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十九歲

  陸嘉洛忘記自己起來之後該做什麼,一動沒動的站在那兒,看他還舉著手機,她故意大聲說,「艾米叫你過去幫忙。」

  艾德聞點了點頭,對手機說著,「哦,沒事……」

  電話那一頭的女人肯定聽見了。

  她甚至可以模擬出最經典的發問:你家有女生啊,是誰呀?

  但他接著說了句,「我堂姐。」

  無疑是直指她弱點的攻擊,力度堪比當年一個點頭就把她的暑假作業付之垃圾桶。

  最可氣的是旁觀者都能理解他,他是無心的。

  這一股馬上要轉化為難過的,惱人之火,陸嘉洛將它變成黑眼珠子就快翻沒的大白眼,轉身走了。

  艾德聞出來的時候頭上戴了個運動髮帶,大概是想把劉海和額頭分開,他進廚房,給艾米幫忙。

  陸嘉洛接受自己幫廚資格還不如他的現實,徘徊在餐桌邊上,擺盤。

  一邊擺著餐具,一邊偷偷摸著碗裡的聖女果吃,杏色的厚高領毛衣,燈光下顏色更白一些,光滑的、弧度似有彈性的鬈髮,滑落到胸前。

  她挪動玻璃製成的蠟燭杯,找尋它適合的位置。

  視線餘光裡,一小塊蔬菜卷,遞到她嘴邊,她張嘴接下。

  陸嘉洛再次對天發誓,她以為是艾米。

  乾淨修長的手指,皮膚緊實骨相偏硬的小臂,堆疊著衛衣袖子,離開她的眼底。

  她順著抬起眼睛,就是艾德聞走回廚房的背影。

  陸嘉洛怔怔地咀嚼嘴裡的東西。

  蔬菜卷包有胡蘿蔔和柿子椒,清脆,微甜。

  當晚,端上餐桌的最後一盤,半透明的越南紙米蔬菜卷,切掉了頭尾,展示鮮豔水嫩的內陷。

  不知道是哪一卷的頭,或尾,被她提前吃掉了。

  坐在她對面的男生,一定知道。

  眼前出現一雙筷子,夾起一個水餃,陸嘉洛跟著轉頭看去。

  艾米吃下餃子,驚豔的頻頻豎大拇指。

  大叔叔將餃子一口塞進,聲音含糊的讚歎,「嫂子這個手藝,可以開家餃子館。」

  最重要是艾德聞的評價,她不露聲色的觀察。

  他咬下一大半,瘦削的臉龐鼓起來滾動著,眼神亮幾分,不自覺的點頭。

  晚餐進行中,大叔叔挑起話題,讓艾德聞講講他在緬甸的遊歷見聞。

  一般聽到別人說起旅行的感受,無非是那裡的天氣、當地的人、有什麼好吃的,同樣是描述零散的片段,艾德聞會抓住一些特別的細節,和他自己喜歡的重點。

  「我們從土瓦到丹老,但是去丹老的快艇只有一班,而且在每天凌晨四點半出發,開始我們不知道,就在土瓦多待了一天,那裡有很多木屋,混在商店和大廈中間。」

  「英國人統計的丹老群島上有八百多個島嶼,其中最大的海葵田,在水面露出大約只有……十米左右的岩石旁邊,圍著一圈。」

  陸嘉洛剝著蝦殼,想,艾米和大叔叔也未必會感興趣吧。

  大叔叔隨即問他,「我聽說那裡有一塊礁石下面還有鯊魚,你們有過去潛水嗎?」

  居然很感興趣……

  陸嘉洛跑偏的插一句,「你去一個多月都沒曬黑?」

  艾德聞瞧著自己的手臂,轉了轉說,「回來又白了吧。」

  畢竟都是女人,艾米很懂她在意的地方,笑說,「你要知道他怎麼洗臉的才會生氣。」

  陸嘉洛很好奇,「怎麼洗?」

  艾德聞說,「正常洗啊。」

  艾米擱下筷子,模仿他的動作,兩隻掌心擋在臉前面,快速地上下搓動,聽見她的笑聲,自己也笑起來,「我都怕他把臉搓毀了!」

  他爽朗的笑說,「哪有這麼誇張。」

  晚餐結束,艾米和大叔叔在書房,好像在討論她家企業的新項目。

  陸嘉洛坐在客廳中的長沙發上,艾德聞坐在單人沙發椅上,電視機裡演著古裝劇,皇帝說,平身吧。

  幾小時前,他說過一句相似的台詞,和一通女人的電話。

  所以,她動作幅度很大的,抽出靠枕抱住,開始擺臭臉。

  妃子被打入冷宮。陸嘉洛臉比冷宮還冰冷,卻始終沒有被發現,忍不住把目光斜向左邊坐的人。

  才吃完晚飯沒一會兒,艾德聞又有趨勢要清空乾果盤。

  少年的胃,無底的洞。

  估計等一集劇播完,他都不會發現她在生氣,於是,陸嘉洛單刀直入的問,「剛剛你在跟誰打電話?」

  艾德聞打開一枚花生,來不及扔進嘴裡,被她問住。

  他迷惑的皺起眉頭,看著她詭麗的側臉。

  通過短暫的,記憶回溯的時間,艾德聞恍然的哦一聲,「我們教授的女兒,也是他的助手,相當於國內的……助教吧。」

  陸嘉洛微微挑眉,「年紀比你大?」

  「當然。」

  他終於能把花生投進嘴裡。

  「單身?」

  「好像。」

  她即刻把臉扭向他,「長得美嗎?」

  艾德聞一邊吃著花生,一邊表情糾結,想了會兒,「……還行。」

  絕對不是最佳答案,他的求生慾望不強烈。

  陸嘉洛視線移回前方的電視機,陰陽怪調的說,「作為姐姐,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有不少閱歷的女人如狼似虎,像你們這樣的小鮮肉,最好小心一點。」

  他將目光定格在她的臉上,又摸到一枚花生,捏開,「陸嘉洛,你覺得你像一個姐姐嗎?」

  她不正眼瞧他,揚起飽滿的下巴,「也不知道誰講電話的時候還說著,嗯,我堂姐。」

  艾德聞說,「我只是陳述客觀事實。」

  之前那股惱人的悶氣,再度侵襲而來,陸嘉洛掐緊靠枕,撥了撥睫毛,才說著,「你生日,我讓著你,不跟你一般見識。」

  艾德聞無語的笑出來,「謝謝你啊。」

  然後,拍了拍掉落在褲腿上的花生衣,他起身走向廚房。

  江水上遊船駛過,撞開波瀾的霓虹光影。

  陸嘉洛沉默的,盯著電視機下面的品牌標籤,聆聽廚房細微的響動,進入廣告時間,她坐不住的起來。

  艾德聞在洗碗水槽前,胳膊移動幅度微小的削著什麼,背朝她。

  他穿著圓領衛衣,頸後的領口上,有一個倒三角的車縫線,整件衛衣接近墨綠色,又像深藍,彷彿將入夜的天空。

  想碰一下,只碰一下。

  與隔著他半步的距離,她伸出手,指尖的紋路,觸及他衣服的面料。

  艾德聞察覺到有人在背後,偏過些臉來,又無視般回過頭。

  然而,他的手臂背到身後,準確地捉住她的手。

  他的手是濕冷的,被握著,就像伸進水裡,但掌心透出隱隱的溫熱。

  陸嘉洛瞬間愣住,任由他將自己拉到洗碗槽前,再讓她捏住一顆已經削好皮的蘋果,他才鬆開手。

  從沒想到過他的舉動,會讓她純情的像個中學生,不知所措。

  陸嘉洛慌張的取出盤子,握起他放下的水果刀,乾脆將蘋果切片。

  她知道,這可能是他削給她一個人的。

  艾德聞已經轉過身,感覺像要離開廚房,又探頭回來。

  下一刻,冰涼的指腹碰到她臉頰。

  她懵到忘了躲開。

  「過敏?」他問。

  陸嘉洛低下頭繼續切蘋果,舌頭打結,「換,季脫皮。」

  艾德聞挑起一片蘋果,沒吃,先笑著說,「怎麼跟蛇一樣。」

  她一下從純情的女生跳脫回自己,扭過頭對他說,「我拿著刀呢!」

  他假裝害怕的安撫胸口,「哎,好嚇人。」

  零點將至,對面城市的燈光逐漸散場。

  大叔叔打開冰箱,將自己在蛋糕店定做的生日蛋糕,拎出來。

  大概是艾米告訴大叔叔的,精緻的翻糖蛋糕,上面豎著迷你版的鋼鐵俠。

  陸嘉洛笑場了。

  艾德聞無話可說的閉上眼,揉了揉腦門。

  沒有她預想中戳滿蠟燭,火把似的景觀,就是兩隻數字,十九。

  艾德聞被大叔叔強行扣上生日皇冠,才有些像個十九歲的男孩。

  關燈。

  他斂下眼睫,象徵性的許願,可是表情平淡的,好像他什麼也沒想。

  艾米去取餐具分蛋糕,大叔叔正在找角度給蛋糕拍照。

  陸嘉洛俯身,髮絲傾流在他的肩上,悄悄問他,「你許了什麼願?」

  聽見她的聲音,艾德聞輕輕轉過臉,她毫無防備的,對上他乾淨的髮梢和眼睛。

  還有一種清涼到凜冽的味道,闖進鼻腔裡。

  她迅速直起腰向旁邊退開,慌忙間,撞了一下椅背。

  深夜十二點半,大叔叔開車送她回家,路上行人稀少,竟然有點塞車,不夜城的夜生活,才拉開帷幕。

  陸嘉洛坐在副駕駛座,半天找到車上的插孔,給手機充電。

  大叔叔忽然出聲,「嘉洛啊。」

  「叔叔很感謝你……」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知道嗎,我和艾米結婚的時候,大哥他都不願意來。」

  大叔叔是一個感性的人,說著說著就抹淚了。

  原來他們結婚的時候,她的父母沒有出席。

  這樣想來,艾米不僅沒有埋怨,反而煞費苦心的修復他們兄弟的關係。

  陸嘉洛壓根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節,至少能用上一劑萬靈藥,「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會好的。」

  手機屏幕一亮,微信新消息提醒。

  ——明天來嗎?

  她記起明天,莫燃有一場跆拳道實戰比賽。

  而剛才,艾德聞許願吹蠟燭的時候,她沒有想起莫燃,一點也沒有。

  正是因為這樣,她更不能去。

  陸嘉洛抬頭轉向車窗外,聖誕節過不久,街上商店的櫥窗裡還掛著裝飾物,白色的雪花,金色的鈴鐺。

  只有一家酒吧周圍出現幾對人影。

  頂著照在臉上會使人暈眩的陽光,許女士眯著眼睛,在陽台曬衣服,還嫌太陽不夠熱。

  衛生間裡。

  陸嘉洛旋出口紅,對著鏡子,在自己的唇上試了試顏色。

  她抿一下,珊瑚的紅色,整理幾下頭髮,又接著收拾自己的化妝品,準備傍晚返校。

  這時,鏡架上的手機彈出一則新消息,她瞄一眼,阿寧發來的:莫燃比賽受傷了。

  陸嘉洛拿起手機,擔心的問:他沒事吧?

  一會兒,才收到一條有點不像阿寧口吻的回覆:那叫一個嚴重啊!搞不好要截肢!你快點過來,市一醫院!

  從出租車裡下來,整座醫院人來人往,卻顯得分外寧靜寒冷。

  她跑上外傷科,隨便紮起的馬尾,來回掃著脖頸。

  彷彿常年浸泡在來蘇水裡的地磚,被一雙雙鞋底磨蹭,發出的聲音使人緊張。

  莫燃坐在診室裡頭,就是胳膊被吊起一隻,掛在胸前,看上去沒什麼其他的問題。

  陸嘉洛歪著頭,少了點表情,說著,「截肢手術可以坐著完成的?」

  柴晏認為要不是自己用阿寧的微信,給她發了條消息,今天她就不會出現在這裡,所以憤憤不平的說,「他比賽叫你,你不願意來,他受傷你也不來,說他快死了才屈尊降貴來瞧一眼,陸嘉洛你是不是有點太無情無義了啊?」

  阿寧跳起來維護她,「說誰呢你!」

  陸嘉洛的脾氣更不能低估,直衝沖的瞧著他說,「誰讓你們叫我了?他打比賽我就非去不可嗎?他受傷是我造成的嗎?他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說啊!」

  不去就不去吧,還扯到她的人品問題上,她都沒說他道德綁架呢。

  她發言完畢,扭頭就走。

  莫燃從診室追出來,他知道柴晏是怎麼想的,語氣無奈的說,「腦子沒毛病吧你!」

  走廊頓時迴蕩起柴晏的聲音,「我他/媽是替你不值——」

  阿寧推了他一把,讓他閉嘴。

  莫燃追上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推開安全出口的門,溫度驟降,她背對自己,面朝半開的窗戶,另一半窗玻璃,模糊的映著她的半張臉。

  「嘉洛。」

  外頭有一棵金黃的銀杏樹,剩下不多的葉片,這個季節怎麼還會有群鳥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