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溫泉(一)

其他諸將未料到他竟然敢直接挑戰驃騎將軍,方期搶上去道:「想要將軍出手,你先跟我過過招。」

趙破奴拉著高不識低聲嘀咕道:「這兩位的脾性也太虎了點,真是沒把自己當外人啊!你倒是去勸著點?」

「你以為我沒勸過,差點把我自己都饒上。」高不識安慰他道,「他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不願你們小覷了他們,這心思跟我原來一樣。」

「他們都撂倒四、五個人了,誰敢小覷他們啊。現下的問題是再這麼下去,他們日後還不得在軍中橫著走路。」

這邊說著,伯顏已經自旁邊士卒手中接過一柄長戟,朝伊即靬道:「你我還未分出高下呢,你急什麼!」

「你不是我的對手,我要與將軍比試。」伊即靬乾脆道。

雖然明知他所說的是實話,伯顏還是甚為惱怒。

高不識此時方才看見跟在霍去病身後的子青,眼睛一亮,上前朝伊即靬附耳說了幾句,伊即靬遂朝子青望來。

「你莫誆我,他這樣的,我用一隻手都能捏死。」伊即靬眯起眼睛,看著子青直皺眉頭。

「你還真捏不死。」高不識努努嘴,道,「你瞧,她就跟在將軍旁邊,沒點真本事,能得將軍這般賞識麼?」

伊即靬還是不甚相信。

高不識只能實話實說了:「實不相瞞,上回連我都敗在他手底下了。」

伊即靬驚詫地看著他:「你?!不能吧?」

他與高不識舊日在匈奴時也曾較量過,雙方不分上下,但高不識在漢軍之中廝混已久,比他要收斂得多,懂得處處給人留餘地。

「那我倒要試試……看看到底是你現下不濟,還是那少年當真有幾分本事。」伊即靬立在圈中,手直指向子青。

「聽說你上回勝了宜冠侯?是你麼?」

子青聞言愣了下,答道:「軍中切磋,時輸時贏,上回是宜冠侯存心相讓,做不得數。」

「如此說來,竟是真的了。」伊即靬回頭看了眼高不識,後者連連點頭,「既是如此,你與我來比試比試!」

霍去病卻不甚情願,微顰起眉道:「你不是要與我比試麼?怎得又換了她?」

「將軍,」子青身子一錯,攔在他前頭,「子青願替將軍出戰,請將軍首允。」眼前這位匈奴人她不知底細,自己輸了倒不礙事,但將軍若輸了,漢軍顏面何存。

「你……」

「謝將軍!」他話音未落,子青已搶先道,同時伸手拿過旁邊士卒的長鎩,往圈中行去。

這丫頭,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霍去病皺了皺眉頭,喝道:「比試點到即止,不可傷人。青兒,把你的長鎩刃卸下來。」

「諾。」子青絲毫沒猶豫,三下兩下就把鎩刃卸了下來,丟到一旁。

伊即靬慣用繯首長刀,見狀,也不含糊,刀不出鞘,僅用刀鞘應戰。

「我可不占你便宜啊!」他道。

長鎩,現下只能算是一柄長木棍。

子青握在手中,緩緩轉了一下,原本該是鎩刃的地方點在地上,作出防守之勢,並不急著進攻。

伊即靬持刀在手,等了片刻,不見有攻勢,心中只道子青畏懼,遂握刀攻上前去。

長棍在地上蜿蜒拖曳,棍尖始終未離開地面,子青只將木棍左支右擋,躲開伊即靬的刀,接連退了數步。

圍觀的士卒不得不連連後退,將圈子讓得更大一些。

「子青,別藏著掖著啊,好好露一手!」見她一味退讓,方期不由著急,朝她大聲嚷嚷道。

趙破奴狠狠杵了他下,自己朝子青喊過去,聲音還蓋過方期:「好好打,贏了我給你刷馬啊!「

不耐煩聽他們的嚷嚷聲,霍去病踢了趙破奴一腳,雙手抱胸,聚精會神看著圈中。

子青卻不急不躁,她一味招架本就是為了看清伊即靬的刀法路數,只可惜這匈奴人的刀法與中原不同,一味的強攻快狠,只求速勝,路數亂得很,也瞧不出個端倪來。

瞧她一味躲閃,伊即靬也有些惱了:「你若怯了,認輸無妨,這樣躲躲閃閃,有甚趣!」

素手握著棍端,往後一撤,直到這時候棍端方離了地,子青手持長棍,正欲攻上前去,驟然間左肩處傳來一陣刺痛,猶如被千針所紮,這疼痛沿著左肩直傳到左手指尖上,逼得她不禁鬆了手……

「青兒,怎麼了?」霍去病一眼就瞧出不對勁,搶上前去,看她臉色發白。

「肩上的舊傷,可能又復發了。」子青咬著牙,疼得直冒冷汗。

霍去病一把將她抱起來,急急往邢醫長那頭趕過去,剩下一群人愣在當地。

「看來,將軍對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器重啊。」伊即靬後知後覺道,「什麼肩上的舊傷?為臨陣脫逃找的藉口吧?」

高不識看著他們的背影:「聽說他肩上是有道舊傷,被折蘭王馬刀砍的。」

方期和趙破奴一塊兒站著。趙破奴聽著士卒們壓低了嗓音的竊竊私語,暗歎口氣,心裏想著該如何尋個時機提醒提醒將軍,對子青也該有個分寸才行。

「老邢、老邢……老頭、老頭!」還未至邢醫長帳前,霍去病就一迭聲地喚著,差點和正準備出帳的邢醫長撞在一塊兒。

「快給她看看,她肩上的舊傷又復發了。」沒等邢醫長開口,他順腳踢開堆在榻上的雜物,將子青輕柔地放在榻上。

「哎呀,哎呀,你輕點!輕點!這些東西我還用呢。」邢醫長心疼地看著被他踢在地上的竹簡。

「你快看看她呀!」霍去病急道。

邢醫長也瞪著他:「你在這裏戳著,我怎麼給她看?!」

霍去病語塞,輕咳了下道:「我不出去,我得看看她肩上的傷到底怎麼樣了?」

「你跟我犯混是不是?快出去!」邢醫長踹了他一腳,徑直把他推了出去,然後才轉向子青。

霍去病只得出來,就立在帳前,還能聽見裏頭的對話。

「說老實話,這樣子多久了?」邢醫長沒好氣的聲音。

「去年入冬之後發過幾次。」

這丫頭從來沒聽她提過,他皺起眉頭。

「是不是在外頭沒留神凍著了?」老頭猜度著,「在雪地裏待久了?」

「只上山砍了幾次柴火,可……我以為沒事。」

「你這娃娃,那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傷到經絡,日後須得小心保護,一不留心就會復發。疼還算輕的,嚴重的話,你這整條胳膊都會廢掉!……」

聽到此處,霍去病按捺不住,掀開帳簾闖進去。

「將軍……」子青本能地快速掩上肩頭衣袍。

「你……」霍去病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讓我看看你肩上的傷。」

子青搖頭。

「快點!不然我就親自動手。」他惱怒地盯著她。

邢醫長看著兩個娃娃在面前吵,頭大得很,忽想起旁邊灶間還煎著藥,忙趕了過去,沒工夫理會他們。

「不要!」子青快手快腳地系好衣袍,站起身來,「再說,我現在也覺得好多了。」

她這種話,霍去病若是會信才怪,探右手去抓她的肩頭,被她晃身躲過。

他再出左手,她身子微側,避開他的手。

一進,一退。

一攻,一守。

兩人動作皆不大,卻是快捷無比,眨眼間在帳內過了十幾招。

邢醫長掀開帳簾進來,見兩人正鬧騰著,重重咳了幾聲,惱道:「不疼了是吧?又皮癢了是不是?胳膊都快廢掉了,還有心思在這裏打情罵俏……」

也是怕傷了子青,霍去病先停了手,狠盯了她一眼,才問邢醫長道:「她這舊傷怎麼辦?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她這事兒,喝藥已經不頂什麼用了。只能先針灸著,過陣子再看看狀況吧。要緊的是,不能讓她凍著。」

「不能凍著……」霍去病思量片刻,問道,「在溫泉水裏泡著可有益處?」

「嗯,溫泉水對經絡倒是有些好處的。」邢醫長看著子青歎了口氣,「你說你啊,年紀輕輕的……行了,現下時辰不對,明日午後你再過來,我替你針灸。」

子青點頭,拖著霍去病退了出來。

「你拖著我做什麼,我還有事要問老頭呢。」霍去病還欲進去,被子青攔住。

「我也是醫士,將軍有事問我就是了。」子青仰著頭看他。

「你……」他伸手毫不留情地敲了她一記,「你倒是說說,去年冬天就舊傷復發了,怎麼從來不曾聽你吭過一聲?若非今日被我發覺,你還預備瞞著我到何時?」

「我不是存心想瞞著你,它極難得才會復發一次,有時候我自己都想不起來。」子青分外誠懇地看著他,「真的。」

「我真不該讓你來這裏,幸而現下還不遲,明天我就送你去個地方。」

「不行!」她忙道,「邢醫長還要給我針灸呢,我不能走。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針灸幾次之後便無礙了。」

有巡營的士卒自不遠處經過,子青忙退開幾步,距離霍去病遠些。

「將軍若無事的話,卑職告退。」子青所住的營帳就在邢醫長不遠處。

「我去看看你的被衾夠不夠。」聽邢醫長再三吩咐她不能受涼,霍去病長腿一邁,倒還比她走在前頭。

進了子青的營帳,霍去病環顧一番,與他的寢帳比起來,這裏自是要簡陋得多。探手去摸了下床上的被衾褥子,他都覺得過於單薄。

「這怎麼行,你還是睡我那裏去吧。」他直搖頭。

子青皺著眉頭,看著將軍,想不明白他怎麼也會腦子犯糊塗。

他眉頭皺得比她還厲害:「怎麼了?你還不願意?」

「將軍……」子青歎口氣道,「咱們現在是在軍中,不是在你的府邸裏。你是將軍,我是中郎將,我怎能睡到你的寢帳去。再說,就算還在府裏,我也……」畢竟是女兒家,說起這種事來,子青也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聞言,霍去病臉色變化,青一陣,白一陣,最終不知他想到了什麼,出人意料地柔和了下來。

「我記得,我說過要給你一個婚禮。」他道。

子青忙道:「這事不急,眼下我們又在軍中,還是等將來再說吧。」

霍去病在榻上坐下來,又示意她也坐下,認真問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婚禮?」

子青想了想,也認真答道:「最好是安安靜靜的,沒有賓客,只有兩個人在一塊兒。」

「沒有賓客?」霍去病奇道,「一個賓客都不要?」

「最好不要,成親原就是兩個人的事呀。」子青忽有一絲悵然,「若是爹爹和娘親能在,也挺好的,娘親還會幫我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