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昏禮(八)

元狩三年,剛剛開春,匈奴單于伊稚斜,發數萬騎兵,分別從右北平、定襄兩郡入犯,殺略幹餘人。

戰況傳至長安城,劉徹儘管怒不可抑,但卻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伊稚斜正在試圖激怒他,想要誘使漢軍北進,在漠北予以殲滅。若要深入漠北與匈奴主力決戰,便需要有大量的後方補給,十萬騎兵,隨軍戰馬十四萬匹,而所需負責運送糧草的運轉夫便達到十萬之眾。而當下軍需糧餉皆不足,尚未到決戰之時。

對於伊稚斜的挑釁,只能暫且忍耐。

長安城中,春寒料峭,正是凍人。

這日霍去病與衛青自宮中出來,劉徹今日下旨命他們各挑選五萬人馬操練。在劉徹籌畫中,衛青率人馬用來對戰匈奴左賢王部,而霍去病則率五萬精兵深入漠北,與伊稚斜決戰。因霍去病肩負的任務更加艱巨,故而劉徹令他先行挑選人馬,需得是敢力戰深入敵腹之士。

才出宮門,他們便遇見正預備進宮去的李廣將軍,李廣身後還跟著李敢。

「李老將軍。」

李廣在軍階上要比衛青低得多,但衛青從未在人前對他有絲毫不敬。

霍去病也跟著舅父向李廣施禮。

「大將軍,驃騎將軍……」李廣還禮,他顯然是得了什麼風聲,急急趕過來的,「兩位剛從宮中出來,陛下可是打算對匈奴用兵了?!」

見衛青面露遲疑之色,似是不願告訴自己,李廣又道:「若不能說,也就罷了,不瞞二位,老夫正是預備進宮向陛下請戰的。」

「老將軍莫急,陛下已頒下旨意,命我二人挑選兵馬操練」衛青道,「此一戰須深入漠北,長途勞頓,老將軍年事已高……」

衛青話未說完,已被李廣打斷,他面有慍色道:「大將軍,你可是瞧不起老夫?」

「不敢不敢,老將軍為國盡忠職守,衛青敬佩得很。」

李廣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朝李敢道:「走,我們去向陛下請戰!」說罷也不與衛青告辭,抬腳便走。

倒是李敢匆匆朝他們施了一禮,方追著父親而去。

看著他們背影,衛青暗歎口氣,這幾年來劉徹重用霍去病,他倒被撂在一旁,同樣身為軍人,李廣心中所思所想,他又怎麼會不理解呢。

「舅父,到我那裏坐坐吧。」霍去病朝他笑道,「好久沒和舅父您喝上兩杯了。」

衛青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遂隨著霍去病回到府內。霍去病命人置了些酒食,又端來上好的佳釀,遣退家人,自己親自舉壺替衛青斟上酒,隨即返回案後給自己也斟滿。

他舉觥朝衛青,歉然道:「舅父,這杯酒就當是我向您賠罪的。」

衛青楞了下,還未來得及問他何罪之有,霍去病便已經將滿滿一觥盡數喝了下去。

「喝完了?趕緊吃幾口菜墊墊,咱們小酌可以,若是喝醉了,您娘又得絮叨我。」衛青直搖頭,「現下你倒說說,賠的究竟是什麼罪?」

霍去病放下鎏金銅觥,道:「此番挑選人馬,陛下命我先行挑選,我覺著這事……」

「原來就為了這個!我還當你又惹出什麼禍來了呢。」衛青鬆了口氣,笑道:「陛下此番是想要你與匈奴主力決戰,比起左賢王部,要更加兇險萬分,你自然該先挑人馬。此事便是陛下不提,我也會讓你先行挑選精兵的。」

聞言,霍去病仍是道:「話雖如此,但去病是小輩,人馬我得挑,可這罪我還是得賠。」

衛青無奈,自己也滿飲下觥中酒。

「舅父,今日李廣請戰一事,」霍去病問道,「您說,陛下會不會允他?」

「李老將軍……陛下的心思還真是不好猜度。」衛青微顰起眉頭,手指摩挲著已空的鎏金銅觥,「與匈奴漠北決戰,此戰之後,便是陛下要出兵西域,以李老將軍的年紀,是不可能再用他了。李老將軍心中只怕也知道,與匈奴決戰,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劉徹若允許李廣出征,自然是不會讓他在霍去病軍中,必定是讓他跟著衛青,這點衛青與霍去病心中都明白。

霍去病起身過來給衛青斟酒,歎道:「李廣這輩子……」他心中想到李廣殺降,不僅八百羌人身死,接連害了子青一家,而到頭來也害了李廣自己。

「他家三子李敢倒是不錯,精通騎射之術,去病啊,你此番挑選人馬,可有想過用李敢?」衛青問道。

「不瞞舅父,前年我就曾邀李敢到軍中,但被他推辭了。」霍去病笑道,「那會兒我剛從李廣那裏把蒙唐挖了過來,老將軍氣了許久,李敢不敢違逆他。

「你若真想要李敢,這事我來和李老將軍說。」衛青道,「他定會點頭。」

「哦,舅父有何妙計?」

霍去病挑眉道。

衛青溫顏一笑:「何須什麼計策,這天底下,凡為人父母者,大多都盼望子女能夠比自己好。李老將軍對李敢雖是管教甚嚴,但終也是盼著他好。此番對匈奴決戰,李敢若能隨你出征,憑他的能力,定能立下軍功,李老將軍心中必會歡喜。」

霍去病點頭笑道:「舅父說得是。」

「我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衛青抿了口酒,倦倦笑道,「去病,我雖是你舅父,但心中待你便如親子一般。這些年看著你越來越出息了,我這心裏頭著實歡喜得很啊。我知道外頭那些人都說些什麼,可你是咱們自家孩子,你若也跟著那麼想就是犯傻了,知道麼?」

這些年來,劉徹重用霍去病,冷落衛青,背地裏不知道多少人在嚼舌根,無外乎是在挑撥他二人的關係。霍去病雖說仍對衛青如過往一般,但心中不免擔憂舅父因此對自己生出罅隙,直到此刻聽了舅父這話,心中大石方才徹底放下,不自覺間眼眶發熱。

「我知道……知道了……」他垂目看著觥中酒,低道。

衛青接著道:「所以,以後莫再說什麼賠罪的話,舅父我沒什麼野心,只要你們這些孩子都好端端的,比什麼都強。」

霍去病重重點頭:「去病記下了。」

此後,有衛青的話墊底,霍去病再不必顧忌,放開手腳,挑選精兵。而劉徹允了李廣的請戰,將他撥至衛青軍中。

至於李敢,衛青果然親自去向李老將軍討要,讓他去了霍去病軍中。

一時間挑選好的諸將諸兵都往隴西郡集結,劉徹命霍去病與衛青也儘快啟程往隴西開始練兵。

因霍去病想到月底便是衛少兒的生辰,聖命一下,不容耽擱,這兩日便須得出發。霍去病思及此層,無法為母親賀壽,心中未免歉疚,遂命車夫先往陳府。

至陳府中,陳掌也是頗為識趣之人,知道霍去病定是有事來尋衛少兒,寒暄客套之後便稱事而出,獨留下他母子二人。

衛少兒看著霍去病,知道他很快就要往軍營中去,多半又是大半年見不著面,輕歎口氣道:「你在那裏,自己好生照料自己,隴西比不得長安,聽說春天還是冷得很。」

霍去病笑著安慰她道:「我又不是頭一遭去,娘,您就放心吧。」

「陛下要你們什麼時候出征?」

「眼下還不知道,得等陛下的旨意,此番只是令我們去操練兵馬。」霍去病笑道,其實這等軍務大事,即便知道他也不能告訴衛少兒,「對了,娘,上回您說的那話還算數麼?」

「哪句話?」

「就是您說不嫌棄她,還想讓她多生幾個娃娃的話。娘,您不會忘了吧?」

衛少兒挑眉看他,又好笑又好氣道:「怎得,又想把那姑娘尋回來了?」

霍去病笑而不語。

「你喜歡就好,娘親不說什麼。派人將她尋回來,你要練兵,我也正好將她調教調教,至少規矩什麼的她都得懂,不能再呆頭呆腦的了。」衛少兒思量著。

聞言,霍去病忙到:「不急,這事並不急在一時三刻,我不過是說說。」

「你這孩子!」衛少兒嗔怪道,「什麼時候走?我過去替你收拾行裝。」

「不用了,」霍去病道,「大冷天跑來跑去怪累的,讓家人收拾便是。」

「那怎麼行!他們哪里想得周全,到時候缺了這個、短了那個的,吃苦頭是你。快說,什麼時候啟程?」

「明日一早。」

聞言,衛少兒忙起身,吩咐道,「我去更衣,等著啊,跟你一道回去。」

娘親一片好意,若不讓她做,只怕她更不放心,霍去病只得笑著點頭。

這夜霍府中,衛少兒收拾行裝,又親自下廚做了飯食,與霍去病一同用過飯,方才趕在宵禁之前回了陳府。

而衛府之中,平陽公主亦在替衛青收拾行裝,絮絮細語,交代不盡。

雖說衛青與霍去病領兵練兵之地都在隴西,但卻一南一北,相隔甚遠。衛青與霍去病同行至天水郡,便須得分道揚鑣。因此番霍去病領兵數倍于往日,衛青難免有些擔憂,臨別前反復叮囑,方才放霍去病走了。

霍去病別了衛青之後,在隴西郡內還拐了個小彎,先繞行至定川,大步邁進醫館內。

子青正在醫館內拿著小藥杵搗藥,看見他進來,臉上漾開笑意。

「將軍……」

「丫頭,收拾東西,跟我走!」霍去病朝她道。

子青只楞了一瞬,也不問去何處,隨即點頭,返身入內院收拾東西。思量將軍既讓自己收拾東西,想必要去甚久,遂又去向易曦夫婦、徐蒂告辭。

易燁在向霍去病見過禮後,偷眼瞄了他好幾次,才提起勇氣,問道:「請問將軍,要帶青兒去何處?」

「眼下不能說,待丫頭想你們了,會回來看你們的。」霍去病答道。

將軍既然說了不能說,易燁也不敢再多問,只得輕聲道:「青兒命苦,請將軍務需好好待她。若是將來煩了、膩了,也讓她回來……」

說到後半截話時,易燁是硬著頭皮承受著霍去病的銳利目光。

半晌,霍去病才哼了一聲道:「……放心吧。」

子青收拾好行裝自後院轉回來,又辭過易燁,與霍去病出了醫館,眼睛立即一亮,雪點雕正立在玄馬旁邊。

好久未見這匹馬兒,子青摟著它上下摩挲,蹭了又蹭,簡直是愛不釋手。

「怎得你看見它比看見我還歡喜,走吧!」霍去病在旁搖頭笑道,又打量一番她的裝束,「待會還得換身衣袍才行。」

「我們要去何處?」

子青這才問道。

「軍中,要開始練兵了,準備對匈奴的決戰!今年我都會留在隴西。」

霍去病身手矯捷地躍上玄馬,策馬向前奔去。

子青也騎上雪點雕,策韁緊緊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