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鬼嗎?」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衛衣,圓領無帽,檀棕色的濃郁長髮佔據胸前,遮住大概是一隻貓咪的花紋,剪得不太整齊的劉海底下,一雙圓而長的眼睛盯著他,這樣說。
陸嘉洛肩膀抵向門,環著胳膊,注視著他從電梯間走到面前,眼皮壓得更低,「還是你藏了什麼人在家裡?」
艾德聞將身後運動風格的黑色挎包,拉到身前,從裡面摸索著什麼,一臉你腦袋沒問題吧的表情看著她。
「不然你躲什麼?」她揚起下巴。
掏出一張門卡,他平靜的說,「你沒說你在這裡,我嚇一跳啊。」
艾德聞沒有開門進去,而在按著密碼,同時問著,「你怎麼進來的?」
他想知道她是如何通過公寓樓第一道保險大門。
陸嘉洛輕巧的說著,「剛好有人出來,我就進來啦。」
艾德聞掰下她交叉胸前的手臂,將她的手拉到門把上,她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拇指就按住採集指紋的凹槽,然後發出嘀的一聲。
被鬆開,陸嘉洛緩緩垂下手臂,又問一遍,「你幹嘛這麼晚才回來。」
「買晚飯。」
他舉起一直拎著塑料袋,把門開進去,因為她一直靠著門,失去支力點,她身子往裡一栽,踉蹌一下,才站穩。
陸嘉洛報復性質地搶走他手裡的『晚飯』,目光在昏暗環境下探究,不管行李箱。
艾德聞胳膊伸進來,開燈,指了指鞋櫃說,「隨便找雙拖鞋。」
拉開鞋櫃,全是男生的鞋,她抽出一雙麻布拖鞋,扔在地上,左腳幫右腳地蹬掉鞋子,踏進拖鞋裡。
他正一邊按住門,以防它自動關上,一邊豎起她的行李箱,拖進來。
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房型,沒有隔斷的格局,一條直線下去,左邊是鞋櫃,右邊是衛生間的門,直行兩步不到是廚房的料理台,灶具與餐桌合二為一,後面牆裡嵌著滾筒洗衣機,旁邊還有冰箱。
然後是茶几和沙發,對著電視機櫃,再前面是單人床,再再前面是窗戶,邊上有一扇拉門,外面是陽台。
手機連上充電器。
陸嘉洛坐在料理台前,僅有的一張高腳凳上,輕輕撥開裝有快餐盒的袋子。
塑料蓋下蒙著一層水汽,依然可見下面是一份咖喱,和應該是豬排的橙燦炸物。
料理台後,艾德聞背對著她,打開電飯鍋,看著中午剩下的米飯,不夠兩個人。
他回頭說著,「你晚上吃過了嗎?」
陸嘉洛已經用筷子夾起一塊炸豬排,抬眼瞧著他。
安靜一秒鐘,艾德聞說,「……出去吃吧。」
她咬下炸豬排,點了點頭,接著發現炸豬排很好吃的眼睛一亮。
聽見他疑似輕輕一笑,陸嘉洛夾著炸豬排的筷子,移到他的嘴邊。
艾德聞稍微一頓,張嘴咬斷。她說,「我請你吃飯。」
他們從招牌懸掛能充當路燈的小巷出來,不到十分鐘的路,正對面就是JR池袋站。
陸嘉洛忽然定住不走,問,「四千六百一十二日元是多少人民幣?」
他想了想說,「兩百多。」
「好像我就是在這附近打車到你家,花了三百塊!」她激動的說,順便豎起三根手指。
似乎懂得了導遊說『最好不要』的含義。
艾德聞壓下她的手,但是握住沒有鬆開,往前走,說著,「誰讓你打車了。」
大街似乎沒有小巷裡燈光亮,街上有麥當勞,有全是英文裝點的冰淇淋店,服裝店,花店,長筒裡整整齊齊塞滿鮮花,顏□□分,每一朵都包著塑料紙,在暖燈下朦朧,另一頭還有向日葵。
拎著公文包打電話的白領,穿著校服的學生結伴,與他們擦肩而過。
拉麵館彷彿在城市拐角側切的一個平面上,這個時間仍有不少食客。
仰頭環視滿牆的日文菜單,她憑直覺點一碗叉燒拉麵。
上桌的拉麵碗邊貼著一片海苔,而他除了拉麵,還多點一盤煎餃。
陸嘉洛先嘗一口湯,然後帶著疑問的嗯一聲,「好……特別。」
坐在對面的艾德聞動幾下筷子,抽空解答,「秋刀魚湯。」
才看清他的襯衫,原來是藍色的豎條紋,透明的紐扣。
他可能很餓,注意力全集中在消滅拉麵,快速而大口的吃下。一般男生這麼吃東西叫狼吞虎嚥,長得好看的男生叫動作敏捷。
陸嘉洛用髮繩紮起頭髮,掰開筷子,夾起拉麵,醞釀著怎麼開口向他道歉。
偷瞄他一眼,好像艾德聞也沒有要跟她計較的意思。
跳過這個話題吧。
不過借由『分手』這件事情,她想起一件事。
陸嘉洛摸起還連著移動電源的手機,放到他的手邊,說著,「存一下你的電話。」
之前把他的號碼給刪了。
艾德聞面頰滾動的幅度漸漸慢下來,看著她,而她低垂眼睫,鬢角沒有綁牢的髮絲圈著耳朵,額頭前貼著柔順的劉海,認真吃麵。
夜色漆黑,無數大百貨商店的燈照著路面,人海茫茫。
陸嘉洛坐在他的床上,被子上還有一層深藍的絨毯,拖鞋抖在一旁,她光腳踩著床下的地毯,是她不知名的布料,薄而柔軟。
艾德聞挪開床邊一盞落地燈,說著,「你去洗吧,我幫你鋪床。」
她愣住的睜大眼睛,「我睡地上?」
四目相對幾秒鐘,他裝不了太久的『不睡地上你想睡哪兒』,然後就忍不住笑了,深邃清亮的眼睛,對她搖頭。
感覺到他的笑容直白反映心情,陸嘉洛說著,「你很開心吧?」
艾德聞神情一頓,有些像是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她往前傾著身子,「我過來找你呀。」
他微微抿住唇,指尖撓了撓耳朵,轉身去打開衣櫃,準備鋪床。
她飛快下床,從背後抱住他,半邊臉貼在他的背上。
艾德聞身體一怔,回過頭來,抬起胳膊就掐住她的臉蛋。
陸嘉洛拍掉他的手,扭頭說著,「我去洗澡了。」
等到她洗完出來,床和沙發中間的地上,已經鋪好了柔軟嶄新的床墊。
艾德聞坐在沙發裡,筆記本架在大腿上,眼睛凝視屏幕,手指敲著鍵盤。
茶几上散亂的擺著零食、書本、幾盒煙和菸灰缸,陸嘉洛感興趣的是一件牛皮紙信封,不會像他有禮貌的問一句『我可以看看嗎』,她在沙發坐下,直接從信封中倒出一疊照片。
大多是海洋生物,幾張是金色的塔、寺廟、一字排開的露天市場,明顯的緬甸風光,然而在下一張照片裡,再次出現那個女人。
陸嘉洛指著她問,「這個是你的助教嗎?」
艾德聞瞥一眼照片,點頭。
「真人更漂亮?」
他無意識的點完頭,才回想她問的什麼,轉頭。
她長髮還紮在頭頂,脖子後面的髮絲濕透,白淨的臉頰,隱隱約約有著紅色血絲,她翻著照片,沒留意到他剛剛的點頭。
沒多久,陸嘉洛將照片裝回信封,人躺回床上。
艾德聞關掉單人床上方的燈,房間暗一半,他從沙發裡起來去洗漱。
燈光全部被關上。
聽到他掀開被子的聲音,和他猶豫的說著,「你……介不介意……」頓了頓,艾德聞又說,「算了。」
陸嘉洛不介意的說,「你脫吧。」
暑假住在度假別墅的時候,在早上起床的時間,她撞見不止一次,他上身衣服失蹤的出現,所以猜他不喜歡上身穿著衣服睡覺。
艾德聞脫掉T恤,順手扔到沙發上。
他平躺著,把手機舉到臉上,屏幕的光照著他五官。
陸嘉洛側躺著身體,看著床下的人,「對你來說,和我分手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還是你知道我說的氣話所以無所謂?」
艾德聞將手機放在旁邊,沒有了光,分辨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不是每天都要上課,但是課程任務很繁瑣,不能因為你就打亂我自己的節奏。」
「可是總出錯,我越想專注,越容易分心,然後被點名批評。」
「今晚在便利店不止買了吃的,還買了瓶水,因為等著你回消息,結果忘了帶走。」
摩托車在樓下駛過,引擎聲在空寂中響著,遠去。
他敘述般說著。
「我想,不能這樣下去,還是去找你說清楚吧。」
說到這裡,艾德聞恍然記起什麼,再去摸到手機,從旅行軟件上退了機票。
陸嘉洛伸長脖子,瞧著他的手機屏幕,「你都定機票啦!」
她又躺回床上,「早知道我就……」
不說了,因為到現在也沒有後悔。
眼睛在黑暗中可視物,他看見陸嘉洛從床上撐起半身,定住一會兒。
艾德聞以為她要上廁所,料不到她下床,掀起他的被子,鑽進來了。
陸嘉洛拉起他的胳膊,從他臂彎裡冒出頭,抱著他。
只是抱著他,感受他溫暖的肌膚,用著和他一樣的沐浴液,柔和的味道,些許清爽的柑橘。
她讓呼吸,徘徊在他的頸間。
莫名的,他開始回憶起,十六、七歲的暑假。
一個突然間停電的傍晚,不是他繼父準備的驚喜,真的是附近一片電路出問題,路燈都熄滅,鄰居在打電話通知工人過來搶修。
三樓洗衣房外有個小陽台,很窄,塞下一張藤編的躺椅,沒剩多少地方了。
他靠在躺椅裡,夾在指間的煙,在幽藍寂靜的天色中閃著火光。
夏季無論白天夜晚都是熱,停電,很容易就把人吸引來這裡乘涼,尤其和他同樣住在三樓的人。
她穿著T恤和短褲,走出陽台,舔著指腹殘留的Godiva的72%巧克力,把兩條腿伸出鐵藝欄杆外,腿上的皮膚,白得如同茉莉花瓣。
她想把頭探出去似的,握住兩邊的欄杆,晚風吹亂她的頭髮,飛揚拂面。
那天晚上看著她,他克制著想做點什麼的衝動,抽完兩支菸,家裡就來電了。
此時此刻的陸嘉洛,貼在他身邊,抱著他,從他的頸窩裡抬起臉來。
就在這幽靜之中,望著他。
有一剎那,彷彿回到那一年的夏天,停電的一晚,三樓狹窄的陽台上,他忠於自己的從籐椅裡起來,在她身旁坐下,撫開她臉上的頭髮,湊近她的臉。
她不但沒有推開他,反而輕輕迎接他的吻,幫助他修改了回憶。
不被任何人看見,不受管束的親吻對方。
床上的被子掀開一角,為什麼要躺在床下接吻呢,他們都不知道。
只知道嘴唇輕含的接觸,就讓她心臟微微發顫,緊貼他的擁抱,手臂繞出他的背脊,勾住他的肩膀。
直至他的舌尖碰到她的齒間,她害羞得像靈活的貓,埋進被子底下。
艾德聞瞧著被窩鼓起的洞,捏了捏她的胳膊,「……睡覺吧。」
陸嘉洛睡姿不能算好的一類,熟睡之後儼然把他當成人形抱枕,整條腿架在他的腹部。
艾德聞輕輕一推,沒用,也不敢抬,怕把她吵醒了。
真是,甜蜜的折磨啊。
早上醒來,身邊的床架擋住陽光,拉開一半的窗簾,陸嘉洛坐起來伸了個懶腰,想了兩秒鐘自己在哪兒。
筆記本裡傳出聊天消息的提示音,汽車按喇叭的聲音,滿室咖啡香氣。
艾德聞坐在餐檯前,目光放在筆記本的屏幕中,身上只穿著一條灰色的長褲,赤腳落在地板上,一邊攪動咖啡杯,叮噹響。
她重新倒下,抱起被子,卻努力睜開眼睛,「你早上沒課嗎?」
他還沒回答,玄關處,與公寓大門連接的對講機,清脆的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