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糠後的粟米、麥粒、稻米加水後煮成粘粘稠稠的雜米飯,一大勺扣到陶碗中,子青端著碗環顧四周,少數的幾張案幾是隊長或火長在用,大多數士卒們或站或蹲在吃。好在軍中皆穿閉檔的大絝,蹲在地上也不至於不雅。
「這邊!這邊!」徐大鐵揮著木柶,咧著嘴,大聲叫喚他們。他個頭頗大,即便蹲在地上,仍是頗為顯眼。相較之下,蹲在他旁邊的締素便愈發像個小豆芽菜。
子青過去,依他們的模樣蹲下,徐大鐵沖著她咧嘴樂,她也報以淡淡一笑。
「你真像俺妹子。」徐大鐵扒了口飯,突然對她道。
子青怔住,呆了片刻,問道:「哪里像?」
徐大鐵想了想,自己搖了搖頭,又咧了嘴嘿嘿嘿地傻樂。
「你別理他,」陶碗頗大,締素把自己吃不完的飯都撥拉到徐大鐵碗裏,後者忙埋頭吃起來,「他這裏不好使。」締素用手指點了點徐大鐵的腦袋。
隨之過來的趙鐘汶和易燁在他們身旁蹲下,正聽見締素說的話。
子青與易燁都有些詫異不解,趙鐘汶扒拉口飯,含糊不清地解釋道:「鐵子兩年前……妹妹掉井裏,他……救,在井裏泡得久了,差點就把命搭上去。醒了之後就變成這樣,都說是腦子裏頭進了水。……你們快吃快吃,別愣著啊!」
子青低頭用木柶撥著飯,大口大口吃著,終還是忍不住抬頭偷瞥一眼徐大鐵,後者已經又把飯扒完,撓著頭傻樂。
「這種病症能治麼?」她低低問易燁。
易燁搖了搖頭,低低答道:「能活過來已屬不易,沒得治。」
子青便未再說話,埋頭接著吃,直到吃完才抬頭,乍然發現締素一直盯著自己看。她只好也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狐疑地探過頭來看她的陶碗,內中已經空空如也,吃得甚是乾淨,含含糊糊地嘀咕了句什麼。
「怎麼,覺得青兒比你能吃?」易燁聽清他的話,呵呵地笑,「他在家就能吃,這樣的碗,再來一碗他也吃得下。」
趙鐘汶打量著子青的身量,笑道:「真瞧不出來,他倒是不長肉。」
締素孩子心性未脫,伸手就來捏她胳膊,想看看她胳膊是不是也不長肉。子青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解釋道:「砍柴耗氣力。」
「你想用什麼兵器?」締素問她。
子青尚未想到,趙鐘汶已經替她答道:「他個頭與你差不多,我看還是用短鎩便利些。……你說呢?」他轉頭問子青。
子青依言,並無異議,點頭道:「行,就用短鎩吧。」
締素便有些歡喜:「短鎩我已練過一陣子,你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教你。」
子青微笑道:「嗯。」
用過飯,趙鐘汶帶著他們到武庫挑選兵器。庫令查過腰牌,便開了庫門讓他們進去。剛踏進去,便覺得其中森冷之氣甚重,長戟鐵鈹,整齊地疊放著,鎩尖積塵,鋒芒不現。子青眼尖,看見幾柄鐵鈹上尚留著點點乾涸發黑的血跡,雙目莫名刺痛,飛快別開臉去。
易燁把戟、鈹、戈輪番拿了一遍,都覺得太重,歎口氣問道:「就沒有輕的麼?」
趙鐘汶聳肩搖頭:「要不你也用短鎩吧,略微輕些。不過你可得想明白,越短的兵器越危險,寧長三分,不短一寸。」
「青兒和締素不就都用短鎩麼?」
「他們身量較小,長兵器怕施展不開,若不稱手,反而危險。」
易燁無奈,抬眼看見子青在東面擺弄著長弓和箭筒,眼睛一亮道:「我可以用弓箭,這個輕!」
趙鐘汶笑道:「咱們振武軍本就是弓箭營,弓箭是人人都要習的,待會我替你們挑兩副弓出來。」
易燁大驚:「你是說出了弓箭外,另外還得再拿短鎩?」
「不錯。」
易燁只得拿了一柄短鐵鎩,「拿的兵器越多命就越妥當吧……祖宗保佑!」
見他選定,趙鐘汶果然又替他二人挑了兩柄長弓,並箭?與箭支一起,讓他二人拿好。
子青所拿長弓是一柄舊弓,舊主為了防手滑,在弓弣上密密地纏了好幾圈麻繩。她握上去,微微扎手,有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自指端傳過來,她幾乎是習慣性地把大拇指的指腹貼到弓弦上,自上往下一滑,本能地試了試弓弦的鬆緊。
趙鐘汶見她動作十分老練地道,奇道:「你會用?」
子青怔了下,不知該如何作答,易燁笑著過來替她解釋道:「我們村附近山上有獵戶,砍柴時常碰見他們,教過他用弓箭。」
「原來如此,你們會用就再好不過。」趙鐘汶笑道。
子青望向易燁,後者溫和一笑,似不在意地拍拍她腦袋,她順從地垂下頭去,未再多言,持弓握鎩,隨他們走出武庫。
春風料峭,射練校場中,絳紅複襲,玄色鐵甲,滿是拉弦之聲和鐵鏃射入靶中的嗖嗖聲。
趙鐘汶毫不費力就找到了人高馬大的徐大鐵,他正瞪圓雙目,拉弓似滿月,瞄準箭靶一支又一支地刻苦射著。締素坐在旁邊地上,百無聊賴地叼著根小草,看著箭靶直砸吧嘴。
聽見他砸吧嘴,徐大鐵越發焦躁,射出去的箭愈發沒有個準頭。子青一眼望過去,便看出他後背稍駝、拉弦手肘微微下沉、握弓末指未扣,動作已完全走樣,不由地輕歎口氣也在締素旁邊坐下。
趙鐘汶眯眼看了箭靶,不由地也想砸吧嘴,硬是強忍住,不輕不重地朝締素踢了一腳,示意他噤聲。後者悄悄朝他豎起四個指頭,意思是徐大鐵已經射了四個箭?的箭支。
每個箭?中均有二十八支箭,如此說來,他已經射了有百來箭。
「鐵子,歇會兒!」
趙鐘汶拍拍徐大鐵肩膀,順手把徐大鐵背後箭?中剩下的箭支全部取走。
徐大鐵咬著牙地射完手中箭,再欲拿箭支,發現箭?已空,這才垂下手中的弓,懊喪地直撓撓頭。遠處的草靶上零零落落歪歪斜斜地插了四、五支箭,其他都散落在草靶周遭。
旁邊別的伍有人自然看見,群起哄笑,噓他:「徐大鐵,回家去吧!別在這裏丟人!」
徐大鐵怒氣衝衝地朝他們晃動陶碗大小的拳頭,軍中嚴禁私鬥,他也不敢真的動手,只能呸呸呸朝他們吐唾沫星子,風迎面而來,反濺得自己一臉,直拿袖子擼。
那些人習以為常,哄笑一番也就罷了。
趙鐘汶連拉帶拽才把徐大鐵扳回來,硬是將他按坐在地上,然後招呼易燁道:「你來試試。」
「我……」易燁一呆,瞅著十丈外的箭靶,一臉的不可思議,「太遠了,太遠了,我肯定不行。」
「試試,你們不是學過麼。」
易燁無奈,只得自箭?中抽出一支箭,學著方才徐大鐵的模樣往弓上一搭,試著拉弦——子青垂目專心用手繞小草;徐大鐵眉頭緊皺極專注地盯著遠處靶心,不知在想什麼;締素倒是看著他,憋著說不清是驚是喜的笑;趙鐘汶則無奈地緩步上前,看出他是一丁點都不會,開始搬弄他的手指:箭支該如何拿,握弓該如何握,弓該舉在何處,眼睛又該望向何處,把這些最基本射箭手法都教了一遍。
一支箭射出去,僅僅落在易燁前面一丈遠的地上,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
易燁環顧四周,笑嘻嘻地向哄笑的士卒們揮了揮手,又取了支箭,用盡全力拉開弓弦射出,總算比方才好些,箭飛得稍遠了些,只是距離箭靶仍是有段距離。
一支接著一支,直至箭?中的箭支全部被他射完,也沒有一支箭能有幸與箭靶親密接觸。
周圍哄堂大笑,易燁倒也不以為異,朝四周拱拱手,笑道:「兄弟我初來乍到,大家多多包涵,且容我再練練。」
趙鐘汶上前來捏捏他胳膊:「你臂力不夠,所以射不中,還是先練練臂力吧。締素……」
締素一骨碌自地上翻身起來,笑得歡喜,把易燁領過去,喝道:「趴下!」
易燁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快趴下啊你!」締素人雖小,瞪眼時倒似模似樣,「連箭靶都碰不到,還不趕緊練!」
雖不知道怎麼練,易燁還是慢騰騰地趴了下來。
「屁股抬起來!」
締素拿了柄箭杆捅他腰眼,易燁本就十分怕癢,如此一來便笑得滿地打滾,說什麼也不肯再讓締素碰他,
「哥,締素是讓你學他們那樣。」子青指著稍遠處的幾名士卒,他們正俯臥在地,手掌在胸前撐地,身子隨著手臂用力而一上一下。易燁看了片刻,輕鬆笑道:「這個容易。」說罷翻身在地,果然依模畫樣的撐了起來。旁邊站著一臉肅色嚴格監督的締素。
哥哥如此這般,弟弟自然更不用說了,趙鐘汶不抱希望地朝子青招手:「你……也來試試吧。」
子青點頭,持弓走過去,依照著方才他教易燁的模樣挽弓搭箭,一箭又一箭,無論是力道還是準頭都和易燁一摸一樣,連箭落下的位置都相差無幾。其間,周遭哄笑聲不絕於耳。子青射罷,沒等趙鐘汶開口,便低著頭自行走到易燁旁邊,老老實實地開始俯地撐手。
徐大鐵悶聲不吭地拎著幾個箭?,趁著這會功夫,到堆碼箭支的地方再去取箭。
看著徐大鐵的背影,趙鐘汶長長歎了口氣,在他們身邊蹲下來,安慰道:「你們也不用太氣餒,還有三個月,咱們好好練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