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虎威營的時候,正是日上中天,老遠便能聽見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如雷聲般滾滾而來。子青已隔了月餘未聽過這動靜,此時複聽見,便有幾分親切之感。又想著很快就能回到振武營,能看見易燁、趙鐘汶、徐大鐵,心中更生出幾分平實的歡喜來。
進了虎威營,霍去病逕自回了自己的大帳,其他人也都各自回去,獨獨留了子青、阿曼與締素在帳外等候,卻也不說究竟為何。締素不願與子青呆一塊,自到稍遠處獨自單著。
阿曼自進營來,一直在環顧周圍,見即使是霍去病不在的時候,軍營內依舊是一派厲兵粟馬,低低呼出口氣,轉頭朝子青道:「看樣子,等開春雪一化,你們就要對匈奴用兵了。」
子青沒吭聲,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此行霍去病所標注的就是行軍路途水源所在,按理說,她身為小卒,不該妄加猜度軍機大事,可她能感覺到,真正征戰沙場的日子已愈來愈近。
勁烈的北風將絳紅色的帥旗吹得劈啪作響,鐵劃銀鉤的霍字引著阿曼端詳半日。
「那個字是什麼意思?」他問子青,他雖會說漢話,可漢字卻認得極有限。
「霍,霍將軍的霍字。」
阿曼偏了偏頭,皺眉道:「這就是霍字,實在不怎麼好看。……你的名字怎麼寫?教教我。」
左右無事,也是在帳外幹等,子青在地上撿了塊小石頭,一筆一劃地在地上寫給他看:秦——原——
「這個好看!」阿曼誇道,「一看就知道人也好。」
知他是故意逗自己歡喜,子青呵呵一笑,也問道:「你的名字用你們樓蘭的文字怎麼寫?」
阿曼接過她手中小石頭,在沙地上寫得飛快,長長一串……子青歪頭看去,果然是與漢字天差地別,一點都看不懂。
「怎麼樣?看出什麼來了?」阿曼笑問道。
「嗯……像個小人在跳舞,」子青凝神細看,伸出手指,沿著線條起伏翻轉,笑道,「看,這是他在單膝跪地;這是他攤開手;這是他在轉圈圈……」
阿曼順著她所說,細細端詳,笑道:「怎麼我以前不覺得,被你一說發覺還真是這麼回事。」
「樓蘭人都會跳舞麼?」子青問道。
「不止會跳舞,還會唱歌,在樓蘭街頭,從三歲娃娃到八十歲的老頭,個個都是能歌善舞。」
子青回想著樓蘭街頭的畫面,微笑道:「樓蘭那麼美,你們一定是很快活!」
「若沒有漢朝與匈奴的交戰,樓蘭會更美。」
阿曼聳了聳肩,一轉頭,忽看見一個老頭就立在自己身後,面色頗為嚴肅,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
他剛開口詢問,老頭便探手過來,「啪」地一下揪了他一根頭髮,拿在手上端詳,自言自語道:「卷毛?真是西域人!」
「你……」若不是看他年紀頗大,阿曼就動手了。
旁邊,子青尊敬地朝老頭施禮:「邢醫長。」
「這卷毛娃,哪來的?」邢醫長指著阿曼問子青。
「他……這次幫了我們極大的忙,所以將軍就破格准許他留在軍中。」子青忙又補充道,「他喚作阿曼。」
邢醫長也不知聽沒聽見她的話,接著問道:「這一個多月你們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居然還能撿個卷毛回來。」
「老頭!我叫阿曼,不叫卷毛。」阿曼拿手指頭戳了搓邢醫長的肩頭。
聞言,邢醫長直皺眉頭:「這卷毛怎麼連漢話都說不好。」
子青想起一事須得向邢醫長稟明,遂先試探問道:「將軍,秋冬是否常犯嗽疾?」
邢醫長愣了下,眉頭高高挑起,問道:「你聽見他咳嗽了。」
「嗯。」子青如實稟道,「我聽見過幾回,都在半夜,將軍一咳嗽就喝酒,喝得還不少。」
這話說罷,可不得了,邢醫長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千叮萬囑,還讓他帶了藥丸去,他、他、他居然還敢拿酒灌,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話音剛落,邢醫長已經怒氣衝衝地直奔將軍大帳而去。
「他……剛才說什麼?」子青始終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問阿曼。
阿曼笑容滿面道:「他說要去打斷將軍的腿!」
大概過了有一盞茶功夫,他們方才看見邢醫長自將軍大帳中出來,面上仍是一副氣哼哼的模樣,但顯然氣已消了不少。
霍去病隨後也自帳中出來。
「看來這老頭光說不練。」阿曼有點遺憾道。
「你們倆,過來!」
霍去病朝他二人喚道。
子青和阿曼走過去,子青分明看見霍去病正瞪著自己,想是惱自己多嘴之故,只得默默低下頭。
「阿曼,邢醫長那裏正好還缺個藥童,你就先跟著他吧,軍中的規矩也慢慢學著點。」霍去病說罷,便示意邢醫長可以把阿曼領走了。
阿曼不動彈,看了眼子青,問道:「這老頭幹嗎的?我跟著他做什麼?」
「他是軍中的醫士長。」子青解釋給他聽,「你當他的藥童,就是幫著碾藥煎藥,整理藥材,還能學到醫術,是個很好的差事。」
「真的?」阿曼微眯起眼,狐疑道。
「嗯。」
阿曼這才看向邢醫長,無所謂道:「走吧!」
「看看,這口音,我還得先教他說話,忙都忙不過來!」邢醫長瞅著霍去病不滿地抱怨,又拿鼻子一哼,總算沒再絮叨下去,抬腿領著阿曼走了。
現下,就剩子青立在霍去病面前。
「進來!」
霍去病扭頭複進帳去。子青只得低首依命跟進去。
進帳沒走兩步,霍去病便乍然停下,皺眉盯著她,問道:「咳嗽的事,是你告訴邢老頭的?」
「是。」
「喝酒的事也是你說的?」
「是。」
子青一一承認。
霍去病又氣又無奈,道:「我不是吩咐過你,此事別到處亂說麼?」
「告訴邢醫長不能算作到處亂說吧……」子青不太明白將軍的意思,「他是醫長,理當瞭解將軍您的病況。」
「我當時的言下之意就是——別跟邢老頭說!」霍去病忍不住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你啊!差點就讓邢老頭把這事捅到舅父那裏去。」
腦門生疼,子青只得低首不語。
霍去病想想還是覺得不解氣,盯著她道:「你,把手衣還給我!」
「啊?!」
子青呆楞。
「愣著做什麼,那晚給你的手衣,還給我!」
子青沒想到,將軍還有往回要東西的習慣,遲疑道:「可是,那副手衣我已經送給阿曼了。」
顯然也沒想到子青會把將軍贈與的東西順手送人,霍去病微微挑眉:「你把我的東西送人?」
子青不得不謹慎地更正他:「您是按軍需發放給我,那應該算我的。」
霍去病瞪著她,良久沒說話。
「您實在想要的話,我去找阿曼要回來。」子青只得抬腳準備出去。
「算了!」霍去病沒好氣地喝住她,行至榻上坐下,瞅了她半晌,才又道:「你的身手不錯,膽識也夠大,在振武營當一個醫士確是有點屈才,不如到虎威營來吧。」
「多謝將軍抬愛,虎威、振武皆須殺敵,卑職還是想留在振武營。」子青答道。
「你是為了你哥?」霍去病淡淡道,「你須得明白,在戰場上可是誰也顧不得誰的。」
「卑職明白。」
霍去病沉吟片刻:「你要回振武營也好,我會將締素留在虎威營,免得你二人又生出什麼事來,攪得軍中不得安寧。」
子青低頭默然,自知是給霍去病添了煩心事。
「行了,回去吧!」
「卑職告退。」
子青轉身欲出帳,行至帳簾前又被霍去病喚住。
「傻小子!」
「嗯?」
「別忘了……」霍去病望著這個幼樹般的少年,話到嘴邊,卻改成:「……我的筆!」
子青微微一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