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歲月的童話

  這些回憶,細細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線已經斷得不成樣子,每一顆卻仍然熠熠生輝。

  1

  大學畢業之後我才機緣巧合認識了一個高中校友H。但其實,很久前我就聽說過他的名字了。

  最早是因為打架。提前一個多星期就開始造勢約架,我們重點高中不常有這樣的盛事,大家翹首期盼。

  也有不希望他們打起來的。我是從一個女孩子口中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語氣焦灼,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刀劍無眼,半大孩子下手沒輕沒重的,誰知道真打起來會發生什麼。小姐妹們圍著女孩子勸慰,幫她想辦法,絞盡腦汁,不斷重複著「你別急你別急」。

  每個人的臉都皺起來,像搓成一堆的小核桃,苦惱得很真摯。

  略微打聽了一下,不出所料,這場戰鬥是因為另一個美麗的女生——但H和對方都不是人家的男朋友,只是因為看彼此不順眼。

  一兩天後,焦慮女生的臉上重現平靜,我卻有些失望——嚷嚷這麼久,說不打就不打了,重點高中的男生真沒勁。

  哪像我們初中,凳子橫樑都是可以隨時卸下來的,隨時會有男同學拍拍你的肩膀說:「我們要碼人幹架了,借根腳蹬子,你抬下屁股。」

  H做過兩件很浪漫的事。

  第一件是在漂亮姑娘生日當天,晚自習結束後,放煙花。結果,姑娘那天沒上晚自習,沒看見。

  第二件是聖誕節,他決定給漂亮姑娘「種」一棵聖誕樹,就在她家樓下。

  H打聽好了買樹苗的地方。我們高中的新校區在當年屬於城郊,臨近各種「屯子」,買樹苗的地方比我們學校還遠。零下二十度的天,H蹺了課,花很多錢雇了一輛出租車,帶著一個兄弟去買樹。

  樹有點大。塑料布包著樹根,整棵打橫放進車後座,頭尾還分別從兩側窗子伸出來一截——為了讓出租車師傅息怒,又加了一筆小費。

  只剩下副駕駛可以坐,H轉身對兄弟說:「對不住了啊!」就把他扔在樹林裡了。

  運到漂亮姑娘家樓下,還有另一批兄弟拿著鐵鍬、綵燈、電池板在等他。他們還知道要臉面,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在綠化帶中選定了姑娘窗檯所對著的最佳位置,數九寒天,用力鏟下第一鍬!

  沒鏟下去。

  凍土。

  我想這足以證明了H是個家裡挺有錢的小孩,上的小學應該也是不錯的重點校,不會像我們小學的孩子一樣被街道辦攆到大街上用大鐵鍬和斧子(你沒看錯,就是斧子)掄圓了鏟冰。

  所以我們學校的人都知道,積雪被行人或車輛壓實了,再經過零下二十幾度的冰凍,雷神都鎚不碎的。

  H和他的兄弟們在原地待了很久,旁邊還躺著一棵樹。天無絕人之路,來了幾個物業的人,看見他們,居然以為是園林局過來做綠化。

  這是真的。物業的人認為園林局會在零下二十幾度的天,給一個小區做綠化,而且只帶了一棵樹。我只能相信這是真的,否則只能解釋為H他爸雇的人了。

  他們幫助H把樹栽好,H等人家走了,再和兄弟們給樹繞上小綵燈,連上電池板,試驗了幾次,胸有成竹。

  平安夜。他給漂亮姑娘發短信,說:「看樓下。」

  我不知道漂亮姑娘對他究竟有沒有哪怕一絲好感,但我相信,任何女生,只要不是對愛慕者深惡痛絕,應該都會在那一刻有所期待。

  過了一會兒姑娘回覆他:「什麼都沒有啊。」

  H他們買的綵燈和電池,在東北十二月末的室外凍了一下午,失靈了。

  很多年後閒聊時,H說,他居然在舊居抽屜裡找到了一張漂亮姑娘的照片。

  漂亮姑娘早已有了幸福的歸宿,他也過得逍遙自在,照片留著不妥,銷毀又很不尊重人,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倒覺得他應該留著。

  這樣的歲月,應該留下來。

  不過我很好奇,那個智能手機都沒有的年代,他是從哪裡弄到姑娘的單人照片的。

  「是我自己做的。我把合影的別人都給剪了。」

  2

  「單人照」上的姑娘白得發光。一點都沒浪費鋪灑在她身上的陽光,笑容燦爛明媚,化成了「青春」這兩個字最完美的符號。

  而被剪下去的那部分合影,同樣是人生。

  我媽媽曾在我初中同學的合照裡,指著一個角落的男生說:「其實他長得最好看。」

  長輩的眼睛都很毒。那個男生是我第二任同桌,站在角落被別人擋住了大半,幾乎看不清。現在回想起來的確好看,鼻樑高,五官輪廓清晰,臉比女生還小。只可惜黑黑的,個子也不高,人更是寡言。學生時代,只有高大的流川楓才擁有既沉默又被關注的可能。

  但我們是同桌,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相互發現。初中本來就是我最開心的時光,天光悠長。

  他和我做同桌沒幾天就把我的水杯換了位置,等我意識到自己很久都沒有灑一身水了,問他,他才點點頭。他隨手解決的不只是水杯這樣的小事,我給他講題,他幫我懸崖勒馬,但他不像我,總愛眉飛色舞地拆解一切,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多優秀。他說過我講題時候的神態非常欠揍。

  我只覺得和他做同桌很好。

  春天的午後,大家都沒心思上體育課,隊伍排得歪七扭八,女生們交頭接耳,動不動爆發出笑聲。體育老師揪住一個女生,呵斥她:「笑,還笑,笑什麼笑,給我也唸一唸,看看有多好笑!」

  女生大大方方展開手裡的紙條,直接唱道:「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

  《勇氣》發行了有一段時間,才在我們家鄉突然躥紅,大街小巷的理髮店都放著它,歌詞實在太得小女孩的心了,這個年紀的感情,對抗的豈止是流言蜚語。

  女生獲得了我們的尖叫歡呼,她笑嘻嘻地問體育老師:「老師你覺得呢,這詞寫得也太好了吧!」

  大家哄笑。體育老師被她弄得沒脾氣了,本來也沒什麼好教的,索性讓我們解散自由活動。

  我和一個玩得很好的小男生一起創辦了「華娛快報」這個品牌,每期將學校裡發生的八卦事件用「MTV天籟村」和「娛樂現場」的方式播一遍,在我們班有固定的一批收視群體。正玩得開心,操場角落花壇那邊突然有爭執的聲音。

  唱《勇氣》的女生反應很快,說:「別過去,職高的人又來鬧事了。」我們學校緊鄰另一所職業高中,男生們拉幫結派,混混橫行,打架是常有的事。

  我也只是回頭一瞥,透過人群縫隙,看到同桌在包圍中,安靜地坐在花壇邊。他從來都不是參與這種事的人。

  我跑過去。圍觀者裡不少是我們班的男生,保持著一種奇異的沉默。被圍在中間的是同桌和幾個職高混混,穿著模仿HOT等韓國團體的肥大牛仔褲,兩方相對,他們站著,同桌坐著,垂著頭。

  然後混混揚起手,響亮地甩了同桌一個耳光。緊接著反方向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我反應過來,大喊:「你們怎麼打人啊!憑什麼來我們學校鬧事!」

  我們班男生攔住了我。他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理應屬於中年人的渾和與無奈,一個男生說:「你不懂,算了算了,打了這事兒就徹底了結了,你別摻和,了結了,了了,別瞎摻和。」

  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流程,是一件為同桌好的事情似的。

  很多年過去我大概懂得了班裡男生的世故,或者說,是十幾歲的男孩子努力模仿與偽裝的圓熟。他們知道這樣窩囊,卻也不敢站出來對抗人高馬大的職高生,更清楚一次衝動過後是無休無止的約架和麻煩,所以把懦弱強化成法則。

  同桌看到了我。但我沒留意他的神態。

  我像條瘋狗,熱血上頭,也沉浸在自己的熱血裡,只記得因為喊了一句「我現在就去告老師」而把職高老大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就走了。

  人群散了。我同桌也不見了。

  回憶起來我簡直是個傻×,回班上課了我還不斷地和他說:「你別怕,我去和老師說……」而他一直沒說話,很輕鬆地朝我笑笑,說:「你消停點吧。」

  正巧下午的班會,老師要把幾個愛講話的學生調開,我早有預感會被安排一個新同桌,畢竟我是班幹部,理應「度化」各種後進生。

  但我和他早就商量好了,我們一定會和老師抗議的。

  老師指著他說,你去第二排,和某某換一下。他拎著書包就站起身。

  我才注意到,他早就把東西收拾好了,彷彿就等著這一刻了。

  就這麼輕輕巧巧地走了。

  我肺都氣炸了。那時候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後來再也沒有跟他講過話。

  但他就坐在我前面兩排,我還是忍不住觀察。新同桌回座位,背後的書包滑下來躺在椅子上,她自己扶起來,坐下。

  我不由得很高興。如果是我,哪怕他在低頭寫卷子,也會自然地伸出手把書包往後一推,給我留出坐下的空間。這些小細節,消失了才被我記起。

  後來他得了一場大病,沒有生命危險,但休學了很久。班主任禁止我們任何人去探望,說會耽誤他的休息,而且他恐怕會因病耽誤中考,見到昔日的同學,情緒難免有起伏。

  我高中內斂一些,喜歡誰還知道放在心裡。初中就是個花痴,對誰有意思都放在嘴邊,曾經深受荼毒的就是他,每天聽我念叨個沒完,隔幾天就換一個,他眼皮都不抬,說:「上一個不要了?」

  「你聽我說這個,這個更帥。」我興高采烈的。

  他會遞過來半張卷子,用筆敲敲空白的地方,示意我講了題才可以煩他。

  拍畢業照的時候他來了,站在很角落,我要很費力才能找到他。但我媽媽說,他長得才最好看。

  3

  這樣說起來,我的莽撞傷害過很多人。

  初中有個好姐妹,是班裡最好看的小姑娘。她和她的同桌關係也很好,是大多數時候歡喜冤家那種類型,不過這是需要仔細觀察才能得出的結論(比如我就沒觀察出來),因為表面的狀態基本是天天打架。不是打鬧,是打架,男生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她的辮子也被揪得七扭八歪。

  我們初中女生研究過究竟怎麼掐同桌才可以達到最小功率最大輸出。一派支持用指甲尖揪住一點點,輕輕一轉,准保一個小血泡;另一派支持大面積、大力、大扭矩、不撒手;而我提出過,其實和掐的部位有關,人類痛覺神經分佈不均,你掐人家的胳膊肘,使多大力氣都沒用的。我得到了兩派的一致肯定,她們紛紛表示果然知識就是力量。

  小姐妹的同桌可不在乎什麼好男不跟女鬥,他統統還手。

  後來換座位,她同桌成了我同桌。我不掐人的,我用作業控制人。

  但也有拌嘴的時候,往往是因為我小姐妹。她課間來找我玩,碰見他在,就哼的一聲鼻子出氣,拉我去走廊講話。兩個人互不順眼,我又拉偏架,終於有一天男生氣壞了,祭出他認為最有力的證據——我小姐妹的秘密郵件。

  「其實我們互相喜歡,」男生言之鑿鑿,「我追蹤了這個陌生郵箱,查到一個QQ號,就是她的。」

  2002年,我家台式機最大的作用就是看從電子大世界淘來的壓縮盜版動漫光碟,撥號上網下載一首歌要10分鐘,而男生已經是個電腦高手了,我們遇到的大部分網絡問題都是他來解決,那時候我真誠地誇獎他、鼓勵他,讓他長大了開網吧。

  我聽都不聽。他第二天就把郵件網頁打出來,帶到學校給我看。

  郵件題頭寫「無忌哥哥好」,中間讓我們省略掉,落款是「芷若妹妹」。

  男生得意的樣子讓人很想拿他的臉擦黑板。

  我是完全不信的。因為我知道小姐妹喜歡的是誰,我和小姐妹的友情就是因為那個大哥哥開始的。

  大哥哥是她曾經的鄰居,認識很多年了,喜歡穿白襯衫,人是清瘦白皙的,梳著郭富城早年的蓬鬆分頭,鼻樑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她小學就喜歡他了,是心頭的白月光,可惜不在一個學校,同學們都不認識他。神奇的是,大哥哥是學大提琴的,我們是在一次比賽中相識的。交換秘密時,小姐妹一提起他,我們就注定是好朋友了。

  小姐妹怎麼會喜歡她同桌,相比之下她同桌就是一隻猴子。

  我的冷漠傷了猴子的自尊心,反而讓他不依不饒起來了。課間操時候還纏著我說,煩得我吼他自戀狂,他跳腳反駁:「我過生日她送了我金魚!捧著玻璃缸走那麼遠帶過來的!這還不是喜歡我!是她不讓我說!」

  小姐妹就不聲不響站在我倆後面。

  我沒覺得自己讓她難堪了,反而還有臉責怪她,因為她不跟我說實話,導致我在猴子面前有了敗績,被他追著羞辱。

  我有時候細膩得像神經病,有時候又不可思議地愚蠢。

  到底還是小姐妹先來找我和好,問我下午體育課能不能陪她蹺課——大哥哥來了。

  我們一起坐在正門前院的架子下乘涼,爬山虎把棚頂遮蔽得鬱鬱蔥蔥。大哥哥沒有在門口出現,不知怎麼繞到了我們背後打招呼。小姐妹一下子跳下台階,掉頭就走,步伐都忸怩得快要順拐了。

  那位大哥哥輕笑了一下,遞給我一個小禮物,說:「我要去外地讀音樂附中了,讓她照顧好自己。」

  大哥哥很帥。但我突然覺得猴子也不錯。猴子嘴賤,特別聰明,氣人卻也會哄人,跟小姐妹打架,從來沒有真的用力氣。和猴子在一起,她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躲開那麼遠吧。

  我是真的旁觀了偶像劇裡的道別的。大哥哥看到她躲在角落的陰影裡,朝她招手,微笑,轉身離開。等人徹底走掉了,她才兔子一樣蹦過來,臉紅紅地問:「他找我做什麼?」

  聽了我轉達的話,她後悔了,眼圈跟著臉一起紅了。

  我們沉默地坐著,看陽光照在前方的石磚上,和陰影分割出清清楚楚的一條線。小姐妹突然問:「你說,一個人可以同時喜歡兩個人嗎?」

  4

  可以啊,怎麼不可以。

  我高中喜歡過一個男生,很多年後才寫成一篇散文來紀念暗戀。那的確是默默潛伏了六七年的深情,但其實,這個過程中,我也斷斷續續地喜歡了一火車皮的別的男生。

  有些人的心是收納箱,可以分層擱放。

  5

  我的收納箱有一層,妥帖地放著一個男生。

  他奧數特別好,得過華羅庚杯的獎牌,就叫他小高好了,高是高斯的高。

  我很小就見過小高。我們幾個女生去老師辦公室矯揉造作地背誦班會主持詞,小高就坐在角落裡,伏在他們班班主任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公式,他在紙上自己推導算法。

  有時候我們背誦到激昂處,「啊!」「啊!」地抒情,他會嚇得一激靈,抬起頭看我們一眼。他的班主任是六個班裡唯一的男老師,會拍一下他的後腦勺,笑呵呵地說:「還看,題做出來了嗎?」

  我很喜歡他的長相。瘦高,白淨,不戴眼鏡,笑起來有一點點害羞。

  但後來就不喜歡了。五年級風向變了,重點初中招收擇校生需要重點考核奧數,學校也開了創收的奧數班,幾個老師輪流講課。不知道為什麼,輪到我們六班的班主任,格外喜歡羞辱我們這幾個笨笨的女同學。

  她就喜歡三班的幾個男孩,尤其是小高。好多次我都被當眾掛在黑板上,呆站在那裡看小高他們把我空著的題輕鬆填上答案。我覺得他的皮膚白得可憎。

  不料他並沒憑著奧數去鄰區的重點初中,還是和我們一起就近入學,聽說是因為我們這所乏善可陳的初中裡,返聘了一個全市聞名的奧數老師。

  初三開始的每個週末,學校會把學年前240名學生打亂分成四個衝刺優班,座位是按名次排的,一次月考之後,我和小高坐在了一桌。我們一直都在優一班,有聽奧數名師講課的資格——但名師太迷戀超高難度的數學題了,又太喜歡羞辱人,每次輪到他的課,很多人扛著自己的課桌就往優二班逃跑。

  我沒跑成。第一次挨著小高坐,也不好意思跑,上課就被點到了,我和小高各做一道題。

  怎麼又來?我絕望地站在黑板前,再一次。

  名師氣死了,尖著嗓子喊:「長腦袋是幹什麼的啊,顯個兒高啊,我給你倆脖子上掛根繩,繃直了去我們家晾衣服好不好啊?」

  名師罵人非常有才華的,這麼好笑的一句話班裡人都不敢笑,足以見得大家有多怕他。而他氣成這樣,是因為對小高失望。我也很奇怪,小高看著題目,一動不動。

  名師的小外孫女突然在班級門口出現了,衝著他喊:「姥爺,姥爺!」——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名師笑,笑開了花,忙不迭走過去抱起小外孫女,說:「你怎麼跑出來了,走走,回辦公室去!」

  名師出了教室,我還張著嘴發呆,最後排有個男生眼疾手快抱起自己的單人桌就跑了。

  回過神,小高已經在黑板上寫字了,簡單明了的三行,寫在我們兩道題中間。

  「你那道這麼做。」他說。

  我二話不說開始抄!我也不是完全傻,把他給我的關鍵步驟自己完善了一下,趕緊擦掉了罪證。名師回來得很快,看到我們都開始寫字了,臉色稍緩。

  我比小高先做完的,趕緊避嫌回到座位上,重新抬眼看講台上的小高,長得還是那麼白,高高瘦瘦的,穿著我無法理解的、船一樣複雜厚重的籃球鞋。

  下課之後我也不好意思謝他。我深深地懷疑他是小學的時候無數次目睹我掛黑板,終於有了惻隱之心。

  我們做了三個週末的同桌。小高的話非常少,動不動耳朵就紅了——並不是只對女生害羞,什麼事他都可以紅耳朵,我懷疑他毛細血管太脆。

  月考前最後一週,無聊的語文課上,老師在講評作文題,總結古今中外關於「理想」的名人名言,我突發奇想,給他傳了張字條。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們十幾歲的年紀,就是很愛談夢想的。

  他很久才回過來:「我希望一天能有48個小時。這樣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什麼事,做題嗎?」

  他知道我在開玩笑,轉過來,也笑了。

  放學時候我們一起走了一段,是我主動說大家順路的。

  「你的夢想是什麼啊?」路上他問。

  「我不知道。」我誠實回答。

  「沒關係,」小高十分認真地說,「我總覺得,你這個人,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得到。」

  我被這句話震到了。

  那時候已經臨近報志願了。師大附中開始和許多求穩的尖子生簽訂加分協議了。我一直在糾結,於是課間跑去和學年第一名聊天,她看都不看我就說:「別打聽了,你愛簽你簽,我是要考三中的。」

  我氣死了,立刻說:「我也是要考三中的!」

  其實我們學校的水平,一年能有一個人考上三中的自費生就很罕見了,我真的只是氣話。不過因為小高的那句話,我鼓起勇氣,沒頭沒尾地和他說了這件事。

  他說:「我也想考三中的,我們一起。」

  我們一起。

  第二天,「華娛快報」的兩位骨幹跟我說,他們從小賣部出來就看見我和小高的背影,身高很配。

  我罵:「胡說什麼!」話音未落就「嘿嘿」笑起來了,無法控制。

  月考之後重新排名,我們沒有坐在一起,不過在走廊遇見總會說幾句話,中考越來越近,我們相互打氣。

  我永遠記得他說,你想做的事,你一定會做到。

  那一年我們初中有六個人考上了哈三中。校長樂得嘴都合不攏。

  空前,絕後。

  6

  然後上了高中。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喜歡女生。高二的時候,搶走了小高的女朋友。

  小高的女朋友關我什麼事呢,對不對?他姥姥個大西瓜。

  7

  我從來都沒覺得我好朋友喜歡女生這件事有什麼問題。

  她說自己也覺得迷茫,問我這樣是不是不對。我說:「這個倒不是問題,主要是,談戀愛這個事兒吧,它、它耽誤學習。」

  後來好朋友叫我去籃球場,大大方方地牽著女孩走過來,說:「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那個誰。」

  我在場邊看她們打球,覺得一切很美好。

  知道她們的人很多。有次女孩在課堂上唸作文,說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像刀與刀鞘,包容、保護、不阻撓,可以貼身放置也可以利刃破空。

  上面那段是我編的。我怎麼可能知道她作文具體寫了啥。

  但刀和刀鞘的比喻是真的。臨近下課,他們同學看見我朋友慣例出現在門外等她,就集體起鬨說:「刀鞘來了,刀鞘來了!」

  她們後來分開了。

  讓我朋友最傷心的是一件小事。

  曾經兩個人還很好的時候,一起去江邊散步,回程要坐公交車,身上卻只有一百塊,想要換幾個一元硬幣,朋友就跑去報刊亭,縱覽花花綠綠的陳列,說:「還是來本《看電影》吧。」

  大媽找給她90塊,沒有零頭。她拿著錢還等呢,大媽冷漠地說,「《看電影》10塊錢。」

  女孩就在旁邊大笑。

  我聽著朋友講,她控制不住地邊講邊笑,我一臉冷漠。戀人之間總有一些只有他們自己珍視的瞬間。

  而朋友傷心的是,朋友無意聽見女孩和新男友在報刊亭對著《看電影》的雜誌大笑,顯然,女孩把故事講給了新男友。她們之間的暗語,就這樣變成了他們之間的回憶。

  我看我朋友這樣下去實在有可能耽誤高考,就試探著約了女孩聊聊。晚自習,黑咕隆咚的行政區走廊,只有遠處盡頭還有一盞白燈亮著。

  「沒辦法幫她開解。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只有她心裡清楚,和我男朋友無關,和我下一任、下下一任男朋友也無關。」

  很好很乾脆,和我闡述來意一樣乾脆,這段見面可以結束了,全部對話居然只持續兩分鐘,大家都是高效能人士。

  「好,我知道以後怎麼安慰她了,打擾你了。」

  我正要走,她突然跳下窗檯,拉住了我的手腕。

  「跑步嗎?」她說。

  我沒反應過來,她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大步朝著百米開外的走廊盡頭跑過去!

  我差點被拽了一個趔趄,勉強追上,她人高腿長跑得輕鬆,我被動跟著,後來不知怎麼也生出一股豪氣來,主動加快了步伐,拉著的兩隻胳膊原本像繃直的牽引繩,現在終於鬆鬆地垂下來,我追上了她。

  奔跑的感覺真好。

  風馳電掣到了燈下,恍惚間還能聽見身後的走廊裡傳來腳步的踢踏聲。

  「好點了嗎,你?」

  我扶著膝蓋喘氣:「我沒事。」

  「我是說心裡,好點沒?」

  我抬頭望著她。她和我朋友一樣,梳著有點像缺牙時期的三井壽的髮型,不過柔和好看些。

  「她以前跟我聊過你,說你心裡很多事,但不愛傾訴。我估計好學生壓力都挺大的,今天你第一明天他第一的……我也不懂。我這人做事情就這麼隨意,想跑就跑,喜歡誰就喜歡誰,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明白了吧。平時你就來這兒跑吧,能跑多快跑多快,跑完了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說:「好。」

  女孩後來又交往過幾任,有男有女,聽說她最後去了英國。

  我朋友大學也放飛自我了,不再困惑,輕輕鬆鬆地成了女性殺手,也有過幾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她去了加拿大,依然為每一段感情沉迷,也為結局而傷心。

  而我,現在遇到不開心的事,依然不會找人傾訴。

  但我學會了跑步。跑到脫力,跑到比想要放棄的那一刻多一秒,然後坐在終點大口喘氣,明白自己還活著。

  就算其實並沒有甩脫人生的任何煩惱。

  8

  對家人朋友,我都不傾訴。我愛講笑話,也樂於當諧星活躍氣氛,但我不傾訴。

  傾訴背後隱含著兩層意思:信任和灑脫。

  信任傾聽的人;就算不信任,被嘲笑或傳揚出去也無所謂。

  這兩種我統統不具備。

  五年級夏天的一個下午,班主任召開了一堂臨時班會,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字,「實話實說」。

  她和顏悅色,興致勃勃。「央視小崔的《實話實說》,都看過吧。咱們班今天也來一堂實話實說。就說說你們的煩惱,壓力,傷心事,實話實說,誰先來?班幹帶頭吧!」

  那時崔永元的《實話實說》真是火,或許她心中熊熊燃起了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使命感,或許想過一把主持人癮,或許只是閒的。

  不過「班幹帶頭」四個字,微妙地證明了她並無真心。

  班裡先是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大家的目光漸漸聚集到我們這些班幹身上。

  第一個舉手站起來的是W。

  W是宣傳委員,我們不熟,但我一直欣賞她,甚至有點崇拜。她是我們班第一個開始看《花季雨季》的女生。《花季雨季》教會了她很多,比如被問起和某個男生是不是一對兒,別的女生都會臉紅激烈地否認,甚至為了撇清而幼稚地揚言告老師,她卻可以淡淡一笑,說:「我們只是朋友。」

  我覺得她不像個小學生,她是初中生。初中生,懂嗎?簡直是太高級了。

  班主任的突發奇想,正中了W的孤獨。面對全班唯一一個成年人,初長成的少女有太多可以傾訴的事情。

  我們在套話假話中浸淫多年,一開始講「實話」會有點笨拙,但漸漸地,年輕生猛的表達如同溪水般找到了自己的流向。站在青春期的開端,荷爾蒙、迷茫學習成績、做班幹的委屈、不知名的勃勃野心、青澀的情感……她有太多可說。雖然一個都沒說明白,但她很努力地在描摹自己的一顆心。

  W的真誠激發了我們。班幹部中女生居多,表達能力都不賴,每個人都躍躍欲試。青春期的委屈,吃力不討好的班幹工作,學不會的奧數(這個一看就是我說的)……不少人說著說著就淚灑當場。

  十一二歲的小孩,我們脆弱著呢。

  我至今仍然記得班主任越聽越錯愕的臉。班會進行到後半段,她頻頻看表,已經不再回應,但開閘的洪水卻沒有回頭之勢。後來她強行結束了班會,乾巴巴地總結道:「大家能勇於表達。是好事。」不咸不淡的。

  但哭成一片的我們並不介意。

  誰也沒想到,隔了幾天,班主任忽然拿出了班裡一個叫F的男同學的週記本,要我們認真聽。

  她就這麼唸起來,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那天踴躍發言的同學們,尤其是W——她是起頭的人。

  「老師,班會的時候我看他們哭,覺得很好笑。他們說的那些也算是挫折磨難嗎?從小我的父母離婚了,沒有人管過我。」

  在安靜的教室裡,班主任將F敘述的顛沛流離的童年生活,清晰地念了出來。

  唸完之後,她略帶得意地看著我們說:「F說得對,你們那些挫折算什麼呀?你們看看F,看看海倫·凱勒,看看張海迪!這麼點事就哭,不嫌丟人?一個個還是班幹部呢!」

  我克制不住地回頭看。坐在最後一排的F,平時總是不聲不響的F,紅著臉,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現在全班都知道他父母離婚的事情了。

  現在他與所有在班會上發言的人為敵了。

  班幹部們自曝隱私和短處卻被反嘲,都沮喪地耷拉著腦袋,還有一部分人將怒火轉向了F,課間聊天時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爸媽離婚了也到處說,很光榮嗎?」

  F的感受我不得而知,但相信絕不是驕傲。

  沒有人責怪班主任。班主任可是老師啊,老師批評教育我們要堅強,這怎麼會錯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起身去外面上廁所,那時我們小學還是旱廁,在教學樓外,每年都有學生掉下去。我發現W走在我後面。

  她上完廁所出來,沒料到我在外面等她。驕陽下,我倆躲避著對方的目光,卻又都想說點什麼。

  我知道我想說什麼。我想罵老師。在老師還等於神明的年紀裡,我的思想是危險的。可我就是覺得她簡直是個死三八,我直覺全班只有W會同意我。

  但我們畢竟不是朋友。囁嚅半晌,我只是問她:「剛才……老師……你怎麼想?」

  W清清冷冷地看著我,淚光一閃就不見了,依然像個初中生一樣,搖搖頭。

  「沒想什麼,學會了一件事。」

  「什麼?」

  「自己難過的事,就只是自己難過的事。我再也不會和任何人講。」

  這件事後來就過去了。

  班主任做過的一言難盡的事情不止一件;傷害學生的老師,也不止她一個。學生時代湊湊合合也就過去了,記那麼清楚做什麼?

  心細的人命短。

  初中時W和我不在同一所學校。有次我們在區體育場開運動會,她和另外幾個小學同學路過,我們就在場外短暫開了一個同學會。

  她留了長髮,學習依然很好,只笑不說話。所有人都說她變了,好文靜。我現在還記得她低下頭把碎髮綰在耳後的樣子。

  卻完全不記得,那堂班會上,作為講述者之一,我自己有沒有哭?

  或許是覺得丟臉,刻意忘記了吧。

  人生後來又給了我許多許多的挫敗感,我和它們周旋的時候,總是一言不發。

  9

  F的苦難比較深重,所以被班主任拿來教訓無病呻吟的女班幹們。

  苦難是成功之母,也是武器,是盾牌,是勛章,是舞台。旁觀的人只能看到它所帶來的好,又無須親嘗其苦,有時候竟然會羨慕。

  有一堂班會課上,一個女生就大聲地說自己非常羨慕男班長Y;過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又改口成欽佩。但我猜羨慕才是實話,雖然很殘忍。

  Y的父親癌症去世了。

  Y是個很好的男孩子。他長得很黑,濃眉大眼,一身正氣,有點像朱時茂,有著一張戰爭中不會叛變的臉。但除此之外,他並無特殊的優秀之處,也從沒得到過班主任的青眼。

  後來他家中出了變故。

  他請了一個多星期的假,直到父親的喪事處理完畢;一邁進教室的門,迎接他的,是熱烈的掌聲。

  全班同學坐得整整齊齊,面帶微笑給他鼓掌,老師抱著紅紙包裹的捐款箱,站在講台前,說:「我們要學習Y同學的精神,不被任何困難擊倒!」

  你們神經病吧。

  然而當時,我也是熱烈鼓掌的一個,捐款箱裡也有我的錢,我心中滿是欽佩和感動。它們只是一層膚淺的皮。我並不知道父親早年亡故對於一個家庭和一個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更沒思考過,究竟欽佩和感動這兩種情感和這件事情能有什麼關係。

  我們是被自己的無私和熱情所感動了。

  Y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一個男生的擔當。他體面地感謝了老師和同學,甚至磕磕絆絆說了幾句場面話,校長和主任站在門口,也是一臉欣慰。

  Y升任男生班長,沒人有異議。後來他陸續得了優秀學生幹部、三好學生,上了光榮榜,被各種老師提起,學校裡但凡有活動需要「樹立先進典型」,一定少不了Y。

  自然也有煩惱。惹老師生氣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想想你爸爸,你媽媽,你對得起他們嗎?」

  但他最大的功用,是做武器。

  老師用他做武器——「Y父親都去世了,學校的集體活動一樣不落,你家裡能有多大事,就想請假?自由散漫!」

  同學也拿他做武器——「×××同學的確也很出色,但Y家裡困難,卻仍然樂於助人,團結同學,這個機會應該給Y。」

  許許多多出於私人恩怨的攻擊,都把Y扯到身前當盾牌,而他只能沉默著聽,還要時不時露出「哪裡哪裡」「我還做得遠遠不夠」的謙虛笑容。慢慢有不少人私下有了默契——繞開他,繞得遠遠的。

  我跟他爆發衝突是在六年級。

  富家少爺H從沒參加過的清雪行動,我們小學每年冬天起碼要折騰七八次。校門口有早市,積雪混雜著垃圾、菜湯,被行人和車輛壓成厚厚的一層,我們從家裡帶著掃帚、鐵鍬、煤爐鉤子、斧頭、簸箕……去學校集合,目的是比別的班提前清完區域內的冰雪,為自己的班級爭奪一面鮮豔的流動紅旗。

  集體榮譽感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呢?它曾在我體內那樣沸騰過,時至今日卻流失殆盡,回憶起來讓我無比費解。

  但是被劃分多大的承包區,卻是要看運氣的。那一天,五班分到了一塊好地段,相鄰的我們班卻要面對因為水管滲裂而結冰的下坡。我們埋頭苦幹,當然也沒忘了表現自我,班主任和校長走近時掃得格外認真些。

  Y大大地擺了我一道。

  我用斧子砍冰層的時候,冰碴濺到了眼睛裡,站在原地揉了很久,眼睛還是痠痛,一邊眨一邊流淚,模模糊糊中看到Y手腳並用地爬過了我面前。

  他把掃帚放在地上,雙手各握住一端,撅著屁股往前推雪。

  「你幹什麼呢?」我問。

  「簸箕被拿走了,用掃帚可以把雪推成一堆。」他說。

  我笑:「你等他們把簸箕拿回來再用唄,這樣多笨啊,還累!」

  「就你會省勁兒啊,人家幹活你看著,你的確不累。」

  我愣住了,回過頭,看到班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們背後。

  班會上我被揪起來,批鬥了足足有十分鐘,班主任拿我和Y進行了花式對比,尤其諷刺的是,他是男班長,我是女班長。

  我們班主任早就感受到了我對她因為各種事而起的、沒能隱藏好的敵意,正好抓住這件事情,用無比光明正確的對比項Y,把我罵得啞口無言。

  下課後我因為羞憤呆坐在桌前,Y走過來,說:「老師誤會你了。」

  那你怎麼不幫我說話呢?我冷笑,抬頭說了一句十分惡毒的話:「家裡那麼難過的事,你一直拿來表演,到底怎麼想的?」

  Y愣了很久才說:「我沒有。」

  說來也巧,班裡下發團委自辦的學生週報,第一版就有Y的採訪。

  記者跟隨他去給父親掃墓,見到他在墓前痛哭,並經由那個年代獨有的話語體系,將場面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出來。

  我轉頭看了Y一眼,用視線發射了無法傳遞給班主任的全部怒火和輕蔑, Y臉色蒼白,沒有繼續爭辯。

  還好歲月漫長,這些都會過去。

  初中Y就在我隔壁班,我們有共同的物理老師,潑辣風趣,曾把我們幾個班的學生集合在一起參加公開課大賽,關在小實驗室裡設計和排練,我也因此與Y重新成為了朋友。

  他還是他們班的班長,同學們都很信服他,我看見他們葷素不忌地開玩笑,確信新班級是真的沒幾個人知道他家裡的事。

  我和他道過歉,為我的惡毒。

  「我挺喜歡初中的。」他驢唇不對馬嘴地說。

  他笑了,還是一張正氣十足的臉。

  「真的,真的很高興,」他說,「我再也不用聽他們提起我爸爸了。」

  10

  Y為被矚目而痛苦,卻也有人在夜裡默默許願,祈禱著他人的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哪怕一秒也好,一個對視也好。

  高中走廊,學生們形單影隻或勾肩搭背,擦身而過時,總有一個人並不平靜。

  我的寢室長個子高高的,愛看《今古武俠》,最喜歡《洛陽女兒行》,燙了髮尾,染成了深栗色,近視鏡片都是淺淺的西瓜紅色。

  她喜歡一個風雲人物,一個梳著低配仙道彰髮型的籃球健將,公認的帥哥,高一籃球聯賽的時候就有很多女生慕名去場邊為他加油。兩個人僅有的一次交集是在高三,他們擦肩而過。

  風雲人物的眼神平順地滑過她,沒有一秒停留,而她,我們全寢室公認的大姐大,躲閃著低下了頭。

  沒了,就這些。把高中三年掰碎了用放大鏡看,也只能看到這些。

  臨近畢業前的某天,早上我倆起得最早,一起去食堂吃飯。她突然問我:「上了大學之後,你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情嗎?」

  我說不出來。

  她也沒逼我說什麼,她只是給自己一個設問。

  「我大學要變得漂漂亮亮的。」她低頭喝了一口牛肉麵湯,那是我們食堂早飯裡唯一不像豬食的東西。

  「就算天生不漂亮,也沒辦法變漂亮,也要昂著頭走路,任何人看我的時候,都要大大方方看回去。」

  她說這話的時候,漂亮得不得了。

  11

  但變得美美的哪是那麼容易的。

  說出來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大學一年級才第一次獨自逛街,第一次給自己買衣服。

  我上小學後,媽媽開了服裝店,置辦我的衣服對她來說都是小意思,進貨的時候順手買幾件就好。她定期飛去全國各地「打貨」,那時廣州是外單服裝之光,於是我也沾光穿過好多紀梵希T恤(假的)、VERSACE褲子(假的),連拎飯兜的布袋子都是BURBERRY經典格紋(當然也是假的)。可惜那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一身「貴氣」,同學們也沒人認識,直到前年我從衣櫃裡翻出一件珍藏的、小時候最喜歡的魚骨圖案T恤,愕然看到領子後的商標上,寫著大大的「D&G」。

  真是母愛深似海。

  上了大學,看著身邊的姑娘們大大方方逛街,我十分羨慕。但我在校園裡還沒找到特別好的朋友,和不熟的人一起逛街,總歸有點不自在,我決定自己去。

  2006年秋,北京還只有三條地鐵線,我需要從宿舍樓步行10分鐘到東門外,過天橋,擠四站公交車至五道口,坐上輕軌十三號線,往北邊繞上一大圈,到了西直門站,步行上樓,沿地面施工柵欄走3分鐘,下樓,換成二號線——才終於走進西單。

  對外地人來說,西單是北京最有名的地方之一,雖然很多街道看上去其實也是破破的,遍地垃圾,麻辣燙小攤和炸串店都掛著一樣醜的大牌匾。我逛了一下午一無所獲,因為我實在是緊張,導購員一跟上我我就想逃跑;而且我那麼貧窮,這加劇了我的緊張。

  路過無數「拍手店」(就是那種店員在門口不斷拍手以吸引路人注意力並同時高喊「全場六折買三贈一限時搶購」的店)之後,我告訴自己不能再蹉跎時光了,黃昏時分咬牙閃進了其中的一家。

  進門就上樓梯,二樓居然是非常寬敞的大賣場,顧客不少,店員全都嘰嘰喳喳圍在收銀台前待顧客排隊買單,廣播裡不斷通報著戰況,「×××今日銷售額再創新高,其他店員再接再厲!」

  我趁無人注意連忙開始挑衣服。

  我選中了一件灰色的棒針織毛衣,正好適合即將來臨的冬天,十分寬鬆,而且便宜。試衣間排長隊正合我意,我壓根就不敢去試,我只想完成「自己買衣服」這個任務而已。

  匆匆跑到收銀台去交款。一個店員眼睛尖,笑眯眯地迎過來挽住了我的胳膊,「姐」「姐」地叫個不停,我心知這一單應該就會算在她的業績裡了。

  提著袋子離開時,我經過了樓梯口的衣架,看見兩個女生各拿著一件衣服,對著光線細細地檢查袖口和領口的走線。我像被雷劈中了。

  我從袋子裡翻出毛衣,果然,左邊的袖口破了一個指甲大小的洞。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回到收銀台,在一群小妹中辨認出剛剛熱情招待我的那一位,走過去跟她說:「你好,抱歉打擾了,這個衣服,袖子破了。」

  她愣了一下,抬頭看我。

  我更不好意思了:「所以你看……」

  小姑娘社會經驗豐富,通過我的表情和語氣迅速識別出,我只是一個窩囊廢。

  她鬆了口氣,涼涼地笑了:「關我什麼事?你買的時候怎麼不看好啊?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弄的啊,你怎麼證明?別找茬了,不可能給你退,你別站這兒擋著。」

  她旁邊的兩個小姐妹也笑了,互相交換一下眼神,三個人一起走進賣場去尋覓別的客人了,我拎著毛衣,像個呆子一樣站在原地,收銀的小姑娘「啪嗒」合上抽屜,白了我一眼。

  我默默把毛衣放回塑料袋,快步走出房間,走下樓梯,最後真的開始逃跑,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暴走了幾個路口,嘩嘩淌眼淚。

  我居然連一件衣服都買不好。

  哭了好一會兒,終於擦乾了眼淚,憋著一口氣進了身邊的店。是佐丹奴。我在最外面的檯子拿了兩件半高領純色打底衫,一黑一紅,賭氣一樣付了款,都沒注意拿的是XL號。

  放假的時候我把這三件衣服都裝在行李箱裡帶回了家。我媽拎起那兩件醜陋的打底衫,問:「你怎麼還給你爸買衣服了?」

  我氣得鼻子都歪了。

  她一無所覺,又拎起那件破毛衣,說:「這件還可以,自己買的?行啊你,會買衣服了。」

  我不敢置信:「真的?」

  「真的啊,這件真的還可以。」

  我想了想,說:「我把袖子刮到釘子上,剮破了。」

  我媽溫柔地笑了:「沒事,我拿鉤針給你弄一下就好了,很簡單。」

  我又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12

  難堪丟臉的瞬間誰沒有呢。

  高中的時候,全市中考狀元和我一個班。剛開學時候我們籌備80週年校慶的班會節目,決定演童話舞台劇,所有串場的路人都是他一個人演,演得特別好笑,渾身都是戲。我們一群人正在空教室裡嘻嘻哈哈地邊排練邊玩,一個同學經過門口,揚著手裡的單子說:「摸底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所有人一窩蜂圍了過去 ☆元愣了一下,迅速地跳到了窗檯上,戴上耳機,抱膝坐下,幽幽看著窗外。

  他以狀元的身份進入這所學校,第一場考試,壓力一定很大吧。

  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可惜最後他忍不住想瞄一眼門口的情況,卻撞到了我的視線。

  後來他說這是他這輩子最羞恥的一件事。

  我覺得不是的。他一定幹過更羞恥的事,只是我沒看見。

  大學也有個姑娘,數學好,英語棒,人也酷酷的,最不該就是在階梯教室的分享會上舉手提問。

  她提了一個自覺很有份量的問題,偏偏遇到了一個渾水摸魚的嘉賓。

  姑娘問問題花了半分鐘,嘉賓一句話就答完了,漫不經心的。她還沒來得及坐下,愣愣站在座位邊。

  然後她高聲地說出了事後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結束語。

  「謝謝師兄。那麼,讓我們……讓我們……一起為了中國的金融事業崛起而奮鬥吧!!」

  13

  我寫完上面那兩件事,就原諒了第一次買衣服的自己。

  14

  我喜歡回憶那些出糗的瞬間,因為它們真誠、輕鬆,錯了就錯了,至多懊惱,但不致命。

  人生中還有很多選擇是致命的。

  2004年的夏天,北京舉辦過一場APEC青年科學節。世界各地幾百名高中生聚在一起,打著交流科研成果的幌子,進行了為期十天的北京深度游。

  我是黑龍江的學生代表之一,我們的參會科研項目是「融雪劑對城市行道樹的影響」——這是一個幾乎不需要研究的項目,小學生都能蒙對結果。而我們也的確只是用主成分為粗鹽的劣質融雪劑澆了半個月花,全部澆死,拍照記錄做展板,就這樣興沖沖地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夜裡的臥鋪車廂中,一對男生女生看對了眼,怎麼也不肯睡,就坐在走道的摺疊椅上藉著微弱燈光輕聲聊天,像兩隻偷吃的小老鼠。我迷迷糊糊,聽到女生擔憂:「咱們這成果也太敷衍了,都沒有對照組,會被笑話的。」

  男生大大咧咧地寬慰:「怕什麼,咱們也算邊疆,科學發展得滯後點豈不是很正常——欸,你什麼星座的?」

  他沒說錯。主辦方本來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世界民族大團結才是正事,科學是什麼,能吃嗎?

  五大洲青少年集體入駐北京八十中,我被學生公寓裡的空調、網口、獨立衛浴深深震撼了,火車上男孩那句「邊疆人民就是苦」烙印在了心上。

  首都真好。

  這場活動的本質就是「公款游北京」加「青少年版世紀佳緣」。我們到了北京便被打亂重排成幾個課題小組,我的舍友分別來自北京和台灣,對面住著香港姐妹和澳大利亞小美人,我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很快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那時候並沒注意到黑面男。

  黑面男是北京男生,的確非常黑,夜裡過馬路會有危險的那種黑。大家提起他,會說「就那個,那個保送清華的」。

  他比我高一級,是准高三,剛通過生物競賽保送到了清華的什麼什麼生化專業。一次中午吃飯我坐在他對面,也打算用清華來寒暄幾句,他忽然大怒道:「清華、清華、清華,我就是個符號嗎?難道沒保送清華,我就不是我了嗎?」

  我想了一會兒,決定說實話。

  「還真不是。」

  他氣得像要打人,我突然很想笑。

  文藝作品裡,常常有富家子弟冒充窮小子,希望驗證,如果去除金錢、地位、華服、跑車,他還會不會遇到真愛。但華服養成了品位,金錢提供了底氣,地位開闊了眼界;人被符號影響和塑造,塑造的結果又呈現為新的符號,哪能分得清楚呢?保送清華又不是天上掉餡餅,它體現了黑面男的智力和努力,這難道不是一個人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但黑面男並沒被說服,他只是不跟我爭了。從那次吃飯開始,我走哪兒他跟哪兒,理由是,他英語很差,而我英語不錯,嘴巴也叭叭叭很能講,可以借由我來和國際友人多多交流。

  我們因為這個鬼扯的理由開始形影不離。而他英語的確很爛,爛到一句也不肯講的地步,自暴自棄地當起了聾啞人。

  我現在還保留的一張合影中,我們在天壇,十幾個人站了兩排,他在我身後,把V字比在我頭上,我笑得無比燦爛。

  那真是一個浪漫而熱烈的夏天。

  白天我們聽講座、游北京,晚上大家打牌唱歌做遊戲閒扯淡,我們宿舍是大據點,有天晚上全課題組的人都擠在一個房間聊到天亮,台灣高雄的兩兄弟現場創作b-box,連新西蘭的哥們都學會了怎麼玩「海帶啊海帶」。

  但大家一直對黑面男喜歡不起來。

  北京本地人,清華,臭臉。這三個關鍵詞組合起來,聽著就欠打。

  一天晚上,兩個朋友很焦急地衝到我房間說:「你知道嗎,今天下午我們倆和那個保送清華的一起去聽醫療器械的講座,我們特意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問他一句特別難的話,他會!英語他全都會!丫是裝的!」

  一個人「作惡」和「為你作惡」是兩碼事。我壓根就沒生氣,甚至挺高興的。但是黑面男的傲氣得罪過太多人,在眾人炯炯的期待目光之下,我硬著頭皮抱怨了一句,「他怎麼耍人啊!」——然後不負眾望地不搭理他了。

  冷戰一共也沒幾天。科學節要落幕了。

  離別前的深夜,大家抱頭痛哭,在彼此的文化衫上籤字,合影,許多因為活動而結緣的小情侶互訴衷腸,以為情比金堅逃得過距離和時間。

  我在樓下閒晃,不出所料遇見了形單影隻的黑面男。

  他說:「聊聊?」我說:「那聊聊吧。」

  我們誰也沒提英語的事。他自負,但也的確懂得很多,只要我多忍耐一下他的壞脾氣,聊天是十分愉悅的。

  直到我說起:「下學期高二,我要去學文了。」他說:「學文沒前途,別自暴自棄,智商低的人才學文呢。」

  我一下子就奓毛了。

  黑面男優哉游哉地說:「不如咱們打個賭,賭你能不能考上清華。」我說:「上你姥姥的清華,老子要上北大!」

  那麼好的夜晚,聊什麼不行,說不定可以定情的,我們居然賭這個。現在想起來,他是在激我吧。

  最後他說:「兩年後你一定要來北京,後會有期。」

  他給我留了一個聯絡郵箱,前綴英文字母很長,我不認識,他一瞪眼睛,「Assassin你都不知道?‘暗殺者’,懂嗎?」我說:「你網名可真噁心,你怎麼不乾脆叫心動男孩。」

  我凌晨3點才悄悄地回宿舍,發現其他人竟然也都沒睡。台灣室友怪笑著說:「我剛才在樓下看見你和清華了,坐在同一張長椅上。」我很緊張,她繼續大笑問:「可是,你們為什麼坐得那麼遠?」

  我沒回答,卻很開心。為這份清白,為我和他對未來的尊重。

  那個夏天促成了很多愛人與朋友,分別後迅速降溫,但我們一直保持著郵件聯繫。

  第二年的初夏,他發來一封很長的郵件,告訴我,他決定放棄保送,參加高考。

  理由很簡單,因為被全班乃至全校為高考而戰的激情感染了,他覺得他的青春缺失了這一環,他不想做逃兵。我簡直要氣樂了,但還是斟酌了一下郵件的語氣,勸他,考試可以照常參加啊,沒人規定保送生不可以參加高考,你為什麼要放棄保送呢?

  他最後回了我一次。此後應該是因為我不支持他而失望了吧,他再也沒有回過我的郵件。

  高三那年冬天,各大高校都啟動了保送和自主招生選拔。北大的校推名額,我們班只有一個。班主任試探性地找我談話:「你一直是第一,只要不是嚴重發揮失常,考北大基本沒問題,但這20分的加分如果給別人,咱們班就能多一個錄取北大的希望。」

  我平靜地反問:「如果我嚴重失常了呢?」

  文科班班主任是個非常好的人,換作別的老師,恐怕不會放棄這個讓自己班裡多出一個北大生的機會,有沒有用也要勸三輪的。

  我們班主任聽了,只是說:「好,那我就把你報上去了,這是屬於你的權利。」

  走出辦公室,我想起黑面男。我相信如果是他,不等老師開口就會把機會讓出去。他是英雄,我只想生存。

  上大學後我總在校內網上寫日誌,內容大多是耍乖搞笑、胡言亂語。有天他竟然來加我的好友。

  我挺卑鄙的,通過申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他資料裡填寫的學校信息。

  他在一所北京的二本,學財會。

  在我發呆時,他率先在我最新的日誌下留言。

  「別人誇我牛B,我總是會說我學校不行,你得看北大;可看到你這亂七八糟沒營養的日誌我才知道,北大已死。」

  換做曾經,我一定不會饒了他,鬥嘴我不可能輸給他。只是我無法確定,這還是不是曾經的鬥嘴。我翻進他的頁面,看到他最新的日誌,說自己通過了奧運會志願者的重重選拔,終於圓夢了,「一路艱辛,此刻相信都是值得的。」

  奧運會志願者在北大和清華,不能說隨報隨上,但也的確沒什麼難度,甚至很多人為了籌備GRE或暑期實習而對此避之不及。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沒有感情色彩,沒有居高臨下;這種理所當然的「差別」,就是無數人熬夜苦讀、無數家長翹首期盼、削尖了腦袋也想要擠進好學校的原因。

  清華不是一切,清華不是絕對,但在清華,很多事情就是會更容易一點。

  這只是我的唏噓,是死死抓住20分加分不放手的我的感慨。

  鹓雛非梧桐不棲,而我只是叼著死耗子不鬆口的貓頭鷹,我不必惋惜他跋涉千里的艱辛,他也不會懂,一隻死耗子對我來說究竟有多重要。

  當時我問他,「為什麼一定要放棄保送?」

  他回覆我的最後一封郵件說:「為了沒有退路的戰鬥。」

  15

  大二的時候,我偶然認識了一個電影學院研究生在讀的姐姐,邀請我主演她的作業。

  只是一個五分鐘的短片,講述「一個電影系學生為了拍關於偷車賊的短片而四處選角,無意中選中了一個真的偷車賊,拍攝過程中偷車賊表演偷自行車,居然真的騎著車揚長而去」的故事。

  我演「電影系學生」,演「偷車賊」的,是我們學校的保安。他叫馬朝偉,跟每個人做自我介紹的時候都說,就是梁朝偉的那個朝偉。

  他以前是清華的保安,後來為了「感受兩所學校的不同」而跳槽到了北大,上班之餘堅持自修,過得很開心,因為學校裡的課程和講座可以隨便聽。

  「我在家鄉可聽不到這麼好的東西。我覺得太幸福了。現在還能演電影,簡直了,想不到。」休息的時候他一直和我感慨。

  攝製組加上我們兩個演員,共計四個人,轉場的時候每個人都得扛器材。有些東西實在沒地方放,馬朝偉熱情地說,乾脆放在他的宿舍裡好了。

  保安們的住處在35樓對面,我以前無數次從這裡經過,從沒注意過角落有這樣一排藍頂鐵皮簡易房。這條路一端通向天天上演芭蕾舞劇和經典電影的百年大講堂,一端通向南門外起早貪黑討生活的燒烤攤和水果攤小販,中間是馬朝偉的宿舍,他努力著,想從一端走向另一端。

  我推開門,屋子裡一張桌子,一張椅子,角落一隻巨大的掃帚,除此之外什麼家具都沒有。

  迎面,牆上,貼著一幅碩大的、生澀而端正的毛筆字,只有八個字。

  「身無分文,心懷天下」。

  我會一直記得。

  ◆◆◆

  《歲月的童話》是我最喜歡的動畫片。日文名字叫おもひでぽろぽろ。

  おもひ是おもい(回憶)的舊寫法,ぽろぽろ表示零零碎碎,整句直譯過來就是「回憶的點點滴滴」。

  我剛學日語的時候,知道ぽろぽろ可以用來形容眼淚簌簌落下的聲音,所以看到它的日文名,心中一軟。

  一回憶起來就會簌簌落淚的事情,是什麼呢?

  後來知道自己是誤會了,動畫片裡一滴眼淚都沒流。女主角妙子的人生陷入茫然之中,她不斷地回返到小學五年級,從回憶中尋找前行的方向和理由。

  這些回憶,細細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線已經斷得不成樣子,每一顆卻仍然熠熠生輝。

  我也想起了幾件ぽろぽろ的事情,想起了許多閃閃發光的人;手裡有一根斷了的線,不知道串不串得起來,沒料到寫著寫著,竟然有些剎不住。

  像一個追著蒲公英飛絮奔跑的小孩,停步的時候,驀然發現,自己一直站在花的海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