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往昔今日

宜熙作為戲份不多的女三號,大多數時候都在各種場景裡充當陪襯和背景,真正圍繞她的戲就那麼幾場。開機三個月後,拍攝逐漸進入尾聲,而她也終於迎來自己最重要的一場戲。

她飾演的柳姬表面上是太子的寵妾,實際卻是政敵安|插在他身邊的細作,她當初一看到這個人設就無語歎息,從古至今、無數的文學和影視作品都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派女人去勾引你的敵人,因為她們十有八|九會愛上對方……

柳姬就是這樣,雖然表面上還忠於她的主上,但心早被太子勾走。美人計不成,反被對方使了美男計,宜熙也是同情這些悲催的幕後主使。

張斯琪聽她這麼說,覺得很好笑,卷起劇本輕輕敲擊桌子,「啊,想起來好像是這樣,我之前拍的《生死密令》,女主角也是臨陣倒戈,狠狠坑了boss一把。不過你是為了黎成朗,我卻是為了杜文瀚,這麼看來還是我眼睛比較瞎。」

宜熙作深沉不語狀,張斯琪話鋒一轉,「但歸根結底,倒霉的還是女人,男人有什麼好可憐的?看看你死得多慘,作為情敵都看不下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您還犧牲休息時間專程跑來見證?

宜熙翻開劇本,第n次閱讀今天要拍的部分。這是她在劇組的倒數第三場戲,卻是柳姬在整部電影的最後一次露面,絕色美人之死,所有積攢的情緒都在此爆發,這個人物是立體出彩還是歸於平淡就看這一擊了。

也許是編劇偏愛,柳姬的鏡頭雖然不多,人物脈絡卻非常完整。不同於一般間諜的日久生情,柳姬在來到太子身邊前就已經對他抱有異樣的感情,只因在年幼時,他曾對她施予援手。她在他身邊多年,既盼望他能認出她,又害怕他真的認出她,不知不覺間便泥足深陷。

宜熙歎口氣,心情有些復雜。雖然別的地方毫無相似之處,但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緣這個點,還真是和她跟黎成朗非常像啊!

她其實不常回憶起那一天,她的八歲生日,那時候爸爸媽媽還沒有離婚,但感情走向破裂已是不爭的事實。他們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小孩子的感覺遠比大人想的要敏銳,她終日惶恐,害怕一覺醒來他們就都不在了,偌大的房子裡只剩她一人。

也因為這個,當媽媽一反常態為她舉行盛大的生日party時,她想的卻是,也許明年他們就不在一起了。這是分開前最後一次為她慶祝生日,所以鄭重其事,恨不得昭告天下。

那天家裡來了好多人,全是經常在電視和電影裡出現的面孔,他們每一個都是那樣好看,笑著蹲在她面前,柔聲細語跟她講話。她穿著雪白的蓬蓬裙,頭上戴著水晶王冠,被打扮得像個公主,可是公主卻不開心,抱著小泰迪哈密躲開滿屋子的大人,逃到了花園裡蕩秋千。

沒有傭人在後面推,她晃來晃去秋千也只輕微地動了兩下,哈密在她懷裡待了會兒,就掙扎著跳出去,縮在銅椅的角落不理人。她覺得很生氣,扁扁嘴就想哭,卻又害怕被人聽到。就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她看見了他。

宜熙記得很清楚,那是下午的三點多,陽光很亮很刺眼,花園裡的噴泉朝四周噴著水,托起中央的小天使塑像。他穿著白色的襯衣,立在不遠處的圓柱旁抽煙,雖然今天只是小孩子的生日宴,但畢竟媽媽發了正式的邀請函,客人們也全都穿了正裝,像他打扮這麼隨意的簡直另類。

察覺到宜熙的視線,他抬頭看過來,正好與她對上。宜熙後來曾回憶起他這一刻的眼神,覺得很微妙,原本是黑沉沉的,藏著許多難言的情緒,如同深夜的大海,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湧動。她本能地判斷出他不高興,心裡頓時湧出終於找到小伙伴的愉悅之情。

屋子裡的人都在笑,在慶祝,可她不高興,他也不高興,這樣真好,終於有一次,不是她一個人生悶氣了。有人陪她一起。

他掐滅了煙,手插著兜朝她走來,草坪青翠欲滴,他看起來卻比它們還要干淨。他在她面前蹲下,和剛才所有人一樣,她卻不覺得抵觸。

哈密感興趣地湊了過來,小腦袋搭在她腿上,烏丟丟的眼珠眨巴眨巴,和她一起看著面前的男人。她輕聲問:「你是誰呀?」

他看了看哈密,似乎和它打了個招呼,然後視線上移,落到她臉上。宜熙又看到了他的眼睛,和剛才的陰霾積聚不同,此刻烏雲消散、天朗氣清,他微微一笑,讓身後明媚的陽光也黯然失色。

他說:「生日快樂,你可以叫我黎叔叔。」

……

和夏心童成為閨蜜後,宜熙把這段經歷當故事一樣講給她聽,她全程一直捂著胸口,到最後才憋出一句,「你要是和黎成朗在一起了,就是現實版大明星與灰姑娘,我申請第一手記錄權!我要出書!」

宜熙懶得理她的脫線,更不想重申自己對黎成朗清清白白的崇拜之情,只是淡淡糾正了她話裡最大的問題,氣得夏心童差點暴走。

「不好意思,你才是灰姑娘。我是公主。」

.

當晚八點,夜幕降臨後,宜熙的重頭戲也開始了。

覃衛東坐在監視器後,全神貫注盯著屏幕,這又是個長鏡頭,剛剛已經拍了兩條,效果都不錯,他卻要求演員再表演一次,以便後期剪輯時有更多的選擇。

副導站在旁邊,跟他一起看著屏幕。這裡是太子的東宮,雕欄玉砌都沐浴在溶溶月色中,黎成朗身著明黃衣袍,負手而立。宜熙白衣染血、長發披散,捂著胸口站在他面前。

這是,柳姬背叛了主上,拼死殺出重圍,回到東宮給太子報信。

「殿下。」她輕聲喚他,哀哀懇求,「不要去。這是吳王給您設的套,大內宮城全是他的親衛,您要是去了,就回不來了……」

他沒說話,視線卻落到她手中的長劍。雪刃上沾了血,他眉頭一皺,她想起他素來厭惡女子殺戮,連忙把劍往身後一藏,像做錯事的孩子。

他走近,看著她煞白的面龐,淡淡道:「你回來了?」

她唇瓣顫抖,「妾受吳王驅策,潛伏在殿下身邊三載,早已罪無可恕。今次事了,任憑殿下處置,只求您聽妾一言,千萬不要入宮。」

他手往下滑,捏住她下巴,重復道:「你回來了。」

她有些茫然,他輕蔑一笑,「孤還以為你會死在灞橋頭。」

漆黑的瞳孔微微放大,她滿臉震驚,喃喃道:「你……知道?」

何需他回答,一切已經不言而喻。她從來都是聰明人,只是遇上他才會犯傻。他知道,什麼都知道,她以為自己騙了他這麼多年,可事實上,卻是他在戲耍著她。

胸口的傷又開始痛了,她捂住那裡,嘔出一口鮮血。

「罪臣犯婦之女,如今又與吳王那謀逆賊子勾結,倒是不曾辱沒令尊的名聲。孤看你們,很相配。」

他譏誚的語氣讓她心如刀絞,想到他對她的來歷早已一清二楚,更是覺得荒謬到可笑。手攥緊長劍,她真的笑了起來,美麗的面龐上冷意瀲灩,劍鋒也霍然指上了他脖子。

他不做聲,仿佛沒看見那雪亮的劍刃,而她眼眶一點點發紅,眼淚慢慢湧出來,「為什麼不躲?你覺得我不會動手嗎?」

他眼中的嘲諷更濃,也不知是笑話她,還是笑話自己,「你不會動手。你寧願自己死,也不會殺我的,是嗎?愛妃。」

她咬緊嘴唇,無聲地哭了起來。她的愛意、她的割捨、她拋棄自己性命選擇了他,可這一切的一切在他眼中不過是個笑話。他甚至居高臨下地嘲諷她,用她的感情做武器。

她像被抽了骨頭,慢慢跪倒在地,嘶啞的哭聲一點點溢出,如同受傷的小獸。每一聲,都是痛到極處的控訴!

「cut!很好!准備下個鏡頭!」

導演終於滿意,工作人員松了口氣,一些人湧到黎成朗身邊,幫他補妝,給他遞水,他卻揮開他們,走到宜熙面前。她還跪在那裡,右手保持握劍的姿勢,埋著頭低聲抽泣。

新人演員經常有出戲困難的情況,他見怪不怪,蹲下來勸道:「好了,這條過了,你先緩……」

她忽然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黎成朗被那眼中的煞氣弄得一愣,連後面要說的話都忘了。幾秒後,宜熙反應過來,不自在地別過頭,吸了吸鼻子,「對不起黎老師,我有點……」

他了然,「我明白。」

化妝師打趣,「柳姬夫人別哭了,就這麼恨他啊?」

宜熙還沉浸在柳姬的情緒中,神情有點恍惚,「不是恨,是失望。柳姬愛上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太子,是幼年時拯救了她的那個人,其實我覺得她一直沒分清楚虛幻和現實,糾結在過去,所以當她終於發現太子早就變了時,才會那麼痛苦。但哪怕被欺騙、被拋棄,到最後那刻,她還是愛著他的。」

她對人物的理解很深刻,看得出下了不少功夫,黎成朗喜歡工作認真的人,饒有興致地問:「那你覺得太子對不起柳姬了?」頓了頓,「如果換成是你,會希望太子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宜熙愣了愣,片刻後輕聲道:「我嗎?我才沒那麼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