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春時,匈奴襲擊右北平和定襄,殺千餘人,之後霍去病特地派了趙破奴往這兩處地方去徵兵,據趙破奴信牘回稟,征得兩千餘名農家子,已送往隴西。
「蒙唐練新兵是好手,我想著送五百名到他那邊。」途中休息時,霍去病喝著水盤算道,「另外五百名給李敢……」
「李敢?!」
子青這才知道李敢也在霍去病軍中,微微一怔。她此時已經換上了漢軍衣袍,蕁麻所紡制的絳紅粗布,穿在身上,頭髮束起,儼然又是那名少年中郎將。
「嗯,李廣去了我舅父軍中,李敢來我這裏。」霍去病看著她,放下水囊,伸手替她整了整發冠,補上一句,「李敢領兵在建威營,你留在我虎威營,與他碰不著面。」
「我……手底下有兵麼?」子青低首,輕輕踢著地上的小石粒。
「沒有。」
霍去病乾脆俐落地回答道。
子青不滿地抬首望向他:「那我在軍中做什麼事?」
「沒什麼具體事務,主要就是打雜。」
「將軍,你……」
「怎麼,還想違抗將令?!」
霍去病仰著下巴看她,一副我是將軍我說了算的模樣。
「卑職不敢。」
胳膊擰不過大腿,子青沒法子,只得諾諾應了。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微微笑著。不給她領兵,並不是因為她沒有領兵的能力,而是因為他的私心。身為將領,他很清楚一個領兵之人肩上究竟需得抗下多少事情。子青心思重,若讓她領兵,將來出征士卒有所傷亡時,對這丫頭必定是個打擊。
她瘦弱的肩頭上已經撐了夠多的擔子,他不願在往上增加更多的負擔。
「對了,將軍,有個事兒咱們得先說好,定個規矩。」子青忽朝著他,神情認真而嚴肅。
霍去病飲了口水,放下水囊道:「說。」
「在軍中,我就是司律中郎將,你是將軍,你我之間不可有任何逾越軍階的行為。」她鄭重道。
霍去病皺著眉頭,狐疑地盯著她,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問道:「你是在擔心我,還是在擔心你自己?」
子青結舌,思量著說實話大概會惹急他,便道:「兼而有之。」
「實話?」他挑眉。
她只好看著她笑。
「行!就這麼定了!」他點頭應允。
定川距離霍去病所在虎威營不過大半日的路程,玄馬與雪點雕又甚是神駿,還未到半日便聽見遠處傳來雷鳴般的群馬奔騰的巨大響聲。
待至營門,子青眯起眼睛,微仰起頭,望向那面在風中烈烈飄揚的絳紅色大旗——一個濃墨厚重鐵畫銀鉤的「霍」字。
再極目望去,遠遠的只能看見濃塵滾滾直揚上半空,金戈之聲間或可聞;再看近處一隊身穿絳紅衣、著皮甲的士卒在不遠處持蔔型鐵戟在操練,更遠處還有持長鎩操練的。士卒個個面無表情,連走路時都目不斜視,愈發顯得厲兵粟馬。
一切都與兩年前她剛從軍那會兒一模一樣,連迎上來的人都是趙破奴,面帶笑容,只是比兩年前臉上多了幾分風霜之色。
「將軍!」
趙破奴先朝霍去病按軍階施禮,然後才轉向子青,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詫,伸手就用力拍了下她肩膀:「好你個小子!你這是打哪里冒出來的?去年夏天之後就找不著你人影,野到哪里去了?!」
子青笑著,只是不語,倒不是故意不答,確是沒法回答。
眼看著趙破奴拍打子青,一下比一下重,霍去病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輕咳一聲道:「鷹擊司馬!」
聽這聲音,趙破奴打了激靈,不敢再玩鬧,正襟立好:「將軍!」
「新來的都如何安置了?」
「暫且讓伯顏帶著他們,練習些簡單的,先把他們遛起來。可惜會騎馬的不多,還得慢慢教。對了,其中還有幾個獸醫呢!」趙破奴一副撿到便宜的模樣。
「獸醫……」霍去病沉吟片刻,問道,「老邢呢?到了沒有。」
「昨日剛到,剛進營門就是一通抱怨,但凡撞著他的人都被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通。」趙破奴直搖頭,「看起來這老頭這些日子是憋壞了。」
霍去病點點頭,指向子青:「她不領兵,你給她安排一處住處。然後通知各營,明日隅中在大帳中議事,凡四品以上,雜號在內,皆不可缺席。」
「諾!」
趙破奴領命,心裏已經在籌畫著該把子青安置在何處。既是不領兵,住所便好安置,想來想去,邢醫長所在近處倒是還有屋子,子青是醫士出身,和老邢挨一塊兒也說得過去。再者,確也是無人受得了老邢的脾性。
「去吧,你先歇會兒,稍後我還有事找你。」
霍去病朝子青道,語氣在不知不覺中變得些許柔和。趙破奴聽在耳中,模糊地察覺到其中有些不對勁,可待要細究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他又說不出來。
子青頷首,然後跟著趙破奴離開。
霍去病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唇角嚼著一絲淺淺的笑意,然後他轉頭望向不遠處正在操練之中的漢軍士卒……
絳紅衣袍在春寒中翻飛。
戟鎩相擊,發出清脆的金戈之聲。
軍營中獨有的味道夾雜在風中,自他肩頭拂過,熟悉而親切,他長長地深吸口氣,然後大步朝大帳行去。
趙破奴領命比他早到數日,已先行處理了諸多雜務,但仍舊有很多軍務是必須等他親自來處理,案幾上的竹簡壘得高高的,連同旁邊榻上還堆著一摞。
霍去病是個今日事今日畢的人,見狀,也顧不上休息,一面解開披風,隨手丟到屏風之上;一面高聲喚人進來研磨。自己坐到案前,取下最頂處的竹簡,攤開細看……
其間,趙破奴進來回稟幾件軍務,同時捧走一摞批閱好的竹簡。
不知不覺間,日漸西沉,帳內的光線也一點一點地暗下去,隨侍軍士忙燃上燭火,又有庖廚送來飯食,也被擱在一旁。霍去病間或著捏一捏眉心,全神貫注於眼前的軍務之中,時而咳嗽幾聲。
待他自案前抬起頭來,閉目養神,隨口問旁邊軍士道:「什麼時辰了?」
「稟將軍,戌時三刻。」
霍去病微微一怔,沒想到批閱軍務花了這麼多功夫,難怪腰背僵直,甚是不舒服。原本還想帶子青去校場轉一轉,這會兒說不定她多半是已經歇下了。
「飯食都涼了,要不要卑職端去庖廚重新熱過?」軍士在旁問道。
「去吧。」
軍士遂端起食案,退出帳外。
帳中氣悶,霍去病緩步踱出帳外,只見天上一輪圓月,銀白發亮,像是能溢出水來般。遠處校場上燃著火把,聚集了不少人在那裏,時而風過,依稀能聽見喧鬧之聲。
「校場那頭在幹嘛?誰在哪里?」
他順口喚住巡營的士卒。
「回稟將軍,鷹擊司馬、高校尉與今日剛到的兩位匈奴小王在那邊。」
此番他挑選人馬,不少匈奴降將都在其中,高不識自是不用提,還有匈奴因淳王複陸支與樓專王伊即靬。此二人雖已降了好些陣子,但還從未與漢軍一塊作戰過,這幾日初到漢軍之中,與漢軍諸多摩擦,若非高不識從中調停,只怕已經鬧出事來。
要匈奴降將協同漢軍一起作戰,在雙方磨合上本就要花些功夫,這點霍去病早有準備。當初為了讓高不識融入漢軍,他就曾頗費了些心思。
聽著校場那頭又傳來一陣喧嘩,霍去病饒有興致地行過去,想瞧瞧他們究竟在折騰什麼。
還未至校場,便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趕上來……
「將軍!將軍!」是方期的聲音,他還拉著子青,往這邊趕著。
霍去病回首,目光落在方期對子青連拉帶推的手上,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
不消片刻,兩人已到了他的面前。
「卑職參見將軍!」方期精神奕奕朝他施禮。
子青也依樣施禮。
「趕著去湊熱鬧?」霍去病問得自然是方期。
方期忿忿道:「將軍,您不知道,新來的那兩名匈奴小王忒囂張了,接連撂倒了咱們四、五個人,就沒把咱們漢將放眼裏。」
霍去病笑著點頭,面上神色居然甚是滿意:「複陸支與伊即靬原本就是匈奴中出名的悍將,自然身手不凡,否則我就不會特地將他們挑過來。」
方期不服道:「咱們軍中不是已經有高不識了麼,何必還要這些匈奴降將。」
「說話留神啊!」霍去病重重看了他一眼,「他們既然已降就是漢廷子民,在軍中就是漢家將士,以後再讓我聽到這種話,軍法處置!」
「不是卑職見外,將軍您沒瞧見,見外的是他們,壓根就沒把我們放眼裏。」
「虧得他們還能撂倒幾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若沒點本事,還能讓你們放眼裏。」霍去病順手就把一直在旁垂首聆聽的子青拎過來,好笑道,「就像她當初似的,可沒少受你們的氣。」
方期乾瞪眼,沒敢再吭聲。
「我不曾受什麼氣……」
子青話未說完,隨即被霍去病盯了回去,她只好也閉上嘴。
「行了!一塊兒過去看看吧。」
霍去病推了把子青,自己也往校場喧嘩處行去。
見驃騎將軍到,圍觀的士卒自動讓出一條通道,露出被他們圍在圈中的人——伯顏與伊即靬正拳風呼呼,你來我往。伯顏右眼角處崩裂,帶著血,看狀況他居於下風,但一直都在硬挺著。
「將軍!」高不識高聲喚道。
伯顏一愣,正欲罷手停戰,腹部隨即挨了重重一拳,踉蹌著連連後退幾步。
霍去病輕咳一聲,看著堪堪停住手的伊即靬,然後轉頭望向伯顏,也不急著開口說話,只拿目光反反復複打量他們倆……
若只是彼此切磋,是軍中常事;只是兩人現下情況,倒更像是私鬥,那可就得軍法論處。
直過了半晌,霍去病才微微一笑,道:「在軍中,相互切磋是好事,既能取長補短,還能鼓舞士氣。不過咱們素日作戰,皆用兵刃,赤手空拳的時候少。既然是切磋,我以為,還是用上兵刃更好些。」
趙破奴有點忐忑不安,生怕用上兵刃會搞出更大的事來。
伊即靬身量高大,厚背寬肩,因早年鼻子受過傷,說話便有些甕聲甕氣的。聽說比劃兵刃,他絲毫不懼,卻搖頭道:「用兵刃就算了吧,若是把人傷著了,躺十天半月的耽誤事兒。」
霍去病笑道:「莫非你怕被傷著。」
伊即靬嘿嘿地笑,並不為霍去病的激將法所動,反而朝他道:「將軍,要不您下來耍耍?」舊日在匈奴,唯驍勇者才能得到敬重,伊即靬與複陸支之所以與漢軍摩擦不斷,便是因為他想尋機立威,好讓漢將不敢小覷了他們這些匈奴降將。
「想要我跟你比?」
霍去病微挑起眉毛,伊即靬的那點心思他豈能猜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