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後,驚蟄。
正是雷雨過後,蒼穹水洗般湛藍明淨,一抹彩虹掛在天際。
蓋在井臺之上防雨水的兩塊木板被揭開來,老舊的陶制尖底汲瓶落入井中,軲轆吱吱呀呀地響著,水被拎上來,倒入旁邊木桶之中。如此這般上上下下七八趟,方才打滿了兩桶水。
一身粗布褐衣打扮的霍去病熟練地套上扁擔,往肩膀上一擱,擔起往前走。井臺上濕漉漉的,而他的腳步極為穩健,並未有絲毫打滑。
旁邊,一個梳著總角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躥過來,「先生,先生!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向孩子,也不說話,微微挑起眉毛。
剛行至家門口,他停下腳步,正欲推門,忽聽得馬車聲響,轉頭向東邊望去……一輛馬車正朝著這裏駛來,車夫戴著斗笠,壓得低低的,也看不清面貌。
似有所感,他放下挑水的擔子,望著來者。
馬車在距他還有一丈遠的時候方停下來,車夫伸手將斗笠略抬了抬,露出面目,正是衛伉。
「到了麼?」馬車簾內傳來一個聲音。
「到了。」
衛伉忙答道,同時掀開車簾,攙扶著一位發有銀絲的老婦人和一個孩子下馬車來。
霍去病定定地看著那婦人,目中泛起水光;那位老婦人亦是如此,將他望著,泫然欲泣欲言又止;獨獨孩童不明就裏,只顧著四處張望。
「此間多有不便,我們進去說話!」衛伉忙道。他停好馬車,推著他們進門去。
霍去病回過神來,推開門,先將水挑進去。衛伉扶著老婦人,領著孩童隨後跟進去。
木門剛剛關好,霍去病雙膝往地上重重一跪,正跪在老夫人面前,「娘,孩子不孝!」
衛少兒愛憐地伸出手,撫著兒子又黑又瘦的臉,又不敢相信般摸了又摸,仿佛要確定眼前的兒子確實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喃喃道:「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
「孩兒不孝!孩兒不孝!」他聲音哽咽著,將頭抵在娘親身上,任由娘親摩挲著自己。
裏屋的子青聽見動靜,出屋來,看見衛少兒與那孩童皆在院中,驚喜地怔住,轉而快步上前,半跪著摟過那孩童,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喜道:「嬗兒!你是嬗兒是不是?!」
孩童直往衛少兒身後躲。
衛少兒含淚笑道:「傻孩子,你整天嚷嚷著要找娘親,現下娘親就在眼前,你還躲什麼?」
「她是我娘親?」
「是啊,還有你爹爹。」
嬗兒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大人,慢慢伸出小手,試探著在子青臉上觸碰一下,然後摸了摸,忽地咯咯笑起來,響亮地喚了一聲:「娘!」
只這一聲,子青淚如泉湧。
「娘,抱!「他清脆道。
子青將小小軟軟的孩子揉入懷中,失而復得地珍惜著。
裏屋有個粉嫩嫩的女娃娃搖搖擺擺地走出來,奶聲奶氣地喚道:「爹爹,爹爹……」
霍去病搶先一步將她抱起來,抱到衛少兒面前,笑道:「瞧,您的小孫女,曼兒。」
衛少兒伸手抱過來,看這女娃娃粉雕玉琢,眼睛圓溜溜地看著自己,又驚又喜,朝衛伉嗔怪道:「你怎麼沒告訴我還有個小孫女?」
衛伉笑道:「這事我也不知道,上回見面的時候還沒她呢。走走走,怎麼都站著說話,咱們進屋去!」
當下,霍去病抱起嬗兒,衛少兒抱著曼兒,大家都進屋去。
茶湯沸騰,熱氣上升。
眾人彼此講述著當年別離之後的事情。
霍去病一直陪坐在母親身旁,道:「……藥材送來的時候,青兒已經陷入昏迷,命懸一線,湯藥都是硬灌進去的,當真是好險。」
「幸而還是救回來了,」衛伉道,「是我出的主意,索性就回稟陛下他們都已經死了。」
「你們的膽子還真大……」
衛少兒猶記得自己聽見兒子死訊那瞬的感覺,仿佛天塌地裂。
「孩兒不孝,此舉全因逼不得已,陛下不肯饒過青兒,定要她死,我們也只能出此下策。再說,若我還在朝中,陛下又要逼著我出戰,我真的倦了……」霍去病朝母親歉然道。
子青舀了茶湯,恭敬地呈至衛少兒面前。
衛少兒打量著他們所住的屋子,簡陋得很,與昔日的驃騎將軍府相比起來自是天差地別,又想起方才霍去病自己挑水,歎了口氣道:「你們這日子過得也委實苦了些。」
「粗茶淡飯,未嘗比不過錦衣玉食。」霍去病微笑道:「我每日教亭中孩子們讀書習字,日子過得比在朝中時平靜安逸。」
子青又舀了茶湯,呈給衛伉,謝道:「將嬗兒帶來,很不容易吧?」
「這事我兩年前就答應過你們,卻一直等到現在才好不容易等到機會。驛館大火,我便將嬗兒偷了出來,用另一具孩子屍首來替代,才總算是弄妥此事。」衛伉道。
「會不會給你惹什麼麻煩?」霍去病問道。
「放心,我弄得乾淨妥當。陛下又去了淮南,沒人會來追究此事。」
霍去病方才稍稍放心,又關切地問道:「舅父身子可還好?」
「他還是老樣子,近年來愈發喜歡一個人待在梅園裏擺弄棋盤,朝中的事也不太理會。」
霍去病輕輕歎了口氣,「他可惱我?」
「這事我一直都瞞著他,直到去年才敢說,可他像是早就料到了,只說了句‘這孩子……’就再沒問過半句。」衛伉奇道。
想著舅父說這句話的神情,霍去病忍不住微微笑開。
一時已近日暮,衛伉還得帶著衛少兒再趕回去。
霍去病、子青帶著嬗兒、曼兒立在夕陽下,目送馬車遠去。
「爹爹,你好久都沒有回家去了,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去?」嬗兒問道。
霍去病將他抱起來,「我們的家就在這裏。」
「不對不對,我們家在長安,很大很大的房子才是。」
「不管是什麼房子,不管房子在哪里,只要爹爹和娘親在,就是家。」
霍去病拿下巴蹭著嬗兒,抱著他進屋去。
子青牽著曼兒,也隨後進去。
暮色中,炊煙四起。
征和四年,劉徹終於幡然悔悟,深愧之前窮兵黷武,致使天下百姓流離失所,頒《輪台罪己詔》,其中寫道:「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靡費天下者,悉罷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