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當延慶帝讓臣子們舉薦南征大將時,朝臣們不約而同望向列於武官那邊的蕭御、蕭嶄兩兄弟。大周國弱,外敵卻一個比一個強盛,以前也有武將妄圖靠戰功爭奪帝寵,但大多數都有去無回,久而久之,再無將軍願意攬這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只想留在京城享受平安富貴。
敵軍犯境,無能者尋求庇護乃人之常情,有能卻只想著趨利避害,是為無骨。
蕭家沒有軟骨頭的人。
父親鎮守北疆脫不開身,蕭御、蕭嶄幾乎同時出列,主動請纓。
景宜是御前侍衛,此時守在帝王御座之後,親眼目睹其他武官的推諉之態,再見兩位兄長蒼松青柏般立於大殿的身影,景宜胸口突然騰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亦走到二人身側,單膝跪地請命:「微臣願領兵討伐賊兵,求皇上成全。」
她現在是蕭家子嗣,不能扯蕭家男人的後腿,且景宜在將軍府耳濡目染半年,即便不用顧慮蕭家門楣,她也想親自去戰場,用從外公那裡繼承來的本事,驅除外敵,護佑百姓周全。
龍椅之上,延慶帝微眯著眼睛打量這三兄弟。蕭御沉穩有帥才,蕭嶄天生神力能一人單挑敵軍數位大將,兩人配合,定能給予大理痛擊,可,如果蕭御二人去了南疆,萬一匈奴趁機侵襲北境,蕭伯嚴一人怕是吃力。
在延慶帝看來,大理是狐狸,勇武欠缺以狡詐取勝,匈奴卻是一群餓狼,兵強馬健,必須謹慎防患。
視線從蕭御哥倆挪到駙馬蕭霆身上,延慶帝忽地心中一動,摸著下巴沉吟道:「蕭御、蕭嶄你們十四五歲便隨父上陣殺敵,這麼多年曆練下來,早已能獨當一面,朕心甚慰,不過這次,朕決定派駙馬出征。駙馬師從護國公,槍法超絕,正需實戰歷練,大理彈丸之地,就讓駙馬拿他們練手吧。」
說完派人擬制,封駙馬蕭霆為大將軍,胡武為副將,調兵五萬,明日南下。
景宜朗聲領旨。
蕭御、蕭嶄身為兄長,自己不懼危險,卻擔心三弟年少缺乏經驗在戰場出事,雙雙跪下懇求延慶帝重換人選。延慶帝笑著安撫道:「朕知道你們捨不得弟弟,可你們要記住,蕭家子嗣都是雄鷹,一味庇護,怎會成材?朕意已決,你二人不必再言。」
蕭御劍眉緊鎖,蕭嶄則狠狠瞪了三弟一眼,老老實實在後面待著得了,瞎逞什麼強?真以為學會幾招槍法就能當將軍了?會功夫與會殺敵根本不是一回事,萬一到了戰場被真刀真槍的打殺嚇破膽怎麼辦?
真是越想越氣。
景宜表面上平平靜靜的,然而退回御座之後,想像自己帶兵出征,心底便漸漸生出茫然。她有衛國之心,可她真的能做到嗎?她從來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她沒有殺過人,如果她沒能抵禦敵兵,丟了蕭家與外公的臉……
她不後悔請纓,可景宜忽然擔心,她會辜負外公的信任。
「霆生,你隨朕來。」
散朝後,延慶帝從她身邊經過,突然低聲道。
景宜終於回神,面無表情跟在後面,事到如今,景宜只把前面的男人當帝王看,而非父皇。
到了乾元宮,延慶帝抱著手爐坐到臨窗暖榻上,關切地問女婿:「此次南下,霆生有幾分把握?」
景宜低頭道:「臣會竭力而為。」她沒把握,但她會努力做到最好。
延慶帝點點頭,嘆息道:「你是朕看著長大的,你們四兄弟,太后最疼你,朕也最喜歡你。若霆生沒有習武,朕絕捨不得派你去戰場,可男兒大丈夫,你既然選擇繼承父志,朕再不捨,也必須給你歷練的機會。」
景宜立即屈膝跪下,朗聲拜謝。
「起來起來,咱們是一家人,不用動不動就跪。」
延慶帝擺擺手,等女婿站起來了,他才咳了咳,看著女婿提醒道:「霆生啊,你第一次帶兵,朕還是不放心,不如你去勸勸護國公?他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只要你與景宜去求情,請護國公陪你出征,護國公心一軟,八成就答應了。」
延慶帝一直希望徐廣復出,既然徐廣不把他的聖旨看在眼裡,他就派徐廣的外孫女婿去,現在徐廣那麼疼愛外孫女,豈會坐視蕭霆一人去戰場冒險,豈會置外孫女於隨時可能會守寡的境地?
延慶帝不信。
那麼只要徐廣去了,一來大周必勝,二來蕭霆有徐廣提點,歷練夠了,將來可能比蕭御、蕭嶄兄弟倆更有大將之風。延慶帝已經想好了,他要趁徐廣老得騎不動戰馬之前,幫蕭霆學會徐廣的所有本事,日後再為大周皇族所用。
自覺此計甚妙,延慶帝嘴角上揚,問女婿:「霆生怎麼想?」
景宜什麼都沒想,低頭敷衍道:「臣儘量試試,但外公年邁,恐怕不會答應。」
女婿識趣,延慶帝笑了,胸有成竹道:「帶上景宜,景宜出面,護國公定會心軟。」
景宜苦笑,原來她這個女兒,有那麼多值得延慶帝利用的地方。
一句話都不想再與延慶帝說,景宜倒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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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要出發,景宜上午待在兵部,下午親自監督調兵情況,忙到傍晚,延慶帝派人來提醒她,讓她出發前記得去向護國公辭別。
既然延慶帝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出征的事情暫且也忙得差不多了,景宜便把剩下一些瑣事交給師兄胡武,她先騎馬回將軍府。聖旨早已傳到蕭家,姜老太君一邊哭一邊數落孫子,氣孫子太衝動,老人家平時最寵三孫子,而且骨子裡覺得三孫本事還沒練到家,此去怕是……
因為不放心,才想把孩子一直扣在身邊,親眼盯著。
柳氏心裡也不好受,可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她只好強撐著先勸慰婆母,回頭再三叮囑兒子萬事小心。
景宜聽得心不在焉。她最怕面對蕭霆,怕蕭霆跟她耍氣,可回來半個時辰了,蕭霆連面都沒露。
終於辭別柳氏,景宜疾步趕往陶然居,一進後院東次間,卻見蕭霆懶洋洋靠在榻上,正在看戲摺子。四目相對,蕭霆很快收回視線,對著戲摺子道:「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早直接帶走就行。」
景宜錯愕地盯著他。
蕭霆又看她一眼,嗤笑道:「怎麼,覺得我太冷靜了?你想當將軍,皇上也同意了,我怎麼鬧都是白費力氣,那又何必煩你?你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早點打勝仗,早點回來,別讓我一個人孝順兩家長輩。」
言罷繼續看戲摺子。
景宜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雖然蕭霆沒有像當初她去山裡練武那般埋怨她,景宜還是主動賠罪道:「事先沒跟你商量,是我衝動了,只是……我走後,你好好照顧自己,注意提防恭王。」
蕭霆撇撇嘴,不耐煩似的道:「知道了,說了八百遍了。」
景宜沉默,過了會兒,又道:「我要去外公那邊辭別,你去不去?」
蕭霆抬眼看她,忽的丟掉戲摺子,穿鞋下地。
夫妻倆一起上了馬車,路上蕭霆閉眼打盹兒,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景宜試圖挑起話題,每次都被蕭霆冷冰冰堵住。景宜便知道,蕭霆還是生氣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生氣,氣到連脾氣都不想朝她發了。
不過馬車已經抵達徐府,稍後回去再哄他吧。
景宜來見外公,當然不是來求情的,延慶帝那番話她半字未提,只問長輩可否有囑咐。徐廣撫鬚道:「該教你們的我都教了,你只需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冷靜判斷,切忌遇事則慌。」
景宜謹記在心。
「天色不早,你們倆早點回去吧。」看看窗外,徐廣直言道。
景宜、蕭霆朝二老行禮,並肩走了。
高氏一直將兩個孩子送到門外,往回走時,忍不住晃丈夫胳膊:「你還真不管了?」
她做這種小姑娘舉動,徐廣笑她:「你要我怎麼管?」
高氏煩惱道:「霆生第一次帶兵,他才十八,將士們恐怕都不服他,再說南邊氣候險惡,跟咱們北方有天差之別,萬一霆生水土不服……不行,你偷偷跟他過去,幫襯幫襯霆生,孩子頭回領兵,哪能沒有長輩指點?」
徐廣還是笑,握住妻子手道:「我走了,你怎麼辦?」
高氏終於聽懂了,頓時推了他一把:「我巴不得你離我遠點,誰稀罕你陪?」臭老頭子,敢情早就決定陪外孫女婿去戰場了,一把年紀,居然還故意在兩個孩子面前賣關子,幸好外孫女沒有胡思亂想,不然誤會外公不疼她,今晚得多難受?
徐廣聽了這笑罵,突然將少年結髮的妻子扛到肩頭,大步朝他們的三間農房走去。多少年沒玩過這種花樣了,高氏臊地老臉發紅,沒好氣捶他肩膀,捶不動,便由他去了。
這邊老夫老妻恩愛,將軍府的馬車裡,蕭霆卻始終背對景宜待著,不管景宜說什麼,他都不答。
景宜頭疼,忌憚外面的車伕,只能先忍著。
馬車回到將軍府門外,景宜率先下車,停在車前準備扶蕭霆,蕭霆不稀罕,一巴掌拍開景宜手,提著裙襬直接跳到地上,驚得門前侍衛瞪大眼睛,滿臉難以置信。蕭霆沒管他們,徑直往裡走,腳步飛快。
景宜一個頭兩個大,緊隨其後。
回了陶然居,景宜打發明心、明湖出去,一回頭,就見蕭霆三兩下脫了外衣,爬床上去了,背對她躺著。景宜只好坐到床邊,對著他側臉道:「你要怎樣才肯消氣?」
蕭霆動了動,景宜以為他終於要說話了,蕭霆卻只是攥住被子往上一拽,把腦袋矇住了。
景宜徹底沒轍。
呆呆坐了半晌,景宜先吹燈,放好紗帳鑽進被窩,景宜略微猶豫片刻,慢慢轉身,從蕭霆身後抱住他,誠心認錯:「對不起,又要留你一個人在家,可我現在是蕭家男人,既然學了功夫,必須站出來。你若生氣,儘管罵我,別這樣憋著?」
蕭霆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但景宜能感覺到,蕭霆的身體沒剛剛那麼僵硬了。
景宜試探著將他往自己這邊轉。
蕭霆沒反對。
藉著淡淡月色,再次看到蕭霆,看到那張早已經完全屬於蕭霆的臉,那張她一想起來記起的全是蕭霆或無賴或惱火或笑容燦爛的臉龐,說不清道不明的,景宜心底某個地方突然軟了化了,化成滿腔離愁與不捨。
上次分別,她也不捨,但只有些許,這一次,她豪情壯志要去抵禦敵兵,可一看到蕭霆,她的決心就沒那麼堅定了,也想留下來一直陪著他,每天都聽他胡說八道,看他招貓逗狗欺負淳哥兒,到了晚上,與他做人間至樂。
生平第一次,景宜如此牽掛一個人。
「你放心,我會盡快回來。」不太熟練地主動覆在他身上,景宜低聲保證。
蕭霆閉著眼睛,嘴唇緊抿,只有這樣,他才不會笑出來。
景宜不知道他在演戲,她慢慢低頭,第一次,主動親他嘴唇。
蕭霆沒出息,呼吸一下子重了,沒等景宜反應過來,他已經急切地扯掉她半邊中衣,如狼似虎。
終於哄好了,景宜徹底放心,他想當狼,她就陪他當。
一次又一次,直到街上傳來三更梆子聲,夫妻倆才相擁而睡。
第二天天沒亮,景宜便悄悄起來了,披上外袍去前院洗漱更衣,換上一身將軍鎧甲。
換好了,景宜心情複雜地往外走,卻不想走到堂屋門口,意外發現阿順旁邊站著一個陌生小廝,第一眼陌生,再看一眼,看到那小廝賴皮翹起的嘴角,景宜心頭狂跳,低聲斥道:「回去。」
蕭霆朝阿順使個眼色,等阿順走了,他仰著脖子質問景宜:「為何不讓我去?」
景宜肅容道:「大周軍法,不準女子隨軍。」
蕭霆冷哼,上下打量她:「公主都能當將軍,駙馬為何不能上戰場?」
景宜嘴皮子不如他,剛要講道理,蕭霆忽然指著台階之下使喚她:「你去那裡站著。」
景宜不解其意,但還是照做了。
蕭霆等的就是這一刻,景宜一轉過來,他便低頭,用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盯著景宜眼睛道:「四公主你記住,從今日起,你去哪我去哪,除非我死,你別想再撇下我!」
景宜去習武,他忍了,但戰場凶險,她極有可能一去不回,蕭霆忍不了,必須與她同行。她活著,他為她揉肩捏腿消腫解乏,她受傷了,他替她包紮上藥端茶倒水,萬一她死了,那他先幫她收屍,再下去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