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中的刀鋒並未落下,一隻大手擒住她胸前鎧甲,徑直把她拎到了另一馬背上,用幾乎嘶啞的嗓子朝士卒們怒吼道:「匈奴王已死,殺啊!」
身側的匈奴人不知何時被同袍們所殺,子青方看清說話的人正是伯顏。伯顏已無暇再搭理她,一劍割下折蘭王的頭顱,高高挑於長戟之上。
那支箭尚穿在折蘭王的咽喉之上,在森冷的月光下,箭鏃反射著寒光。
子青只看了一眼,便不欲再看。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倒著屍首和受重傷的人,有匈奴人,也有漢人。一個腹部被剖開的匈奴少年躺在地上不停地嚎叫著,他看不見自己的傷,只會本能拼命用手去把流淌出來的那攤子溫熱往回塞。
他的痛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有一柄長戟逕自狠狠落下。
心臟所在,簡單的紮進去,微轉了下,嚎叫聲便消失無音,只有雙目猶自還睜著,那雙手中還撈接著殷紅的溫熱。
他的旁邊是個右掌被齊根斬掉的漢卒,似乎全然感覺不到痛楚,撿回自己猶握矛的右手,坐在地上滿臉疑惑地想把它再裝回去……
子青在馬背上掙扎著坐穩,左肩的傷血流如注,疼痛非常,疼得讓她聯手中毫無兵刃都忘記了,只將韁繩在左掌中繞了繞,雙腿用力夾了馬肚,便要跟上伯顏。
忽旁邊有一柄短鎩被遞過來,她本能地想躲開。
那人吼道:「拿著啊,你空著手想去送死!」
是的,是塞過來給她,而不是刺過來,她接過短鎩,抬眼望去,看見了締素——他亦是渾身浴血,惱怒地瞪了她一眼,隨即轉開,自在地上的屍首中拔了一柄長馬刀出來,揮了兩下,似乎感覺甚是順手。
他竟是將自己的短鎩給了她。
「老大呢?」他朝她吼道,似乎在戰場之上,每個人說話都只能用吼。
腦中掠過在匈奴人中苦苦掙命的趙鐘汶,子青說不出話來,只能搖頭。她看著締素,他雙目充血,眉宇間昔日的稚嫩仿佛被血洗淨,一夕長大成人。
締素狠狠皺了下眉頭,未再看她,持刀策馬複沖入戰陣之中。
不再去理會肩頭那近乎要將人撕裂的疼痛,子青咬牙,右手攥緊短鎩,叱馬亦沖入戰陣之中。
鼓聲急促,又有所變。
震位輪告急,此時的乾位輪中匈奴人已被絞殺殆盡,乾位為空,伯顏率部趕往震位輪,兩旁車輪疾馳轉動,很快補上乾位缺口。
群馬奔騰,夾雜在其中的子青已然回不去,便緊緊跟上締素,跟著伯顏前往震位輪。
月光森冷,馬蹄翻騰,他們堪堪到達震位,迎頭便撞上大批匈奴人馬,正是沖出震位輪的匈奴人馬。他們所經之處勢如破竹,絳紅浸血,斷肢殘骸橫飛。
或是將令使然,或是胸中血氣,漢卒無一人退縮,離位與坤位的漢軍迅速補上,霍去病雙目痛縮,揮劍劈開近身兩名匈奴人,不得不再下將令。
胡笳響起,反反復複的長鳴,是變陣的分外淒厲。
變陣!
同樣是車淩陣法,之前的各個車輪已開始有序散開來,在月光下,馬蹄紛遝,浸透著鮮血的絳紅在砍殺聲中漸漸形成一個巨大的不停旋轉的漩渦。
這便是車淩陣法的終極陣型。
幾支弩矢破空而來,玄馬適時地挪了半步,弩矢自霍去病身側擦過,臂甲被射破,血立時湧出……霍去病連看都未看一眼,穿著破損的鎧甲,馳馬沖入戰陣之中,這個終極陣型已不再需要任何將令,它將會激蕩至最後一刻。
「漢軍威武!」
玄馬高高揚起前蹄,他嘶聲高吼著,棄了小黃弩,一手持劍,一手持戟,接連將四、五名匈奴人挑落馬下。
「漢軍威武!漢軍威武!漢軍威武!……」
回應的吼聲接連不斷傳出去,直至連成一片,響徹九霄。
「……漢軍威武!」
締素亦在嘶吼,幹啞的嗓子幾乎撕裂。
子青緊隨其後,喉嚨已發不出聲音,右側一位斷臂的同袍被股大力推撞過來,口中鮮血直冒,迎風濺了她一臉。此人身上傷口甚多,最重的是腰腹一道口子,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濃重的血腥味直沖鼻端。
剛想把人推開,瞥見汙血亂髮之下的那張臉,子青怔住,辨出此人正是施浩然。
這樣的傷,他已然是活不成了。
在大漠中,他險險撿回了一條命,此時此刻,又將命丟在此處。
又有馬刀揮來,子青揮鎩擋開,雙目充血,一咬牙,將他推下馬背,策馬繼續砍殺。
施浩然重重落地的聲音,仿佛一塊巨石砸在她心頭,讓她喘不上氣來。
不遠的前方,伯顏與一匈奴悍將正在生死搏殺間,兵刃相擊,火星四濺,驟然有柄箭矢射中伯顏右胸,他持戟的手一滯,身形晃了晃……匈奴大將豈會放過這等良機,馬刀明晃晃地一閃,隨即便朝他脖頸劈下!
「哐當!」
斜裏插出的一柄劍替伯顏擋下這致命的一刀。
伯顏不顧箭傷,毫不遲疑地挺戟上前,長戟穿心而過,將匈奴大將斃于馬背之上,這才喘著粗氣轉頭望向救他一命的人。
「將軍!」
插在伯顏胸膛上的白羽正在漸漸被血染紅,雙目刺痛,霍去病啞著嗓子問道:「盧侯王在哪里?」
「好像在北面。」
「你帶人馬跟我過去。」霍去病盯了他一眼,「你還能行麼?」
伯顏伸手,哢噠一下就把露在胸膛外的半截箭矢折斷,隨手扔掉,用因疼痛而更顯粗嘎的喉嚨應道:「……能行!」
「好。」
霍去病喉嚨哽了一下,再無言語,策馬往北面衝殺過去。
巨大的漩渦緩緩地旋轉著,碾出漫山遍野的鮮血殘肢,生與死在其間變得毫無界限,唯有月光森冷地落在這片翻騰的屍山血海之上……
子青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將短鎩刺入人的胸膛,拔鎩的時候,對方的血飛濺出來,由初始的溫熱很快變得冰冷,一次又一次。短鎩仿佛是用血澆鑄在手上,被鮮血浸透,掌心處炙熱濕滑,手背上結痂發黑冰冷刺骨。而對於肩上的傷,她已無知無覺,再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在沒有盡頭的衝殺之中,她失去了締素的蹤影,幸而伯顏身材高大,在眾人馬之中甚好辨認。眼界邊緣,伯顏的前方似乎還有一個熟悉的絳紅身影,毫無緣由的,她近乎是本能地跟隨著他。
漩渦北面,盧侯王率同身旁的幾名大將也在尋找著漢軍的首領——那個年僅二十的霍姓將軍。
漢廷僅有一萬人馬,深入匈奴腹地,兵疲馬乏,可算是強弩之末,竟然能與四萬匈奴大軍鏖戰多時,還斬殺了折蘭王。盧侯王率兵幾番衝殺,居然始終都沖不出漢軍陣法,反而損兵折將,仍舊在這個漩渦中打著轉。
他的牙都快咬碎了,不管是對於他還是對於匈奴人來說,這都是奇恥大辱。
在挑下漢軍旗手之後,盧侯王洩憤般把「霍」字絳紅旗倒插,穿甲而過,戳入漢卒胸膛,鮮紅迅速浸透絳紅旗幟……
再抬起頭時,他看見了不遠處那位年輕的將軍。
也許同為首領的直覺,儘管霍去病所穿戰袍平常無奇,可他還是在第一眼就認出此人就是漢軍統帥。
眼前的霍姓將軍,比他想像中還要更加年輕,卻也更讓他有壓迫感。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曾經玩過漢人的六博棋,其中有一條規則便是「王不見王」,他一直不甚瞭解,為何要規定王不能見王。
看見霍姓將軍的那刻,他突然明白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霍去病也看見了盧侯王,然後目光落下,看見那個被旗穿膛而過的士卒。
那士卒還未死,四肢抽搐著,嘴角泛出血沫,雙目茫然地望著蒼穹!隨即,盧侯王狠狠地擰轉旗杆,尖銳粗糙的旗頭在他膛內攪動,超出承受極限的痛楚令他雙目圓睜,口中不能控制地冒出更多血沫……
如同燒得通紅滾燙的炭塊塞入心房深處,痛楚如烈焰般灼燒著霍去病的全身,臉上咬肌的凸起分外明顯,只頓了一瞬,他厲聲叱馬,直直朝著盧侯王沖過來。
除去平常匈奴士兵不算,盧侯王身側還有十幾名近身侍衛嚴陣以待,為首三人,個個身量高大,豹目圓睜,馬刀染血。他們皆是匈奴人中赫赫有名的勇士,雖不至於以一擋百,但普通漢卒著實不是他們的對手,此役至今,他們所斬殺的漢卒已過百人。
見將軍一馬當先,伯顏叱馬跟上,廝殺至此,僅餘十幾騎緊隨在他身後。
在距離盧侯王還有丈余距離,霍去病驟然轉向,長戟挺起,毫無預兆地捅進一名匈奴侍衛身體內,再一挑,匈奴侍衛便自馬上飛起,自胸膛飆出一串弧形的血線,重重地朝盧侯王撞過來。
盧侯王策馬躲開,看也不看那匈奴侍衛一眼,死死盯住霍去病,反手亮出背在身後的長刀。他的刀與平常匈奴人所用不同,寬增三分,長了近一倍,刀尖之上滴血不染,在月光下雪般刺目。
冷冷一笑,霍去病握緊長戟,正待與他交手,已有一人擦過身側大吼著沖了上去,卻是不知自何處冒出來的趙破奴,滿臉是血,舉止間似有癲狂之態,長戟舞得毫無章法可言。
刀戟相擊!
火星四下飛濺!
兩人膠著,互拼臂力。趙破奴力貫雙臂,面目猙獰地大吼大叫,帶血的唾沫星子隔著刀戟濺到盧侯王臉上。
兩名匈奴侍衛一左一右,兩柄長馬刀朝趙破奴背心砍去,堪堪之際,被霍去病擋開,隨即他被二人圍攻,而伯顏與所帶十幾騎此時早已與匈奴人拼殺成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