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鏡頭就是柳姬之死,挺俗套的劇情,柳姬和太子進行完那番癡心女子負心漢的對話後,暗處忽然射出幾支冷箭。那是齊王派來的人,想搶在吳王之前除掉儲君,而柳姬的第一個反應卻是揮劍保護太子,在一支箭阻擋不及時更是直接撲了上去,以身為盾替他擋下。
箭射出來的鏡頭和中箭的鏡頭分開拍,後期再剪輯到一起,宜熙胸口固定著半截羽箭,血漿把裙子染紅一大片。她躺在黎成朗懷中,第三次閉上眼睛,換來的卻是覃導毫不留情的怒吼。
「卡——情緒不對,重來!」
拍了這麼久,時間已經到後半夜,大家都開始累了,卻沒人敢抱怨。和上一個鏡頭不同,這次覃衛東不是為了更好的效果,所以要求演員用不同的方法去表演,但心中對每一條都是滿意的,現在根本就是過不了。副導看著他緊皺的眉頭,開始擔心再ng幾次,這位暴脾氣導演又會發火,大家全跟著遭殃。
覃衛東把黎成朗和宜熙叫過去說戲,女孩頂著胸口的長箭,一身是血地走到導演旁邊,轉身的時候箭尾還不小心打到黎成朗,旁邊的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覃衛東說:「太子沒什麼問題,主要還是柳姬。你覺得哪裡不對?上一個鏡頭都表現得挺好,現在是撞鬼了?」
宜熙接連失誤有些緊張,事實上她演的過程中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偏偏導演每一次都喊卡,她都快有心理障礙了!
「導演,我不太明白……」
覃衛東擰著眉頭,「你剛才看太子時的眼神,讓我覺得你並不認同柳姬的行為。這並不是說你不入戲,而是你雖然完全把自己當成了那個角色,可是角色本身卻在自我厭棄。當然,這麼處理也不是不可以,但這和你前面的情緒就接不上了。」言下之意,如果這裡要這麼演,之前的戲份就都得變,不然人物感情就會脫節。
黎成朗輕飄飄道:「你剛才說她傻,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原來你還真覺得她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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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衛東看宜熙狀態不對,想著這麼耗下去也是浪費膠片,索性放她休息半個小時,調整好了再拍。
宜熙知道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進組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因為她的緣故拖延進度,雖然沒人指責,臉上也火辣辣的難受。
頂著成為新任ng王的巨大壓力,她出了攝影棚,順著回廊走了會兒,直到聽不見的人聲才停下腳步。這裡是古色古香的宮殿群,舉目望去還能看到巍峨的殿閣,前方一片茉莉花盛開,微風送來馥郁的香氣,一縷縷竄入心中。她在回廊邊的長椅上坐下,惆悵地歎了口氣。
剛才對著導演不知該怎麼解釋,事實上她今天確實失常了,拍戲間隙總是想起夏心童說過的話。她說既然她和黎成朗有那麼一段淵源,以後在娛樂圈碰上,也許他能夠認出她來。之前只覺得她腦洞開太大,不知在什麼時候起,想法居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入戲太深,才會把人物的感情帶到現實中,再因為對自己居然產生這種期待的行為心存排斥,轉而影響到戲中的表現。
晚風卷著幾片葉子吹過來,她下意識往後一躲,頭發上有什麼落到了地上,低頭一看,是自己的金釵。柳姬在廝殺中落了一身的傷,連頭發也散下來一半,剩下的綰成蓬松的發髻,被它固定著,力求凌亂而不失美感。
她下意識伸手摸頭發,然而來不及了,另一半長發也垂落肩頭。她懊惱地扁扁嘴,想著現在好了,一會兒回去還要重新弄頭發。
一雙靴子出現在視野,宜熙眨眨眼睛,抬頭問道:「黎老師,您怎麼過來了?」
黎成朗撿起金釵,「看你一個人走出來,擔心不安全。黑燈瞎火的,你以為影視城裡就沒壞人了?」
宜熙想接過來,他卻沒有給她,反而捏在指間晃了晃。那金釵做得非常精致,尾端垂下幾根細若發絲的金線,鮮紅瓔珞隨著他的動作顫抖。他眼睛微瞇,挺愉快地笑了。
宜熙這會兒看到他就心情復雜,沒好氣道:「有什麼好笑的?」
他慢悠悠道:「看你披頭散發,覺得好笑。」頓了頓,「還有你剛才的造型,也挺好笑的。」
宜熙沒想到他居然專程跟過來嘲諷自己,驚詫之余忍不住反思,難道是因為自己表現太差,所以連向來溫和的他也看不下去了?
這麼想著忽然就覺得委屈,如果不是因為他,她又怎麼會犯錯?要是他沒有忘記……
「轉過身去。」
她一愣,「啊?」
黎成朗捏著金釵,耐心重復,「轉過去。」
宜熙這才照辦,神情卻有些困惑。他上前半步,站到她後面,兩人挨得很近。右手握住一截長發,修長的手指靈巧一翻,綰了兩個圈。頭發撩起後,她雪白的後脖頸也露了出來,他低下頭,溫熱的呼吸吹拂上去,宜熙身子一陣戰栗,本能地往前一躲。
「你……你干嘛?」女孩瞪著眼睛,像一只炸毛的貓。
他神情自然,「看不下去你的頭發,幫你弄一弄。」
宜熙這才發現發釵居然插回了頭上……所以,他剛剛幫她把發髻復元了?
「你連這個都會?」她不可思議。
「應該說,我以為我會。」黎成朗審視片刻,「現在看來,你回去還得讓她們再幫你弄一次。」
宜熙消化幾秒,僵立原地。不去想自己被他搞成了什麼奇葩造型,頭發是不是亂得像雞窩,她看著男人笑意暗藏的眸子,冒出個有些不可思議的猜測。
他這是在……捉弄她?
她低著頭胡思亂想,他好奇地望過來,「宜熙?」
「啊?什麼?」宜熙有點慌張。
黎成朗頓了兩秒,「不用太緊張,演員在拍攝時總會遇到各種問題,作為第一次演戲,你的表現已經很好了。放松就好。」
他這話得隨意,甚至沒有看她,讓宜熙一瞬間真覺得在覃導面前ng三、四次不算什麼事。繃緊的身子慢慢放松,她看著男人英俊的側顏,對他那絲若有若無的怨氣也消失無蹤。
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有些激動道:「我有感覺了。快,我們快回去拍!這次我一定不生你的氣,也不自我鄙視了!快快快!」
黎成朗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眼中閃過一絲微妙。女孩臉頰發紅,明顯是處在興奮中所以忘形,他卻沒有阻止,反而用另一只握住了她的,微笑道:「好,我們這就回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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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棚內,覃衛東喊下「」,這個鏡頭第四次開拍。
遠景的景別裡,可以看到冷淒淒的月色,兩個相擁的人坐在庭園中的空地上,如同無依無靠、只能彼此牽絆的浮萍。然後鏡頭沿著軌道推近,柳姬胸口插著嚇人的長箭,躺在太子懷中,她手上都是血,顫抖著想去摸他的臉,到一半卻又放棄。
她閉上眼睛,自嘲道:「真被你說中了,我情願自己死,也不願你出事。太子殿下……英明睿智,妾身佩服……」
他面無表情,仿佛既不驚訝,也不難過,「孤早知今夜會有刺客,其實你不必救我。」
他還是這樣無情,到最後還要讓她明白自己死得多不值。她卻已無力去在乎。血越流越多,她忽然心慌起來,掙扎著說道:「殿下,我……我一直想問你,元德十三年,灞橋頭上,有個病重垂死的女孩,是……是你救了她……你還記得嗎?」
他久久不語,她眼中的光芒也一點點黯淡,明明是早就預料到的結果,為什麼到最後都不肯死心呢?他的神情是那樣陰郁,長長的睫毛垂下,眸子漆黑如夜,宜熙想起八歲生日那天,他靠著圓柱抽煙,那時候他的眼神也是這樣。太像了。
她是不是真的盼望過他認出她?一別十余年,好不容易重逢,嘴上說得再理智再不在乎,心底深處,還是有著期待。就像柳姬,明明清楚太子不會記得她,卻依然心存妄想,試圖證明那段經歷不止對自己一個人重要。他也記得。
可哪怕他真的忘了,她也不怨怪。她的付出,從來就不奢求回報。她只是希望他過得好。
黎成朗發現宜熙的表情變了,本來是心如死灰的絕望,可轉瞬間,一團冷灰中卻有火光在跳躍。那是她最後的纏綿,一如她剛才所說,縱然受盡無數傷害,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依然愛著他。
黎成朗與她的目光對上,心跳忽然加速,指尖發麻,過了電一般。他覺得渾身熱血都被調動起來,這是以往和勢均力敵的對手飆戲時才會有的快感,宜熙之前演得再好,也從沒讓他這樣激動過。
她往他懷中縮了下,似乎想依偎得更深。那雙美麗的眼睛眨了眨,終於緩緩閉上,她用盡最後的力氣重復問道,卻不再等他的回答。
「你還,記得我嗎?」
夜風卷起桃花瓣,紛紛揚揚落下,拂了一身還亂。懷中的伊人已沒了聲息,他抱著她坐在地上,臉上是鐵石般漠然,唯有僵硬的軀體洩露了情緒。
覃衛東看著監視器,想著再過三秒就可以喊過了,可沒想到屏幕上,本該保持不動到最後的黎成朗卻忽然抬起了手。
副導眼睛瞪大,覃衛東死死盯著畫面,情緒猛地亢奮起來。
黎成朗握住宜熙染血的右手,慢慢貼到自己臉上,將她剛才沒做完的動作做完。她閉著眼毫無反應,而他垂眸看她,片刻後輕聲說:「不記得了。」
到最後,他終究是回答了她的問題,雖然她已經聽不見。但有什麼關系呢,她早已知道答案,所求的,不過是他親口說出而已。
那四個字,無限冷漠,卻又無比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