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夫人」,您矜持點啊!

  大周早上出兵,激戰一日,黃昏時分終於奪回南平郡。

  簡單休整後,景宜端坐於知府大堂,肅容聽部下稟報此役兩軍死傷情況。她剛巡城回來,身上穿著沾染敵軍鮮血的鎧甲,左邊臉龐上也有一抹血痕,別人的,黏在她玉白的臉龐上,讓這位俊美出塵的駙馬爺,第一次散髮出猙獰可怖的威壓。

  劉將軍等人分別列在大堂兩側,如果說今日之前他們只佩服駙馬爺的才智過人運籌帷幄,今日親眼目睹駙馬爺手持銀槍一馬當先,或挑飛敵將大刀或刺穿敵將咽喉,槍槍狠辣,英勇難擋,此時此刻,他們對駙馬爺已經佩服地五體投地了。

  不愧是蕭家的子孫,不愧是國公爺徐廣的嫡傳弟子!

  面對眾將欽佩的視線,景宜視若無睹,只盯著中間回話的部下看。自己是什麼情況自己最清楚,景宜必須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在別的事情上,不然一旦放鬆下來,她就忍不住回想那些槍下之魂,一回想,手便控制不住地發抖。

  大理派八千精兵留守南平郡,另有援兵兩萬,欲圍剿攻城的大周將士。景宜親率一萬將士攻城,遣劉將軍正面迎戰大理援兵,再讓胡武領五千騎兵繞到大理援軍後側截斷其退路。

  與大周的傷亡比,大理近三萬將士全軍覆沒,除了死了的,就剩六千多降兵。

  是殺,還是納?

  景宜習慣地看向外公,卻沒想到這一次,外公暗暗遞給她一個眼色。

  不加質疑,景宜冷聲道:「所有俘兵,格殺勿論。」

  傳令兵領命而去。

  安排好其他將軍的差事,景宜單獨與外公說話:「外公,您為何暗示我?」

  是怕她婦人之仁?

  徐廣笑,拍拍外孫女婿肩膀道:「等你打勝這場戰,我再告訴你,先去休息吧。」

  景宜心中疑惑,但長輩不說,她只能等。後院近衛已經準備好沐浴要用的東西,景宜先在外面擦洗掉身上所有血污,這才坐到浴桶裡泡著,疲憊地閉上眼睛。剛閉上,腦海裡便冒出這輩子,她殺的第一個人。

  那是大理的一員大將,也是她這個主帥第一次上場交手的人。交戰時,前面城樓上是敵軍的鄙夷獰笑,後面是眾多大周將士為她助威,為了立威,景宜沒有膽怯猶豫的資格,兩招內取了對方性命,一槍鎖喉。

  景宜沒有多看那人一眼,但她記得對方死前握住槍頭下方時,槍桿上傳來的顫動,像一股股血浪,清晰地傳遞著一條人命的流逝。還有其他人,敵軍或大周將士,死前駭然的眼睛,被砍飛的手臂、腦袋……

  胃裡一陣翻滾,景宜迅速躍出浴桶,一邊抓起浴袍披到身上一邊奔到淨房,不停地嘔,乾嘔。肚子裡沒有東西,她今天只吃了一頓早飯,可乾嘔也難受,雙腿漸漸發軟。

  景宜跌坐在地,雙目茫然。

  一將功成萬骨枯,她替大周的將士難受,也為成千上萬的大理將士難受。他們無法決定戰與不戰,他們只能聽從各自帝王的擺佈,如果大理皇族沒有野心,那些異族士兵們就不必客死他鄉,其家人也不必哭斷腸。如果……她那位父王有明君之德廣納賢士富國強兵,泱泱大周,亦不會連一個區區大理都敢覬覦。

  但她只是將軍,她要做的,是痛擊進犯大周、殘害邊疆百姓的敵人。

  怔怔地坐了片刻,身體重新恢復力氣,景宜洗把臉,命人擺飯。

  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做她該做的。

  「駙馬,平城有信來。」晚飯用到一半,近衛走到門前道。

  同桌而食的徐廣面露微笑。

  景宜冷峻神色情不自禁緩和了幾分,不好意思當著外公的面看家書,暫且收到袖中,飯後一個人去了書房,從信封裡捏出厚厚幾張信紙。分別一個多月,兩人每隔五天會通一次書信,每次蕭霆送來的都是厚厚一封。

  開始幾行問她近況如何,後面全是一些日常閒聊。

  「……上次我不是跟你說,餛飩鋪掌櫃家的二姑娘特別喜歡你嗎,還想給你當小妾,連公主主母都不怕,你心裡肯定挺高興吧?哈哈哈,白高興,昨天有個黝黑高大的扛米工來吃餛飩,二姑娘偷偷看了好幾眼,但她嫌人家窮不願意嫁。我給了扛米工二十兩銀子,二姑娘立馬答應了,五月初十成親,還說請我去喝喜酒。怎麼樣,你的小妾跟別人跑了,是不是很生氣?」

  景宜忍俊不禁。她來這邊後迅速收復兩處郡縣,雲中一代百姓對她讚賞不已,蕭霆沒事去外面溜躂,聽見那些誇讚,最初與有榮焉,後來無意聽些小姑娘彼此打趣稱喜歡駙馬爺,蕭霆信裡的語氣就變了,拐著彎諷刺她。

  只不過景宜沒想到,蕭霆竟然還撮合了一門親事。

  「……這邊暖和,剛二月底,院子裡的桃花都開了,廚房李嫂做了一碟桃花糕,比京城的好吃。我問李嫂想不想去京城,一個月給她二兩銀子她都不去,說要在家裡哄孫子。既然她不去,我只好跟她學如何做桂花糕,味道還行,你想不想吃?想吃回來我給你做……」

  看到這裡,景宜心頭一片柔軟,然而蕭霆隔了幾行又道:「我說給你做桂花糕你是不是當真了?做夢吧,我是為了孝敬祖母才學的,我千里迢迢跟你到雲中,你卻把我一個人丟這邊,我不打你已經夠大度了,還想我給你做糕點?老……我還沒嘗過你的手藝!」

  景宜還是笑,糕點……她會做。

  幾頁信看下來,景宜漸漸忘了戰場的血腥。重新看一遍,看到桃花那裡,景宜心中一動,揣好信紙,去逛這座前知府的宅子。經過一番血洗,宅院處處可見打鬥痕跡,不過園中花木基本完好無損,果然桃花、海棠都有開的了。

  景宜回顧身後,確定無人,摘下一朵桃花藏進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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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宜與蕭霆的書信都是徐廣帶來的舊人幫忙傳遞,馬蹄飛快,翌日後半晌,蕭霆便收到了景宜的回信,除了一朵莫名其妙的桃花,照舊只有薄薄一張信紙:

  「已收復南平郡,勿憂。

  南平桃花亦開,不知味道與平城是否相同。

  聽聞公主出閣前學過這些糕點,敢問最喜哪道。」

  短短三行字,後面列了幾樣太后、帝后常用的糕食。公主學做吃食,當然要選迎合太后等長輩的糕點佳餚,學會了好去孝敬。蕭霆常去宮中,一看景宜列的那幾樣都是太后愛吃的,便猜到了教習嬤嬤的用意。

  蕭霆突然心酸,彷彿看到十二三歲的景宜,被迫與其他公主學這種明顯不合她真正喜好的事。她雖為公主,卻有不輸於男兒的高遠志向,她那雙手天生就該執筆持槍,而非擺弄針線、習做羹湯。

  於是回信時,蕭霆語氣不善:都不喜歡,安心打仗,別想用不著的。

  景宜收到來信,有些困惑,不懂自己哪裡又招惹了他。

  但景宜知道蕭霆最想要什麼。

  三月中旬,大周奪回被大理佔據的所有五郡。四月中旬,景宜帶兵連奪大理北疆兩處要塞城池。就在景宜攻打大理北疆第一大郡鳳陽郡的主城時,大理投降乞和,景宜先攻下鳳陽城,才暫時休兵,命人帶大理使臣進京面聖。

  使臣一去,至少要等半個月,京城旨意才會送到南疆。

  初八這日黃昏,向外公請示後,景宜暗中離開鳳陽城,直奔四百里外的平城。連夜趕路,途中略作休息,終於初九天黑之前,趕至平城。大周勝了,城內一片喜慶洋洋,接頭小販的吆喝都要比往常洪亮。

  景宜放馬緩行,來蕭霆別院的路上,不知聽了多少對她的誇讚。這些百姓,是把所有將士的功勞,都冠在她一人頭上了。景宜受之有愧,可民風便是這樣,將軍打了勝仗,都誇將軍,將軍節節敗退,百姓便都罵將軍,很少有人會分析勝敗的原因。

  蕭霆住在富戶區,街上乾淨雅緻。

  守門的是徐廣的暗衛,認得景宜,徑直開門。

  景宜來時快馬加鞭,現在離得近了,她反而不知該怎麼面對分別三個多月的蕭霆,步伐緩慢。然而這是個小宅子,從前院到後院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景宜繞到後院,只見庭院景色清幽,正要尋人,一個小丫鬟從堂屋走了出來。

  這丫鬟可不認識景宜,夫人院裡突然多出個陌生男人,還冷著臉特別嚇人,小丫鬟「啊」尖叫起來,擋在門前高聲喊「小廝」們。那些小廝就是徐廣的屬下,沒有一個露面的,蕭霆在榻上躺著搖扇子呢,聽說有賊人,他一骨碌翻身而起,走到窗前往外看。

  結果一探頭,就對上了已經走到院中的「賊人」,穿一身深色夏袍,臉龐微黑卻俊美無比,神情冷峻卻叫人想立即扒掉她衣裳,狠狠地……

  「啪」地丟掉扇子,蕭霆以男人的矯健身姿撲通跳下地,鞋都沒穿,赤著腳往外跑。景宜才跨進堂屋,裡面蕭霆已經風似的衝了出來,景宜下意識穩住下盤,然後在蕭霆飛撲到跟前時,雙手抓緊蕭霆高抬的雙腿,身形穩若磐石。

  動靜太大,小丫鬟偷偷往裡瞄,這一瞥,竟看得臉頰通紅!

  夫人平時是有點不正經,喜歡捉弄她,可她怎麼都想不到,夫人會大白天地掛在一個男人身上,腿盤著人家的腰,手抱著人家脖子,還,還主動親嘴兒……簡直比街頭惡霸欺負良家婦女時還迫不及待!

  小丫鬟再也看不下去了,捂著臉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