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水晶

  我和她這樣的女生,都不曾擁有一顆水晶般的心。

  我從小妒忌世界上所有數學好的人。

  被奧數折磨過的小孩往往都經歷過一個自我懷疑的時期。成年人總是喜歡用「人人生而平等」來哄騙小孩子,小孩子又把這句本來用於闡釋人權的名言理解到了天賦方面。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原來大家並不「平等」。同樣圓圓的腦殼裡發生著不同的風暴,我絞盡腦汁無法理解的雞兔同籠,在某些人眼中像解開鞋帶一樣容易。

  我第一次想要問「憑什麼」,差點忘記了曾經我自己春風得意時,也一定有人對著天空默默地問,憑什麼。

  以前有個朋友說過,她覺得這世界上只有兩種東西值得被妒忌:智商和美貌。因為這是老天給的,出生前無法選擇。大富之家會落魄,愛你的人會離去,只有與身體有關的資本一直完全屬於你。

  在學生時代,我們在審美上往往是矇昧的,所以更容易引起注意的是成績。但做過尖子生的人都知道,在尖子生的世界裡,也有等級劃分。你見過的所有「假裝自己並不努力」的尖子生,內心都有一個最深沉的嚮往,那就是成為一個聰明的人。

  努力本是可貴的優點,但是在膚淺的年紀裡,它是我們偽裝天才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偽裝天才曾經是我的好戲碼,甚至一度騙倒了真正的天才。

  初二的時候我漸漸和班裡的一對好朋友玩到了一起,兩人結伴變成三人同行。那時候《流星花園》風靡全校,大家給這對姐妹花分別起名為大S和小S。

  大S數學很好,小S人緣很好。我自然是先和小S成為朋友的,即使後來變成了三人行,中心人物也永遠是小S。沒有她,我和大S就只能圍繞著邊角料說些不咸不淡的話,但是如果小S在場,我和大S就能互開玩笑,聊天打鬧,像是真的朋友一樣。

  回頭想想,真是奇怪的關係。

  在我幾乎快把初中同學忘光了的今天,一閉上眼睛,仍然能清晰記得大S的樣子。我們初中的校服難看得無以復加,肥大的藏藍色上衣,紅棕色西服領,難以想像的撞色,喪心病狂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卻醜得很柔和。她並不算美人,卻連這種校服都能夠馴服。也許因為她總是臉色蒼白,下巴尖尖,狹長的丹鳳眼沒有過多情緒,開懷的時候也不會流露笑意;鼻翼兩側有些淡淡的雀斑,卻因此透著一股機靈勁,像刻板化的美國青少年電影裡最聰明的那個,總是長著一點雀斑,彷彿智商滿溢,洇透了面皮。

  記憶裡比她的外貌更清晰的是一個畫面。我們三個前一秒剛因為一個八卦而哈哈大笑,小S忽然說要去買只水筆,轉身跑進了文具店,而我和大S就這樣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她。一陣風吹過來,笑聲被吹散,我們並排站著,看向不同的方向,中間總是隔著一大段距離。

  學生時代我遠沒有現在這樣自我,所以很害怕冷場,在各種朋友圈子裡都盡職地扮演著諧星,從不曾像面對大S一樣,彆扭、尷尬、無言以對。

  大S擁有很聰明很冷靜的頭腦,寫一手漂亮的連筆字,數學成績總徘徊在滿分檔。她是個靦腆的人,我不是,所以這沉默多半是我的錯。

  時至今日我終於能輕鬆地承認,我妒忌她。

  這看上去是沒道理的。在學生時代最簡單粗暴的比較體系裡,我是班裡的第一名,比也是和緊咬著我的第二名去比較,還輪不到大S;性格上我比她開朗活潑,人緣也更好;如果我說我羨慕乃至妒忌她,連大S自己也會和其他同學一起說,我這只是在假謙虛,不地道。

  所以這反倒給了我一個機會輕輕鬆鬆地掩飾自己的妒忌和敵意——我幹嗎眼紅你呢?我沒必要嘛。

  可是妒忌還是滋生了。在數學課的教室裡,在老師拋出一道高難幾何題並殷殷期待地巡視全班時,在我擔驚受怕地低下頭而大S被點名時,在她隨隨便便用了幾種解法時……妒忌就這樣生根。

  然後每天每天汲取營養茁壯成長——有時候用她的聰慧,有時候用我的笨拙。

  數學老師總是喜歡拿我們作比較,當著班級同學的面、辦公室裡只有我和她的情況下,無時不刻。她被誇獎了很多方面,而我只得一個字,穩。

  穩就是笨,細心的笨。

  我的虛榮心總是以各種面目攪亂我的生活,它時常偽裝成上進心,在耳邊悄悄地、不懷好意地提醒我:大家都覺得你只是努力,其實你不如她,你可怎麼辦?

  我原應是個春風得意、心高氣傲的第一名,卻在內心被一個隱藏的黑馬追趕得灰頭土臉。

  更糟糕的是,我短暫地喜歡過一個高高的男生,皮膚很白,笑起來帶著一股邪氣,對誰都嬉皮笑臉吊兒郎當,對誰都薄情寡義翻臉不認賬,女朋友眾多,從未長久,唯獨對著大S,有種奇怪的耐心和溫柔。

  他們是同桌。

  你看,我有這麼多理由恨她。

  但是我「良知未泯」,所以我有更多的理由,告訴自己,你這是在無理取鬧。

  所以我把所有燃著暗火的情緒都摁滅在了道德的海洋裡,逼迫自己好好面對她,不敢流露一絲真實的陰霾。

  朋友就這樣以奇怪的方式做了下去。

  也有過短暫溫馨的瞬間。

  初二下學期的春季運動會,我們一起跑400米,我們兩個都是小組倒數,但好歹沒有墊底。小S體貼地拉著我們在跑圈散步至心跳平穩,之後我們三個就再也沒回到班級方陣去,而是偷偷溜到體育場外的花壇邊,坐在樹蔭下聊天。中途小S又跑去買水,就這麼剩下了我和大S。

  沉默中,她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說:「一起唱歌吧。」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開始哼起來了。是徐懷鈺和任賢齊的《水晶》,很老的歌曲,旋律和歌詞都很清新甜蜜。大S自己一個人唱對唱,萬分認真。她的嗓音和徐懷鈺不同,是一種略帶清冷的沙啞,所以一首甜蜜到膩人的歌被她唱得很清新,很溫柔。

  我大概知道她為什麼忽然這麼開心。跑400米時,她的同桌溜了出來,站在跑道內的草坪上為她喊加油。

  她唱完就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笑得我心虛不已。我齷齪的心思像是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曝曬得乾乾淨淨。我也朝她笑了,說:「唱得真好聽。」

  從今天開始,也許能夠真的做朋友了吧,我想。

  ◆◆◆

  然而就在幾天之後,我們一起被數學老師抓去參加希望杯奧林匹克競賽,考點在外校。

  我放下了包袱,倒是很輕鬆,心知自己注定是重在參與了。數學老師的希望在大S身上,我們都知道。

  進考場前,大S說她緊張,我笑著鼓勵她,說:「你沒問題,你很有天分的,聰明得讓我妒忌。」

  不知道是不是緊張情緒讓她崩盤,這句十二萬分真誠的、剖白內心的話,竟被她冷冷地打了回來。

  她從來都對我客客氣氣的,那天卻譏諷地笑著說:「我爸說過,有些人就是放屁帶沙子,連挖苦帶諷刺。」

  說完之後她自己也尷尬了。我沒有還擊,但也沒有解釋或者圓場。我們就肩並肩,僵硬地隨著人潮湧入考場。

  誰也沒進複賽。但只有她讓數學老師失望了。

  小S聽說了事情的經過,覺得不可思議,兩邊說和了很久。對我,她說大S絕對不是故意的,而你也不要因為她口不擇言而生這麼大的氣。

  我說:「問題根本不在這簡單的一件事上。」

  小S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坐到我旁邊說:「你都感覺到了?大S的確和我說過,她很討厭你。她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妒忌你,可她就是討厭你。」

  原來她們竟然都被我偽裝出來的「從不努力學習的永遠笑嘻嘻的第一名」的樣子騙住了。大S覺得我說自己妒忌她,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漂亮話,不過又是在假謙虛,騙取好感而已。

  多有趣。我那麼討厭她的時候,行為無可指摘,放下了妒忌心後想要靠近她,卻暴露了自己的醜惡嘴臉。

  而真正讓我釋然的,卻是小S說,她一直很討厭你。

  我無比感謝她的討厭,她給了我一枚「被天才視為對手」的榮譽勛章,又給了我一面可以從此光明正大討厭她的擋箭牌。

  我很高興,我們再也不必做朋友。

  ◆◆◆

  韓劇《大長今》裡面有個我很喜歡的壞女配,她喜歡了男主角一輩子,男主角喜歡了女主角一輩子。壞女配擁有不輸給女主角的天賦和遠見,卻命運不濟,被家族使命緊緊捆綁,做了許多壞事。在大結局裡,壞女配被趕出皇宮前,特意向女主角道別,一生的對手就此成王敗寇塵埃落定。

  我本以為她會說,「如果我是你,我得到了×××的愛,我師從×××,我也會擁有和你一樣的命運,所以憑什麼!」

  然而她只是說:「這就是我。我不能完整地做一個崔家人,也沒有能夠堅持自己的想法;沒有完整的自信,也沒有完整的自卑;沒有完整的才能,也沒有完整的野心;沒有完整的愛,也沒有完整的被愛。」

  一半拚搏進取,一半乏力回天。

  對於自己落敗的一生,她沒有埋怨,只是誠實地說,我輸在不純粹。

  然而這世界上哪裡有真正純粹的人。

  當時我那位言情劇愛好者的美國室友看著《大長今》的結局,無比豔羨地說她喜歡女主角長今——Clear as crystal.

  她擁有一顆水晶般的心。

  那麼我們呢?我和大S這樣的女生,擁有的又是怎樣的一顆心?

  初中畢業之後,班級同學一起出去溜旱冰,大S中考失利,只過來和班主任打了個招呼,沒有參加後面的活動。

  我進門的時候她正離開,我們在校門口相遇,都停下了腳步。

  和以前無數次單獨相處時一樣,只有沉默。她用那雙冷淡又冷靜的眼睛看著我,正午的陽光下,蒼白的面孔依舊像一捧清雪。

  她對我來說至今是一個謎,正如我對她。

  我武斷地猜測,我們的存在對彼此來說又都是幸運的吧。成長終歸是孤獨的,然而在漫長的、和自己較勁的歲月裡,幸而我們還有對方,這讓那些自憐、自戀、妒忌和困惑,忽然都有了安放的位置。所有的得不到和為什麼,都化為一張具體的臉。

  我們有天賦卻不安心,夠努力卻不甘心,永遠在擔憂,永遠在尋找。就像兩隻井底的蛤蟆,困在小小的格局裡,以為只要弄死對方,就是這世界的王。

  直到跳出去,淹沒在廣闊的天地間,時隔多年,突然懷念起那種以為只要贏了一個人就能永遠開心的年紀。

  然而最好的事情是,我們長大了,我們跳出去了。

  我和她這樣的女生,都不曾擁有一顆水晶般的心。

  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