁。
果然,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反手探過來,觸到她的髮頂,輕輕揉了兩下,「不用了,我送你回家。」
怕她再做出這種事嗎?
語琪忍不住笑了,眯起眼睛,在他掌下蹭了蹭,「我幫你批吧,不然你明天又得頂著黑眼圈上課。」
他沒有說話,手頓了一頓。
語琪有點兒疑惑,輕輕嗯了一聲。
「沒事。」他聲音帶笑,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像對待小孩子的,「想起你有天盯了我一節課,還偏要跑過來幫我拿卷子,在走廊上我問你在看什麼,結果你就跟我說:『老師你眼下有黑眼圈。』」
語琪將臉抵在他背上,哧哧地悶笑出聲。
他也笑了笑,細長的手指溫和地沒入她的黑髮,一下一下地輕撫著。
她笑夠了,便靠在他肩上調戲他,「你當時是不是氣壞了?我記得那時你轉身就走了,理也沒理我。」
沈澤臣側過頭看她一眼,他的丹鳳眼狹長漂亮,一眼掃過來,多少又有了點兒講台上的氣勢,「哪個老師聽到這種話會高興?」
她一點兒不怵,只拚命憋笑,「為什麼不高興,我不是說你怎麼都好看嗎?」
他自然看出她在存心逗他,笑了一下後也沒去理她,只將左手邊五班的數學卷子理了一理後往她懷裡一塞,摸了摸她的額頭打發道:「去批吧。」他頓了頓,笑一笑,「批完就放你回家。」
她剛直起身,聽到這句打趣就又彎下腰去,尖尖的下頜擱在他的肩上,笑得懶而魅,「你不放我回家也行啊,把我關在這裡每天給你批卷子也挺好的。」
沈澤臣不大受得了她這麼衝他笑,倒不是克制不住誘惑,她在學校裡囂張又霸道,跟她此刻的模樣反差太大,叫人吃不消。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抬手摀住了她半張臉,無奈又認輸似的輕輕地道:「別鬧。」
語琪只好收斂了起來,抱著卷子在他身旁坐下。
玩鬧歸玩鬧,正經歸正經。
她翻開第一張卷子的那一刻,身上的氣息就陡然間沉靜下來,將整張卷子從頭到尾大致看了一遍,便開始細細地批改起來,從側臉看上去分外專注,讓沈澤臣一時都有些不適應。
很快,書房便安靜下來,只有偶爾翻捲子的沙沙聲和筆尖不斷劃過卷面的聲響。
兩個人就這樣肩並著肩,在書桌前批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卷子。這期間沒有人說過一句話,可氣氛並不尷尬,甚至有一絲心照不宣的默契,因為這情形他們都太習慣了,區別只是之前是在他的辦公室,此刻是在他的書房。
隨著時間靜靜流逝,語琪手邊批改完的卷子越摞越高,直至最後一張也批完,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他手旁取三班的卷子。
可手伸過去,卻摸了個空。
她偏頭去看,才意識到三班、四班的卷子已經被他批完,此刻他已經在給四班和五班備課了。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抬腕看了看。
感覺到她在看表,他摘下眼鏡,一邊揉了揉眉間,一邊問了一聲:「幾點了?」
她說:「九點四十。」
時間已經不早,沈澤臣送她回家。
語琪剛坐上副座,手機就響了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身旁的沈澤臣看了她一眼,她會意,告訴他:「老頭子來電話了。」
他將車開出停車位,「你準備怎麼跟紀總解釋?」他問出這話的時候唇角帶著點兒笑意,像是開明的長輩在問犯錯的小輩,你打算怎麼矇混過關。
「說我在男朋友家。」她神情自若地答。
沈澤臣顯然沒有料到她準備跟紀總實話實說,他偏頭看了她一眼,「真準備這麼說?」
「有什麼不對嗎?」
沈澤臣有點兒無奈,把成人的世界解釋給她聽,「也不能說不對,只是我們之間關係太複雜了,挑開了講的話……」
「會尷尬?」
她這麼快接話,叫他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後溫和地引導道:「你看,倘若紀總和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我們四人以後再見面,到底該怎麼相處?」
她把玩著手中直響的手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和我家老頭子你都不用擔心,不過如果你覺得困擾的話,我可以跟老頭子說我在你家補習。」
沈澤臣原本有些擔心她會因此不滿,畢竟,就算放在以前那些女友身上,不能公佈戀情的事也足以讓她們鬧上一頓彆扭,而就像她說的那樣,以她的脾氣和個性,真的翻臉那就什麼都做得出來。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態度這樣瀟灑從容。
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開始覺得自己潛意識裡可能有點兒偏見,紀小姑娘不好惹不代表她就蠻橫不講理。
沈澤臣牽起唇角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卻伸手揉了揉她的髮頂。
語琪一邊接通電話,一邊笑著握住了他撫她頭髮的右手,默默地與他十指相交。
那邊紀亞卿低沉優雅的聲線響了起來,「你這小崽子在哪兒瘋玩呢?」
語琪鎮定而冷淡地道:「在老師家補習呢,這就回去了。」
紀亞卿用肩膀夾著手機,一手打開冰箱,一手進去東翻西找,「補習?跟你親爹就不用裝蒜了。說吧,你看上哪個老師了?」
察覺到反常的沉默,紀亞卿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你那老師不會就在你身邊吧?」
沈澤臣下意識地踩了剎車。
車子猛地一停,語琪在慣性下往前一傾,又被安全帶拽了回來,重重地倒回了椅背上。
但她沒半點兒心思去管這些,有個這樣的老爹,已經夠她喝上好幾壺的了。
她皺了皺眉,想說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都是徒添麻煩。
這邊的氣氛尷尬又詭異,那邊已經明白了一切的紀亞卿卻哈哈笑了起來,「小崽子可以啊,哦對了,剛才秦秘書跟我說這週五是你們的家長會,對吧?」
語琪深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地嗯了一聲。
「那行,爹到時候會替你好好探聽探聽那老師的喜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
沈澤臣看了看擋光板,平日裡跟優雅沉穩的紀總處久了,他有點兒不太能接受紀總這樣的真面目。
語琪用餘光看到了沈澤臣的動作,知道這次自己又多了一個抹不去的黑歷史,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老頭子,你最近是不是太閒了?」
「怎麼跟你爹說話呢?」紀亞卿換了個肩膀夾手機,終於從冰箱裡翻出最後一袋速凍餃子來,仔細一看頓時惱了,「你這小崽子只給我留了一袋三鮮餃子?豬肉白菜餡的呢,都被你下完了?」
語琪頭疼地用後腦勺撞了撞身後的椅背,有氣無力地道:「你愛吃不吃,我掛了。」
「等下等下,」紀亞卿把三鮮餃子扔回冰箱,「爹快餓死了,你回來的時候記得給我帶點兒能吃的東西。」
沉默了片刻後,語琪說:「我管你那麼多。」
說罷,她惡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一旁的沈澤臣從頭到尾把父女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靠在椅背上,隱約有點兒不好的預感,這種預感不止針對週五的家長會。
像是要印證他的直覺似的,就在她掛掉電話後的半分鐘內,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沈澤臣和語琪都看向了他的手機屏幕。
上面顯示的來電者是紀總。
語琪尷尬地笑了一下,「你要接嗎?」
他無奈地看她一眼,與她十指交握的右手緊了緊,然後認命地拿起手機,「紀總?」
跟他通話的紀亞卿明顯正常了許多,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語調輕柔又優雅,「小沈,我記得你現在是在我女兒那個學校當老師?」
沈澤臣沉默了片刻,道:「是。」
「教的幾班?」電話那頭的紀亞卿問,「見過我女兒嗎?」
車內一片寂靜,語琪側轉過身子來看他,沈澤臣無奈地笑了笑,「嗯,我是她的班主任。」
兩邊的聲音都靜了片刻,然後那邊的紀亞卿低低地嗯了一聲,說:「那你注意過沒有,她跟哪個老師走得比較近?」
沈澤臣頗感頭疼,看向語琪,她無所謂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沈澤臣沉默了片刻,輕輕對那頭的紀亞卿道:「我不太清楚。」
可紀老狐狸並不好糊弄,他在那邊優雅地輕笑了兩聲,「那小沈你可清楚,她最近可有哪門成績進步極快?」
這事一問便知,無可隱瞞,沈澤臣只好如實相告,「嗯,數學。」
那邊沉默半晌,低低地笑起來,「我記得你在她們學校教的就是數學?」
沈澤臣默然半晌,答:「是。」
紀亞卿輕笑著說知道了,隨即掛了電話。
週五。
高二組數學辦公室。
語琪在外面敲了敲門,片刻之後,裡面傳出一聲沉靜溫和的「請進」。
她開了門,先探進去一個腦袋,正和沈澤臣看過來的視線對上。
他見進來的人是她,臉上那副公事公辦的冷靜沉穩立刻散去了七七八八,他摘去了眼鏡,揉了揉鼻樑,隨意地問:「不是早放學了嗎,怎麼不回家?」
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都不在,不是到自己班上去做講話了,就是去接待學生家長了,而沈澤臣這個正牌班主任卻還沒去班級,足見其中有些問題。
語琪走過去瞧他。
沈澤臣闔著雙眸,十指交叉搭在小腹,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她繞到他椅子後面,抬手覆在他的雙肩上,輕輕揉捏了兩下,壓低聲音問:「怎麼了?」
他搖了搖頭,反手探過去,握住她的手,自然地摩挲兩下,「頭有點兒疼。」話剛說完,他便感覺到有手指無聲地落在兩側太陽穴上,畫著圈兒緩緩按揉起來。
他也沒再說話,頭往後仰去,輕輕地靠在她身上。
外面的走廊裡到處都是往來的家長和學生,比起往日更加喧囂吵鬧,可辦公室內卻只聞兩人輕淺的呼吸之聲。
直至一聲敲門聲將此打破。
語琪立刻鬆手,沈澤臣也坐直上身,沉聲道:「請進。」
進來的人是施城。
他身上的制服鬆鬆垮垮,進門瞧見兩人就不再往裡面走了,隨意地靠著一個格子間懶懶一笑道:「老師,家長都到了,我們等你好久了。」
沈澤淡淡嗯一聲,揉了揉眉間,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往外走。
語琪跟在他身後,經過施城的時候在他背上大力地拍了一掌,「走了,還賴這兒幹什麼!」
施城被她一掌拍得齜牙咧嘴,倒也不生氣,只像是兄弟間開玩笑似的,一抬手勾住了她的脖子,「你來喊個人怎麼磨蹭了這麼久,還得我親自上陣。」
語琪還未回答什麼,沈澤臣就停下了腳步。他瞥了一眼那隻勾在她脖子上的手臂,看向施城的眼神沉靜而冷淡。
施城摟著她的手僵了僵,然後有點兒不自然地收了回來,但他到底橫行無忌慣了,很快便恢復了懶懶散散的無所謂模樣,還衝他頗為燦爛地笑了一笑。
他笑了,沈澤臣卻沒有笑,淡淡地道:「你回班裡跟他們說,我馬上就到。」
「啊?」
語琪將施城往前一推,將重色輕友的立場站得十分堅定,「讓你去你就去。」
施城嫌麻煩似的嘖了一聲,「行行行,我去我去。」
見他走了,語琪將手插在制服口袋裡,晃到沈澤臣身邊,「我以為你不會在乎這些的。」
沈澤臣看她一眼,當他不笑的時候,那雙狹長漂亮的丹鳳眼看起來真的挺有氣勢的,語琪唇角的笑容立刻收斂了起來,一臉正經地看著他,誠懇至極地道歉,「老師,我錯了。」
他沉默了一下,並沒有如她所願揭過這一章,而是不動聲色地接了下去,「錯在哪裡?」
她眯著眼睛又笑起來,「錯在太會做人,沒有跟前男友老死不相往來。」
「紀語琪。」他一字一頓喚她全名,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有,冷淡嚴肅得像是監考的老師看見了作弊的學生。
語琪連忙把尾巴夾好,看著他,笑得格外討好,「我錯了,等會兒我就去跟施叔叔揭發施城最近幹過的壞事,讓他扣施城的零花錢,行嗎?」
沈澤臣臉上冷淡的神色留不住了,忍不住笑了笑,「你肚子裡除了滿腔壞水兒還有什麼?」
見他笑了,語琪也笑了起來,「沒了。」
沈澤臣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大多數學生都回家了,只有幾個留下來等家長。
學生的課桌和椅子對於這些身為老總的家長而言都太簡陋不適了,各個都皺著眉頭調整姿勢,看上去十分之十二的不滿意。
沈澤臣夾著筆記本走上講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紀語琪位置上的紀總,這個男人一臉的閒適輕鬆,優雅的坐姿和從容的神態在一群拉長著臉的家長之中格外顯眼。
沈澤臣以為自己在這種場合看到這位紀總會尷尬,可那時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卻是,這對父女倆真像。不只是眉眼相似,他們坐在那裡的姿勢和氣質也極像,只不過紀亞卿身上更多的是一種穩坐天下的優雅慵懶,而紀語琪的鋒芒更盛一些,多少有些咄咄逼人。
兩張面孔似乎相疊起來,沈澤臣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天的那通電話。
想到這裡,那時答「是」時摻雜著的尷尬與窘迫湧了上來,他不動聲色移開了與紀亞卿對視的目光,垂落到筆記本上,按之前擬好的綱要講起來。
教室裡面,沈澤臣的聲音清清淡淡,有條不紊,教室外的走廊上,語琪跟施城靠在牆上等著家長會開完。
百無聊賴,語琪懶懶地問:「黎安安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施城望望天花板,「沒怎樣。」
「怎麼?」她笑著調侃,「你準備假戲真做了?」
施城沒有回答,卻轉過頭來看她,神態難得地帶點兒認真,「先別說我,你接近這沈老師為了什麼我不關心,但看在我們的交情上,有句話我必須得說。」他頓了頓,帶點兒告誡的語氣道:「他的心思不簡單,你要真栽在他身上,就麻煩了。」
語琪多多少少有些訝然,「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施城,你剛才跟我勾肩搭背都是在裝傻?」
「好歹我們也是談過一段的關係,你對我的瞭解就只有這個程度?」
她不以為意地笑笑,「那你看出什麼來了?」
「在你們的關係裡,他佔據著上風,而且,他遠遠比你清醒。」
語琪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枉我提醒你黎安安那事,不過放心,我的心思,也不簡單。」說罷她轉身進了教室,在紀亞卿身旁的空位置上坐下,壓低嗓音問:「講到哪裡了?」
紀亞卿似笑非笑地偏過頭來看她一眼,「講到你了。」
紀亞卿回過頭去,看著講台上的沈澤臣輕描淡寫地道:「說你學習努力也進步很快,這次考了年級第一。」
語琪微微一怔,繼而看向黑板前的沈澤臣。
他站在那裡,一如既往地沉靜安然,開家長會時的模樣跟上課講題時差不了多少,冷靜又鎮定,叫人沒來由地便心生信賴。
班主任在家長會上表揚考了第一的學生是很正常的事情,表揚一個進步飛快的學生更是正常不過,可此刻站在講台上的這個英俊斯文的講師誇的不止是學生,還是他新上任的小女朋友、他母親的情人的女兒。
這下面藏了太多說不清的曖昧和秘密,實在是道不明的尷尬。
語琪因此十分佩服他,她聽得都有點兒臉紅了,可這男人誇她的時候臉上竟看不出絲毫異樣來,像個真正的模範老師,專業又盡責,正經得一塌糊塗。
一旁的紀亞卿面上維持著微笑,嘴唇不動地輕聲道:「什麼感覺?」
語琪沒用這種小學生上課偷偷講話時用的把戲配合他,端起冷靜的腔調,「什麼『什麼感覺』?」
紀亞卿微微一笑,笑容優雅,心思八卦,「被小沈老師當眾誇獎的感覺。」
語琪一點兒不慌張,鎮定無比地反調戲回去,「這話應該問你才對吧?在家長會上聽到女兒被誇,虛榮心是不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啊,老頭子?」
紀老頭子寶刀不老,鎮定地還擊,「你考年級第一又不是為了我,有什麼好虛榮的。」
紀亞卿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語琪涼涼地回他一眼,「怎麼了?」
紀亞卿唇角笑意漸深,「有必要瞞下去嗎?你是我的種,還跟我玩心眼?」
語琪不說話了。
講台上的沈澤臣一直不動聲色地關注著他們,此刻講到一個段落,他略頓了一頓,看向這兩個人。
父女兩個的反應出乎意料的一致,迎上他視線的同時,臉上霎時綻出一個完美的微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沈澤臣看著兩人停了片刻,覺得應該給明顯被壓制住的女友解個圍,於是不緊不慢地開口道:「紀語琪同學今天也在,我們請她上來,介紹一下學習經驗。」
在座的諸位家長或多或少都聽過紀亞卿的大名,故而也都知道紀語琪是何人物,聞言紛紛轉過頭來,帶著好奇的目光圍觀這位冉冉升起的新學霸。
紀亞卿輕笑一聲,壓低聲音道:「去吧,你的老師叫你呢。」
語琪覺得他說「你的老師」時語氣怪怪的,「你的」兩個字咬得較重,好像沈澤臣是她一個人的老師一樣,她斜了老不正經的紀老頭子一眼,起身走向講台。
沈澤臣把講台讓給她,與她錯身而過時,給了她一個溫和安撫的眼神。
語琪只好趕鴨子上架地上了講台。
雖然倉促而毫無準備,但好在處理這種情況的經驗夠多,應付起來還算綽綽有餘,更何況她有把個紈褲子弟送進名牌大學的經歷,說起學習經驗來是真的頭頭是道。
跟普通學生不一樣,她往講台上一站,根本就是個老師的氣場,不帶半點兒怯場和緊張,講起話來自信沉著、落落大方,甚至讓台下好些老總都覺得這個「別人家的孩子」要是自己家的就太好了,以後就不必擔心孩子鎮不住董事會裡那幫人精了。
沈澤臣也在下面看著她,覺得紀家的風格可能就是這樣,私底下撒嬌耍賴什麼都幹得出來,像是沒長大的小孩子,但一到關鍵場合,這父女兩個都像是完美的機器人,笑容優雅,舉止得體,看起來比誰都要端莊正經。
她的視線瞥過來,正撞上他看她的目光,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繼而不動聲色地抿唇一笑,輕巧地移開了視線,但眼角卻浮起了些許狡猾的得意。
他有些無奈,卻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知道她在笑什麼又在得意什麼,沒錯,剛才他在看著她發呆。
倒不是因為她太漂亮,當然,她的確漂亮,但這並不是理由,他已經過了被外表輕易吸引的年紀了,剛才只不過是發現了她的另外一面,並為此感慨了片刻而已。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對她瞭解得越多,他越覺得這個女孩簡直跟她父親一樣神秘莫測,挑是生非的時候比誰都囂張桀驁,有所圖謀的時候又比誰都乖巧順從,下定決心做事時比誰都要認真細緻,還有此刻,他新發現的又一面——她面對這些年紀比她大得多的長輩、這些足以呼風喚雨的老總時,依舊這樣自信沉著、從容不迫。
當然,他一直知道這個小姑娘很聰明很優秀,但是那時跟此刻的心態是不一樣的。
以前,他看到她身上顯露的優點和閃光之處,只會生出微微的詫異和欣賞,可現在不一樣,這個站在講台上的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小姑娘,在欣賞之外,他又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像是父親看到了長大的女兒,又欣慰又自豪,情不自禁地想要揉揉她的腦袋。
他想,這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為女友感到驕傲。
沈澤臣可能算是最不拖泥帶水的班主任,前後加起來,他僅僅講了十幾分鐘,便叫學生去叫其他老師分別來台上講話。
家長會差不多結束之後,沈澤臣看看教室後方,卻發現紀家父女倆的位置空了,人已不知去向。
他挑了挑眉,打了個電話給紀語琪。
電話接通,她嗓音清冷,「喂?」
「你在哪裡?」
聽出是他之後,她的聲音溫和下來,「在你辦公室。」
「紀總呢?」
「他也在。」
沈澤臣默然片刻,安撫道:「我馬上就回來。」
沈澤臣回到辦公室,以為看到的會是一對父女對坐著安靜對峙的場面,誰知道事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道誰把百葉窗簾捲了起來,這對父女肩並肩地站在窗檯前朝外面看,場面看起來分外和諧。
「年輕人就是有活力,這個點了還在打球。」紀總拿著紙杯一邊喝水一邊指了指樓下不遠處的籃球場,饒有興致地道:「好像看球的女孩子還算多嘛。」
語琪陰陽怪氣地道:「下一句就是你年輕時候,看你打球的女孩可比這要多得多。」
紀總笑一笑,一點兒也不謙虛地點頭道:「是這樣。」
她冷笑一聲,「好漢不提當年勇。」
紀總不以為意,一把攬過她,夾著紙杯的手搭在她的肩上,點了點遠處的操場,「你們的操場看起來怎麼那麼寒酸?」
她萬分唾棄,「距離遠所以顯得小,你沒學過物理嗎?」
「那也沒看著這麼小的啊。」
語琪懶得理他,「要麼你捐錢修個大的,要麼就別評頭論足。」
「你這小崽子今天脾氣是大啊,」紀亞卿啼笑皆非,「怎麼我說一句你就頂一句……嗯,小沈?」
在門口站了許久才被發現的沈澤臣頗感無奈,微微一點頭,「紀總。」
有了外人在場,紀亞卿立刻恢復了優雅舉止,微微一笑道:「在這裡教書還適應嗎?我這女兒從小無法無天,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紀亞卿的客套還沒進行到一半,語琪就涼涼地拆台道:「別裝親切長輩了,說人話。」
紀亞卿被噎得一僵,默然片刻後給了出言不遜的女兒一個爆栗,也不鋪墊了,直接轉過頭來看著沈澤臣道:「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沈澤臣沒想到這麼直接,很是愣了一下,還是語琪哼笑一聲後回答的,「就這個禮拜。」
紀亞卿聞言笑起來,「那正好,今晚到我們家吃個飯,把小阮也叫上,我們四個聚一聚。」
語琪無語。
沈澤臣無語。
「怎麼了?」
沈澤臣不好開口,語琪只好站出來道:「你不覺得太快了點兒嗎,老頭子?」
紀亞卿不理會,「我和你阮阿姨都熬了幾年了,好不容易有了你被小沈制住的這一天,為免夜長夢多,得立刻摘取革命果實。」說罷他敲板,「就這麼定了。小沈,今晚把你媽叫上,我們回家一起吃個飯。」
語琪試圖告訴他這不現實,「在家裡吃飯,誰做?」
紀亞卿不以為意,「你和你阮阿姨啊,正好你們兩個交流交流感情,我和小沈也多聊一聊。」
誰料得到,此話一出,他的女兒女婿竟一起拆他的台。
語琪冷笑,「你自己提議的你怎麼不做?」
沈澤臣無奈地說著一個事實,「母親從來不會做飯。」
紀亞卿只好兩個話題一起回答,「不是說君子遠庖廚嘛。小沈你不知道,小阮最近剛學會做飯,還給我做過兩次。」
語琪冷眼瞧他,「你也能算君子?」
沈澤臣無奈地揭發他媽找槍手的事實,「那兩次都是我幫她做好,她帶過去的。」
紀亞卿絲毫不以為意,只撿對他有利的那部分聽,「那正好,小崽子做飯也比我好,你們小兩口一起掌勺,我和小阮就等著享福了。」
語琪坐的是沈澤臣的車,紀亞卿自有司機給他開車。
下班高峰期,在路上堵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家,紀亞卿一邊開門一邊說已經給阮凝打了電話,她大概也快到了。
語琪沒接話,只有沈澤臣應了一聲。
紀亞卿回到了自己家,也不端什麼架子了,換了鞋就格外輕鬆地往沙發上一坐,雙腿交疊,手往沙發背上一搭,萬事不操心地看起電視,甩手掌櫃似的把接待的任務交給了女兒。
語琪從鞋櫃裡找出一雙棉拖鞋放在沈澤臣面前,「就穿這個吧,我再找找看還有沒有新的。」
「不用了,這雙就行。」他在玄關處換了鞋,自然地伸手揉了一把她的頭髮,溫和地笑一笑,「跟我不用客氣。」
「怎麼了?」
語琪無奈地道:「不是給你找的。」
沈澤臣一愣,微微勾了勾唇角,然後看著她不說話。
語琪找出一雙新的女式拖鞋放在門口,這才自己換了鞋。
「我以為……」
語琪嗯一聲,抬頭看他,「什麼?」
「以為你不太願意見我母親。」
語琪的動作頓住,默然片刻,拉過他的手往屋裡去,聲音很輕,「我不太願意見父親的女人,但我願意見老師你的母親。」
這明顯是在自欺欺人,他溫和而無奈地指出,「她們是同一個人。」
語琪沒再說話,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離紀亞卿有段距離。
沈澤臣察覺到身旁的小姑娘反常地沉默。
自從紀總定下了四人今晚一起吃飯後,她的情緒就一直不高,一路不聲不響。從上車到下車,從上電梯到進門,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牽他的手,只在換鞋之後才稍稍恢復了些,拉著他進了客廳。
他知道,她牴觸她父親的每個情人,自然也包括他的母親。
紀總曾有三次將情人帶回家,而這三個女人本都有機會成為紀夫人,但是最後都被這紀小姑娘收拾得慘不忍睹,有一位甚至得了精神障礙。從此以後,紀總再沒敢把女人往家裡帶,她也在圈子裡一戰成名。
沈澤臣一直知道,紀姑娘真的狠起來,堪比天煞魔星。
但他也不說什麼,只安靜地從面前的果盤裡取了個橘子出來。
骨節分明的手將橘子皮一片一片地剝下,像分開一個花苞似的露出裡面的果肉。
她轉過頭來看他,他笑一笑,把橘子放在她手中,然後往後靠了靠,將目光轉向電視。
身旁沉默片刻,傳來一聲詢問:「你不說些什麼嗎?」
他笑起來,轉過頭看她,「說什麼?」
「比如對阮阿姨客氣一些不准幹嗎幹嗎之類的警告?」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後轉回頭去。
她不是莽撞衝動的小女孩,沒有再三提醒的必要。
語琪卻被他這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搞得有些不解,她微微眯起眼睛,將下巴戳到他的手臂上,聲音從鼻子裡哼出來,「這麼相信我?」
他的視線仍然聚焦在電視屏幕上,只是微微挪了挪身體,語琪隨著他的動作滑下去了些,下巴尖兒驟然磕在了他的肘彎裡。
他低頭看看她,像是被逗笑了一樣翹了翹唇角,另一隻手伸過來摸了一下她的下巴,像是在安撫一隻貓,「嗯,相信你。」
語琪看進他眼底,裡面除了清澈沉靜的笑意,沒有其他東西,她也勾了勾唇,衝他笑了笑。
可是煞風景的人永遠存在……
被冷落許久的紀亞卿瞥了他們一眼,用遙控器將音量猛地調高,然後涼薄一笑,「在孤家寡人面前,收斂一點。」
語琪立刻從恩愛模式調整到戰鬥模式,挑釁似的掰了一瓣橘子遞到沈澤臣唇邊,「你看不慣可以不看。」
父女相鬥,已成慣例。
在場三人之中,沈老師是毫無疑問的正派人,內斂含蓄,臉皮子嫩,這麼夾在兩個不靠譜的父女之間,他面上雖仍維持著沉靜的神色,耳根卻因尷尬而微微發燙。
他半天沒接,語琪仰了仰臉看向他,手也舉得更高了些。
他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見她沒有收手的意思,只能無奈地微微張開了口,讓她把那瓣橘子餵了進來。
一旁的紀亞卿輕哼一聲,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撥了個電話給阮凝,「你到哪兒了?」
語琪得意地翹了翹腳尖,掰下一瓣橘子扔進嘴裡。橘子酸酸甜甜,味道不錯,她又順手給沈澤臣餵了一瓣。
紀亞卿一個電話打完,兩人也分掉了一個橘子。
語琪扯了張紙巾擦了擦指尖,聽到紀亞卿說:「你阮阿姨馬上就到了。」
沈澤臣聞言轉過頭來,她動作一頓,波瀾不驚地淡淡哦了一聲。
門鈴響的時候,沈澤臣想去開門,可紀亞卿沒讓,「你坐著,讓小崽子去。」
語琪冷笑一聲,剛要坐起來同老狐狸理論,脖子就被沈澤臣的手臂輕輕巧巧地一勾。
她像被揪住後脖肉的貓,放棄了所有抵抗,被他輕易地按回懷裡。
他低頭,柔軟的手指撫了撫她的臉頰,剛剛還劍拔弩張的紀姑娘立刻像是被順了毛一樣,軟軟地壓下了身上所有的刺,仰起臉看他。
沈澤臣看進她眼裡,長睫上染著笑意,「紀同學,冷靜一點。」他說這話時刻意壓低了聲線,聽起來像是誘哄又像安撫,低低沉沉的聲音氤氳在她的耳際,柔柔地散成了溫醇撩人的美酒,叫人一點兒拒絕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語琪只好起身,去給未來的繼母和婆婆開門。
阮凝以為來開門的會是紀亞卿或者是她兒子,可她萬萬沒想到,給自己開門的竟是紀家姑娘。
小姑娘十七八歲的年紀,一張面孔很像父親,精緻的五官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漂亮,眼角刻著出身優渥的驕矜。
她隨意站在那裡,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番,一句話不說,就已經居高臨下地向外來者宣告了領地的所屬權。
阮凝是個被動又柔順的性子,說好聽點就是溫婉,說難聽點就是沒用,在後輩這樣桀驁不馴的姿態下,卻一點兒教訓對方的想法都生不出來。她甚至還想著像一個和藹長輩一樣笑著打個招呼,能化解多少敵意是多少,可小姑娘的笑容涼薄如雪,她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哪裡又知道怎麼表現友好之意?只能尷尬不已地杵在原地,不知道往哪裡看才好。她微微垂了眼睫,逃避一般地盯著一旁的鞋櫃看。
她以為傳聞中利牙利爪的小姑娘接下來會冷冷嘲諷幾句,心下決定一定要忍過去,不然會讓亞卿難做。可等了半天,她只等來小姑娘輕輕的一側身,以及平淡到聽不出半點兒情緒的一句話,「進來吧,阿姨。」
這與想像中的差別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沾了兒子光的阮凝有點兒受寵若驚,連忙抬起眼,將所有的善意都調動起來,有點兒緊張地衝小姑娘笑了一下。
能生得出沈美人的女人,哪怕已經上了年紀,也沒多少氣勢,可這淺淺一笑,依舊美得勾魂攝魄。那眼角的細細紋路堆疊了年華的流轉,裡面有與沈澤臣眼底裡一模一樣的寧靜,笑起來的時候,暈染出一片秋光水色,韻味久長。
語琪卻不為所動,只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回了個不冷不熱的假笑,然後涼涼地示意了一下那雙新的女士拖鞋,「穿那雙就行。」說罷看也不看她,轉身便走了。
語琪知道做壞人的精髓,你可以態度惡劣,但禮數一定要周全。
她從廚房回到客廳,將倒了檸檬水的玻璃杯放在阮凝面前,然後將胳膊下夾著的一盒果汁拋給沈澤臣,自己一轉身在沙發上坐下,將自己那瓶營養快線擰開。
阮凝更是受寵若驚,沈澤臣與她對視一笑,被孤立的紀亞卿格外火大,「小崽子,我的呢?」
語琪一挑眉梢,偏過頭看他,笑得邪氣十足,「我憑什麼幫你拿?」
大概是身邊都是最親近的人,紀亞卿也不端著了,這個年紀不小還滿身少爺脾氣的傢伙當即冷哼一聲,搶過了她的營養快線喝了一大口,然後重重往茶几上一放,眼尾掃過來,滿是挑釁。
語琪默然片刻,「老頭子……你今年幾歲?」
阮凝也覺得這英俊的情人實在有點兒丟臉,忍不住嗔了這幼稚的男人一眼,「你真出息。」
紀亞卿哈哈一笑,靠向沙發,把玩著阮美人的髮梢,算是消停了。
語琪被自家老爹搶了東西,又不能也像三歲小孩似的搶回來,只好轉身往沈澤臣身上一靠。
沈老師與她頗有默契,她靠上來,他便展開手臂攬住了她,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髮頂。
語琪躺在他懷裡,看著他將那盒果汁插上了吸管,然後不緊不慢地遞到她唇邊,含笑道:「喝我的吧。」
她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他挑了挑眉,「怎麼?」
語琪搖搖頭,其實她並不渴,但是這等好事不容錯過。她湊過去,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後舔了舔唇,在他懷裡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沈澤臣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吸管是她用過的,照樣拿來喝了兩口,剛要偏頭去看電視,卻對上了阮凝一臉震驚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乾咳一聲,「怎麼了,媽?」
「你……你們,你們兩個,怎麼……」
紀亞卿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脊背,輕描淡寫地說:「還沒告訴你,他們兩個年輕人正談著呢。」
兩個正在談著的年輕人沒能在阮凝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悠閒多久,出去買菜的司機就回來了,「會做飯的小兩口」認命地提著菜去做飯。
語琪問:「你掌勺還是我掌勺?」
沈澤臣無所謂。
「我想吃你做的飯,你掌勺怎麼樣?」
他笑一笑,隨意地揉了一把她的腦袋,說「好」。
語琪把菜從塑料袋中取出來放進盆裡,沈澤臣在旁邊一邊看著她的動作,一邊將找出來的圍裙繫上。
說是他掌勺,她打下手,可他還是拿過了一盆菜幫她一起洗了起來。
沈澤臣問:「我們做點什麼?」
語琪說:「老師你隨意發揮就好,老頭子和我都不挑食。」
「那就家常菜吧,西蘭花炒肉,清蒸鱸魚,蒜蓉白菜,再來個番茄湯和蛋羹?」
「挺好的。」語琪表示沒意見,除了一點兒小問題,「但是沒肉嗎?」
沈澤臣一怔,啼笑皆非地提醒她,「西蘭花炒肉,清蒸鱸魚。」
語琪認真地表示紀家是肉食家族,「這對老頭子和我來說都算不上葷菜。」
沈澤臣默然片刻,轉身翻了翻冰箱,回身問她:「你喜歡吃紅燒肉還是糖醋排骨?」
語琪手上沾了水,用手背捋了捋頭髮,衝他眯起眼睛笑起來,「我都想吃。」
「選一個。」
「我能選兩個嗎?」
沈澤臣無奈,抬手在她頭上敲了一個爆栗,帶著似有若無的親暱,「小飯桶!」
兩個人將菜洗完,語琪把砧板找出來洗了洗,從刀架上拎了把刀出來,開始切菜切肉,沈澤臣在旁邊刮魚鱗。
語琪不經意間一瞥,就再也挪不開眼。
其實廚房與他斯文溫潤的氣質格格不入,可文雅的人幹什麼都文雅,殺魚剖腹取內臟刮魚鱗,分明是有點兒血腥的,可他一件件做來,只讓人覺得有條不紊,遊刃有餘。
窗外天色已黑,屋子裡的水晶吊燈亮著,燈光漫漫鋪灑下來,與嘩嘩的流水聲交織成一片安寧溫馨的氛圍。
他今天穿了身布料上乘的黑絲襯衫,扣子仍然扣到最上面一顆,只是身前繫了個帶著白色蕾絲邊的圍裙,為了方便還將袖口捲上去兩圈兒,將禁慾氣息和居家氣息詭異地融於一身。
這麼彆扭的打扮,他倒是不以為意,姿態很是落落大方,只神色沉靜地處理著那條鱸魚,俊秀的側臉籠在溫暖的光影裡,看上去格外……賢惠。
語琪笑一笑,忍不住開了口:「那個。」
「嗯?」他輕輕應一聲,注意力仍在手上,「怎麼了?」
「沒什麼,就忽然發現一件事。」
「什麼?」
語琪眯起眼睛,悍不畏死地笑著說出大實話,「沈老師,你真居家。」
沈澤臣手中的動作停下了,過了片刻,他神色淡淡地將洗過魚的手指湊到她面前,「聞聞看。」
語琪看他一眼,心中覺得奇怪,但仍是將鼻子湊過去嗅了嗅。
「什麼味道?」
語琪也想說老師你很香,但事實不是如此,她猶疑片刻,還是誠實地道:「有點兒腥氣。」
他聞言淺淺一笑,將還沾著涼水的手指往她臉上一抹,劃過長長的痕跡,一直到下巴,之後報復似的輕輕一捏,「那就對了。」
沈老師你不要跟著學壞啊。
本來流理台更適合用來做一些簡單的三明治和煎牛排,可此刻電飯煲悶著飯,砧板上橫著菜和蔥薑蒜末,旁邊的碗裡醃著切好的瘦肉,一個鍋裡正蒸著鱸魚,旁邊的一個平底鍋剛騰出來。
一片熱火朝天。
語琪站在一旁打下手,看著繫著圍裙的沈澤臣左右兼顧,眼睛還在盯著清蒸鱸魚的火候,左手已經在往旁邊的平底鍋裡倒油,還能分出心神從她這接過裝著蒜泥的小碟子。
她看著他放下油去拿鍋鏟,忽然覺得這個一直太過沉靜的男人像是走下了神壇,沾染上了凡世的煙火氣。之前他是手執粉筆、冷靜威嚴的沈老師,此刻,他繫著圍裙,拿著鍋鏟,變成了忙碌、真實、溫暖的男朋友。
語琪站得離他近了些,笑起來,「我以前不知道,你這麼會做飯。」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要全部瞭解需要時間。」他笑一笑,「就像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刀工不錯。」
「啊,其實我做飯也不錯,唱歌也不錯,彈琴也不錯,跳舞也不錯……」
「……」
「有沒有一種賺了的感覺?」
「嗯。」
「等等,你剛剛說了嗯?」
「嗯。」
她笑了笑,頭傾過去,靠在他手臂上,「其實我也覺得自己賺了。」
他的眉梢挑起一個微不可見的弧度,過了一會兒,才用帶著點兒笑意的鼻音發出了一個音節,「嗯?」
「你講課講得很好,長得也好,品位也好,頭腦也好,性格也好……」
她還要說下去,卻被他啼笑皆非地打斷了,「謝謝,紀同學,但是你不需要再這樣恭維下去了。」
「做老師的人是不是臉皮都薄,聽不得誇獎?」她一邊問一邊湊到鍋前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道:「聞起來好香。」
他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聲音在嗞嗞油聲中有些模糊,「你和紀總的口味可能跟我不一樣,等會兒你來嘗嘗,看咸了還是淡了。」
語琪嗯一聲,接過他倒空的小碟子,把一旁切好的白菜裝盤遞給他。
之後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流理台前只有沈澤臣翻炒白菜的聲響。
雖然如此,卻並不令人覺得尷尬。
他們配合默契,像是一同生活了許久的老夫老妻。
快要出鍋之時,他讓她去拿雙筷子嘗嘗鹹淡。
她一臉正經地道:「太麻煩了,你用鍋鏟給我挑一根就行。」
他可能看出了她的這點小心思,也可能並沒在意,看了她一眼後笑了一笑,用鏟子撈起一根白菜葉子。
她湊過去,就著他的手叼進嘴裡,品味了一會兒,笑著對他豎起大拇指。
「可以?」
「何止可以,」她大肆吹捧,「新東方的水準。」
他用半無奈半含笑的目光看她一眼,隨手將菜裝盤後塞給她,一個字都沒說,但偏偏就無聲地表達出了「好了,幹活去,小姑娘」的意思。
語琪衝他笑了笑,把菜端到一旁的實木餐桌上擺好。
等走回沈澤臣身邊時,他已經重新點火倒油了。
平底鍋旁邊,番茄湯咕嚕嚕地煮著,飯香縈繞,燈光明亮,她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沈澤臣想了想,隨口道:「一個星期左右吧。」
「才一個星期嗎?總覺得跟你在一起很久了。」她一臉的隨意,口吻相當的漫不經心,實際上卻在狡猾地為他的潛意識埋下這個認知:他們的相處十分和諧,比他曾有過的那幾任女友都要和諧。
他看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怎麼了?」
「沒什麼。」他笑容淡淡,「好像的確是這樣。」
這頓晚餐的氣氛不錯,至少關係詭異的四個人坐在一起還算和睦,當然,話最多的當屬紀亞卿,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跟沈澤臣講著他作為一個單身父親把一個不聽話的叛逆姑娘拉扯大是多麼不容易,在紀姑娘最混球的那些日子,他用了多少計策都沒能降服這匹小野馬。
語琪一直冷著臉,試圖阻止這個老男人繼續向她的男朋友吐露她的那些「黑歷史」,但是沈澤臣對此卻很感興趣。
於是她不得不在一旁旁聽了自己小時候是如何帶著人到家裡開PArty把房間搞得一團亂,如何把老爸的私人助理當小弟使,又是如何破壞老爸的一段又一段的風流韻事……
「嗯,」沈澤臣笑著聽完女朋友囂張又叛逆的過去後,看著她的眼睛含笑揶揄了一句,「你的童年真是多姿多彩到讓人羨慕。」他頓了頓,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同樣孤單的童年,眼神變了幾變,最終柔和下來,像是穿梭過十幾年的歲月,注視著曾經和現在的她,「多好,紀總一直陪在你身邊。」
這種氣氛感染得語琪有點兒鼻酸,可當她眼眶泛紅的時候,沈澤臣卻笑了起來,側過身,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髮頂,「紀總還說你長大了呢,怎麼還這麼像孩子?」
語琪吸了吸鼻子,衝他笑了笑。
坐在對面的紀氏總裁看著女兒對著男朋友微笑的模樣,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妻子逝去的那個晚上在他懷裡安靜流淚的小女孩。妻子去得早,這些年來,關於她的事,他從沒讓保姆插手過:親自學著給她梳馬尾辮,帶著她去買小衣服小鞋子,晚上笨拙地抱著她講睡前故事,陪著她一步一步長大……在她能自己梳辮子、買衣服、也不需要睡前故事之後,他就陪著她鬥嘴,胡鬧,給她收拾所有的爛攤子,帶她去嘗試所有的新奇事物,就這樣,一轉眼間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被自己寵得無法無天的小姑娘現在對著另一個男人依賴又愛慕地微笑,他忽然覺得心裡空了一塊。
天底下的父親大抵都是如此,把女兒當成了小情人,當她有了男朋友後,總像是被拋棄了一樣滿心酸澀。
這些年的回憶翻湧上來,紀亞卿像是割捨什麼珍寶一樣滿心不捨,語氣酸澀地道:「小的時候多乖,總說長大以後要嫁給爸爸,可現在呢,這傢伙的眼睛裡只看得到小沈你了。」
大概是氣氛真的太溫馨,所有的陌生和客氣都在這頓飯中消弭於無形,沈澤臣微微一怔之後笑了起來,衝她眨了下眼睛,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樣開起了玩笑,「紀同學,你父親吃醋了。」
語琪也笑起來,毫不猶豫地就把胳膊肘往男友那拐去,「讓他吃去!」
沈澤臣笑而不語。
女大不中留,紀亞卿完敗。
大家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喝得就有點兒多,最後酒勁兒上頭,紀亞卿直接就在飯桌上趴下了,叫都叫不醒,沈澤臣很是好笑地搖了搖頭,想去攙他,結果自己一起身也晃了兩晃,扶了扶椅背才勉強站穩。
語琪嘆口氣,一把把他按回椅子上,和阮凝一起把紀亞卿扔回了他的房間。
「今天這麼晚了,你們就睡在這裡吧。」走出房間的時候,她隨口對阮凝道:「反正空客房多的是,我去給你們找兩套睡衣。」
「不……不用了吧。」阮凝還是有些拘束,「小臣家就在附近。」
語琪頓下腳步,似笑非笑地側頭看她,「阿姨,你怕我?」
阮凝愣了一愣,然後支支吾吾,「也……也沒有……」
「沒有就住下來,不然明天老頭子又要教訓我。」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一間空客房的門,「你們今晚睡這兒行嗎?其實分開睡也可以,我到樓上再給你收拾間空房出來。」
阮凝這次來是本著低調再低調,儘量不惹麻煩的原則,自然是不會要求什麼,只揮手道:「不用不用。」
說完之後才反應過來,這等於同意住下了,她怔了一下,頗有些茫然。
語琪卻不管這些,只道:「那行,正好那間一直都有人收拾,直接就可以住。」
兩人往回走到一半,就看到沈澤臣在玄關之前背靠著牆閉目養神,肘間掛著阮凝的風衣和他自己的大衣,一副準備告辭的模樣。
語琪看了眼他眼角處不正常的嫣紅,遙遙地便開口道:「今晚住這兒吧。」
沈澤臣緩緩地睜開眼,一雙眼睛醉意迷濛,反應很明顯地慢了半拍,「嗯?」
「住下吧,你喝了這麼多怎麼回去?」她又說了一遍。
沈澤臣跟阮凝不一樣,跟她已經熟悉得跟自家人似的,在眯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後,就緩緩笑了一下,攬著衣服的右手鬆了鬆。
語琪輕嘆一口氣,拿過他手上的兩件外套重新掛好,然後轉過身拉他,「跟我走。」
沈澤臣安靜地跟上,雖然步伐有些拖沓,但走得倒還是直線,比紀亞卿那老男人強多了。
把沈家母子安頓好後,她拿了一套自己和紀亞卿的新睡衣給他們,又把衛生間裡的備用洗漱用品取出來擺好,才去把廚房和餐廳稍稍收拾了一下。
回來路過客房的時候,她敲了敲門,剛剛衝過澡的阮凝穿著她給的那套卡通睡衣探出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扯著衣角衝她笑了笑,「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語琪上下打量了一下,眯起眼睛。
阮凝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了。
「還好。」語琪雲淡風輕地評價了一句,進屋看了看沈澤臣,見他已經睡下了,便不再多說什麼,只囑咐阮凝道:「我的房間就在樓上,你們還有什麼需要的可以來找我。」
大概是底氣不足且性格使然,阮凝在她面前根本沒有長輩的氣勢,對著她除了點頭就是微笑,比在紀亞卿跟前時還要小媳婦,語琪頗有些無奈,在出去之前稍稍頓了頓,回頭看了她一眼。
阮凝要轉身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地看著她,「怎麼了?」
「沒什麼,晚安。」語琪淡淡地道了一句,垂下眼睫,給他們帶上了門。
房門闔上之前,阮凝有些侷促的聲音傳了出來,聽上去頗有些受寵若驚,「啊,好,晚安。」
可這個亂七八糟的夜晚卻是高潮迭起,一點兒也不安寧。
語琪沉沉睡到半夜,便被門外的敲門聲給弄醒了。
阮凝有些慌張地走進來,頭髮凌亂地披著,睡衣的一邊領子也折著,這副尊榮簡直嚇人一跳,語琪下意識地便清醒了一半,開口就問:「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風韻猶存的美人立刻頓住了腳步,有些躊躇地看著她,好像是拿不準該不該用這種事情來吵醒她,臉上的神色分外侷促不安,「那個,小臣好像在發熱,我來問問你那個……這裡有沒有退燒藥?」
語琪立刻披起衣服翻身下床,腳步匆匆地往門外走去,「怎麼回事?他幾個小時前不還沒事嗎?」
六神無主的阮凝被她冷靜鎮定的神色一下子震住了,像是瞬間找到了主心骨,開始像秘書追著上司匯報似的跟在她後面,「會不會是著涼了?還是最近累著了,小臣這個禮拜不是一直在加班嗎?或者是酒喝得有點兒多?」
「不知道,先看看有沒有熱度再說。」
「哦,」阮凝茫茫然地應了一聲,「好。」
雖然這麼說,語琪心裡其實已經有了差不多的結論。阮凝說得不無道理,因為要給周老師代課,他算是連軸轉了整整一個禮拜,有的時候一天有六節課,到給她們班上課的時候,嗓子啞得都不能聽。
人就是這樣,忙的時候倒能堅持,身體再超負荷也能照常運轉,可一旦放鬆下來,卻容易被感冒發燒趁虛而入,至於那灌下去的一瓶多紅酒,也很有可能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於是這些日子來的疲憊一股腦兒地爆發了出來,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燒到了——
「三十八度五。」精準地讀出溫度計顯示的數字後,語琪皺起了眉,「的確是在發熱,他之前醒過嗎?」
阮凝遲疑地搖搖頭,「好像沒有。」
「那就……有些麻煩了。」
沈澤臣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渾身的關節都泛著痠疼,一會兒夢到小時候跟父親釣魚的情景,一會兒又夢到被他親手送進獄中的繼父,頭昏昏沉沉的,整個人疲憊得不行。迷迷糊糊之間,他忽然看到有人被推下樓梯,奔下去一看,只見母親滿臉鮮血地倒在地上,而繼父的那個兒子站在旁邊,面容扭曲。他想上前去,可是動不了,身體沉得像是墜了鉛塊,怎麼掙扎都沒有用,汗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外冒著,流水似的……恍惚之間,有誰從身後扶他起來,那個人用手指撥開他汗濕的額髮,輕輕地說:「醒醒,你燒得厲害。」
像是被潮水拋上岸一般,他忽然從夢中醒來。
渾身上下都黏黏的,像是被汗水濕透了,他喘了幾口氣,緩緩掀開被汗水濡濕的眼睫,正對上一雙漆黑專注的眼睛。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臉,聲音很輕,「醒了?難不難受,要喝水嗎?」
暈黃的床頭燈朦朦朧朧,掃在她的側臉上,打出一片模糊的陰影,他有點兒恍惚地呢喃:「幾點了?」
語琪皺了皺眉,剛倒了杯溫水回來的阮凝也有點兒擔憂地上前一步,把杯子遞給他,「三點不到,你先喝點兒水。」
「三點?」大概是燒得太厲害,他的反應慢了不止一拍,目光茫然地落在她和阮凝兩個身上,啞著嗓子含糊地說:「你們不睡覺嗎?」
語琪輕輕嘆了口氣,「我們本來都在睡覺。」
沈澤臣用手背擋了擋額頭,鼻音濃重地道:「我沒事,你們去睡吧。」
語琪才不管那麼多,把水拿過來往他手裡一塞,「喝水。」說罷就起身往外走,路過阮凝身邊時隨口道:「阿姨你先看著他,我去找點兒藥。」
等她回來的時候,那杯水已經空了,而且床鋪上也空無一人,只有阮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偏頭望著衛生間的方向。
「人呢?」
「他說身上都是汗,難受,去沖澡了。」阮凝說。
語琪目瞪口呆,「阿姨你不攔著他?」
「啊?」
「算了。」她把藥放在床頭櫃上,轉身往衛生間走去。
在門外能隱隱聽到水聲,語琪皺了皺眉,抬手敲了敲門。
裡面水聲停了一下,然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出來,「小琪?」
小琪?沒喝酒的時候他可從來沒這麼叫過她。
語琪無奈又好笑,想了想,把到嘴的數落嚥了下去,橫豎他洗都洗了,再說什麼有什麼用,便只囑咐道:「你快一點,濕了的睡衣就別穿了,門口的架子上有乾淨的浴袍。」
他沒應聲,水聲又響了起來,好在持續了沒一會兒就結束了,她靠在一旁的牆上又等了一會兒,門就開了,沈澤臣穿著雪白的浴袍走出來,被熱水沖過的皮膚白中透著緋紅,散著熱騰騰的水汽。
平日他看上去輪廓清雅,可這浴袍鬆鬆垮垮的,領口極大不說,寬帶又把腰身繫了出來,顯得跟女孩子似的秀氣,看上去比阮凝還要風姿綽約。
出演美人出浴圖的沈澤臣跟平常的沈澤臣差距實在太大,語琪一怔之下直起身來,把原本想說的話忘了個乾乾淨淨。
沈大美人病中加澡後的顏值可以說是終極進化版的,可他大概真的是覺得難受,平日裡的矜持和風度都不見了,一點兒不顧形象地打著噴嚏,攏著浴袍無精打采地往床的方向走。一爬回床上,不等阮凝給他蓋被子,就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然後開始接連不斷地打噴嚏。
阮凝連忙出去給他找紙巾。語琪站在原地,久久沒吭聲,沈澤臣慢半拍地回頭看她,捂著口鼻聲音嘟囔地問:「怎麼了?」
他的鼻尖紅紅的,看著她的時候,睫毛上像是染著朦朧的水氣,語琪什麼脾氣都沒有了,認命地把大毛巾往他腦袋上一罩,跟大型犬擦毛似的一通亂揉之後,再用電吹風一點點烘乾。
等她好不容易把他這濕頭髮給弄乾了,低頭一看,沈少爺閉著眼睛,頭朝她的方向微微傾著,已經睡熟了。
那天進行了親切會晤之後,四個人之間的交流就頻繁起來,其中一多半的功勞應該歸功於紀亞卿,他經常在週末強行把語琪抓出去,等到下樓一看,被他點名當司機的沈澤臣已經載著阮凝等著了,然後四個人不是去徒步旅行就是去海邊露營,要麼就是去登山野營。
這些活動少不得要互相幫助,尤其是登山的時候,體力較弱的就極需要身邊人的扶持,否則腳下一滑,很可能就墜入萬丈深淵了,在這種時候,說生死相依也毫不誇張。這樣極端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增長是十分迅速的,更何況紀亞卿十分狡猾地將他們四個排列組合般地安排著,這次阮凝和紀亞卿一個帳篷、沈澤臣和語琪一個帳篷,下次就是紀亞卿和語琪一個帳篷、阮凝和沈澤臣一個帳篷,再再下次就變成了沈澤臣和紀亞卿一個帳篷、阮凝和語琪一個帳篷……搭帳篷、打水、收拾之類的事情也是兩人一組,都按這種方法來。
這個方法雖然有點兒賤,意圖也明顯到了不要臉的地步,但是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之前最疏離的兩個人——阮凝和語琪,在幾次之後就能說說笑笑地躺在一個帳篷裡談天了,甚至從對方的碗裡取食這種極為親密的事情也能做得十分自然。
很多能把公司經營好的人很難把家庭經營好,但紀亞卿顯然是一個奇蹟般的例外,他讓這兩個原本有些格格不入的家庭在短短數個月內就融洽得像是真正的一家人,看起來紀亞卿和阮凝就像是一對恩愛的原配夫妻,而語琪和沈澤臣則是他們的孩子,一對默契友愛的兄妹。
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簡直像是有某種咒語,讓這個老小孩似的男人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當然,語琪也獲益不少,家人之間的好感累積是有連帶屬性的。舉個例子來說,語琪每次跟阮凝聊天說笑的時候,偶爾一回頭,經常能看到沈澤臣安靜地看著她們兩個,眼睛裡有淺淺的笑意,溫暖而熨帖。
語琪自己也時不時會有這種感覺,比如沈澤臣每次耐心地幫紀亞卿調整登山包的時候,明明他並沒有直接幫她,但是這種好意就像能傳輸到她身上一樣,讓她心裡浮出淡淡的溫暖和感激。
這樣的瞬間有很多,在這種時候,什麼話都不用說,就能感覺到一種溫暖的波動在靜靜流淌,像是一種感染性極強的無聲共鳴。
紀亞卿簡直是個天才,處理感情問題的天才。他在這上面無師自通的天賦像是個奇蹟,總部很多靠此吃飯的專員都不得不在他面前甘拜下風。他、語琪、阮凝、沈澤臣,明明不是真正的一家人,但在這世上,很多真正的血緣至親相處起來,都未必能比他們四個更默契融洽,這都要歸功於他。
其實兩個家庭的互相融合還帶來了很多額外的好處,語琪和沈澤臣的感情飛速進展也多虧了這一點。
比如紀亞卿會時不時地跟沈澤臣講起女兒的一些瑣碎小事,而一個基本沒有例外的定律就是:每個父親眼中的女兒,都完美得幾乎沒有任何缺點,經過他們的轉述,缺點再多的女孩都會被塑造成一個誤入塵世的天使。
時常會有的一個情況就是,語琪搭完帳篷之後一轉身,就看到正跟紀亞卿聊天的沈澤臣側頭看著她——那種眼神十分難以形容,但沈澤臣自己都承認了,「我覺得我快被紀總洗腦了。」有一次他們一起卷防潮墊收帳篷的時候,沈澤臣半開玩笑似的對她說:「你不知道,我現在甚至開始覺得,我這輩子能做到的最成功的事,或許就是當上了你的男朋友。」
語琪啼笑皆非,也開玩笑似的對他說:「不是『當上』了我的男朋友,而是『接受』了我的追求罷了。話說老頭子到底跟你講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沈澤臣幹完了手中的活,過來幫她將防潮墊裡的空氣擠出去,從語琪的角度能看到他的唇角翹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看上去心情很不錯。兩個人合作著把防潮墊捲起來塞進尼龍袋裡後,他才笑著說:「按紀總的話來講,他是在教我一些找到好女友的經驗和技巧。」
「只不過他形容的『完美女孩』就是按照我來描述的?」語琪有些擔心他會起逆反心理,十分圓滑地半笑不笑地自嘲,「我沒那麼好,你還是不要太相信他為好,不然我會覺得尷尬的。」
沈澤臣忍不住笑起來,抬手來揉她的頭髮,直到把她原本順滑的頭髮全部揉亂之後才滿足似的收回手,轉身在防潮墊上坐下,「沒有,紀總眼中的『完美女孩』一直是你的母親。他跟我說,你很像媽媽,長相是,性格也是。」
語琪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
玩戶外的副作用就是,無論再怎麼紳士又有風度的人,到了山山水水之間都會莫名其妙地變得特別瀟灑,就像平日裡坐姿總是「矜持又端莊」的沈美人,在這裡坐起防潮墊來也毫無壓力,很少顧及什麼形象。可以說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們都拋開了一切,展現出了最真實的那個自己,而這一點對於互相信賴、打開心扉十分有利。
因此語琪也同樣瀟灑地拎過另一隻防潮墊,面對著開闊的山峰和森林,跟他並肩坐下,「嗯?他跟你講了我媽媽?」
「嗯,他講了一個讓人羨慕的故事。」沈澤臣看了一眼不遠處紀亞卿和阮凝的帳篷——他們這對愛睡懶覺的中年組搭檔還沒起來。他一點兒都不意外地微微笑了一下,側頭看向他的小女朋友,「在我這個立場下,甚至都有點兒覺得有了新愛人的紀總有點兒對不起你的母親。」
語琪安靜下來,看向遙遠的山脊和已經露出半邊臉的太陽。
日出輝煌,世界寂靜,輕風拂過耳畔,沈澤臣清朗沉靜的聲音和清風朝霞融在了一起,這是足以寫入回憶的一刻。
「紀總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不是他的集團,甚至不是一直讓他覺得驕傲的你,而是成了你母親的丈夫。他跟我說,是你母親把一個只懂得揮霍父母遺產的花花公子變成了現在這個他。在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她是世上最溫柔、可愛、風趣、善解人意的女子,給了他一個男人願意為之拚搏的最大動力:來自妻子的無條件支持和崇拜。而在競爭對手把他逼入人生最艱難的低谷期的那段日子裡,他像是個不負責任的混蛋一樣把所有的精力都給了公司,為之焦頭爛額、輾轉反側,根本忘了家庭的存在,但她沒有抱怨過一句,只是一聲不響地褪去了所有的柔弱,默默地撐起了整個家,照顧著兩家的長輩,而且,把你教育成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
她不是真正的紀語琪,但這並不妨礙什麼,她仍然紅了眼眶。
紀亞卿有一個完美的妻子,紀語琪有一個偉大的母親,她有最溫柔可愛的風情,也能為了丈夫和女兒變成最堅強的戰士。紀亞卿和紀語琪都受她恩惠,這個女人的影響力這樣深刻又久遠,甚至連她也被惠及,紀亞卿不過講了一個關於她的真實的故事,就已經讓沈澤臣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能成為她女兒的男朋友,可能是這輩子最成功的事。
語琪紅著眼睛笑了笑,輕輕地說:「老頭子在我面前可不是這樣說的,他一直抱怨說我半點兒也不像媽媽。」
「沒有,紀總只是在跟你開玩笑。」沈澤臣的聲音很溫柔,「紀總說他一直記得一件事,那是紀夫人去世後,支持他一路走到現在的最大動力。」
「嗯?」
「你初中時候的事,記得嗎?」
語琪根本不知道,「什麼事?」
沈澤臣笑了笑,「那時候紀氏集團曾一度瀕臨破產,你們班上的同學都在背地裡偷偷議論,說紀總把一切都搞砸了,你們馬上要變成沒錢的窮光蛋。那時紀夫人剛剛去世,你瘦得可憐,平時文靜得不得了,就算在紀總面前,也偶爾才會無聲地抿唇笑笑,可那天你一個人和那幾個男孩子狠狠地打了一架,自己鼻青臉腫的同時,也把他們都給揍趴下了。後來老師把紀總叫去談話,說你無故毆打同學,你當時冷笑一聲,拉著紀總的手就往門外走,老師驚訝得要死,都快被你氣瘋了。」
「然後呢?」語琪饒有興致地問,「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小時候那麼厲害。」
「更厲害的是,你走出辦公室前,說了一句紀總現在還忘不掉的話。」
「什麼話?」
沈澤臣轉過頭,看著她笑了,「你說:『等你們的爸爸都變成窮光蛋的那一天,我爸爸還是會像現在一樣有錢,不,會比現在更有錢,有錢到你們會為今天說過的話哭著向我爸爸道歉。』」
「什麼?」語琪哭笑不得,「聽起來是個性格好糟糕的小屁孩。」
「是啊,很糟糕,簡直糟糕得不得了。」沈澤臣也忍不住笑了,「可紀總一直記得這句話,也記得那天他要帶你去餐廳吃飯的時候,你堅定不移地指著路邊攤說『我們吃這個吧』的表情。」
「什麼表情?」
「那種『我要給爸爸省錢』的表情。紀總說那天他剛開完一個糟糕至極的董事會,可在那個瞬間,他想笑又想哭,覺得紀夫人給他留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小奇蹟。」沈澤臣笑了笑,把酒精爐和一套野營炊具從背包裡拿出來,隨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過來幫忙,給你煎培根吃。」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可紀總告訴他的還有很多很多,他都沒有跟她說。
比如他其實知道紀總跟他講紀夫人的事的用意——紀夫人是個偉大的母親,偉大到她的女兒一直固執地不願接受任何女人代替她的位置。
紀總說到這裡就沒有再繼續下去,可沈澤臣已經知道了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紀小姑娘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為他選擇了退讓——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刁難過阮凝。就像紀夫人默默地撐起了整個家,她默默地為他接受了阮凝,一聲不響,毫無怨言。
紀語琪是一個聰明、優秀、鋒芒畢露的小姑娘,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像母親一樣撐起一片天空,甚至更多,可她在他面前仍然是溫柔可愛的,喜歡撒嬌,更喜歡坦誠地表達愛意。這個在所有人面前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小姑娘,卻發自內心地覺得他的課教得好,人長得也好看,甚至菜也燒得好……在她眼裡,似乎他無所不能,完美無缺。
如果說,紀夫人是紀總這輩子擁有過的最大的奇蹟。那麼,紀小姑娘就是他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大的幸運。
就像紀亞卿會經常拉著沈澤臣東拉西扯一樣,在跟語琪越來越熟悉之後,阮凝也總是喜歡跟她聊起沈澤臣。
有一天,阮凝跟語琪躺在一個帳篷裡聊天的時候,說到了那天四個人第一次見面的事。
她說小臣的女朋友她也見過三四個,語琪的性格算是跟小臣差距最大的,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好像只在跟她相處的時候才不會太矜持客套。講到這裡的時候,阮女士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開始舉例,說她兒子在小姑娘面前從小就下意識地保持著風度和儀態,就算是女朋友,也不太可能看到他發燒醉酒的模樣,更別說裹著被子打噴嚏這種事了。因此她總結說:「他就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不會太端著,你知道的,你爸也是這樣,跟女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喜歡端著,要不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鬧了幾次不大不小的笑話,他大概也不會跟我漸漸親近起來。」最後阮凝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很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知道,亞卿是個好父親,可我不是個好母親,我一直很後悔,讓小臣成了今天這樣。」
即使是語琪,聽到這裡也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多少有些茫然,「他現在很好啊,我是說,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可是作為一個母親,我寧願他任性一些,多多少少有點兒小缺點,而不是在所有方面都做到無可指摘的地步。
「小臣從小就不是個性開朗活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內向寡言,我們那個時候把他的沉默當成了早熟,總是讓他去照顧別的孩子,遇到有些比他大的孩子,也習慣性地讓他多關照一下人家。
「等到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養成了現在這種性格,他身邊的朋友也習慣了被他照顧。而且你知道,因為平日裡一直周到細緻的人總給人很少出差錯的印象,他的朋友都覺得就算出了差錯,他也有足夠的能力自己解決,他自己也習慣了遇到問題不求助任何人,只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扛下一切。
「他小時候很少像別的孩子一樣撒嬌,現在更是如此,無論在誰面前,從來都習慣性地表現出讓人信賴的一面,不肯讓人看到他的脆弱和狼狽。
「所以那天,我其實真的挺驚訝的,小臣從來沒有在別的女孩子面前露出這樣的一面過。」阮凝說,「他沒有跟我說過什麼,但是我看得出來,在他所有的女朋友中,他最喜歡的是你。我是他媽,我最清楚我兒子願意把他最脆弱的一面給一個女孩子看代表著什麼——他很信任你,甚至有點兒依賴你。他那個性格,總是雲淡風輕的,矜持得要死,從表面上看不出來什麼,但如果你哪天不要他了,他心裡肯定會比你還要難過——雖然從表面上還是看不出什麼。」
換了任何其他人來講這些話,語琪只會一笑而過,並不當真,但阮凝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這麼大年紀了,她也沒學會如何說好聽的話來取悅別人,跟你不熟的時候戰戰兢兢唯唯諾諾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跟你熟起來以後,那真的是想到什麼說什麼,而且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其實阮凝說得對,沈澤臣跟紀亞卿其實挺像的,只不過他是因為童年經歷而下意識地與身邊的人隔開距離,而紀亞卿是因為商業禮儀需要和……太自戀。
阮凝能走進紀亞卿心裡,是因為在這個多少有點兒馬大哈的天真美人面前,沒太大的必要繼續端著,他可以任性地做真正的自己。
可沈澤臣跟紀亞卿不一樣,紀亞卿看上去不大靠譜,卻有很強大的內心,願意當愛人的精神支柱,為她撐起一片無風無雨的天空。沈澤臣雖然看上去十分可靠,但他有一個風雨飄搖的童年,在他沉穩安寧、雲淡風輕的表面下,其實有個缺乏安全感的內心。要真正走進他心裡,需要有一個足夠強大的靈魂,能讓他安心地解除所有的偽裝,真正地放鬆下來。
阮凝的話無意間點醒了她,幸運的是,在她並沒有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時,已經無意地這樣做了。
在那之後,她更是有意地在這一點上繼續努力,效果自然很不錯。
隨著兩個人的感情漸漸升溫,兩年時間很快過去,她沒有像朋友們一樣砸錢出國留學,而是以對於那所私立高中來說高得離譜的成績考入了一所名牌大學。
沈澤臣也不再當老師,而是在紀亞卿指手畫腳的建議下,跟兩個留學認識的好友合夥創辦了一家公司。
只是這期間,語琪卻覺得他們的關係好像邁入了一個瓶頸期,雖然也沒有什麼不快和摩擦,但是也沒有什麼太明顯的進展。再加上兩個人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沈澤臣的精力被公司佔據,而她也被大學學業分了一部分的心,紀亞卿也漸漸減少了週末的活動:諸多因素交疊起來,以至於她遲遲不能突破最後一關。
甚至,在沈澤臣的公司招新人的時候,頗多女下屬都對這位斯文俊秀、年輕有為的上司動了心思,語琪每次去公司找他的時候,都會從四面八方的不善目光中深深地感受到這一點。尤其是沈澤臣新招的那個女秘書,她大概覺得語琪這個「年幼天真」的大學生根本不足為懼,每日跟沈澤臣交流最多的自己才最有可能成為未來的老闆娘。
語琪一開始沒有搭理她,可忍了一次兩次之後,她不打算再忍了。以沈澤臣的性格和處事,肯定不會因為這種事而對她有任何看法,她又何必這麼委屈自己?
可她到底不喜歡跟女人鉤心鬥角,就算是爆發了對準的也是矛盾源——男人。
那天她索性直接把攔上來的秘書一把撥開,冷著臉一路闖進了沈澤臣的辦公室,然後啪的一聲把包扔在他的文件夾上面,壓低上身,對著從一堆事務中茫然抬眼的沈澤臣微微一笑,「親愛的,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可以給我三分鐘嗎?」
然後,外面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職員都看到了這樣一幕——
平日裡雖然溫文紳士,卻總給人一種矜持冷淡感覺的BOSS被他那一臉稚嫩的小女友拉著走了出來,臉上滿是無奈,行動上卻頗為縱容。
BOSS環顧了一下格子間裡的員工,緩緩地眨了眨眼,甚至可以說含著笑意開了口:「幫你什麼忙?」
語琪知道自己在這一刻估計已經化作了這些員工眼裡的反派角色,但她不在乎,這些人怎麼想她,根本無關緊要。
於是她溫柔甜蜜地一笑,乾脆利落地看向他,「你的秘書似乎一直看我不順眼,開掉她怎麼樣?反正這學期我選的課不多,可以替她來做這份工作。」
沈澤臣有些訝然地看著她,當然,他並不介意開掉一個秘書,真正讓他覺得詫異的,是她的態度和之後的那個提議。
可以說,在此之前,他們都沒有吵過架,甚至連爭執都沒有過一次。她在他面前一直是個懂事乖巧的女朋友,除了偶爾撒嬌以外,再沒有其他,而這一次的爆發顯然是她最「任性」的一次。
「可以嗎?」久久不見他開口,語琪笑得很漂亮,睫毛彎彎,酒窩淺淺,可暗地裡卻掐了一把他的手背表示不滿——大庭廣眾之下,還是要給男朋友留點兒面子的。
沈澤臣嘶了一聲,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往回走,「可以,以後有這種事可以直接跟我說。」關上辦公室的門之前,他頓了頓,回過頭隨便對著一個員工吩咐:「去跟人事經理說,給我換個秘書。」
門再次打開,她探出頭,對著那個員工眯眼一笑,「不好意思,跟你們人事經理說,秘書開掉就好,不用再招新人了。」
那員工遲疑地看向自家BOSS,「這……」
「那就不用了。」沈澤臣溫和地對他笑了笑。
出乎眾人的意料,渾身都是高嶺之花氣息的BOSS在女朋友面前卻溫柔得不像話,被「逼」得開掉了自己秘書之後,竟然還能回頭開玩笑,「我不會徇私,更不會給你開高薪的,你真的想好了?」
後來的部分他們沒有看到,因為一戰立威的小老闆娘把老闆拉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直到晚上下班之後才跟著BOSS一起走出來,而且兩個人看起來一點兒不像是吵了架的樣子,有女員工甚至看到,進電梯前,BOSS笑著摸了摸小老闆娘的頭。
事實上那天連語琪都覺得有點兒奇怪,雖然她知道沈澤臣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跟她計較,但他不但不計較,連開車的時候都時不時地抿唇笑出來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
是她表現得太幼稚,以至於取悅了他老人家?
帶著滿腹疑問,語琪跟他回了家。
吃完飯下樓散步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你到底在笑什麼?」
「嗯?」他的睫毛動了動,眼底又有笑意開始閃爍。
幾乎已經確定自己被笑話了的語琪涼涼地瞥他一眼,「嗯什麼嗯,我被欺負了,找你來給我出氣,這很好笑嗎?」
「沒有。」沈澤臣輕輕笑了笑,「只是覺得你終於有點兒小孩子的樣子了,挺可愛的。」
「什麼意思?」
「沒什麼,」他笑著移開視線,「你就當我是太無聊了。」
語琪自然是不信,一直用懷疑的目光瞅他,直到兩個人晚上窩在沙發裡看電視的時候,她仍然時不時地瞥他一眼,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
沈澤臣一開始特別雲淡風輕,擺出一副八風不動的姿態任她觀察,但最終還是被她盯到了妥協。
然後,經過一番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交談,她才知道,就像她和阮凝一直以來覺得他「表現得太好」一樣,他也一直覺得她「表現得太懂事」。
「也許是我的錯覺,你和朋友,和紀總在一起的時候……比在我面前放得開。」
語琪最擅長的便是從蛛絲馬跡中找到背後隱含的深意,只聽到這一句話,她就瞬間理解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許多信息。
感情的交流是對等的,在他不斷地向她展露自己的時候,也自然希望她能對他展現出真正的自己,這不是斤斤計較,而是人類的本能,而她造就的「完美」則讓本應對等的交流變成了他單方面的輸出。
人都有自保的本能,就算再相信對方不會傷害自己,但當自己袒露了太多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後,對方卻仍然自律自控得幾乎完美,這就會無可避免地導致情感上的不對等,進而引發不安和疏離。就像你經過了無數心理掙扎後扭扭捏捏地脫了衣服,願意為這段關係更進一步而努力,可對方雖然笑眯眯地看著你,仍然衣冠楚楚,舉止有度,這就有點兒打擊人了。
也就是說,在這段親密關係中,比起沈澤臣,現在的她反倒成了稍顯禁慾的那個,而且她無意間造成了一個更惡劣的情況——在朋友、親人面前都可以無所顧忌,唯獨在他面前處處收斂,像是一種隱形的不信任和排斥。任何一個人都會覺得受傷,沈澤臣能不動聲色地隱忍這麼久,沒有對她抱怨半句,已經算是很難得的溫柔以待了。
語琪向來是知錯就改的,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立刻對短期策略進行了修正,但是仍然有一件事要解決——溝通在親密關係中是很重要的一環,如果她不能為她的「矜持」做出一個解釋,那麼它可能會變成兩個人關係更進一步的一個心結。
「你看過《後會無期》沒?」她思索片刻,將這句話作為開場白。
相互的默契讓兩人都知道這是一段長談的開始,沈澤臣調整了一下姿勢,微笑著挑了挑眉,「沒有,不過我看過它的影評,怎麼了?」問完他就像是明白了她想說什麼,一怔之後有些啞然失笑,「你想說,喜歡是放肆,但愛是克制?」
要說服一個理智審慎的人沒有任何技巧,只有一條原則:你所希望對方認可的,應該是你自己也深信不疑的。
他希望她在他面前能夠不要「拘束」,因此語琪沒有解釋什麼——這樣很可能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她只坦誠地說出了自己作出每個決定時真實的想法。
「我承認自己經常理直氣壯地指示江姝和唐悅做這做那,但很少要求你為我做什麼;我也承認我跟老頭子說話的時候總是沒大沒小冷嘲熱諷,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卻很少出言不遜。如果你覺得這樣的我不是真正的我,那麼我承認你是對的,真正的我比你面前的這個我尖酸刻薄,任性囂張,糟糕一百倍,那個我根本不會讓阮阿姨踏進家門一步。」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微微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可你不是江姝、唐悅,我答應了老頭子,以後會一直提攜她們,培養她們是我的責任,因此我也能夠心安理得地指使她們;至於我家老頭子,他的性格就是那樣子,這是我能找到的跟他交流起來最舒服的方式。
「而你跟他們都不一樣,我這輩子第一次認真地追求一個人,第一次認真地經營一段感情。說得難聽一些,你是我厚著臉皮追到的,你沒有義務忍受我的指派,而且你一直是一個很好的男朋友,溫和,耐心,縱容我的一切,我也想很好地對你,做一個足夠優秀的女朋友。我希望你不要看到我那些不討人喜歡的缺點,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愉快又放鬆,我希望你想起我的時候想到的都是我的好,而不是我的傲慢、任性、尖刻、頤指氣使。」
沈澤臣安靜地聽她說完這冗長的一大堆話,那雙狹長深邃的丹鳳眼一直溫柔而包容地看著她,直到她停下來後才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聲音沉靜而安撫,「我沒有在指責什麼,我只是希望你能夠放鬆一些,不要太勉強自己。」他頓了頓,多少有些揶揄地笑了起來,促狹地低頭看著她,「之前那段時間也真是辛苦你了,每天腦袋裡要想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沒必要的事情,還要保持年級第一。」
「要求我一定要考第一的那個人不就是你?」她斜斜睨他一眼,順勢躺下去,頭枕上他的大腿,仰起臉看他,「你知道我真的放鬆下來會是什麼樣子嗎?你確定想要一個頤指氣使、傲慢任性的女朋友?」
「嗯,如果你要我說真話的話……」
「嗯?」
他笑起來,「似乎的確不想。」
「……」
「不過我們總要經過磨合才能真正接受對方,有些問題不是掩藏起來就能忽略一輩子的。你覺得自己有很多缺點,我也覺得我有很多缺點,如果你一直藏著你的那些缺點的話,說實話,我也不太好意思表現得太惡劣。」
語琪哧笑一聲,「我可不信你能有多惡劣。」
「哦,你想看看嗎?」
她感興趣地半坐起身來,撓了撓他的下巴,「那你來一個?你是想跟我吵架還是跟我打架,你知道的,在這兩個方面,我都已經身經百戰。」
大概是她這樣的調戲多多少少展露了惡劣的本性,沈澤臣看起來也輕鬆多了,他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靠,笑著看著她,「不,我的惡劣程度比這個要嚴重多了。」
「嗯?」
他笑起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在腿上轉了個方向,正對著餐廳的方向,「看,那邊沒有收拾的餐盤和碟子都歸你了,以後做飯、洗碗、掃地也都歸你了。」
「憑什麼?」
「憑你是個優秀的女朋友,溫柔,可愛,善解人意,一定不會推脫這種事情。」沈澤臣學著她的語氣拿腔拿調地道,多多少少有點兒揶揄的意味。
語琪氣笑了,她刺溜一下子從他腿上爬起來,開始捋袖子,「你這麼覺得?抱歉,沈先生,那只是我無害的偽裝。真正的我——」她格拉格拉地掰起了手指,很酷地一歪頭,「比較信奉武力鎮壓。」
沈澤臣笑得倒在抱枕上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直起身來,帶著笑把那個抱枕扔向她。
語琪一把接住,搖了搖頭,「說真的,這個暗器實在太弱了,沈老師,你至少得把遙控器扔過來。」
他眼睛裡笑意明滅,看上去心情真的很好,「看,就算是這樣糟糕的我們也可以很融洽地相處不是嗎?我懶散,你暴力;你頤指氣使,我百般推脫——這樣看下來,誰比誰惡劣還真不一定。」
「這聽起來可不怎麼美好。」
「嗯,雖然是不太美好,但你真的不去把碗洗了嗎?」
「沈!澤!臣!」
他笑得特別愉快,「真沒想到,你第一次叫我的全名,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我也沒想到你這麼懶散無賴,沈老師,你真是讓我大開了眼界。」
他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像你一樣不討人喜歡嗎?」
「可能吧。」語琪看看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微笑道:「不過,我好像還是喜歡你。」
「嗯,好突然。」沈澤臣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緩緩地眨了下眼睛,然後摸了下有些燙的耳根,也輕輕笑了起來,「好吧,我也是。」
她高高挑了挑眉,把抱枕扔向他,「『你也是』是什麼意思?」
他接住抱枕,半垂了眼眸,睫毛彎成一個適當的弧度,遮住了大半笑意和些許不好意思。
「嗯?」
她彎下腰,湊過去,聽到一句聲線低柔的輕聲告白。
「意思是,紀同學,我也喜歡你。」
《最佳女配/嫖反派之女配任務》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