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番外二:姬沐風

  大婚之後,語琪才漸漸發現,姬家培養每任家主到底花費了多少本錢。

  那樣的萬千風華、舉手投足間的從容風雅,其實都是用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的——人人都覺得鳳凰高貴,那是因為它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倘若有一日它棲身矮木以凡谷為食,恐怕也不會比金絲鳥更高貴。

  姬沐風這樣連每根髮絲都雍容雅緻的美人,遠遠觀賞著是絕對的賞心悅目,但倘若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要你來承擔,那麼即使貴為公主,也免不了牙酸肉痛——皇帝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給他安排的官職的歲俸微薄到還不夠公主府中一日茶水的花銷。

  須知金屋藏嬌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尤其是你藏的這個「美人」還是個見慣了世面的人,品位還不俗,一般的金銀寶器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你就是把金山銀山堆在他面前,估計都博不來「美人」一笑。

  人家追求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情致格調。

  你送把象牙透雕八仙摺扇,人家眼皮抬都不會抬一下,只因教養良好才朝你微微一笑,輕輕道聲謝——這種精雕細琢的珍玩他看不上眼。姬沐風面上看著雖雲淡風輕,其實骨子裡很有一種文人墨客的清冷傲骨,對於沒有雅氣、底蘊的寶物珍玩,就算質地再上乘做工再精良他也只會等閒待之。

  唯有名家書畫、法帖粉本和一些難得的筆墨紙硯才能稍稍引起他的興趣,且就算是這些風雅之物,他也不是一味喜之愛之,其中的講究也頗深。譬如在他眼中,書法是六朝不及晉魏,宋元不及六朝與唐,而畫則是人物侍女近不及古,山水花竹古不及近,此外歷代名家也非全然是佳的,也有高下優劣之分。

  就算是對於一方巨賈而言,蒐集書畫珍品、佳墨奇硯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更遑論姬家培養出來的家主,平日裡吃穿用度的排場比起皇族都不差,家具擺設一應只用紫檀、黃花梨、金絲楠木的,且熏香只用龍涎香,茶茗只品君山銀針,襪子只穿純白軟綢的,茶器只取越窯的……就連她每月看帳本時都不免覺得頭疼,也不知姬家是怎麼供得起這樣龐大的開銷的。

  這一日,她恰巧自皇帝處順來幾件出自名家之手的書畫,一回府就命人抬到他的書房,許是對這幾幅書畫都喜愛得緊,用過晚膳之後本應洗漱歇息,他卻仍在燈下觀書賞畫,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語琪洗漱過後躺在床上等了許久,見他仍是歪在臨窗的美人榻上細細賞玩。那個伏在紫檀几案上的身影雖只著了件平常的素色中衣,卻自有一種旁人難比的雍容氣度,浮雕雲紋燈台散出的光柔和朦朧,將他的半邊身子鬆鬆籠在其中,說不出的閒適慵懶。

  他身上總有種沉靜寧和的氣息,便只是靜靜坐著一言不發,週遭的空氣也會因其變得醺醺然陶陶然。

  看了一會兒,她不禁隨手披了件外衣起身,一邊攏著散下的長髮,一邊走到榻前,將手輕輕覆在他的肩頭,「早些歇息吧,我又不會把它們轉贈他人,明日起來再賞也是一樣的。」

  聽到她的聲音,他微微一愣後才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夜色已深,而自己竟只著一件中衣坐了這樣久。剛才全神貫注之下忽視的涼意與疲倦席捲而來,一時只覺身子發冷發僵。他不禁抬手攏了攏衣襟,又探向後背輕輕揉了揉腰背,這才抬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掀起長睫朝她輕柔一笑,「抱歉,可是等得久了?」

  他的身體一向不好,調養了這些年也只是維持著現狀,仍是不能受涼不能久坐,是以語琪一見他這兩個動作就瞭然於心,有些擔憂的同時也沒好氣,「現在倒是知道腰酸背痛了,剛才幹什麼去了?」

  他掀起長睫朝她懶懶一笑,握著她的手緩緩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眯著眼睛在她掌心輕輕磨蹭了一下,莞爾一笑,「臉是不是很冰?」

  語琪無奈地低下頭,懶得再說他什麼,只抬起另一隻手,一邊用掌心捂著他的臉頰和耳廓輕輕摩挲,一邊俯下身抵著他的額頭,「涼得像是冰塊,若是明日發燒了怎麼辦?」

  他低低笑一聲,「夫人總是大驚小怪。」說罷闔上雙眸,聲音輕緩,「這副身子雖不中用了些,卻也沒那麼脆弱。」

  語琪微微退開一些,挑了挑眉,「上次是誰在窗邊坐了一會兒就受了寒,燒了整整兩日兩夜?」

  被揭窘事,他的耳尖不禁起了微紅,側過臉避過她的視線,轉移話題,「我們歇息吧,夫人。」

  語琪好笑地睨他一眼,「我命人將旻棋叫來?」他雙腿不便,要移到床上免不了要靠人,只是以前做此事的衛蹇如今成了現任國師的貼身侍衛,還好旻棋這兩年已長成了挺拔青年,正好替過這差事。

  「他或許早已睡下了,沒必要再把他叫起來。」他握住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輕輕捏了一下,微微一笑,「替我把輪椅推過來,好嗎?」

  相處這麼久,她早已知道他的性子外柔內剛,雙足雖不能行,但自己能做的事便不願假手他人,於是也不多言,轉身去將金絲楠木的輪椅推過來,靠在榻邊,又拿了件外衣給他披在身上,剛想扶著他坐到輪椅上,卻被他輕輕擋開。

  素衣墨髮的男子偏頭對她一笑,「我自己來就行。」說罷撐起身子慢慢挪到榻邊,握住輪椅的扶手,將自己一點一點移到椅上,寬袍廣袖隨著他的動作滑過雕雲刻鳳的輪椅,江上白浪一般鋪展開來,一些掛在了扶手上,少許被壓在身下。

  這番動作下來,他靠在椅背上有些氣喘,原本柔順的黑髮有幾縷沾在了微透薄汗的頰上,但他卻不以為意,只笑著朝她伸出手,語琪輕輕握住他的手,一邊替他將頰邊的黑髮輕柔地捋到耳後,溫聲道:「怎麼了,累了?」

  她溫軟的指腹劃過鬢角,他舒適地半眯起眼睛,慵懶如貓地一偏頭,讓她的掌心貼在自己頰上,懶聲道:「最近好像胖了些,挪上一下就腰酸背痛。」他略頓一下,又輕聲低喃:「不想再動彈了,讓我靠上一會兒。」

  語琪好笑,卻也沒說什麼,只又往前靠近了些,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輕輕攬著他的頭,一手替他將掛在扶手上的衣擺理了理,聲音雖溫柔卻滿含調侃,「就你這樣還胖了些?腰腿都快比我細了,要是再瘦下去,就連侍墨都能抱得動你了。」

  他輕輕蹙眉,想到那張常年板著的臉,不禁略感鬱悶,「為什麼是侍墨?」

  「自然是因為侍墨力氣最小,連侍畫都比不得。你以為呢?」

  他聞言也不怒不惱,卻是莞爾一笑,悠悠然地抬眸看她,「那夫人力氣如何?可抱得動我?」

  語琪也忍不住笑了,就著這個居高臨下的姿勢,頗為輕佻地勾起他的下巴,甚為不堪地眯眼曖昧地道:「那要看對誰,若是美人,哪裡會有抱不動的,若是旻棋衛蹇那樣的,便是半個都懶得拿。」

  「他們又不是物事,怎還有拿上半個的說法?夫人這般取笑我身邊的人,我會難過的。」他低低地笑,秀雅的眉目之間卻沒有一星半點兒難過的意味,「其實他們算是頗出色了,上次侍畫看到旻棋笑時還紅了臉——是夫人你要求太高。」

  她的指尖輕輕滑過他的臉頰,以指為梳,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他的長髮,語氣萬分憊懶,「日日對著如畫美人看,自然凡夫俗子都入不了眼。」

  他頗受用一般眯起了鳳眸,輪廓雅緻的側臉偏向她的方向,明知故問地含笑道:「何來美人?」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剛答完,他就笑起來,很是不以為意的模樣,順口就打趣了她一番,「既是美人,夫人怎抱不動呢?幸而夫人不是出家人,否則這誑語出口,可得被佛祖怪罪。」

  語琪含笑不言,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後繞到他身後,將輪椅緩緩朝床邊推去。

  姬沐風本來只是同她開個玩笑,見她似是被激將了一般當了真,卻有些犯怵,「夫人你這是做什麼?」

  語琪笑一笑,漫不經心地調笑道:「夫君竟然疑我打誑語,妾身委屈得緊,自然是要向夫君證明一番心跡。」說著已到了床前,她探過身眯眼瞧他,笑靨如花,「夫君可一定要給妾身這個洗刷冤屈的機會。」

  他聽她這般自稱,只覺得頭皮發麻,禁不住往後略退了退,形容尷尬,「我信了夫人就是,夫人不必證明什麼,還是讓旻棋來吧。」

  她頗壞心地笑,只用他的那番話來堵他,「他約莫已睡下了,沒必要再打擾他。」

  他有些訕訕,不再提旻棋,「夫人且容我再歇息片刻,等稍稍恢復了氣力後,我自己來……」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她笑得明豔魅惑,如蛇一般慢悠悠地湊近他,「何用夫君費力呢,妾身既嫁了夫君為妻,自然是要替夫君排憂解難的。」她一邊輕聲道,一邊用手順著他的手背沿著胳膊往上滑去,雙臂輕巧地繞過他的腋下,環住他的腰。

  他在片刻的錯愣之後回過神來,按在她的手上無奈地阻止道:「這不是好玩的事,夫人。」他剛說完,她的下巴就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了,一點也沒有被勸服的模樣,雙手環得更緊一分,不容拒絕地吩咐道:「抱住我的脖子。」

  她剛說完,攬在他腰上的手便用了力,他沒想到她竟是來真的,一時間只下意識地抬手摟住她的脖子,本以為她根本抱不動自己,誰知一眨眼間身子便離了輪椅,不禁環緊了她的脖頸,有些擔憂地回頭看去,只見床邊除了輪椅就是腳踏香爐,等會若摔了下去,連可以抓一下穩住身體的東西都沒有。

  語琪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自然不會一個脫力將他摔下。其實他常年坐在輪椅之中,雙腿肌肉已經萎縮,小腿幾乎比女孩子的還細,再加上身形本就單薄,其實並無多少重量,且不過是這樣一臂不到的距離,只要動作快些,不多加遲疑,自然出不了什麼事。

  將他自輪椅拖到床上後,她俯下身,修長五指沒在他順滑的墨髮中不緊不慢地梳了梳,「夫君這下總該信了妾身吧?」說罷湊過去,抵著他的額頭低低地笑,「妾身的服侍可還讓夫君滿意?」

  他本是有些尷尬地別著臉看著他處,聽她這麼說不禁轉回頭,恰巧正看見她微微冒汗的額角和緋紅的雙頰,耳尖不禁悄悄地紅了,伸手替她抹去鬢角的薄汗後,他才笑了一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最近似乎重了些許,實在辛苦夫人了。」

  語琪原本還繃著蔫兒壞的架勢,一聽這話頓時哧的一笑,也不再逗他了,一偏頭朝外間喚了一聲,沒過多久侍畫就端著一盆熱水進來,在他腿旁蹲下。

  語琪脫了鞋襪上床,趴到他身旁,下巴擱在他鎖骨上,打了個呵欠道:「我睏了。」

  他摸了摸她的頭髮,聲音低低地笑了笑,「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