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景宜勒馬,抬起右手。
傳令兵見了將軍手勢,立即騎馬向後走,高聲通傳:「將軍有令,在此安營紮寨!」
五萬將士紛紛下馬,放哨的放哨,紮營的紮營,燒火的燒火,各行其是。
旁邊有片樹林,景宜朝蕭霆使個眼色,兩人並騎朝林中而去,到了樹林邊上再下馬。蕭霆憋了半天了,一邊往裡跑一邊解腰帶,挑好地方,他謹慎地回頭,臉龐白皙,鼻子下面貼了一條像模像樣的鬍子。
景宜看一次頭疼一次,背轉過去,替他放哨。
蕭霆咧嘴笑,蹲下去痛快放水,享受地閉著眼睛。
水聲嘩嘩,景宜聽了一路,早習慣了,目光越過林木,望著不遠處忙碌的將士們,並準確地認出了外公徐廣的身影。
七天前她帶兵出發,一開始最擔心蕭霆被人認出來,畢竟她的女兒身容貌過於精緻,怕是難逃眾人眼睛。但她忘了一件事,蕭霆本來就是男人,他很清楚一個男人應有的神態舉止,只需謹慎管住嘴,蕭霆成功避過了所有將士的眼睛,就連胡武,起初都不太確定,還是景宜主動告訴他的。
行軍第三天,外公突然出現,因為將士裡不少人見過他,外公沒有刻意隱瞞,但也拒絕景宜提出的官銜,只以白身身份隨軍。但將士們都敬重他,對他畢恭畢敬。
景宜知道外公是放心不下她,怕她在南疆出事,景宜心裡很暖,可一想到外公一來便如了延慶帝的意,景宜就覺得愧對外公。她如實告訴外公,外公卻不以為意,說他是為了她來的,為了雲中九郡的百姓來的,延慶帝喜歡自作多情,就讓他沾沾自喜好了,將來總有他哭的時候。
景宜不太懂外公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得知外公心胸寬廣,沒把延慶帝的心機放在眼裡,景宜再次意識到自己與外公的差距。無論槍法、兵法還是做人,她都有很多東西要學。
「你要不要去撒一泡?」蕭霆解決好了,一邊繫腰帶一邊走過來,低聲問她。
景宜看他一眼,點點頭。
結果她走蕭霆也跟著走,景宜皺眉,蕭霆嘿嘿笑:「我跟你一起站著,再裝裝樣子給他們看。」
景宜當然不會陪他胡鬧,讓蕭霆在一旁站著,她自去解手。
二人走出樹林,主帥營帳已經搭好,蕭霆聲音太嬌氣,因此一回到軍營,他便儘量緘口不言,免得惹出麻煩,被景宜送回京城。
徐廣在帳外站著,看到並肩走來的小兩口,目光在外孫女的小鬍子上多停留了幾瞬,心中頗為無奈,可外孫女脾氣執拗,這次遠遠沒有上次好哄,別說外孫女婿拿她沒辦法,他也是絲毫奈何不得。
晚飯準備好了,三人在帳中用,蕭霆只低頭吃飯,任景宜與徐廣研究軍情。
飯畢,徐廣對外孫女婿道:「你隨我出來。」
景宜頷首。
走出營帳,徐廣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帶外孫女婿走遠十幾步,這才低聲道:「前面就是平城,我已派暗中跟隨的部下買好宅子,你晚上好好勸勸景宜,讓她在城中住下。戰場凶險,絕不能叫她跟到那邊。」
路上還算平安,外孫女跟著就當兜風見世面了,可戰場,女人不能待。
景宜也是這麼打算的。
夜裡歇下,蕭霆名義上是主帥親隨,住在帳內順理成章。
從出發到今晚,入夜兩人一直規規矩矩的,景宜是真不想,蕭霆是強迫不了她只得忍著,但每晚睡前,蕭霆都要動手動腳逗逗景宜。這次蕭霆也不例外,景宜一躺下來,他便窩到景宜懷裡,手四處亂摸。
摸著摸著,驚喜地發現景宜沒有阻攔!
蕭霆樂開花了,湊到景宜耳邊道:「是不是也想了?」
景宜看著他揶揄的眼睛,只道:「去地上。」
蕭霆心領神會,在地上,就不用擔心床響了。一骨碌翻坐起來,蕭霆主動將被子丟到地上,準備好了,再跪在那兒幫景宜解中褲。景宜握住他手,自己解,覆到蕭霆身上時,最後提醒他:「別出聲。」
蕭霆連連點頭,捂嘴給她看。
帳外有近衛守候,景宜不敢戀戰,蕭霆滿足了,她跟著結束。
因為時間短,事畢景宜比以往酣戰後要平靜很多,蕭霆仰面躺著,還是喘了好一會兒才意猶未盡地靠到景宜身上,不無遺憾地道:「人多就是礙事。」他知道景宜的本事,隨著她來,至少也得半個時辰,哪像剛剛那麼敷衍。
景宜握住他手,猶豫片刻,才低低道:「明日大軍經過平城,我已派人替你賃了宅子,伺候的人也都安排好了,你……」
話沒說完,被蕭霆摀住嘴,景宜抬頭,蕭霆半撐在她身上,丹鳳眼狠狠地盯著她,「我說過,你去哪我去哪,你少再廢話。」
他眼神與出發前說那番話時一樣堅定,景宜被他蠱惑過一次,但這次,景宜不會再妥協。挪開蕭霆手,景宜語重心長道:「路上你能照顧我,到了戰場,你能做什麼?上陣殺敵?」
蕭霆瞪她:「你什麼意思,要不是跟你換了身體,你以為我殺不了敵人?」
景宜沒有小瞧他的意思,坐起來道:「你若還是男人,我定不勸你,但你現在是女人,沒力氣舞刀弄槍,你隨軍殺敵我不放心,我與外公出征單獨留你在營帳,萬一敵軍偷襲,我既要掌管前線,又要擔心你……」
「我不用你擔心,你只管領兵打仗就行。」蕭霆甩開她手,背對她道,像耍氣。
景宜無奈地抱住他,沉默許久,才閉上眼睛道:「如果能管住心,你為何跟過來?」
蕭霆抿唇,她這算是甜言蜜語嗎?但現在的甜言蜜語,都是說來哄他住城裡的,動機不純,誰知道是不是騙他的?
「月初你月事又要到了,若待在軍中,隨時可能隨軍前行,奔波下來,你腹痛難忍怎麼辦?」景宜繼續勸說。
蕭霆冷笑:「疼就疼,男人大丈夫,這點苦我還受得了。」
話是這麼說,但聲音低了下去,不是怕自己受苦,而是明白了景宜的心。他留在軍中,會是她的負擔,會扯她的後腿,萬一景宜因為一心兩用受傷出事,那他執意跟著她,豈不是害了她?
景宜聽出了他的動搖,轉過蕭霆,像哄淳哥兒似的哄他:「就住平城?」
蕭霆別開眼。
景宜默默地等。
良久之後,蕭霆忽然轉過來,什麼都沒說,直接動手扯景宜才穿好的中褲,推景宜倒下之前,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我要一個時辰。」
景宜無奈笑。
---
安頓好蕭霆,景宜率軍直奔前線。雲中九郡,此時大理已經攻下五郡,原本正在攻打雲州,得知大周援軍到了,大理暫且退兵,商量戰策去了。
景宜進住雲州第一件事,便是召集雲中各將領商議退敵之策。桌子上已經擺好沙盤,聽守將劉將軍交待過兩軍情形,景宜盯著沙盤,心生一計。但人生中第一次帶兵,視線一一掃過堂內數位身經百戰的將軍,景宜下意識看向一直站在旁邊未發一言的外公。
徐廣如老僧入定,不曾與外孫女婿對視。
景宜忽然想起路上兩人的對話,她向外公問計,外公卻道:「我此番過來,只是為了以防萬一,除非你有性命危險,我不會幫你出任何計策,亦不會替你多殺一個敵兵。」
那聲音振聾發聵,景宜雙眼恢復堅定,不再存著倚仗外公之心,逕自安排。
但在眾將眼中,這位駙馬爺年僅十八,以前還是個出了名的紈褲子弟,雖然跟隨戰神徐廣學了半年槍法,但從未帶過兵,恐怕只有紙上談兵之能。因此景宜才調兵遣將,在場幾位將軍便麵露質疑,劉將軍更是直接看向徐廣:「國公爺,駙馬之計,您意下如何?」
他是雲中第一猛將,現在這群人中,他只服徐廣。
徐廣沒聽到般,眼觀鼻鼻觀心。
景宜視線從沙盤上移開,抬眼直視他:「劉將軍若覺得本帥安排有不妥之處,請儘管言明。雖皇上命我主持戰事,但蕭某自知才疏學淺,各位將軍都是我的叔伯前輩,只要將軍所說合情合理,蕭某絕不會一意孤行。」
說的客氣,卻也是委婉的挑釁。
劉將軍大步上前,指著沙盤提出質疑,才學半年的臭小子,會什麼兵法?
他聲音洪亮,氣勢上就讓人覺得他說的都是對的,然而面對多名將軍看熱鬧的注視,景宜神色平靜,心平氣和地將劉將軍的質疑一一反駁了回去,最後使了個小小的激將法,掃視眾人道:「本帥雖有退軍之計,但還需仰仗各位將軍的神勇。本帥出發之前,皇上曾對雲中將領大加誇讚,相信諸位此去定會旗開得勝,一舉收復汝南郡。」
為將者多為血氣方剛之人,如今景宜先暗示一旦兵敗不是她戰策問題而是雲中守將帶兵無能,緊跟著再搬出延慶帝,給了個甜棗,軍中將領們互相看看,隨即以劉將軍為首,齊聲領命,氣勢洶洶地出了營帳。
最後一個外人離開,景宜袖內緊握的拳頭終於鬆開,背後已是一片冷汗,側頭看外公。
徐廣摸著鬍子笑:「像你爹年輕的時候。」
腦海裡浮現蕭伯嚴冷峻肅殺的英姿,景宜胸口陡然騰起一股豪情。
以後不論,至少這第一戰,她沒有丟蕭家的臉。
---
其實雲中將領們勇猛有餘,但在戰法上卻輸給了兵法詭譎的敵軍,故此之前連連敗退,枉死無數將士。景宜沒有殺過人,但她天生聰穎,自幼喜讀史書兵書,又得到過徐廣指點,恰好彌補了劉將軍等人的短處。
援軍來勢洶洶,一個月內連續奪回兩郡,士氣大振。
這一個月,在運籌帷幄上,景宜已經得到了劉將軍等人的敬重。
但景宜畢竟初出茅廬,還做不到料事如神,收復南平郡時,遇到第一次敗北。景宜心中焦慮,劉將軍等人再次求助徐廣,可徐廣還是坐視不理,明擺著告訴他們,他就是要利用這一戰,徹底歷練他的外孫女婿。
劉將軍等人急紅了眼睛,跪地求情:「國公爺,您多猶豫一天,外面就有成千上百的將士白白枉死,求國公爺體恤我等,出手幫幫我們吧!」
徐廣見多了生死,漠然道:「今日我在,你們求我,若我不在,你們求誰?」
劉將軍等人,無言以對。
徐廣能淡然處之,景宜卻把將士枉死的錯都攬在了自己頭上,一夜未眠,翌日重新排兵佈陣。
劉將軍並未因為一次敗北就不信了這位少年主帥,只是看過沙盤,劉將軍皺眉道:「駙馬命我等從側面圍攻,那主城誰來?」
景宜凜然道:「本帥親自帶兵。」言罷命人去取她的槍。
劉將軍等愕然,不約而同轉向徐廣,老頭子捨得外孫女婿冒險嗎?
徐廣還是那副萬事不理的神情。
「駙馬。」近衛取槍回來了。
眾人好奇看去,只見那長槍龍頭銀身,正是景宜舅舅生前所用的龍頭亮銀槍。
接過外公親手傳給她的寶槍,那一瞬,景宜好像看到舅舅英勇殺敵的身影,無人可擋。
她目光越發堅定:「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