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宜熙渾身僵硬地站著,腦袋裡亂七八糟想了好一陣後,她終於道:「您……認識我?」
姜炳棋輕笑,「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不過那會兒你還是個嬰兒,肯定沒印象了。」
宜熙心又是一跳。姜炳棋看向她的眼神很溫和,宜熙在許多人臉上見到過,那是長輩對待晚輩的慈愛和包容。
現在情況已經很明了了,姜炳棋是她父母的朋友,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的身世。這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進入圈子將近三年,這還是除了黎成朗以外,第一個當面挑破她身份的人。
她尷尬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沒人跟我說過,原來、原來您是我母親的朋友……」
姜炳棋打斷她,「我不是你母親的朋友。我是你父親的朋友,和沈一璐並不熟悉。」
他提到沈一璐的口吻很冷淡,宜熙想起他剛才評價沈一璐的膽量時,語氣也並非稱贊。他不喜歡她,這倒是跟宜熙的了解吻合了。
她之所以這麼執著姜炳棋的電影,就是因為曾看過他和沈一璐的報道。據說當年沈一璐非常想拍《一次永恆》,為此親自飛到上海進行了幾次試鏡,可姜炳棋都拒絕了她。當時沈一璐已經貴為柏林影後,遭此對待簡直是奇恥大辱,姜炳棋後來選用了當時剛剛嶄露頭角的初代覃女郎楊曼雨,不少媒體都說他發瘋了,可最終《一次永恆》奪魁戛納,楊曼雨也就此走上國際巨星之路,證明了他決定的正確性。
宜熙此前雖然被覃衛東選中,但一直存有疑慮,擔心他是被她身上沈一璐的影子給吸引了。這個圈子裡到處都是欣賞沈一璐的大導演,唯有姜炳棋跟她的矛盾人盡皆知,宜熙於是產生了種念頭,要是她能被姜炳棋看中,就徹底不用擔心這個了。他不喜歡沈一璐,所以如果他喜歡她,肯定是因為她身上有比沈一璐更好的地方。
想到這幾個月拼命讀書練字,琢磨姜炳棋的喜好,還有剛才寫那幅字時的傾盡全力,宜熙只覺得疲憊。努力了這麼久,最後才知道一切都跟預想的不一樣,這個最不喜歡沈一璐的人,其實跟她的關系才是最近的。
「……不過就算是你父親,我們也有許多年沒見了,連電話都打得很少。他沒跟你提起我很正常,畢竟二十多年前,我們可是鬧到了要絕交的地步,和解也才是這兩年的事情。」姜炳棋說著,看宜熙一直沉默,道:「怎麼,太驚訝了?」
宜熙頓了頓,「您同意見我,是因為我家人的關系嗎?我爸爸和您說了什麼?」
姜炳棋不答反問,「如果我說是呢?」
宜熙眼神一黯,姜炳棋歎了口氣,「我跟你爸爸說你幼稚,他還不大同意,真該讓他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老人臉上不再是那副和藹可親的表情,反而透著淡淡的嘲諷。宜熙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往後靠上椅背,慢悠悠道:「你入行到現在將近三年,一直瞞著外界你和沈一璐的關系,就連你的經紀人都不知道。我也問過你爸爸,他說你沒有從家族那裡得到任何助力,全憑自己在打拼。我覺得很有意思,不明白你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
宜熙囁嚅,「我希望可以靠自己的實力……」
「哦,所以你是覺得,在這樣一個圈子裡,依靠家裡的背景出頭,是很丟臉的方式了?」
宜熙剛想答話,卻發現姜炳棋眉頭微微皺著,眼神也有點冷。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想起來,姜炳棋是導二代,就是靠著父親的人脈,才能年紀輕輕就享譽全國。她要是回答得不好,很有可能就得罪這位長輩和業界大拿了。
她說:「不,我並不這樣覺得。無論有沒有外界的幫助,才華這種東西都是真實存在的,早晚會被世人發現。」
姜炳棋卻道:「是嗎?我卻不那麼覺得。」
宜熙愣住,「姜導……」
姜炳棋站起來,「當初我和你父親一起當導演,他卻中途放棄,跑去大學當了個無聊的教書匠。這雖然是你母親導致的,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自己的性子,剛極易折。」
轉頭看向宜熙,他的表情在她進門後第一次變得嚴肅,「幼稚,清高,理想化。你可真是你爸爸的好女兒,簡直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已經很多年沒人把父親和導演聯系在一起,還附帶上這麼嚴厲的批評,宜熙想要反駁,卻理智地忍住了。她輕聲說:「您今天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番話?您根本不打算用我當您的女主角,又為什麼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呢?」
姜炳棋看著她,沒有回答。
為什麼?也許現在說出來她都不會信,他會費這麼大精力去批評她,不是因為厭惡,而恰恰是源於他對她的欣賞。
他看過她出道至今全部的作品,雖然都是些無聊的商業片和電視劇,但她的天分已經遮掩不住。出於和梁格的交情,也出於對一個優秀演員的呵護,他想糾正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這不是在拍勵志電影,這個世界是很殘酷的,太多有才華的人都因為沒有背景被埋沒,而像她這樣明明有條件卻對家族勢力避之不及的,事業道路上的阻礙甚至會比那些沒背景的人更多。合理利用資源會讓她走得更遠,他不希望這些無聊的顧慮影響了她。
更關鍵的是,如果她繼續保持這過分剛硬的性格,說不定哪天就像梁格那樣受不住刺激,一個重創便自暴自棄,白白斷送自己的藝術生命。
至於新片的女主角,她不合適。他想找的女主角,是歷經重重磨難卻最終浴火重生的金鳳凰,那是整部電影的靈魂,要從骨子裡透出堅韌。而這種富貴人家嬌養出的大小姐,滿腦子浪漫主義幻想,能演好才怪了!
他對著她連拍攝的靈感都沒有!
他不說話,宜熙很自然地理解成是他對她太失望了。雖然剛才的對話很短暫,但她能感覺出他確實把她當成了朋友家的晚輩,他對她的感情是善意的,也因此,這失望才更加刺激人。
宜熙這時候已經知道自己競選女主角的希望落空了,忽然就不想再偽裝,有些話憋在心裡太久,哪怕說出來就像個笑話,她也希望能有人可以傾聽。
她深吸口氣,微微笑道:「我承認,姜導您說的很有道理。我的許多做法確實很幼稚,我敬佩那些完全靠自己實力出人頭地的人,但也不覺得借助家族的幫助就可恥了,就像我剛才所說,才華永遠是真實的。我相信,如果我沒有那個目標和執念,也不會選擇隱瞞身份,而是會光明正大地進入娛樂圈。」
他挑了挑眉,「執念?就是你一定要拍我的電影的原因嗎?」
「差不多。」
他感興趣地看著她。宜熙黑眸如玉,透出股冷冽的堅毅,「我想跟您拍片,是因為我知道您拒絕過沈一璐老師,而我希望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事。」
姜炳棋眼睛睜大,終於流露出驚訝。她的弦外之音如此明顯,幾乎要讓他拍桌而起了,「你的意思是,你和沈一璐……」
宜熙到了這會兒反倒淡然了,她隨意地在椅子上坐下,輕松道:「我也不是矯情或者清高,只是當年她沒有依靠家裡就闖出了一片天地,我既然想超越她,就不可以借助外力。不然就算我真的做成了,也不能算自己的本事。」
太過震驚,姜炳棋都不知該做什麼表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超越沈一璐?從我出生到現在,全中國出了多少演員,能成為傳奇的卻只有那麼寥寥數人。而你現在想做的,是超越其中最亮眼的一個?」
她點點頭,「是。別人都不重要,我只想超越她,我親愛的媽媽。」
最後六個字帶著難以掩飾的嘲諷,讓姜炳棋眉頭又是一跳。
陽光透窗而來,宜熙面無表情地坐在紅木椅子上,肌膚通透,仿佛一尊玉石美人。那樣冷漠,帶著股渾不在意,仿佛已經准備好迎接他的嘲笑。可眼眸裡堅毅的神采又告訴他,無論他如何看低如何輕蔑,她的信念都不會有絲毫動搖。她給自己設置了重重尖刀、火海深淵,然後一步步去跨越,只為了那個在別人眼中可能是笑話的目標。
姜炳棋凝視她許久,忽然笑了起來,「年輕女孩跟母親不和,一門心思要證明自己,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幼稚。」
他言語尖刻,宜熙緊抿雙唇,並無過多的反應。姜炳棋繼續道:「好,既然你想超越沈一璐,那這幾個月都在做什麼?推掉了一大堆片約等著我,我相信你心裡也明白,這個角色你能拿下的機會非常小。那你有沒有想過,因為這幾個月的浪費,也許就讓你錯過了更進一步的機會?」頓了頓,「而且就算我讓你演了,這片子能不能成功也是未知數,你就這麼喜歡做毫無保障的事情?」
宜熙這回仿佛有點意外。她看著姜炳棋,神情頗為詫異,「您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正如您說的,既然我的目標那麼遠大,太過保守的路線就不適合。就好像當年的《一次永恆》,您拒絕了堂堂柏林影後,選擇當時還沒什麼名氣的楊曼雨老師,這又何嘗不是場賭博?藝術本身就是講究感覺的,而我相信我的眼光和直覺,不願意錯過這次機會。」
他冷淡提醒,「可是你賭輸了。」
她紅唇彎起,滿不在乎地笑了,「沒關系,至少我還敢賭。」
女孩說到這裡長睫輕顫,洩露出別樣情緒。她抱臂立在屋子中央,雖然一言不發,姜炳棋卻聽出了她沒有說出口的話。她在戲謔他,她認為他大概是歲數大了,所以開始害怕冒險。她嘲笑他不敢賭了。
這一刻,兩人的地位高低忽然顛倒,她變成俯視的那個,雖然看穿一切,卻寬容地並不點破。她是那樣高傲,仿佛世間再大的風浪也不能打擊到她分毫,微仰的頭顱美得像一只鳳凰。
姜炳棋看著這樣的宜熙,腦中忽然閃過許多畫面,是劇本上的分場,以及那些在夢中都在模擬的情節。血液在血管中滾動,他感覺到許久未有的激動,不是惱怒,而是興奮,是熱血沸騰!
他尋覓這麼久的金鳳凰,那孤注一擲、決絕英勇的金鳳凰,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她。
他甚至開始想象她穿著火紅嫁衣割斷敵人喉嚨的模樣!
宜熙放下豪言壯語後,默默等待姜炳棋的反應。他遲遲沒有聲響,她終於困惑地看過去,卻見他正彎腰打開書桌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了幾頁紙。
他把它們放到她面前,「這是最終試鏡的劇本,還有保密協議,簽了之後帶回去好好看,我會讓助理通知你面試的時間。」
宜熙措不及防,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幾秒鍾後,她才動作僵硬地拿起合同,匆匆掃了兩眼就道:「您、您的意思是,我可以……我……」
姜炳棋淡淡道:「只是最終試鏡的資格而已。到時候男主角也會來,我還要看看你們之間的化學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