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牽掛(一)

冬至剛過,各營便又緊鑼密鼓地操練起來,除了日常必需的兵器操練之外,尤其各營之間彼此要配合的陣法,更是一遍又一遍,頂風冒雪地操練至爛熟。

雖然一直未有命令下來,但操練之餘,累得精疲力竭的眾人心中都能隱隱能感覺到——有人躍躍欲試地期盼著,有人憂心忡忡地等待著,還有人無所謂地埋頭過日子。

那日,長安城的清晨與往常並無什麼不同,空氣冰涼清冽。劉徹立在宮欄邊,憑台遠眺,周遭儘是滴滴答答的聲響……

屋脊上的積雪正在融化,沿著屋簷珍珠般地往下掉落,到了地上匯成細細長長的水流。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濕漉漉的,倒映出著宮欄旁的劉徹。

劉徹扯掉圍在脖頸上貂絨暖脖,丟給旁邊的內侍,任憑清冷的空氣沿著脖頸直透入體內,低低道:「雪終於融了……去!八百里加急,替朕把去病召回來!」

「諾!」

內侍不敢有絲毫耽擱,腳步匆匆而去。

隴西郡,霍字旗在風中烈烈飄揚。

徐大鐵射出箭?中的最後一箭,正射在靶心邊緣上,他樂得不行,拽著易燁直叫他看。

「了不起呀你!」易燁笑道,另把一捆箭矢放入他箭?之中,「再來!說不定,祖宗保佑,待會還能射中。」

「等俺回去的時候,跟俺妹子說!」徐大鐵喜滋滋地轉身繼續射箭去。

不遠處,到河邊刷過馬的子青正朝他們走過來,神色異於尋常,似有心事。易燁自然最先留意到,待她走近便問道:「想什麼呢?呆愣愣的。」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沉聲道:「我看見馬槽里加了熟豆餅。」

「熟豆餅!」易燁眉毛揚起來,心疼道,「這些馬倒是越吃越好了!照這麼下去,若是哪天它們吃上羊肉饃饃,我也不奇怪。

「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易燁奇道。

「讓馬吃熟豆餅,是在為長途奔襲做準備。」子青凝眉道,「最多不超出三日,我們便要出征了!」

易燁吃了一驚:「這麼快!也沒聽蒙校尉提過,一點風聲都不透的?」

「既然是要突襲,事前是不該透出風聲來,你我二人知道便好,你且莫說出去。」

「嗯。」

易燁雖點了頭,目光卻望向趙鐘汶與徐大鐵,子青循他目光,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出征在即,即使家人就在近處,趙鐘汶與徐大鐵卻仍無法回去與家人再相聚片刻,讓人心中悵然不忍。

「走的前一晚,會讓留家書的,這是慣例。」子青低低道。

易燁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仰頭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白霧在空中消散,再無影蹤。

虎威營內,邢醫長收拾著他的舊書簡,不停口地嘮叨著。阿曼在旁,心不在焉地用竹刀削刮著竹牘,聽著外間來來往往的馬蹄聲。

「老邢!」他喚了聲邢醫長。

邢醫長猶撅著腚,埋首於書堆之中,再懶得去糾正阿曼這個西域人在言語上的不敬之處,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阿曼用刀背吱啦吱啦地刮著竹面,吹了吹竹屑,才接著道:「你這麼大年紀,若跟著霍將軍出征,老胳膊老腿,吃得消麼?」

「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別拐彎抹角的,我可最煩這個。」邢醫長沒好氣地轉頭瞥了他一眼。

阿曼轉頭一笑,道:「將軍若把你放在營裏,我可不跟著你。」

「你不跟著我,跟著誰去!」邢醫長哼了一聲,「我知道你有兩下子三腳貓功夫,沒用,卷毛小子。將軍從未讓你跟著大軍操練過,可見他從沒想過讓你跟著去。」

「你跟他說說,普通刀劍傷,我幫著包紮包紮也算湊合。」

「沒用!將軍是什麼人,但凡有兩下子的,沒有他不惦記的。不讓你去,肯定是有什麼緣故。」

邢醫長掏出冊布套上滿是灰塵的竹簡,用力拍了拍,室內塵土亂竄。阿曼不甚在意地扇了扇,道:「你不肯幫忙,那我自己說去!」

「你說也沒用。」邢醫長自布套中取出竹簡,攤開來,朝阿曼走過來,往他跟前一遞:「看看這個,是樓蘭文麼?」

阿曼掃了一眼,點頭:「嗯,這東西你打哪里偷來的?」

「什麼偷的!送的、送的、人家送的。」

「誰送你這個,明知道你看不懂。」阿曼嗤之以鼻,「這不是糟蹋東西嘛。」

「你看得懂就行。」邢醫長難得地陪笑,道,「快,讀給我聽聽。」

「嗯……居延草藥手劄……」阿曼僅念了開頭幾字,便停下來不念了,挑眉望著邢醫長,「下麵的不認得了。」

「你……」

阿曼笑得無賴:「老邢,你去和將軍說說,待事成了,說不定我便又認得了。」

「你這臭小子!還敢來威脅我!」邢醫長作勢卷起竹簡便要打。

「別舉高了,當心閃了腰……」

阿曼擺出一副任他打的姿態,還好意提醒他。

邢醫長被他氣得氣不打一處來,惱道:「打仗有什麼好玩的,一場仗下來,死的死,傷的傷,缺胳膊少腿,你當是兒戲啊。」

「我知道,可我還得去,這是要緊事,很要緊。」阿曼何等聰明,聽出邢醫長口風已有些鬆動,笑道,「放心,回來之後我還給你譯這些破爛玩意。」

邢醫長疑慮地看著他,這段時日的相處下來,阿曼常常被他責駡,卻也不見動真氣。這個西域少年整日看似嬉皮笑臉,心中卻是嚴守著許多秘密,他直覺地明白這個西域少年絕不是一般人

「……不過我可不能保證將軍一定會答應。」

「行!」

待入夜後,邢醫長看灶頭上的川貝燉梨已經燉得差不多,遂命阿曼拿下來,用伏獸銀紋漆碗裝好,覆上蓋子,自己親自拿了往霍去病大帳去。守在帳前的士卒見是刑醫長,知道這老頭脾氣,未敢盤問,直接通報。片刻後,便聽見霍去病在內請邢醫長進去,遂放行。

「昨夜咳得可好些?」

邢醫長進去後,也不管軍中禮節,把燉梨放在案上,逕自問道。

霍去病正拿了根小竹枝在沙盤前劃拉,心不在焉道:「嗯,好……」剛說完,便又低咳了幾聲。

見狀,邢醫長歎口氣,不滿道:「拖了一冬天,連你的嗽疾都治不好,我算是沒臉見人,乾脆回家種田去得了。」

霍去病此時方自沙盤中抬起頭來,朝邢醫長暖暖一笑,道:「這老頭又怎麼了?誰招你惹你,我把他拖出去二十軍棍。」

「哪來那麼多廢話,趕緊過來吃梨。」邢醫長催促他道,「待會冷了吃下去,還不如不吃呢。」

知道惹誰也別惹這老頭,否則叨咕起來要人的命,霍去病笑著丟了竹枝,起身到案幾前坐下來,揭開蓋子,隨著熱氣冒出,一股梨子特有的清香直竄入鼻端……

他拿銀匙挖起來,一口一口慢慢吃著,半晌抬眼,發覺邢醫長還在跟前,就盯著自己吃梨子。

「有事?」他飲了口裏面的梨湯,問道。

邢醫長皺眉點了點頭。

「說吧。」

「那個卷毛小子想跟著你出征,托我來給他說。」

霍去病低頭接著又挖了一匙梨,送入口中,才道:「他沒跟著大軍操練過,沒法去。」

「這理由我說過了,他壓根不理,這孩子可不傻,知道這就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將軍就一句話,他不能去。」霍去病隨口道。

邢醫長直吹鬍子:「他可沒這麼好打發,最好給個理由,要不然又把我老頭子折騰一番。」

霍去病思量片刻,暗忖阿曼用心,微歎口氣,道:「你讓他過來,我來告訴他。」

等得就是這句話,邢醫長又探身過去,皺眉問道:「他究竟是什麼來歷,你倒是和我說清楚。我瞧他實在有些古怪,並不像一般的西域人。」

「老頭,又說大話,你才認得幾個西域人,」霍去病抬頭笑道,「他就是路上撿來的,身手不錯,就留下了。」

邢醫長哼了聲,背著手自往外走,口中嘀咕道:「身手不錯倒留著不用……當我老頭糊塗……」臨到帳門,又回頭重重叮囑道,「夜裏若再咳了記得吃藥!」

霍去病笑了笑,道:「知道,你現下就讓阿曼過來吧。」

邢醫長回去之後,不多時,帳外士卒通傳之後,阿曼大步進帳來,見霍去病仍吃著燉梨,也不等他開口,自在榻上坐了,撐案支肘等著他吃完。

霍去病飲完最後一口梨湯,將碗匙一推,朝阿曼道:「你倒說說,你為何想去?因為恨匈奴人?想多殺幾個?」

阿曼聳聳肩:「不行麼?」

「你光圖爽快,會給我惹麻煩的。」霍去病直搖頭:「匈奴人中認得你的人怕是不少,混戰之中你若是被人認出來,你想過後果麼?」

「她一個人,我不放心。」阿曼直截了當道。

「原來你真是為了那個傻小子!」霍去病直搖頭道,「他對你而言有那麼重要麼?連後果都不顧了。」

阿曼微皺起眉頭,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眼下我不願考慮那麼多。」

「如果你在被匈奴人發覺,這事會給我惹很大麻煩,所以我是絕對不會應允的。」霍去病制止住開口欲言的阿曼,「而且,一旦匈奴人發覺樓蘭兩位王子都在漢朝,而且一位還隨同漢軍與匈奴作戰,他們顯然會認為樓蘭已投靠漢朝,很有可能會對樓蘭用兵洩憤。」

阿曼不語。

霍去病淡淡問道:「你難道就不為樓蘭著想麼?」

「……我早就被樓蘭所丟棄的人。」燭光陰影下,阿曼目光鬱沉,「在樓蘭,沒有一個人曾經為我著想過,我為何要替他們著想。」

霍去病半靠下去,撇嘴道:「樓蘭雖說和我關係不大,可這事也不是我所希望看見的,匈奴人一旦取下樓蘭,據城為守,對於漢軍是個麻煩。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樓蘭挺美的地方,那地方打起仗來,有些可惜了。」

銅制青玉二九枝燈,燭火交相輝映,連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阿曼眼前似乎飛掠過那成群結隊如紅雲般的火烈鳥,他一徑沉默著……樓蘭,是他美麗的故鄉,是他回不去的故鄉。

看著阿曼默然行出帳外,霍去病低首悵然地歎了口氣,片刻之後,一躍而起仍回到沙盤旁邊,收斂心神,凝眉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