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除了她

  ——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以後我們就保持距離吧。

  他坐在沙發裡,看著陸嘉洛從微信上發來的消息。

  熟悉的聲音走近他身旁,「……Edwin?」

  他轉過頭,艾米感到驚奇而笑著說,「很少見你發呆,叫了你好幾遍了。」

  艾德聞用掌心壓了壓耳朵,手機放下的同時起身,說著,「有點感冒。」

  不需要她明說,他默契的跟著她走向廚房。

  路過餐桌旁邊,艾米從桌上的果籃裡撿了顆橙子出來,腳步沒停下,舉著橙子晃了晃,「喝點橙汁?」

  正常人理解她的言下之意,猜想她下一步,應該會給他榨一杯,補充維生素。

  他們走進廚房,艾米卻將完整的橙子塞進他手裡,再捧起自己精心準備的沙拉,對他說,「幫我盯著火,十分鐘左右可以關了。」

  這一碗沙拉,她要送去給書房裡的男人,他的繼父。

  他剛剛將身子靠向桌沿,走出兩步的艾米,又回來說著,「有空的話,順便幫我整理整理?」

  她指了指亂七八糟的料理台。

  他把橙子擱在身後的桌上,調料瓶擺回原位,剩下的食材收進冰箱,再拎起地上的垃圾桶,取下掛在一旁的抹桌布,包裝袋和蔬菜碎末,一點一點,掉落下去。

  艾米很愛她的現任丈夫,勝過她的兒子。

  在她的認知裡,子女是自由的個體,只要彼此愛護、尊重就好。伴侶,才是能陪伴自己走完一生的人。

  艾德聞不介意,而且深受影響,從小他對母親的依賴期,就短得不可思議。

  可能因為太過獨立,他對處理人際關係無師自通,想要得到稱讚和羨慕的目光太容易,他開始不屑於、甚至輕視那些嫉妒,或者讚賞他的人。

  這是他的人格缺點,他知道,但是很難矯正。

  他沒有把心思放在誰的身上,因此不曾討厭任何人,除了陸嘉洛。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每年夏天他們在度假區的家都要招待兩位親戚小孩,身材胖的叫陸正勻,眼睛大的叫陸嘉洛。

  她眼睛不是一般的大,大得很像一種魚,透明的,無神的。

  艾米經常與朋友調侃兒子,說他從出生起就對水中的生物很感興趣。他承認是如此,起初還想著,自己跟陸嘉洛起碼能平和的相處。

  陸嘉洛沒來這裡之前,他很喜歡走廊盡頭那間畫室,她到來幾天之後,他就接到艾米遺憾的通知,畫室被她霸佔,希望他能寬容的接受這個現實。

  他的大部分東西還是留在畫室裡,重要的搬去地下室,鑰匙歸他保管,算是一種補償。

  然而,陸嘉洛又想用一盒糖,跟他借走地下室的鑰匙。

  多麼貪心,既要畫室,又要地下室。

  艾德聞懶得跟她交流,她太傻了。

  比如,在他們十一、二歲的時候,六歲的陸正勻腳下墊著凳子,手伸進他的魚缸裡,撈金魚。

  導致書櫃上的魚缸傾斜、落下、碎裂,水彈出花盆一樣的形狀,嘩啦啦的散開,變成一地玻璃渣子。

  阿姨趕來阻止他從凳子下來,然後和艾德聞一起,搶救地板上掙扎抽動的金魚。陽光下,玻璃碎片和水跡,造就滿地金色的肌理。

  事後陸正勻說,我把它摔在地上,它會不會不跟我好了?

  陸嘉洛竟然對他說,它不會,因為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

  早在1966年,密西根大學的阿格拉諾夫和戴維斯就已經證明,金魚的記憶時間至少有三天。

  所以,至少三天,它都會記恨著陸正勻。

  又過一年的暑假,趁陸正勻還沒來,他準備將金魚從玻璃罐轉移到新的魚缸,沒料到,先被陸嘉洛故意投放很多的飼料,把魚都給餵死了。

  艾德聞真是受夠了這兩個人,尤其是她。

  當時對她說了什麼,他記不太清楚,但是他清楚的記得,說完之後,她的眼眶瞬間蓄滿一層水,眨一下眼睛就掉下兩顆。

  他愣住。

  同一天,遭到她串通陸正勻的報復,他就知道不應該扔可樂瓶,提醒他們鄰居的出現,更不應該因為她的眼淚而愧疚。她簡直無藥可救。

  還是同一天晚上,艾德聞的房間門外,憑空冒出一顆檸檬,而且檸檬上面寫著『Sorry』。

  擁有顏色明亮的皮囊,讓他難以下嚥的味道。

  陸嘉洛就是他的那顆檸檬。

  於是除了對不起,檸檬又代表另一個意思。

  檸檬太累了。

  十六歲的陸嘉洛,充滿自信和驕傲,外貌是她的資本,好像覺得全世界都抵擋不了她豔麗的笑容。

  那一段時間,她沉迷黑色的哥特風格,塗著暗紅的指甲油,戴銀白色骷髏的首飾,眼角畫十字架。

  迷得尹旭偷偷跟他說,「我想當你姐夫。」

  滾。他是這樣回應的。

  陸嘉洛無理取鬧的時候語速很快,認慫同樣很快。

  有一次很硬氣,也是她十六歲這一年的假期結束前,按照慣例進行大掃除。

  夏日炎熱的午後,一隻蟬都知道貼著落地窗乘涼,而他在室外灌溉草坪。

  艾德聞將水管噴灑向落地窗,驅走蟬,看見窗裡的陸嘉洛,通過她的表情,他才知道,這面窗戶她擦過了。

  她走上一步,鼻尖快要碰到窗戶玻璃,伸出舌頭,舔一下玻璃,留下一塊霧氣般的印記,再對窗外的他,豎起中指,然後離開。

  沒有人告訴她,不要對男生做出性暗示的舉動。

  所以這個畫面,他總是無端、反覆的想起。

  陸嘉洛不是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是,只把她喜歡的人放在眼裡。

  今年暑假,他們之間的鬥爭明顯銳減,因為她分散了精力,在手機上跟另一個人聊天,時常會不自覺的笑出來。

  連艾米也發現,某天在午飯之前,問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她否認說不是。

  她沒必要撒謊。

  這裡沒有值得她撒謊的人。

  況且,手機裡的人,她備註,未來男朋友。

  艾德聞一旁分著餐具,沒有表情,只是找不到合適的表情,形容心情。

  後來的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陸嘉洛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與那個人公開的秘密通訊。

  她會光腳窩在老舊的單人沙發裡,與日光為伍,展示她透白的皮膚,指尖纏繞自己的頭髮。

  他把書合上,扔下,轉身離開,才讓她抬頭。

  僅僅幾秒鐘,她又把視線垂落到了手機屏幕。

  他順利熬過只能避開的時期,乾脆一直聽著她的甜言蜜語,總有一天會免疫。

  其實,也有對他說過的,在很久以前,她抬著驕傲的下巴,雖然還是笑著,說,「我下了微信,你有微信嗎?我加你呀。」

  然後他走進加微信的陷阱,充當起她的快遞員,並且沒有報酬。

  該用什麼樣的態度,才算是她認可的好態度。

  迄今為止,他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謊言,一句都沒有。

  很多時候只是她一個人在較勁,無聊且幼稚。

  他極少做出荒唐的舉動,哪怕他應該要年少氣盛,所有衝動行事的原因都是她,最後換來她一句,謝謝。

  陸嘉洛大概不是傻子,是心狠。

  她用這一句『謝謝』來告誡他,充其量他就是個堂弟。

  傻的人是他。

  掛鐘走至傍晚七點,天空呈現出藍綠調和的顏色。

  可能真的感冒了。

  他腦袋發悶,還是給自己榨出一杯橙汁。

  替艾米收拾完料理台,艾德聞又坐回沙發裡,思考一下午,如何回覆她的信息,寫了又刪。

  終於,他放棄的仰起頭,過於明亮的吊燈,迫使他閉上眼睛。

  十分鐘之後,他選擇離開客廳,抓起家門旁衣架上的外套。

  艾米走出書房,正好在玄關撞見他穿上黑色的防風衣外套,聽著他說,「我出門一趟。」

  「OK……」

  帶著她的話音,門已經關上。

  「注意安全。」艾米接著說完,聳了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