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婚後,段謹言還是維持著那副溫和優雅的面具,從不曾表露出他天性中陰狠冷酷的一面。
因為他一直堅信,自己能夠得到語琪的「喜歡」,是因為他裝出來的溫柔,如果哪一天他不小心洩露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她便會離他而去。
只是世事不由人,他越想維持這溫柔的面具,就越有人試圖挑釁他。
而那個試圖挑釁他的,是語琪新聘的助理張俊。
張俊剛從海外留學歸來,有文憑有相貌有風度,剛一進公司就俘獲了不少女員工的心。
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的前途還是出自真心,這位助理先生對語琪頗為慇勤,幾乎就是在光明正大地追求她,彷彿不知她已是有丈夫的人——或許他敢這樣做,就是因為知道她的丈夫也是靠著她的關係上位的,所以自認能力、相貌都不弱於段謹言的他也生出了這樣的野心。
段謹言雖然在公司中是出了名的脾氣溫和,但說到底他並非真正的良善之輩,有人想踩著他上位,他不可能不反擊。
這些年來,他不動聲色地在語琪身邊安置了不少心腹,要把一個沒有勢力沒有根基的小助理掃出公司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不出半月,那位助理先生便在明裡暗裡的排擠下灰溜溜地遞上辭呈,抱著紙盒子離開了公司。
就這樣輕輕鬆鬆除去了一個競爭者,段謹言十分滿意,面上一整天都帶著笑容。
語琪也不是傻子,他做了什麼她自然都看在眼裡。當然,她並不在意他的這些小動作,只要他在壽命終結之前,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她且不去找男主女主的麻煩就行了,其他的她並不關心。
但是段謹言的愉快表現得實在太過明顯,她只好將手中的遙控器放下,往背後的枕頭上靠了靠,裝作不知地問:「今天發生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
他剛洗完澡,正坐在床沿擦頭髮,聞言轉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笑容一如既往地清淺柔和。段謹言不愧是段謹言,說起謊來根本面不改色,「嗯,談了好久的一個單子今天簽成了。」
語琪同樣是演技派,聽到這話後面上毫無異色,只是朝他招招手,「過來。」
「嗯?」段謹言看看她,還是順從地上了床,溫柔地笑了笑,「怎麼了?」
語琪挑了挑眉,並不說話,自然而然地從他手中接過毛巾,動作嫻熟地抬手幫他擦著濕髮。
段謹言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側了側身體方便她擦,然後不動聲色地扯過一旁的被子遮住小腿——結婚幾年,到現在他仍然不願讓她看到自己腿上的燙傷,就如同他一直不肯摘下偽善的面具,拿真面目面對她。
語琪裝作沒看到,只輕描淡寫地說:「你不喜歡張俊?」
段謹言早已不再是曾經的段謹言,現在的他堪比影帝,聽到這個問題後毫不緊張,只側過頭來看著她微微笑,「沒有,你怎麼會這樣想?」
語琪瞥他一眼,並不作聲,只是繼續手中動作,把他的頭髮擦到半乾才停下來。
一時間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沉默,段謹言面上雖依舊如常,心中到底開始有些慌張。語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終只是無奈一笑,湊上去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左肩上,低聲道:「你是我丈夫,你不喜歡誰,自然有把他開除的權力。」
段謹言愣了愣,有些遲疑地看向她,「你……知道?」
語琪輕輕一笑,仰起臉在他的唇角吻了一下,「你不想讓我知道,我便永遠不知道。」
片刻之後,段謹言抬起手將她摟住,緩緩地將下巴抵在她的髮頂,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你沒有生氣?」
語琪笑了笑,並不說話,而是伸手抱住他的腰當作回答。
許久的沉默之後,她聽到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低沉而緩慢,不再像年少時那般帶著青澀,而是在歲月流逝中變得成熟醇厚,「語琪。」
「嗯?」
「謝謝。」
語琪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夫妻之間,不必言謝。」
自從語琪默許他將張俊清理出公司之後,他似乎明白她並不在意自己使用一些手段,但是卻又不敢確定,於是開始有意無意地試探。
首先是將自己的心腹明目張膽地安插在比較重要的職位上,後來慢慢地開始剷除異己,整個公司漸漸地變成他的王國——其實這些都是語琪意料之中的事情,童年境遇比較悲慘的人,要麼會變得自卑畏縮,要麼會變得野心勃勃。
段謹言顯然是後者,也具有後者的普遍心理——他們看似強大,但其實非常缺少安全感,潛意識裡認為只有得到人上之人的地位、無與倫比的權勢,才能保證自己不落回原來受人欺凌的境況,而更甚者的野心來源於一種復仇心理,他們想看到欺辱過自己的人趴伏在自己面前哭泣祈求。
而幸運的是如今的段謹言捨棄了想向陸家人復仇的心理,他現在緊緊抓著公司大權不放,大概只是怕一朝落回曾經的窘迫境遇。
清楚地明白這些,所以語琪從不阻止他,對他的行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看不見。
而段謹言卻不知道她的有意放水,常常處於一種矛盾的狀態——他想要爭取足以保證自己地位的權勢,卻也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醜惡陰暗的一面。
所以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他在公司中的手段愈狠絕,在她面前表現得就愈溫柔。而這些年來他的演技不斷精進,即使語琪也無法在他的一臉柔和笑意中找到半絲不自然之處。
但是即使是近乎完美的演技也無法掩飾一切,長時期的思慮過度使得他日漸消瘦下去,以中醫的角度來看,他本就體寒,卻又心思過重,會使心血消耗得更快,容易導致睡眠不佳甚至失眠,以及一系列如手腳發冷、面無血色、容易疲勞等症狀。
在她面前,他雖然將疲憊和失眠的症狀掩飾得很好,但是日益的消瘦和比以往更加冰冷的手卻是無論如何也隱瞞不了的,而更明顯的一點則是他眼下日益濃重的陰影。
在又一個輾轉難眠的晚上,段謹言估計語琪已經入睡,才敢翻過身來睜著眼看著天花板發呆,只是這一次他總覺得有些異樣,像是有什麼人在盯著自己一樣,他疑惑地偏過頭去,卻看見本應熟睡的人正清醒無比地看著自己,帶著瞭然的目光,像是已經把自己看穿。
他一怔,卻很快反應過來,如平常一樣微笑了一下,柔和悅耳的聲音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裡低低響起,「睡不著嗎?」
語琪簡直要為他鼓掌叫好了,簡簡單單一句話便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甚至還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關心,但她卻並不打算讓他再次矇混過關,早晚有一天他會因為把什麼都憋在心中而心理扭曲的,而且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了。
她沒有說話,而是抬手輕輕按了一下他眼底的陰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她指腹的溫度印在自己略有些冰冷的皮膚上,微暖的觸感顯得格外清晰,他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卻又笑得溫暖和煦,若無其事地道:「怎麼了?」
「這話應該由我問你。」語琪挑了挑眉,停在他眼下的手指往下滑去,探到他的被子裡面,順著手臂摸到他的左手,輕輕握住,若有似無地嘆息了一聲,「眼睛似熊貓,手也冷得像是冰塊。」
段謹言微微一愣,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被子中就拱進一個溫暖的身體,像是一團火爐一般貼了上來,隨之而來的是她含著調侃的聲音,「我的暖床功夫如何?」
他低下頭,正迎上她笑意盈盈的視線,一怔之後低聲道:「回去睡吧,我沒事,你這樣容易感冒。」說這話的時候他忘了加上那溫潤的笑意,卻比往日多了幾分真誠。
語琪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挑了挑眉看著他,「如果是我感冒倒也不算什麼,反正一個星期也就好得差不多了,換成某些人估計半個多月也好不了。」
她說的是上一次他不小心感冒,反反覆覆整整拖了三個多星期才痊癒,而這樣明顯的調侃他自然明白。作為一個男人,體質卻比女人還弱,就算是段謹言也不由得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去。
語琪狀若無意地道:「這樣,明天我們找那幾個老頑固吃頓飯。」她頓了頓,笑了笑,「也是時候該提點提點他們了。」
她的話題跳躍得太快,段謹言一時之間愣了一愣,「什麼?」
語琪笑了一下,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個董事的名字,然後微微退開,更直接地道:「交代他們幾句,以後他們就不會再跟你對著幹了。」
段謹言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又戴上了那副溫潤和煦的面具,微笑著用一種無比公正賢惠的正房談起小妾時的姿態和語氣表示,那些董事也是為了公司好為了陸氏著想,其實自己並不在意。
她聽完他明顯口是心非的一段話,也不作聲,就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片刻的沉默過後,語琪才緩緩開口:「我們是夫妻,夫妻之間並不需要隱瞞什麼。」
他默然了一會兒,不免開始猜測她是否早已知道一切,原本柔和的聲音略帶乾澀,「語琪,你聽我解釋……」
她按住了他的唇,輕輕噓了一聲,「沒有什麼需要解釋的,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我說過,你是我丈夫,你不喜歡誰自然可以開除他,培植自己的勢力也沒什麼不對的。只是這幾個董事都是元老級的人物,為了公司都耗盡了半生心血,動了他們難免會讓人心寒,所以我更希望你們能和平相處。」她頓了頓,又說了自己手下幾個心腹名字,「還有這幾個人你大可以放心用。」
段謹言似乎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含著警惕謹慎地道:「他們都是你的人,所以我沒有動過他們。」
他這話說得倒是真的,他的分寸向來把握得很好,對於她的手下心腹都是繞道而行,只是他在這一點上卻是謹慎太過。
語琪好笑,並不在意他此刻的過於謹慎,反正時間一長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話並非是試探。她只是闔上雙眸道:「不用想太多,安心睡吧。」她頓了頓,略帶不滿地緊了緊抱住他腰的手臂,「再這樣瘦下去,你的腰都快比我的細了。」
段謹言愣了愣,終是緩緩抬手回抱住她。
大約一刻鐘後,語琪閉著眼睛道:「謹言?」
他沒有應聲,她側過頭去看,他長長的睫毛安然地闔著,已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