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人因為生病才到醫院,直面冷酷的臉孔,亮晃晃的刀刃,心驚肉跳的診斷結果。
朝向陽光的診室裡,還留著前幾天聖誕節佈置的聖誕樹。
這時候的醫院對她而言,感覺就只是某一個場景,她全神貫注在一件事情上,聽不清周圍的人都說些什麼。
陸嘉洛揪起棒球服的高領子,遮到鼻子底下,她低垂著眼睛,光滑的地板上是自己的淺色牛仔褲腳、白色板鞋。
一堆人馬上要走過眼前,她就把交疊前伸的腿收回來。
一會兒,陸嘉洛轉頭過去打量他,可惜被藍色口罩遮擋,他歪著頭,安靜的閉著眼睛,沿著漆黑肩袖往下,一直握著她的手。
手背的溫度,好像已經和他的掌心一致。
她抬頭張望顯示屏,數字滾動到2084,怎麼這麼快的?
旁邊坐著一位穿花棉襖的中年女人,陸嘉洛瞄一眼她手裡的排號單,然後說著,「阿姨,2087是吧?我2086啊,您先去!」
艾德聞不知道什麼時候醒的,好笑的瞧著她,「你有病啊。」
陸嘉洛回頭對上他視線,「你才有病,你是真有病。」
下一刻顯示屏上的數字變成2086,她一邊拎住包帶起身,一邊甩著他的手,「放開放開!」
艾德聞看著她兩隻胳膊架在取藥窗口的台前,牛仔褲裹著筆直纖細的腿,認真聽著護士的一番交代。他挺直背深吸氣,按住頸後,活動一圈脖子,從座椅裡起來。
他們從醫院的樓梯下去,陸嘉洛走得比他要快一階樓梯,她檢查著醫生開給他的藥,還唸唸有詞的說著。
「回家讓艾米幫你煮粥吃,飯後半小時記得量一□□溫,千萬別碰垃圾食品哦小朋友。」
艾德聞又咳嗽幾下,說話聲音像喉嚨裡含著砂礫一樣,「……在附近隨便吃點吧。」
她疑惑的回頭,「不回家吃?」
他說,「她跟爸出去吃飯了。」
陸嘉洛停住腳步,眼看著他從身旁超過自己,平靜的往下走。
這一層樓梯底下就是寬闊乾淨的醫院大門,透明玻璃之外,天要暗前,一片灰濛蒙的藍。
陸嘉洛站著沒動,眉毛中間擠出個難以置信的小褶子,「你是充話費送的嗎?」
艾德聞抬頭望著樓梯上的人,表示自己也很困惑的聳肩。
在餐飲點評網上,找到附近一家賣粥的飯館,富記粥鋪。正是晚高峰時間,店內盤旋著濃郁的熱食氣味,空位不多,牆上貼滿菜單。
艾德聞坐下,也摘下口罩。他的面頰原來就沒有多少脂肪,此刻還多一些眉宇沉沉的病態,倒是變得像有點桀驁不馴的人。
點完單,陸嘉洛又去隔壁買了一杯檸檬菠蘿凍回來,浮著很多冰塊的輪廓,杯壁上冒著水汽,晃動就會有輕輕碰撞的聲音。
艾德聞說,「會不會太冰了?」
「我又沒感冒。」陸嘉洛說著又起身,倒了杯溫開水給他,「沖劑要飯前吃。」
艾德聞解開醫院的塑料袋,撕開沖劑的小包裝,仰頭將藥粉統統倒進口中,喝水嚥下。他從小就是這樣喝藥,陸嘉洛還是跟他學的,可以不必忍受藥味的持續衝擊,一秒鐘解決。
他喝藥的時候,她捏著吸管喝飲料,入口冰甜,後味微酸。
「冬天喝冰飲和夏天喝冰飲,是不一樣的味道。」她說著。
上桌一碗白粥,另一碗是用料豐盛的生滾粥,外加一顆溏心蛋。
服務生說下飯小菜在另一邊的餐檯,自助。
盛菜盤子都挺乾淨的,陸嘉洛隨便抽兩個,手機一振,將它從口袋裡掏出來,收到蔣芙發來的微信。
於是,兩盤小菜擱在桌上,她坐下,怕忘記蔣芙同學交給她的任務,說著,「記得提醒我買紙,寢室捲紙沒了。」
艾德聞即刻放下勺子,轉向一旁,低頭咳嗽兩聲。
他抽了張紙,擦了擦嘴,繼續舀起清淡的白粥,一邊說著,「最好是外面超市買,你學校的便利店關門很早。」
陸嘉洛剛剛吸上一口冰飲,搖著頭,嚥下才說,「店裡頭有人的,敲門都會開,晚上我送你回家,然後我再回學校。」
她自信的說,「讓你體驗一下什麼叫不是親姐,勝似親姐。」
艾德聞動作頓住,抬頭,神情略帶著諷刺,「姐?」
陸嘉洛微怔,「這可是你有史以來第一次叫我姐,不行,你再說一遍,我要錄下來……」
她興奮地抓起手機,他沉默的斂目,抿唇,病菌害他失去活力,也讓人感覺他處在即將摔勺子的邊緣。
陸嘉洛夾起一顆醃豆角,遞到他嘴邊,眼巴巴的說,「我逗你的。」
艾德聞保持懷疑的看著她,沒有張嘴的傾向。
陸嘉洛更往他嘴邊送去,做了個催促他的表情,才被他吃掉。
她滿滿威脅的笑著說,「今天就是體諒你生病,下次約我出來不把我送回去你試試看。」
艾德聞表情頓一會兒,摸起筷子,從她的粥裡夾走一大片魚肉。
陸嘉洛愣著眨眨眼睛,「……還給我!」
坐上出租車,緩速行進,前面的汽車排出灰色的尾氣,拂過瀝青的路,天際還有最後一絲淡淡的紫紅色晚霞。
陸嘉洛懶洋洋的側著身子,靠著椅背,戳了戳他的肩膀,「叔叔他們還沒回家?」
艾德聞收到母親發來的信息,一邊編輯回覆的內容,一邊搖頭,「還沒。」
「帶鑰匙了嗎?」
他眼也不抬,「當然,我又不是你。」
陸嘉洛慢慢坐直,「小夥子,是不是覺得單身的日子還沒過夠,我現在放你自由好不好?」
艾德聞轉過頭來,波瀾不驚的說,「出門的時候我想了想,如果是陸嘉洛,她一定會記得帶鑰匙,所以我帶上了鑰匙。」
她正坐身體,卻把臉撇向窗外,抓一把滑落在臉頰的頭髮,壓著嘴角的笑意,「這個說法還勉強能接受吧。」
司機師傅說前方路段大堵車,離目的地不太遠,所以他們下車步行。
整座城市燈火通明。
他們把手塞在各自的外衣口袋裡,艾德聞比她多拎著一袋藥盒。
不愧是寸土寸金的地段,街道上的路燈都很精緻,如同五顆一簇的白玉櫻桃,正好路燈桿子都是深綠色的。
陸嘉洛仰過頭,臉朝著夜空,還沒有冷到說話就冒白霧,「你知道嗎,這會兒天空顏色的名字就叫冬季黃昏,編碼是HEX,冒號,4C55……嗯,想不起來了。」
他也抬頭,看著這一片冬季黃昏。
所有梧桐樹都掉光了葉子,夜晚看不見它的枝椏,可以聽見車河飛馳,叫人忽略夜風輕輕而行的聲音。
精奢的住宅樓就在眼前。
艾德聞沒再往前走,想著說,「我還是送你回去吧,有點晚了。」
陸嘉洛很快的說,「有什麼好擔心的,這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晚上十一點還堵車呢。」
他猶豫,正想對她說什麼,她將他推一把,「你快進去,別害我也在這兒吹風。」
艾德聞點了點頭,隨即轉身。
她有點懵,不請她上去坐坐就算了,他不是會這一種油膩套路的人,但是都不跟她再告別個三、四十分鐘嗎?
陸嘉洛不懂自己為什麼,去拉住他的胳膊,而他的手臂不巧往前滑動,好像只是拉住袖子。
她鬆開,說著,「沒事……」
艾德聞遲疑的望著她片刻,再轉身,又一次被她拉住。
她想化解自己的尷尬,才笑出來,擺著手,「沒事沒事!」
陸嘉洛腳下正想後退,胳膊被他拽住,往他身前一拉,直接撲進他的懷中。
她瞬間僵住,腦子裡莫名其妙的開始背起九九乘法表。
等到她能夠自如的呼吸,環抱住他的腰,鼻尖蹭到了他的衣服,除了冷冷清清的空氣味道,居然還能隱約聞到柔潤的沐浴露香味。
得到她的回應,艾德聞笑了笑,收緊手臂,下巴抵在她的頭頂。
陸嘉洛再給自己十秒鐘,然後從他懷抱裡退出來,迅速扭頭之前低聲說著,「養病吧你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