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聽到陸澤簡簡單單平平淡淡訴說的話,喬喬都能想到他有多內疚多自責。喬喬看不到陸澤的臉,她只能靠在他懷裡,伸手覆住他環著自己腰的手,輕聲說道:「這都不怪你的,真的不怪你的。」
喬喬感覺到陸澤微微蹭了蹭她的頭頂,陸澤低聲回答她:「我知道。」
其實喬喬也覺得自己的安慰很無力,因為這些安慰的話陸澤其實自己都清楚,他知道有錯的人是酒駕的對方,可是肇事者也死了,他又能怎麼樣。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後悔,為什麼自己要出去慶祝,為什麼自己不和家人一起。他這輩子和他爸爸通的最後一通電話,為什麼要不耐煩。
可是他也不知道,下一通電話,就是警察打來讓他深更半夜去認屍的,就在他這麼熟悉的這條回家的快速路上,車毀人亡,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未留全屍。直到現在,陸澤都不是很願意開這條路,所以他才會讓喬喬開車過來。
那時的他蹲在粉碎的車頭面前都久久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他只要想到自己在外面樂不思蜀的玩樂的時候,家人在面對死亡,他根本沒有辦法面對他自己。他不停地想,他們面對劇烈撞擊會有什麼樣的念頭,會有什麼樣的疼痛和害怕,臨死前會怎麼樣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是不是還會慶幸自己唯一的孩子不在車上?
他渾渾噩噩地跟著去醫院,下半夜再接受了當頭一棒,爺爺奶奶也都重傷不治身亡。他沉默而麻木地跟去警局,聽到肇事者的家屬哭訴請求,說肇事者也很可憐,發現自己得了肺癌才會酗酒發洩,希望可以體諒他們,不要申請遺產賠付。
「我那時候真的快瘋了,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可憐的。他如果不想得肺癌,他當初可以選擇不吸煙。他得了不治之症,就要嚴重醉酒上路飆車發洩嗎?就活該我家破人亡嗎?」
「可是我後來做的事情,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我第二天開著家裡剩下的那輛車,跟車跟了他們一整天。我當時想,我如果現在開車撞上去,撞死了你兒子,然後告訴你體諒體諒,你做得到嗎?可是我根本下不去手,我甚至受不了自己竟然真的跟了他們母子一整天。我覺得自己為什麼會這麼陰暗,對著無辜的人還興起報復的念頭。所以喬喬你在樓下看到那輛毀了的車,是我自己毀的,我都受不了再開那輛車了。」
「那時候我待在墓園裡,我是真的一度有點輕生的念頭,覺得自己一輩子也擺脫不了看到的車禍現場,覺得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反正家人也都沒了。所以後來他們來爭遺產爭公司的時候,我有時候甚至想,也許要感謝他們給我一點活下去的動力,因為我不想便宜了他們。」
「我連威脅他們的手段都一模一樣,我父親那邊的親屬之所以再也沒有來掃墓了,是因為我威脅他們以後別來。我拖著不肯簽署股份轉讓的協議,他們拿公司運營威脅我,我就拿我不要命威脅他們,結果就真的一直拖到了打完官司,拖到了楊叔最後回來擬了那份協議為止,可能一個處處顯得一副不要命樣子的少年真的會讓人害怕吧。」
「所以我第一次對你有好感,也是因為我意外聽到了你和高明萱說的話。其實你不知道我在,其實你一直都很愛打圓場,可是你那天很嚴肅很認真地和她說,讓她以後不要拿有車有房父母雙亡這種話來形容別人,永遠別拿生老病死這樣的事情開玩笑。喬喬,我真的已經習慣了別人總是一眼關注到我通過這場車禍拿到了大筆可以揮霍的遺產。」
「後來在海邊,那天夜裡,我可能也做過讓你不能接受的事情。你其實奇怪過你為什麼喝斷片了,其實是我看你一直喝酒吹海風,遲遲不睡覺,後來給你喝的牛奶裡其實加了四分之一片的安眠藥,想讓你早點睡。」
「還有我黑你的電腦,是因為我真的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了。那時候公司上IT系統,那個項目其實是我背地裡輾轉了很多手接的,留下的後門足夠我隨時讀取那些辦公室電腦裡的數據,並且備份了公司服務器上打印傳真掃瞄的所有文件。除了我爸以外其他三個股東的電腦我也查過。業績對賭協議還有五年就到期了,我要考慮是不是要拿回公司的經營權,能不能順利拿回來,也擔心臨近協議到期,他們會在公司動手腳,所以我提前在做準備。」
「那時候我看到你的日誌,我是真的沒有覺得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看你的那些心情日誌,我看你數著年份紀念你的媽媽,說時間也不能讓你忘記她。我看你因為生活工作艱難,去寫負能量樹洞發洩,可是我覺得為什麼同樣都是宣洩負面的情緒,在你那裡就顯得那麼樂觀。你明明知道沒人看見,可是你每次負能量樹洞完了,結尾都是鼓勵自己的話。尤其對比我曾經特別陰暗偏激的那段日子。」
「我知道那些東西都是你不想給人看的,也知道別人不會看的,那裡面你有時候說話顯得很幼稚,和你當時生活裡表現出來的樣子都不太一樣,所以就更顯得很真心。我覺得你就活在我心裡一樣,過去的十年的每一天都活在我腦海裡一樣。」
「但是我現在真的保證不這麼做了。我什麼都告訴你,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這樣的我,如果你有什麼地方接受不了,你可以告訴我,我都可以改,這些都不是我的底線。真的,喬喬。」
喬喬就這樣在這棟遍佈著陸澤曾經十八年人生的房子裡,翻看了他人生的許多痕跡,許多照片,他父母的合影,他的全家福,他的小時候,他的少年時代,他得過的獎狀,他看過的書,然後聽著從背後摟住她的陸澤,雜亂的一段一段的,把他曾經沒有想過要告訴喬喬的事情,一件一件說出來。然後他告訴她,她不喜歡哪一點,告訴他,他都可以改。
喬喬輕輕伸手去拉陸澤環住她的手臂,「你讓我轉過來好不好?」她知道這些話陸澤沒法望著她說,就像她有時候很多話也總是偷偷埋在他懷裡說。
「我就只是想抱你。」喬喬低聲說道。
陸澤終於輕輕地鬆開環住她的手臂,喬喬也沒有抬頭,她只是轉身緊緊地抱住陸澤,她把頭抵在陸澤的肩窩裡,「人都有不好的念頭的,我也有啊。我曾經對著……對著他們,有好多好多不好的念頭,我甚至連把這些念頭留在樹洞裡都不願意。陸澤,我們真的翻篇了,以前的事情放在心裡就好了,以後我們開開心心的,現在你跟我回家好不好?回我家。」
陸澤抱著喬喬,腦袋埋在她脖頸處深呼吸,點了點頭。
他們重新把這裡鎖起,把陸澤不願意回憶不願意見到的過去留在這裡,喬喬開車帶他回自己家,回那個他說相比他家,要喜歡得更多更多的喬喬家。
站在喬喬家門口,陸澤從背後抱著喬喬,看她在自己懷裡低頭拿鑰匙開門的樣子,感覺之前那段明明時間不長可是他已習慣的戀愛日子又回來了。
喬喬開門的時候都一時有點恍惚,彷彿回到了她和陸澤初吻之後,陸澤第一次來她家時的場景。
他還是在發燒,上次是仗著生病戳她心軟賴在她家裡,這次是她主動帶他來,不想讓他回他自己家。
他還是在背後環著她等她開門,上次是因為第一次來沒有鑰匙,這次是因為他的鑰匙被她沒收了。
他還是在等她拿那套專門掛在陽台的衣服給他換洗,上次是因為沒有準備,這次是因為他的東西全被她打包送回去了。
雖然沒有了他放在喬喬次臥裡用習慣的生活用品,可是打開淋浴熱水當頭衝下來的那一刻,陸澤還是覺得那些環繞的負面情緒隨著流淌的熱水,慢慢地消退了。
他是真的很喜歡喬喬家,喜歡她家有她。
陸澤沒有再和從前一樣,即使生病也要頂著一頭濕髮出來,他自己擦乾後,接到了外賣已經送到家門口的電話。
喬喬剛剛到家就點了晚飯的外賣,想著陸澤動作總比她要快很多,就留的陸澤的手機號碼。現在熱騰騰的飯菜送到了,果然喬喬還沒出來。
陸澤把飯菜放在餐桌上,原本想倚在主臥門口等喬喬,想了想又返身回去看看她的可愛綠蘿們,等陸澤把窗台邊半個月沒人照顧的玻璃培養瓶們挨個換了一次水,褪去了長途飛行疲憊穿著家居服的喬喬才跑了過來。
陸澤伸手摸摸她已經吹乾的披肩長髮,有點遺憾。
喬喬拉著陸澤在床邊坐下,接著自己毫不客氣地往陸澤腿上一坐,然後把兩手在他面前攤開,微揚下巴,帶著笑意輕輕哼道:「快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把我的戒指還給我,我就把你放出去再放進來。」
喬喬的左手裡是手機,指的是把他從黑名單裡放出去。喬喬的右手裡是家裡完整的那套鑰匙,指的是把他放進家裡來。
陸澤左手環住側坐在他腿上的喬喬,右手從自己換下來的衣服口袋裡摸出來戒指盒。自從喬喬生氣把戒指塞給他那天,他其實一直隨身帶著。
之前在停車場裡喬喬就說把文件還給他,讓他把戒指還給自己。之所以陸澤沒有當時立刻就把戒指給喬喬戴上,是因為他想,告訴她所有的事情,確定她可以接受全部的自己,再從頭再來一次。
陸澤把喬喬左手裡放著的手機拿下來放在床上,溫柔地握住她的左手,將她的手背翻過來,低頭認真地試圖把情侶對戒重新戴回喬喬手上,可是戒指還沒有圈到手指上,喬喬突然又把左手握成了拳頭。
陸澤以為喬喬後悔了,抬頭望向她,卻看到她眉眼彎彎唇角微揚,並不像還在生氣的樣子。
喬喬把自己右手握著的鑰匙也扔在床上,將空出的手伸出來摟住陸澤的脖頸,輕輕晃了晃他,小聲說道:「兩個人戒指戴的位置不一樣,好奇怪的。」
喬喬握成拳的左手重新舒展開,只是自己微微側挪了一下,纖細白皙的無名指對準了陸澤手中的戒指。
陸澤重又低頭,將戒指從她的無名指指尖穿過,溫柔地推至底,圈住了她的手指。
喬喬的右手依然環住了陸澤的後頸,她主動貼著陸澤的額頭,帶著些許水意的眼眸目光盈盈地望著他,承諾道:「我以後生氣也不會隨便說分手,也不會拿分手威脅你,也不會隨便就把戒指扔回給你了,好不好?」
陸澤牢牢地握著她重又戴上戒指的左手,低聲回答她:「我不怕你拿分手威脅我,我怕你真的想分手。喬喬,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喬喬跳下陸澤的腿,就著牢牢握住的左手把他拉著站起來。喬喬反手環住他的腰,踮起腳仰頭輕輕地吻他發燙的唇,承諾他:「我不離開你。你先去客廳把晚飯吃了,再把退燒藥吃了,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不好?」
陸澤依然高燒的額頭抵著喬喬的額頭,將牢牢握著的她的左手,貼在自己不停起伏的心口,他還在生病,心跳過速,呼吸急促,皮膚滾燙。
喬喬覺得自己覆住他心口的手,似乎都能感覺到揭開已結痂多年的傷疤後,流出的滾燙鮮血。他把塵封的過去剜開,撕掉一切偽裝與面具,他的內疚,他的自責,他的遺憾,他的痛苦,他的激烈和他的脆弱。她指責他偷偷窺探了自己的傷口與過去,於是他就主動扒開了自己的殼交待了一切隱秘在心底的過去與往事,不論好壞與否,不論陰暗與否。他試圖把所有的身家和未來的主動權都交付出來,為了道歉,為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一次陸澤不想故意應著喬喬的喜好勾引她,也不想仗著她心軟就裝可憐戳她軟肋,但他也不會逼她強迫她。
陸澤低頭望著喬喬,低沉沙啞的嗓音直白地在她耳邊低語:「喬喬,我不想吃飯,也不想吃藥。」
已經冷戰了一個月,異國了半個月,他想她想得要命,害怕她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怕得要命,就像生活裡失去了最後一束光,就像胸腔裡被抽掉了所有的肋骨。
陸澤低頭深深地吻住喬喬,不留一絲空間不留分毫呼吸的餘地,彷彿要把肺部的空氣都抽乾,才能表達他的思念之情。
喬喬被他吻到幾乎缺氧,陸澤才微微鬆手,讓她呼吸一口空氣。
喬喬靠在陸澤懷裡急促地喘息,她似乎感覺自己耳邊都能聽到血液不停湧動的聲音,以及她聽到的陸澤說的話。
「喬喬,
我不想吃飯,
也不想吃藥,
我想吃你。」
喬喬緊貼著陸澤的胸口,她聽得到、摸得到、感受得到他有力的心跳,在與她的脈搏一起躍動。
然後,陸澤聽到了自己懷裡傳出了一聲輕輕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