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走得慢,月初出發,下旬才到北疆要塞青城。
威遠將軍蕭伯嚴出城相迎,起身後迅速掃過延慶帝、昭王、恭王,視線終於落到了家中三子身上,見帶過兵的兒子比去年更壯實了,蕭伯嚴心中十分欣慰,微微頷首,隨即恭請延慶帝進城。
青城自古便是北疆重地,歷代帝王常到此巡視,因此城中建有行宮,延慶帝帶著王爺、公主們直接去行宮住了。蕭霆憑藉一張厚臉皮從並不怎麼寵愛他的延慶帝那裡求得特許,然後帶景宜去將軍府住。
晚上一家三口在行宮陪延慶帝吃席,散席後,一同回將軍府。
蕭霆坐在車中,透過簾縫偷偷看自己的父親,一晃一年多沒見了,蕭霆也挺想父親的。蕭伯嚴五感敏銳,知道公主兒媳在偷看他,不過現在大家是一家人,兒媳婦好奇他也說得過去。
蕭伯嚴若無其事地問兒子:「你祖母、母親可好?」
景宜如實回答,就像當初她向住在宮裡的蕭霆陳述蕭家之事一般,挑了幾件趣事講給蕭伯嚴聽,「……淳哥兒也想過來,母親擔心路途遙遠淳哥兒吃不了苦,沒準,淳哥兒賭氣不吃晚飯,後來還是被母親哄好了。」
蕭伯嚴想像妻子哄幼子的模樣,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們倆聊得熱鬧,蕭霆這個親兒子有點吃味兒,突然挑開簾子,低聲問道:「父親,青城有什麼好玩的嗎?我跟駙馬想在這邊多待幾天,您有空帶我們四處逛逛,駙馬嘴上不說,其實心裡特別惦記您。」
景宜偏首看他,目光複雜。
蕭伯嚴沒料到公主兒媳說話這麼……直白爽快,愣了愣才笑道:「好,等聖駕歸京,為父陪你們好好逛逛青城。」
蕭霆咧嘴笑。
蕭伯嚴見兒媳笑得那麼開心,不由想到兒媳婦是公主,在宮裡憋了那麼久,難得可以出京,自然對什麼都新鮮好奇。轉念又記起其他可能會被吉利看中選去和親的公主,蕭伯嚴心頭的輕鬆又蕩然無存。
下馬前,蕭伯嚴在兒子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景宜點點頭,送蕭霆回跨院後,叮囑蕭霆早睡:「父親叫我去他書房,回來可能比較晚。」
她神色沉重,蕭霆猜到父親要談的多半與這次和親有關,只叫景宜快去,但他也沒有睡覺,鑽進被窩等景宜回來,一等就等到快二更天。
「說什麼了?」蕭霆打著哈欠問。
景宜一邊更衣一邊道:「父親問我在南疆的情況,問問家裡,還囑咐我……好好待你。」說到最後一句,景宜中間頓了頓,本來不想說,但這句是蕭伯嚴對蕭霆的關心,蕭霆應該喜歡聽吧?
低頭瞧,對上蕭霆翹起的嘴角,景宜神色也跟著緩和了下來。
「就沒說別的?」蕭霆不信,掀開被子讓媳婦先進來。
剛九月,青城這邊已經轉冷了,看著暖爐一樣擠到她懷裡的蕭霆,景宜本能地抱住他,扯好被子才輕嘆一聲,低聲道:「父親讓你多照看照看五妹。」五公主到底是蕭伯嚴的親外甥女。
蕭霆心生疑惑,夫妻倆說悄悄話:「不是已經定了二公主嗎?」
三公主是延慶帝最寵愛的女兒,表妹既有太后護著又有自家當靠山,延慶帝糊塗了才會送表妹去和親,所以雖然公主們都帶來了,但隨行眾人都清楚誰才是那個倒霉鬼。特別是三公主跟表妹,整天嘰嘰喳喳的,根本就是把這次草原之行當遊山玩水了。
「那是皇上的意思,吉利未必會選二姐姐,一旦意見不合,父親覺得,皇上可能會妥協。」景宜不無諷刺地道。
蕭霆皺眉。可不是,就延慶帝那窩囊樣,匈奴要和親他就乖孫子似的帶公主們過來,忌憚匈奴跟忌憚天兵天將似的,真到了取悅吉利與寶貝女兒必須二選一的地步,便是吉利看上三公主,延慶帝可能也會把三公主送出去。
麗妃受寵又如何?當年景宜母親莊妃更受寵,延慶帝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
「我知道了。」身為表哥,蕭霆絕不會讓親表妹落到一個糟老頭子手裡。
---
吉利在距離青城百里的月湖旁邊安營紮寨,作為宴請延慶帝之地,而且他只帶了五百親隨,算是誠意十足。
公主們都坐在馬車中,景宜近身守在延慶帝一側,遠遠看到幾個匈奴人從營帳中走出來,個個身體魁梧,絲毫不遜於蕭家二公子蕭嶄。為首的男人年紀最長,腮邊鬍鬚濃密,幾乎遮掩了大半張臉,更顯得男人那雙眼睛犀利如蒼鷹。離得近了,景宜騎在馬上,清晰地看見男人左眼邊上有道陳年疤痕,為他增添了肅殺之氣。
根據這道疤,景宜便確定,此人便是匈奴霸主,吉利單于。
因為吉利是唯一一個躲過外公長槍的男人,那道疤,就是外公留下的,吉利視為奇恥大辱,曾再三叫陣要與外公單槍匹馬比試,不過外公當時已經辭官,一心在家耕地,對外一概不聞不問。
「皇上,多年不見,您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啊,跟當年一樣英姿颯爽。」
吉利站定,朗聲朝延慶帝寒暄道,聲音洪亮,一口漢話竟十分的流利。
延慶帝停馬,沒有急著下去,而是手攥韁繩,氣定神閒,坐著同他說話:「單于過獎,本來朕沒覺得自己老,看到單于,才知道朕這些年還是懈怠了,跟年輕時候沒法比。」說完了,才不急不緩地翻身下馬。
景宜等人緊隨其後。
延慶帝向吉利介紹兩個兒子,兒子們沒什麼出彩的,延慶帝又把剛立過戰功的女婿叫過來,拍著女婿肩膀對吉利道:「這是朕的駙馬,伯嚴家的老三。」
吉利沒將昭王、恭王放在眼裡,看到徐廣的嫡傳弟子,吉利眼裡終於浮現興味,摸著鬍子上下打量景宜:「駙馬爺氣宇軒昂,果然英雄出少年,不知護國公近來如何?」
景宜淡漠道:「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一句客套話都沒有。
吉利不以為杵,回頭介紹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叫巴頓,一個叫巴魯,兄弟二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紀,巴頓為長,膚色黝黑,巴魯白淨點,眼睛細長,看起來比他兄長顯得有城府。
「巴頓跟我一樣喜歡中原武術,最拿手的是槍法,有機會還請駙馬爺指教指教?」吉利笑著對景宜道。
景宜尚未說話,巴頓突然冷哼一聲,鄙夷地看了景宜一眼:「我兒子跟他一般大,要切磋讓兩個孩子切磋,我不奉陪。」他的漢話有些生澀,但還是能聽清楚的。
吉利沉著臉訓他:「駙馬師從護國公,便是年少也比你強,你少在這裡說大話,一會兒比武切磋輸了,有你丟人的。」看似在教訓兒子,話裡卻表明了他要兒子與景宜切磋的決心,同時也有一絲挑釁之意。
景宜不屑與匈奴人爭強好勝,延慶帝卻想借此給吉利一個下馬威,笑著應道:「既然巴頓也使槍,一會兒霆生便陪巴頓比試比試,誰勝誰負不要緊,你還年少,多與高手過招,對以後槍法精進大有裨益。」
他也不傻,先把理由找好了,就算女婿輸了,也是年紀太小的關係。
皇上下令,景宜只能答應。
但比武並不著急,大周這邊先去休整,稍後要用午宴。
這邊有匈奴將士,景宜奉命時刻守衛延慶帝,脫不了身。公主們的馬車陸續停在營帳外,蕭霆自己下車,進賬休息,只是想到下午景宜要與一身精肉的巴頓比試,蕭霆心裡就特別亂。景宜夜裡威風,他還覺得景宜夠強壯了,但景宜與巴頓站在一塊兒,簡直像個孩子,槍法再妙,力氣也比不過人家啊。
都怪延慶帝!
蕭霆想吃了延慶帝的心思都有了。
生了不知多久的悶氣,賬外忽然傳來二公主的聲音,蕭霆深深呼吸,理理衣裙,裝得心平氣和去見人。
「妹妹準備好了嗎?宴席要開始了。」二公主面帶淺笑,嫻靜似水。
蕭霆知道這都是裝出來的,二公主又不傻,怎麼可能猜不到。蕭霆只會對景宜憐香惜玉,但二公主人不錯,對景宜有幾分姐妹情,蕭霆就忍不住同情,而且即便他們夫妻與二公主沒有私交,一想到自己堂堂七尺男兒要親眼目睹二公主羊入虎口,蕭霆心裡也堵得慌。
男人沒用,才會讓女人遭殃,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都無法坦然接受和親。
「走吧。」心裡可憐二公主,蕭霆語氣比平時柔和了很多。
二公主垂眸,遮掩了眼中的感傷。她是公主,無法左右自己的婚事,父皇心意已決,她哭哭啼啼的也沒有用,哭了,只會讓幸災樂禍的人看戲,只會讓為數不多可能關心她的人,更加難受。
「二姐姐,四姐姐。」
身後傳來五公主的聲音,蕭霆轉身,震驚發現他的傻表妹竟然穿了一條艷麗無比的長裙,而被她親暱地輓著胳膊的三公主就奸滑多了,一襲豆綠裙子,在滿眼是綠的草原特別不起眼。
「表妹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蕭霆扔五公主一記眼刀,轉身回了他的帳篷。
五公主莫名其妙,但還是跟進去了。
帳篷分內外,蕭霆將傻表妹拽到裡面,扯著她身上的衣裙低聲罵道:「誰教你穿成這樣的?外面都是匈奴蠻人,你打扮成天仙給誰看?生怕吉利看不上你是不是?」
在五公主眼裡,對面的紅裙女子不是她表哥,而是她並不喜歡的四姐姐。本來想發火的,聽到最後一句,五公主才暫時按捺住怒火,謹慎問道:「你什麼意思?母妃跟我說了,父皇會送二姐姐……」
「萬一吉利看你貌美,指定要你呢?沒看你的好三姐姐打扮地跟宮女似的?」蕭霆狠狠戳傻表妹額頭,用了十分力氣。
五公主又疼又氣,但她總算聽明白了,瞅瞅身上的裙子,慌了,「那我現在去換,是不是太顯眼了?」好端端的為何換衣服?傳出去匈奴人猜透她的心思,會不會生她的氣?五公主害怕。
蕭霆低頭沉思,目光恰好落到桌子上,他心中一動,走過去抓起茶壺,隨手就潑了五公主一身茶水。五公主差點叫出來,但下一刻就懂了,嘴一咧,跑出去回自己的營帳換衣服。
裙子不小心被茶水打濕了,當然要換。
她有藉口,賬外的二公主、三公主卻也不是傻子,二公主神色淡淡,三公主瞟她一眼,輕笑道:「二姐姐把四妹妹當姐妹看,可惜咱們四妹妹眼裡只有五妹妹,畢竟現在她們才是一家人。」
如此明顯的挑撥之詞,二公主但笑不語,三公主還想再說兩句,聽到裡面四公主的腳步聲,她及時閉上嘴。反正和親人選怎麼都輪不到她,她安心在一旁看戲好了。
因為五公主換裙子耽擱了時間,公主們來到席上,延慶帝、吉利等人已經坐好了。
吉利與延慶帝同坐主位,終於能夠看到公主們的廬山真面目,吉利不加掩飾地盯著那邊看,一邊興致勃勃地問延慶帝:「大周美人多,皇上的公主們更是天姿國色,能否請皇上為我介紹一下?不然我分不出誰是誰啊。」
女兒們都帶來了,延慶帝自然不介意多說幾句,待公主們行到近前,延慶帝依次道:「這是朕最寵愛的二公主,溫柔端莊……這個是三公主,嬌氣頑劣,常給朕惹麻煩,這是五公主,年紀最小,還是孩子脾氣……這是四公主,已經許給霆生為妻。」
吉利的大腦袋朝延慶帝那邊歪,作聆聽狀,一雙犀利的眼睛興趣寥寥地掃過二公主等人,很快就落到了一身紅裙的四公主身上,一邊看,左手一邊無意識地摩挲眼角的傷疤,那道徐廣留給他的傷疤。
四個公主,四公主是最美的,眼角眉梢有徐家人的影子,無論從外貌還是與徐家的恩怨講,吉利最想要的,都是這位四公主。一想到他可以恣意凌辱徐廣的外孫女,徐廣卻無可奈何,吉利便渾身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就擄走四公主,好好去快活一番。
男人目光如鷹,直勾勾地盯著他,蕭霆感覺到了,一抬眼,見吉利果然眼露淫邪,覬覦的還是他,短暫的震驚後,蕭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剜了吉利一眼,逕自對延慶帝道:「父皇,我們可以入座了嗎?」
心裡早已將吉利千刀萬剮。
延慶帝笑著頷首。
蕭霆的席位跟公主們擺在一塊兒,但蕭霆正在氣頭上,繃著臉吩咐席位後面伺候的宮女,「我要與駙馬同席。」
他頤指氣使,一副這裡他最大的樣子,兩個宮女打個哆嗦,下意識就去抬桌子。
「景宜,不得胡鬧。」延慶帝看不過了,沉聲訓道。
蕭霆剛要反駁,吉利忽然笑了,勸延慶帝:「皇上,我們匈奴人行事最不講規矩,怎麼高興怎麼來,既然四公主與駙馬伉儷情深,吃飯也要坐在一塊兒,皇上就成全他們吧。」
女人規規矩矩的,反而無趣,這位四公主潑辣膽大,吉利更喜歡了。
他別有深意地望過來,蕭霆只覺得噁心晦氣,扭頭直奔景宜。
景宜坐得近,將吉利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桌子下一雙手緊握成拳,強行忍耐罷了,說不清是恨吉利覬覦她的女兒身,還是恨吉利公然欺辱替她當四公主的蕭霆。
蕭霆本來憋了一肚子火,落座時瞥見景宜那雙硬邦邦的拳頭,心裡突然一驚。想通其中緣由,蕭霆忘了自己的怒火,一手偷偷覆住景宜拳頭,悄聲安撫道:「我沒事,你別生氣。」
氣壞了,他心疼。
他掌心溫熱,景宜終於收回與吉利對峙的視線,扭頭看他。
蕭霆朝她笑,同時玩鬧般捏她手指,「彆氣了,就當被癩皮狗看了幾眼。」
景宜笑不出來,反手攥住他,心中隱隱不安,剛剛吉利看蕭霆的眼神,似乎,勢在必得。
「散席後你馬上回營帳,儘量不要出來。」景宜暗暗囑咐道。
蕭霆愣住。照景宜的意思,難道他出來溜躂,那匈奴老頭還敢對他下手?
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