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子青走遠,霍去病手撫上腰腹,在近旁的石頭上緩緩靠坐下,看著溪水潺潺,稍遠處馬匹正在低頭飲水,士卒們高高撩起袍角,在水中嬉鬧著。
「你還不走是因為要去長安?」他淡淡問道,顯然他聽見之前阿曼與子青的談話。
阿曼百無聊賴地點頭:「沒法子,哪怕只有一成的盼頭,我也得去試試,沒准我兄長也有腦子不清楚的時候。」
霍去病真正想問的卻不是這件事。
「你想讓子青和你一起走?」他面色微沉。
「對。」
阿曼答得極乾脆。
「這、不、可、能。」霍去病轉過來正視他,一字一句重重道,「我絕不允許。」
阿曼不慌不忙,輕輕揚眉笑道:「為何?難不成霍將軍當真如傳聞所言,有男風之好?不過我得提醒你,青兒可沒有這等嗜好。」
「你不必拿此話來激我。子青是我軍中的中郎將,文武兼備,將來前程不可限量,單憑這點我就不會讓你帶走他。」霍去病道。
「前程不可限量?」阿曼冷笑,「青兒是何等樣人,她豈會在乎什麼前程?」
「他在乎也罷,不在乎也罷,他有這份才能,我就會替他打算。」
「你難道就不管她心中想要的是什麼?」
霍去病目光複雜,語氣仍舊強硬:「他會明白我是為了他好。」
「硬要她去過她不想要的日子,也能算是為她好?!」阿曼嗤之以鼻,「你不是為了她,你是為了你自己!」
「難道你不是!」
霍去病怒氣漸起,禁不住提高聲音,牽動傷口,低低悶哼一聲,手撫著腰腹,死死盯住阿曼。
阿曼語塞,片刻之後,才別開臉淡淡道:「至少,我會讓她自己做決定。」
兩人之間一片靜默。
「你我心中都知道,且不論拳腳兵刃,青兒單憑性情便已是難得之人,世間難求。此生能識得她,對我而言,是上天垂憐。」阿曼接著低低道,「無論她如何選擇,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更不會有絲毫勉強。我只盼你也能明白,否則,她便是白白認得你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獨餘下霍去病一人靠在溪邊石上。漸漸西沉的日頭把溪水鍍上淺淺的金光,波光蕩漾,金芒閃耀。溪邊的他,周身也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餘暉……
「……否則,她便是白白認得你了。」——阿曼的最後一句話不停地在霍去病腦中激蕩,他一徑怔怔出神。
子青為人,他何嘗不知道。
一直以來,饒得子青有一身的好功夫,性情卻甚為溫順平和,絕非喜歡爭鬥較量之人。而且墨家非攻,漢軍此戰掃平漠南,漢庭邊界得保安寧,確是已到了子青身退之時。
子青若當真要走,他就只能搬出將軍的權力,硬將這少年留下。
可是、可是……霍去病眉頭不自覺地越顰越緊。
「將軍……」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他耳邊謹慎地喚他。霍去病回過神來,轉頭看見子青正端著藥碗立在跟前,而天色竟已在不知不覺間暗沉下來,她身後的營地篝火星星點點,連成一片。
「將軍,該喝藥了。」
「我現下還不想喝。」
他帶著氣惱,很乾脆道。
「湯藥已經不燙了。」不明白將軍這是又怎麼了,子青只能陪著小心,輕聲勸道。
「我說我現下不想喝,你聽不明白麼?」霍去病一揚手便將她端的藥碗打翻在地,惱怒道。
「……」
面對突如其來且沒頭沒腦的怒氣,子青有點發懵,她還是頭一遭見到將軍如此發火,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將軍這般惱怒。眼看辛辛苦苦所熬的湯藥全都滲入草地,方才一番忙碌又是盡皆白費,她眉間微顰,遲疑片刻,還是按捺著道:「將軍,這碗湯藥在你眼中不值什麼,但你可知,若在窮困鄉間,這碗湯藥是讓百姓們當命般地看,連一滴都捨不得蕩出來。」
霍去病悶不做聲,只定定地看著她,似有滿腔怒氣不能發洩,忽有軍士疾步來報。
「將軍,鷹擊司馬回來了,還有平寇校尉……」
軍士話還未說話,霍去病便猛地起身,大步離開。
「步子邁得那麼大,難道不怕扯著傷口麼?」子青半蹲在地上去撿碗,分明瞧見將軍背影微滯,一手扶到腰間。
痛了吧?她輕輕歎了口氣。
「表兄、表兄……」衛伉頭遭踏上祁連山,雖未同霍去病一道作戰,也已是極興奮,喚了兩聲,連忙又規規矩矩肅容行軍禮道:「平寇校尉參見驃騎將軍!」
在距離漢庭如此遠的地方看見表弟,又是打小在一塊兒玩耍,霍去病也忍不住歡喜起來,將他扶起問道:「這次怎得是派你來?路上可有麻煩?」
「沒有,出乎意料的順暢。」衛伉得意道,「那些北夷子看見漢軍就跑,只有一日夜間想偷襲,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才八百多人也追得他們屁滾尿流,哈哈哈。」
「做的好。」
霍去病拍拍他肩膀,攜他往自己的大帳相敘,另又吩咐趙破奴將此番衛伉所帶來犒勞漢軍的牛羊等等安置妥當,再替衛伉置下帳篷。
一夜無事。
次日天還未亮,軍士便急急通報,掌庖廚的楊生有要事求見將軍。
霍去病半披衣坐在榻上,見楊生滿臉惶恐地進帳來,低伏在地。
「啟稟將軍,今晨我宰殺平寇校尉所帶來勞軍的牛羊,發現牛羊皆被餵了毒物,根本不能食用。」楊生急急稟道。
「被餵毒!」霍去病微微一驚,「可我昨日見那些牛羊都是活的,怎麼會被餵毒?」
「卑職推測,給牛羊所餵的毒物應是慢性毒藥,皆不足以使牛羊致命,但毒會慢慢滲入牛羊全身。若宰殺中毒牛羊,食用者必受其毒。」
「你是如何發現的?」
「每一鼎肉羹,離火之後卑職都會用銀箸探查,從不敢怠慢。」
霍去病點頭:「盡忠職守,很好。……此事現下有多少人知曉?」
「卑職知道事關重大,只有庖廚內七人知曉牛羊有毒,現下全都守在肉羹旁,我亦有吩咐他們不可亂說。」
「你馬上回去,將已煮好的肉羹悄悄埋掉,須做得乾淨俐落,切不可讓人察覺。」
「這事不難,扔些爛瓜菜也,只當做是泔水,無人會疑心。」
「好,班師回朝後,我必有嘉賞。但若有走漏風聲者,立斬無赦!」霍去病重重道。
「諾!」
楊生領命,快步退下。
霍去病沉吟片刻,又喚來軍士,速傳趙破奴與衛伉來見。
「表兄,可是出了什麼事?」衛伉尚來不及正發冠,歪斜著就來了,進了帳就急急問道。
趙破奴看將軍臉色,便知此事棘手,肅容站在一旁等候將軍吩咐。
「老趙,你去把平寇校尉此番所帶的牛羊草料嚴格監管起來,切不可與馬料混在一起,再自其中拿一小束草料給子青,命他檢驗出其中是否含有毒物,速來報我。」
「諾!」
聽到個「毒」字,知事態嚴重,趙破奴沒敢多問,領命退下。
「有毒?」衛伉駭了一跳,「表兄,究竟出了什麼事?」
霍去病這才儘量簡要地將事情給他說了一遍,然後問道:「伉弟,你仔細想想,你手下能接觸飼料的是哪些人?有沒有可疑人等?」
衛伉皺眉思量片刻,搖搖頭道:「不會有問題,因為爹爹不放心,我所帶出來的人都是他親自替我挑選的,絕對不會有問題。」
「這一路過來,可曾有外人靠近過?」
衛伉低頭苦苦思量,片刻之後仍是搖了搖頭:「我想不起來……表兄,這該怎麼辦?牛羊說起來都是聖上所賞賜,我又是負責押送之人,我、我該如何是好」
見表弟惶恐,霍去病不得不放柔聲音,安慰他道:「放心,幸而發現的早,並無人中毒,剩下的事情我自會想法子處理。你只要記著,切莫在旁人面前走漏風聲。」
「我知道我知道……」
頭一遭奉旨出塞就出了事情,衛伉不安之余又有著滿腹懊惱,在旁撓著頭,弄得發冠愈發地歪斜。
天已是濛濛亮,趙破奴與子青一塊兒進賬來。
「卑職參見將軍,草料經過蒸煮,已驗出其中含有硫菁粉。」子青稟道,「牛羊腸胃與人不同,硫菁粉它們服下不會立即致命,只會慢慢滲入它們周身。若食用其肉,輕者精神不濟上吐下瀉,重者暈厥不醒有性命之憂。」
霍去病不看她,微低著頭淡淡問道:「你能否看出這批牛羊中毒多久?是在途中開始被餵毒?還是在漢庭就已經中毒?」
「卑職斗膽,請問平寇校尉,牛羊一日餵食幾次?」
子青轉向衛伉。
「原本是每日兩次,但過河之後因為長途跋涉,不願牛羊餓瘦,所以改為每日三次。」
子青略一思量,即道:「那麼這批牛羊吃毒草料不會超過七日,否則也撐不到此地。」
「七日?」霍去病問衛伉,「你仔細想想,這七日內可否發生過什麼異常之事?」
「七日內……」衛伉愣了一愣,似乎想起什麼,驚道,「匈奴人夜襲我們的那日,就是在五日前,難道是他們動了手腳,而我不知道?」
霍去病皺眉:「我記得你提過,你帶了八百人將他們追的屁滾尿流。」
「嗯,對。」
「你肯定不是帶著牛羊和草料追得吧?」
聽見霍去病的問話,趙破奴與子青心下皆已明白衛伉是中了匈奴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匈奴人故意敗走,只因目的並不是區區八百漢軍,而是霍去病所率的兩萬人馬。
衛伉語塞,低聲道:「我有派人手看管。」
「把看守者調開,趁機下毒,應該不是難事,何況還是在夜裏。」霍去病歎口氣,面色稍緩,吩咐趙破奴道,「儘管可能是匈奴人所為,但仍不可鬆懈,今日即為伉弟所帶來八百人另設營地,沒有權杖者,不可擅入大營。」
「諾。」
「牛羊中毒之事不可洩露,你們的嘴都給我閉嚴實了!」
「諾。」
趙破奴遲疑片刻,問道:「可昨日平寇校尉到達時,許多士卒皆知他所帶牛羊是來勞軍。如今牛羊是不能給他們吃了,總該給個由頭呀,這又該如何是好?」
霍去病不耐煩地喘了口氣:「……就說,那些牛羊都是賜給驃騎將軍一個人的,誰也不許吃。」
「這……」
「還有,牛羊都中了毒,要儘快宰殺。」霍去病補充道,「行了,老趙你知道該怎麼辦,去吧。」
「……眼下營中吃食粗糲,士卒們對那群牛羊垂涎三尺。將軍此舉只怕會引起他們的不滿。」
「由得他們吧,現下我管不了這些。」
霍去病似乎有些累了,語氣淡淡的,始終未看子青一眼,揮手讓他們退下。
子青將他的倦容看在眼中,心中已明白將軍的一番苦心:衛伉頭一遭領命出塞辦事就犯下大錯,險些釀成大禍,將軍為了替他遮瞞,不惜落個不體恤士卒的壞名聲。只是,將軍對家人情深意厚固然可許,但遮瞞此事究竟是對是錯,她此時亦尚且難以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