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不識這小子磨磨蹭蹭地,怎得還不來?」趙破奴向東北角張望著。
霍去病不耐地揮揮手:「不等他了,咱們先走,有本事讓他自個兒找來。」
「行!」趙破奴笑道,又去喚蒙唐,「有處抓魚的好地方,你去不去?」
心裏惦記著手底下的八百士卒,生怕自己不在時出什麼簍子,蒙唐面露為難之色,婉拒道:「我還是在這裏打些野味,晚上也好給將軍下酒。」
霍去病也不勉強,道:「如此也好,我那裏存了些酒,就等著你了。」他踱到自己那匹玄馬跟前,扯了韁轉身便要走。
在軍中近半年,難得霍去病才留意到自己,實在不甘心他就這麼走了,締素心念一動,也不知哪里生出來的勇氣,急竄到霍去病跟前,抱拳行禮:「將軍要烤魚,小人可以給將軍撿柴禾。」
霍去病尚未說話,蒙唐已經冷道:「你是什麼身份,也來湊熱鬧。」
締素一凜,低頭沒敢再吭聲。
幸而霍去病倒不在意,笑道:「我正缺兩個撿柴生火的……你,也一起過來。」他順口又喚上子青。
子青微楞,下意識地就想回絕:「卑職是醫士,恐防意外,還是留下來待命為妥。」
霍去病未料到她會拒絕,微挑起眉,存心抬杠道:「你這話的意思是,將軍我若有何意外,倒是無須理會的。」
「卑職不敢。」子青言拙,不懂與他巧辯,硬邦邦道,「卑職只是不能擅離職守。」
霍去病被噎了一下,略略提高聲音:「蒙唐!」
雖是將軍,可終歸年紀太輕,逃不脫少年心性,蒙唐暗歎口氣,命道:「子青,我自會安排,你就去替將軍拾柴生火吧。」
見蒙唐如此發了話,子青無法,只得領命道:「諾!」
他二人步回去牽馬,趙鐘汶迎上來相問,兩人如實告之。方才見他們在將軍跟前,生怕是出了什麼岔子,趙鐘汶一直懸著心,此時才放下來,又叮囑締素好好伺候著,千萬莫要亂說話。
締素連聲答應,急匆匆上馬,追著霍去病與趙破奴而去。子青收拾起心中不愉,策馬跟上他。
趙破奴所說的「抓魚的好地方」還真是不易找,馳到一處密林前,便只能下馬而行。此時已近初夏,鶯飛草長,四人在林中穿行,除了鳥叫,時時還有不知名的蟲鳴之聲。
「這裏與河水距離甚遠,如何會有魚呢?」子青默默跟在後頭,環顧四周,心中暗忖。
又行得一段,霍去病忽轉過頭來問締素:「你善尋水源,到了此間,你不妨試試,找出最近的水源來。」
原來將軍存心試我,締素心下暗喜,朗聲道:「諾。」
當下他便停住腳步,平定心情,閉上雙目,僅用鼻子深吸口氣;片刻之後,他的頭微微向西南方向偏過去,又深嗅口氣……隨即,他睜開雙目,往西南面急行出數步,嗅了嗅,這才信心滿滿地向霍去病稟道:「沿著此方向,不出半裏,定有流水。」
霍去病與趙破奴對視一眼,前者面露微笑,後者則又驚又喜。
「你這小子,比上林苑的獵犬還強!」趙破奴上前也學締素那般嗅了嗅,奇道,「你聞到什麼?我怎麼聞不到。」
締素笑道:「有濕氣,我的鼻子感覺得到。」
子青也試著吸了吸鼻子,除了草木清香,別的都聞不出來,不由地暗佩締素的天賦異稟。
霍去病牽著馬,越過他,邊前行邊問道:「將來到了大漠裏,你可有把握?」
締素半點也不謙虛,仰頭得意道:「小時隨我父親進過大漠,我就曾找到過暗河。」
「此事當真?你可別再說大話……」霍去病轉頭盯他一眼,「暗河隱在沙層之下,你如何能找到?」
「若問我究竟是如何找的,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就是知道它在何處。」締素撓了撓脖子,似乎他自己也有些困惑。
霍去病未再追問,笑了笑,自往前行去。
趙破奴經過時,拍了拍締素肩膀:「你還真是有福氣。」
又行了一段,已能隱隱聽見夾雜在蟲鳴間的流水淙淙之聲,締素知道自己所言不虛,心中愈加得意,放慢腳步朝子青輕道:「此處若真是好地方,下次咱們帶老大他們一塊來。」
子青只是淡淡一笑,並未作答。
待到跟前,果然有一深潭,霍去病栓好馬,先探頭瞧魚去,奇道:「好長一陣子沒來,這魚怎得也不見多?」
聞言,拴好馬的趙破奴也探頭去看,皺眉遺憾道:「是不見多,看來真是吃一條少一條。」說罷,他自箭?中取了箭矢,又不知從何處摸出條細繩子,系在箭矢末端,往弓上一搭,便往潭中瞄準。
締素好奇,跟著勾頭探腦想看趙破奴如何射魚,只見潭水碧青碧青的,深不見底,魚兒在水中擺尾暢遊,一浮一沉,甚是逍遙。
夕陽火紅,也許是浸水鎧甲太沉的緣故,子青微有些眩暈,拴好馬匹,定了定神環顧四周,泉水附近的地上有大小不一的石頭高低散落,或玄色或白色,襯著綠草,倒似一方渾然天成的棋局。
面前景象眼熟之極,她猛然間有些喘不上氣來。
怎得會是這裏?!
過往歲月中的吉光片羽自眼前飛速掠過,她似乎能聽見空靈通透的塤聲在林中穿行,拂開層層疊疊的綠枝,直擊向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她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伸手扶住旁邊的樹。
「子青,你快來看魚!」締素喚她,「快來……」
他的大呼小叫立時招來趙破奴的白眼:「小聲點,回頭把魚都嚇跑了!」
締素立時收聲。
「我去拾些柴。」子青朝他低聲道,未待締素點頭,便朝林中步去。
霍去病似不在意般地望了眼她的背影,複轉過頭看向泉潭。
慢慢地走著,鎧甲愈發地往下沉,拖得她的腳步愈發滯重。她的目光牢牢盯住林中的某處,筆直前行,任憑樹枝自身上、臉上劃過,手始終恭敬地垂於身側。
終於到了,她立住,緩緩跪下來,先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日光透過繁茂的枝葉,溫柔地落在這處荒塚,原來立於塚前的木牌早已歪倒在雜草叢中。
她起身撥開亂草,拾起木牌,拽著衣袖細細擦拭,風吹雨打,刻在木牌上的字早已斑駁……
正怔怔出神之際,忽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響,已經距離極近,令她猝不及防,猛然回頭才發覺霍將軍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而自己也許是過於專注,竟然對此渾然沒有覺察。
「這就是你撿的柴禾?」霍去病聲音略帶戲謔,伸手拿過木牌,微眯了眼細看,念道,「墨門秦鼎之墓。他是誰?」
倉促間,子青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能呆呆看著他。
「你認得?」他微挑眉。
一陣酸楚之意湧上,子青艱難地搖了搖頭,她記起自己的身份是易子青,來自武陵郡的偏僻鄉壤,她如何能認得埋在隴西郡裏的人呢。
霍去病顯然是不信,目光探詢地停留在她臉上,道:「不認得,你還擦得它作什麼?」
「卑職、卑職……只是覺得他孤零零葬在此處……甚是、甚是冷清……」子青不善說謊,幾句話也說得磕磕巴巴,「所以、所以……」
「看你擦得那麼仔細,倒像是認得一般。」霍去病道。。
子青垂著頭,咬著牙低道:「真的不認得。」
霍去病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把這個拿去當柴燒也成。」說罷,作勢欲要將木牌一掰為二……
「將軍不可!」
子青大急,一時竟顧不得他是將軍,一手直探向他雙目,趁他避讓之際,劈手奪下木牌,護在懷中。
霍去病雖被她逼得退開一步,反應卻是甚快,飛足踢過來,直逼面門。
已然護住木牌,子青未敢再與他動手,不避不讓,硬生生挨了他一腳,身子跌了出去。
「你好大的膽子!」霍去病冷哼道。
自知衝撞了他,子青忙爬起來翻身跪倒,道:「卑職無狀,甘願領罰,但荒塚何辜,還請將軍勿驚擾泉下之人。」語到末處,喉間哽咽,心中只覺萬般無奈,恨不得再不當什麼破勞子醫士。
霍去病正待說話,林間忽無端起了一陣風,娉娉婷婷,在樹木花草間騰挪,直轉到他二人的前頭,驟然消失……
被風卷起的一朵嫩黃小花,在半空失去憑力,嫋嫋落下,正落在子青衣衿之上。
木牌仍被她緊扣於胸前,指節微微泛白,霍去病看著那朵花兒,雖看不清她低垂的頭,卻也想得到那一臉的倔強。
「起來吧,不過與你玩笑罷了,把你嚇成這樣……」霍去病不悅道,「我便是輕狂,也知死者為尊。」
眼前人喜怒無常,子青亦分不清他究竟何時是真,何時是假,只能依言起身,垂目而立。
霍去病探手去欲拿過木牌,子青本能地退了一步,將木牌扣得愈發緊。
「給我。」
霍去病一眼看見這少年被自己所踢到的半邊臉腫得老高,赫然有血痕在上面,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許不忍。
「將軍……」
子青心中尚存疑惑,目光戒備地看著他。
「給我!」
按捺下心中的異樣感覺,霍去病加重語氣,跨上前來,不耐地逕自從她手中將木牌抽了出來,略用衣袖拂了拂,俯身將木牌插入墳前的地裏,且仔細用土培好。作罷,他拍去手上塵土,理了理衣襟,朝墳長鞠一躬,朗聲道:「在下漢冠軍侯霍去病,驚擾之處,還望秦前輩見諒。」
子青立在一旁,怔怔地看著他。
「快撿柴去!還愣著幹什麼?」
霍去病返身往回走,看子青呆楞的模樣,順口叱道。
見他似乎不欲再逼問自己,子青心下稍鬆,複望了眼那墳,便依命去拾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