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不安全

  早上九點,她跪在床上,拉起百葉窗,天是灰亮的。

  這幾天才是真正進入冬季,玻璃窗開始蒙上模糊視線的水汽,下雪的概率微乎其微,彷彿隨時遇見雨的潮濕空氣。

  難得早起沒有困霧凝結大腦,陸嘉洛心情輕快的洗臉化妝,卻在給頭髮吹出卷度的過程中敗下陣來,疏於鍛鍊,舉一會兒吹風機累到胳膊快斷了。

  換上昨夜入睡前構思好的一套打扮,明豔的臉蛋回到梳妝鏡裡,為唯一素淡的嘴唇,抹上口紅。

  許女士正準備叩響女兒房間的門,發現門是虛掩著,一把開進來。

  陸嘉洛險些把口紅擦出嘴唇外,從鏡中瞧著她的媽媽,而許女士背靠門框,半點目光都不分給她,握著毛球修剪器嚓嚓地刮毛衣。

  「奶奶生病了,我現在過去看看她,一會兒給你打電話你就過來,我們送她去醫院……」許女士頗感煩惱的說著,「哎呦,說是大小便失禁,別有什麼大事情才好哦。」

  陸嘉洛犯著愣,想也不想就說,「今天我還要出去約會呢!」

  此言一出,許女士抬頭,從上到下把她掃一遍,眼神流露出對自己得意之作的讚賞,不忘問著,「跟誰?」

  陸嘉洛咽一次口水,不敢坦白真相,「……蔣芙。」

  果然許女士不耐煩的說,「你倆天天擱學校都能呆一塊兒,不缺這一天!」

  隨著話音房門就被帶上,門風吹倒梳妝台上的口紅蓋,和她原本雀躍的心。

  半個小時過去,許女士出門了。

  陸嘉洛對著手機思考,怎麼跟艾德聞解釋目前的情況,以及怎麼他還沒從她頻繁的正在輸入,卻沒有任何新消息的詭異上看出端倪,屏幕先一步顯示他的來電。

  她接通,連基本的禮貌用語都省略,「你到哪兒了?」

  他說,「你家樓下。」

  陸嘉洛匆匆爬上床,額頭抵著玻璃向下望,極少來往的人,一片灰色水泥地,她緊張的問,「沒碰見我媽媽吧?」

  紅唇間吐出的氣息,在窗玻璃上凝結霧濛濛的一團。

  艾德聞特意環顧四周,「沒。」

  結束通話,他側著身靠住牆壁,低頭玩起手機,老阿姨從菜市場滿載而歸,拎著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走過他身旁,正要打開樓底下的安全門,瞧他一眼。

  他不為所動,她逕自進去,砰一聲,門又關上。

  等聽到高跟鞋敲著大理石地磚走近的聲音,他仍然低著頭,卻退出手機遊戲的界面,站直,拍了拍肩頭蹭上的灰。

  嘀嘀兩聲,安全門由裡頭的人打開。

  艾德聞推著門進來,目光都沒有在她的臉上停留,就盯著她的尖頭高跟鞋,細長的鞋跟。

  他摸摸鼻樑說,「大冬天你穿這個鞋,挺好看的,就是……好走嗎?」

  說完,才抬眼與她對上視線。

  安全門外頭颳風,頑強附著枝頭的樹葉,日光下襬動,聽不見它的沙沙響,只有不認識的阿姨,又在小區裡叫喚她家的狗。

  眼前男生穿著防風外套,裡面深藍色連帽衛衣,平視是他的頸肩,可見一圈紅色T恤的領沿,大概他全身就這三件衣服,也不怕冷。

  艾德聞越是清俊茂立的,使人心裡悸動,她越是糾結,因為許女士不可抗力的地位。

  「下樓找你隨便穿的,我奶奶生病了,等會兒要去醫院照顧她。」

  他第一時間問,「嚴重嗎?」又說,「我陪你過去吧。」

  陸嘉洛連連拒絕,「不用不用不用,我那個什麼,沒跟我媽媽說你和我的事情……」

  艾德聞微微仰起頭,眼神饒有探究趣味的,打量著她,「為什麼不敢告訴伯母?」

  她振振有詞,「你不覺得他們要是知道我們在一起了,就是你爸媽和我爸媽,他們會很尷尬嗎?」

  他輕輕鬆鬆,「不覺得。」

  「難不成你跟艾米說了?」

  「還沒有……」

  「別說!」

  陸嘉洛抬手制止他,這手就順便拽住他的袖子,拉去乘電梯,「多大的人了懂事一點不要給家人添麻煩,你沒來過我家吧,我們抓緊時間參觀參觀。」

  回家就像做賊一樣,先確定許女士是真不在,再把他換下的鞋,塞進鞋櫃裡,看著不那麼顯眼的位置。

  覺得客廳不安全。

  陸嘉洛拽起他胳膊往自己的房間去,忽然記起什麼,即刻轉身又推住他,「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她閃身進臥室,快速拾起散落在床上、椅背的衣物,一股腦扔進衣櫃,關上。

  她再從臥室出來,艾德聞倚著身後的餐桌,掌心按在桌沿,靜靜端詳整個客廳,哪兒都沒走動。

  兩秒鐘內,陸嘉洛在想著一些能夠觸動她的事情。

  幾乎是每個暑假,他們起碼一週一次遊山玩水,或者在花園裡燭光晚餐,有時候也開車進城去看電影。

  約會能去的地方,他們都去過,只是多了幾個人,心態不同,可能只是她的心態不同。

  如果艾德聞很早很早以前,就對她抱有其他的感情,那麼當時的晚餐、登山、看電影,他的心情,會不會和此刻是一樣的。

  陸嘉洛一直都不允許自己單向暗戀別人,因為太辛苦了。

  於是,艾德聞就看著她走到自己面前,拍著他的肩說,「你辛苦了。」

  他完全搞不明白她什麼意思,「還好吧,我打車來的。」

  她的臥室很小,一股櫻花的味道,並非香料調製的甜膩,而是一種生韌的,緩慢侵入鼻息的,帶著一點澀苦,植物散發的氣味。他聞過櫻花,所以認為是它。

  床頭架上掛著一串小燈泡,牆上貼著一張奧黛麗·赫本的人像海報。

  自從他們不再冷漠的碰面和閒扯,對方即使面無表情也變成柔和,他的指腹移動在她的置物架上,游弋在書本之間的目光,也不會被解讀成輕蔑。

  要是他不說一句,「你的書架該擦了。」會更好。

  陸嘉洛在自己的單人床坐下,他就開始脫去外套,她有一點心跳加快的注視著,他的動作。

  他們好像沒有共處一室的時候,應該說,如此和平且曖昧的共處一室。

  艾德聞隨手將外套掛上衣架,望著前面問,「這牆上是什麼。」

  大面積紅一塊黃一塊,形狀像猩猩之類的動物,加上一層抹不去的白色霧氣。

  「初中的時候畫的,後來我嫌難看,又刷了一層漆想蓋住,時間長了漆又掉了。」她把手一比,向他展示一樣的說,「就掉成這樣了。」

  陸嘉洛垂下手臂,又拍打幾下身旁的床,「過來坐,不要客氣。」

  艾德聞從容的過來坐下,但是避開了她的眼睛,搓了搓大腿,看見旁邊床頭架上的書,手伸去,同時問著,「我可以翻嗎?」

  「不可以。」

  他生生停住。

  陸嘉洛身子轉過來,面對著他,「你現在只能看我。」

  她把手放進他掌心,握住他的手,也盯著他的手,不開心的說,「不然我就白化妝了。」

  她低垂著眼,濃密的睫毛,玫瑰色的嘴唇。

  他又不懂門道,只能說,「很漂亮啊。」

  她揚起臉,扯著嘴角,「真不走心。」

  「隨你吧,反正我說什麼你都……思維擴散,還都是朝不好的方向。」

  陸嘉洛指間扣住他的一隻指節往外刮,「這能怪我?讓你好好表個白,然後你說什麼『陸嘉洛,我真想不通,我怎麼會喜歡你』,四捨五入是你白撿一個大便宜!」

  說著就生氣地扔掉他的手。

  艾德聞抓回她的手,緊緊攥著,「難道不是因為你太傻。」

  陸嘉洛倒吸一口氣,更吃力地甩開他的手。

  他再來捉她,她再甩開,乾脆把兩隻手藏到背後去。

  她以為這是一次看誰先笑場的對視。

  可是,他突然靠近她的臉,神情並不是有所預謀的,就像想要探尋她身上是否有某種味道,因為她在這一瞬間把頭撇開,親到了她的臉頰。

  陸嘉洛沒能把頭扭回去,短暫的回憶著,短促的觸碰,隨即失去力氣的往旁邊一倒。

  她躺在床上,長髮散落在淺灰色的被單上,頭頂就是窗。

  艾德聞沒有沉默多久,跟著躺下,天光微微發暗,他盯著找不到陽光的天花板。

  他聲音不舒暢的沉悶,「為什麼躲。」

  陸嘉洛摸到他的手,自覺地往他掌心下面鑽,「……沒有,就是條件反射。」

  窗沿上擺著她日常的幾樣雜物,還有三盆很小的多肉植物。

  艾德聞抬起胳膊去,捏住其中一盆,轉了轉說著,「冬天不會凍死嗎?」

  「好像快了。」

  她無心和他討論多肉在冬天的存活率,只想知道與剛剛的場面還有沒有後續,以及她該如何扳回一城。

  時間被無聲的消耗,習慣雲層慢慢經過,而無感知。

  艾德聞一個翻身,衣服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音,雙臂便撐在她兩旁,身形的陰影籠罩著她。

  近距離欣賞他的五官,瞳仁太過亮澤,如同黑夜裡的雨,仍有一點年輕燦爛的東西,隱藏在凝視她的眼波下。

  在心跳如擂鼓的狀況裡,陸嘉洛居然說,「你還要親我?」

  僅僅是簡單的問句,讓艾德聞停頓,從而給她機會,抵住他的肩往上一推。

  今天她第二次說出,「等我一下!」

  陸嘉洛開門張望左右,縮回腦袋,鎖門,手機靜音,扔到床上一旁,自己也隨之坐下。盯住他。

  艾德聞理解了她的一系列舉動,忍不住笑出來了。

  「有什麼好笑的。」

  陸嘉洛戳他的肩膀,他還就勢躺倒下去。

  艾德聞盡情嘲笑著她,「陸嘉洛你真是太慫了。」

  她咬起嘴唇,從他的腦袋底下將枕頭抽出來,再舉起枕頭,要砸他的時候。

  百密一疏,客廳裡,她家的座機電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