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聽著方期自是不能信服,丟下碗,抹抹嘴,朝阿曼道:「那我就與你比劃比劃。」
阿曼拱手笑道:「僅是切磋而已,點到即止,不必分勝負,如何?」
「成。」
方期退開幾步,便在灶間內拉開架勢。
子青捧著碗,退到牆邊站著,又謹慎地將幾個擺在灶頭上的煎藥瓦罐拉到身畔來,一併連油燈也拉了過來。
外間,雨水順著屋簷往下流,伴隨著電光雷聲,玉珠串成線一般飛快地落著。
「阿曼,千萬當心,若打破了東西邢醫長可會著惱的。」子青提醒道,「你腳邊那個簍子往旁邊再踢踢。」
阿曼輕踢幾腳,把竹簍子踢到柴禾堆旁邊,看著方期,微挑下眉,連個起勢都沒有,便朝方期欺過來,雙指如鉤……
手指堪堪從方期眼前劃過,他仰面讓開,同時腿疾踢向阿曼要害。
阿曼不急不慌,雙手正抱在方期腰上,順勢低俯下身子,腿飛起一勾,整個身體便似彎弓那般,恰避開方期那一踢,腳後跟則重重扣在方期肩頭上。
看在眼中,子青心知阿曼已經手下留情,否則所扣的便是方期的後腦,而非他的肩頭。
肩頭吃了一記痛,方期退開兩步,笑道:「好小子,看不出你也是深藏不露。」
阿曼微微笑了笑,打了請的手勢,自是這次請方期先出手。
「我尋常都用兵刃,這赤手空拳著實不慣,」方期低頭揀了根細細柴枝,「權當是劍吧,你也撿一根,免得讓我占了便宜。」
隨意撿了根柴枝,阿曼掂了掂,輕飄飄的,雖不甚稱手,但也只能勉強如何。
阿曼的刀法比起拳腳又是更上一籌,加上手底下有分寸,比自己強,子青自是不擔心,只打量著周遭,看看可還有什麼該收未收的物什。
舊日在羽林軍中,方期也算是佼佼者,加上父親兄長都曾跟隨衛大將軍出征,他也算是將門之後,弓箭騎射、劍法戟法都操練地頗為熟練。卻不想直至來到軍營之中,才知道此間臥虎藏龍,高不識他不是對手,子青他也不是對手。此二人倒也罷了,一個是校尉一個是中郎將,輸給他們還算勉強可認命。現下,阿曼僅僅是個無名小卒,且還不是漢人,自己若敗在他手下,便著實有些失了面子。
有了這般想法,方期便想著在兵刃上絕不能再遜色於他,攥緊柴枝,擺出起勢。
阿曼輕輕巧巧地將柴枝在手中轉了幾圈,面上似笑非笑,腳步微微一錯,便攻上前去。
他所撿的柴枝比起方期略短,與彎刀相似,適合於近身攻擊。方期劍法頗為純熟,因所用的兵刃為柴枝,易折易斷,兩人皆未用上力道,純粹是比試招式而已。
雨聲漸急,叮叮咚咚聲不絕於耳。
兩人打得也愈發激烈,方期身上衣袍倒有幾處被柴枝劃過,不免有所破損。倒是阿曼一襲半舊絳袍不見半點痕跡。
但見方期所持柴枝橫掃過來,阿曼身有灶台抵住,退無可退,一腳踏上灶沿,身子借力騰空躍起。這灶間甚是低矮,他居然還能擦著房梁自方期頭頂翻滾而過,輕巧落地。
房梁上經年累月的灰被他蹭了一下,噗噗而落……
阿曼丟了柴枝,撲打著身上灰塵,笑道:「不能再比劃下去了,再比下去,灰落到藥罐裏頭,邢老頭又該罵人了。」
若是臨陣對敵,方才他在自己身後,要置自己於死地實在是輕而易舉,方期輕呼口氣,緩緩轉過身來,心中不禁有些許失落。
「沒想到……」他笑容澀然,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將子青與阿曼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道,「我這些年來就是個井底之蛙,哪里有臉來當校尉,真該回去再老老實實練上幾年。」
見他妄自菲薄,子青口拙,也不知該如何相勸,便去拿阿曼望著。
阿曼笑道:「你當這些功夫蹲在家中能練得出來,都是生生死死間練出來的。就拿青兒來說,鬼門關前都轉悠過幾次……」
他的話著實不像在勸慰,子青暗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莫再說下去。
方期默然片刻,抬眼問道:「皋蘭山那仗,聽說慘烈之極,能說說麼?」
子青呆楞了半晌,才緩緩道:「那仗死了很多人,滿地都是血,斷肢……漢人、匈奴人……」
雷聲轟隆隆壓著屋頂滾過,她仿佛間又聽見那夜轟鳴的戰鼓聲。
「鐵子,我的同伍兄弟,他敲出來的鼓聲便像這雷聲一般。」
「他也……死了?」方期問道。
「嗯,死了。」子青靠著牆慢慢坐下,回憶滲入思緒之中,「鐵子在小時候為了救他落入井中的妹妹,在水中泡得太久,腦子便不如常人好使。箭他總是射不准,操練時常被人笑話。」
方期皺了皺眉:「這種人怎會被留在軍中?」
「你不知民間兵役之苦,鐵子是為了給娘親治病,讓人買來頂替的。」
「還有這等事?!」方期顯然不知。
阿曼挨著子青也坐下來,冷冷一笑:「漢廷長年用兵,民間都已經快被榨乾了,這等事也不算稀奇。」
方期長歎口氣:「這樣的人,要他去打仗不是去送死麼。」
「他是鼓手,死的時候身上沒有傷痕,是力竭而死。」鼓聲在她記憶深處密集地敲打著,固執而堅持,那個幾近力竭的高大身影一點一點地在腦中顯現出來,子青顰著眉頭,「我一直在想,若我是鼓手,只怕也做不到像他這般盡忠職守,這與身手好不好實在沒有什麼關係。」
方期聽罷,靜默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你說的對,身手再好,也做不到像他那般。」
阿曼捅了捅子青,一臉的擔憂與不滿,道:「想一想也就罷了,你可別給我做出什麼傻事來!」
子青沒回答,低首微微笑了笑。
「記住了?!」阿曼不依不饒,接著捅她。
「……嗯,記住了。」
子青無奈應道。
又過了幾日,霍去病自長安回來,與他同行而來的還有合騎侯公孫敖。他是在長安安逸慣了的,乍然與霍去病趕了兩日的路回北地郡,公孫敖面色便已有些青黃不接,連霍去病夜裏要為他擺接風宴的好意都推卻了,只想著找一處地方好好歇息,緩緩氣。
霍去病即命趙破奴去為公孫敖安置妥當,瞧著公孫熬拖著腳步的背影,笑著搖搖頭,自回了大帳中。
帳中案上擺了個舊木盒,上面墨蹟清秀,寫明是轉呈驃騎將軍霍去病,也不知是何時送來的。霍去病邊脫去披風,邊隨手將木盒打開,瞥了一眼,隨即愣了下,內中是三根雕翎箭,還有一支毛筆。
紫霜毫,他忍不住笑了笑。幾月前便命人回隴西營中醫室去取這筆,不料隴西軍營進駐了另外的漢軍,原來醫室之物早已不知被歸置到何處去,他便命人再去細細尋找。直到現下,他才算是看到這支在去年秋天子青就應承做給自己的筆。
正端詳著筆,趙破奴掀簾進來,壓低了聲音朝他道:「合騎侯怎麼來了?」
霍去病眼皮都沒抬一下:「你說呢?」
「他又要摻和一腳?」趙破奴唉聲歎氣,「將軍你說他怎麼就不能消停消停呢,莫不是衛大將軍又為他說了情?」
「聖上的旨意,認了吧。」霍去病聳肩,「我都認了。……對了,讓人把子青叫來。」
「他不在營中,過午時我才見他和方期等等人一塊出營去了。」
霍去病眉毛一挑:「誰許他們擅自出營的?」
「今日是本月十五,將軍你忘了,可以出營的。」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沒做聲。
趙破奴似乎想起什麼事,站著嘿嘿直樂。
「傻樂什麼,說!」將軍發話。
「將軍,你猜方期他們帶著子青那傻小子去做什麼?」
「騎馬打獵,要不還能幹什麼。」此地不是長安,要玩的話,花樣實在有限得很,霍去病忽又覺得好笑,「怎得現下他們對子青沒什麼妒恨了?」
「沒有,服氣得很,那交情……」趙破奴接著嘿嘿笑,湊過來朝霍去病道,「我聽說他們找了個姑娘,還是個老手,要給那小子開開葷。」
「什麼!」
將軍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