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最愛演唱會

  「你暫時的愛人,暫時地愛你。」

  和我一起吃過火鍋的好朋友都知道,我最喜歡吃的是青筍條。

  一定要切成條,青筍片我是不吃的,覺得破壞了紋理和口感。我並不是在飲食方面十分講究的人,凡事差不多就好,飯菜裡挑出頭髮絲也能平靜地扔在一旁繼續吃,卻曾經為了青筍而一遍遍叮囑店家務必改刀。

  萵苣、萵筍、青筍,是一回事。二三十年前,東北的冬季漫長而單調,家家戶戶很早就開始儲秋菜,在樓下劃分出一塊塊小陣地,晾曬著土豆、白菜、白蘿蔔和大蔥。綠葉菜要去很高檔的菜市場買,種類很少,價格貴得令人咋舌。

  小時候我就是一邊吃著酸菜炒肉一邊讀《長髮公主》的故事。

  她並不是公主,只是一對普通夫婦的女兒,母親懷著她的時候,發瘋一般地想要吃萵苣,自家沒有,便指使丈夫去巫婆家裡偷。幾次三番,丈夫到底還是被巫婆抓到了。巫婆說願意讓他把萵苣帶走,交換條件是,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必須送給巫婆。丈夫無奈答應了,每天去巫婆家裡拿萵苣給妻子,新生的女兒毫無商量地被巫婆鎖進了高塔。

  身為物資貧乏地帶長大的人,我一直是通過書籍和電視汲取二手經驗來認識大多數食物的,但看過那麼多講美食的文章,沒有一篇比得上這個古老的童話。

  萵苣到底有多好吃,讓人願意用親生女兒來交換。

  人生中你會遇見很多朋友,大部分只適合吃吃火鍋唱唱歌;很少一部分,會讓你想要安靜下來,給他們講講長髮公主的故事。更少的那幾個,和你讀的是同樣版本,和你一樣想知道究竟多好吃的萵苣會讓人用女兒來換。

  大約八年前的深冬,大學南門外一家叫「半分利」的小火鍋店,一個廣東男生問我要不要吃青筍條。

  「涮火鍋很好吃的,你是東北的,應該沒吃過吧?我小時候讀《萵苣姑娘》,她媽為了吃萵筍,連女兒都可以拿出去換——怎麼了,你笑什麼?」

  笑是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很好很好的朋友。

  然而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

  我第一次見到「萵苣姑娘」是在大二深秋的午夜。

  宿舍熄燈早,教學樓關門更早,期中考試前抱佛腳的學生將校園周邊關門較晚的餐廳統統擠成了自習室,店家們早就習慣了,索性一過10點鐘就變身水吧,進門收費15塊,自己找座,可樂暢飲。

  一個高中同學拉著我選了同一門通選課,我們連著三天晚上在餐廳刷夜寫小組報告,回宿舍的時候已經過了零點。北京少有這樣濕漉漉的天氣,冷清的路燈下能嗅到露水的味道。同學忽然用肩膀頂了我一下,努努嘴示意我看前面。

  兩個男生走在七八米遠的前方,一個目測一米八五,另一個和我差不多高,兩人都穿著連帽外套,高個子戴著帽子,好像並不想理會身邊人。

  矮個子渾然不覺,時不時側過臉和高個子講話,得不到回應便賭氣似的用肩膀去撞他,高個子也不反抗,任由他將自己從左側人行道推到馬路右側的花壇邊,才快走幾步拉開距離。

  矮個子歡快地小跑幾步,再次和他並肩。整套動作重複。

  「怎麼了?」我問。

  「你看不出來那是誰嗎?」同學指著高個子。

  我依稀認出來他是高中理科班的校友Z。一個白淨的男孩,愛打籃球,和我們選了同一門課,但之前並不認識,一個星期前我剛剛通過了他的校內網好友申請。

  眼前的狀況一目瞭然。我們心存不軌,遠遠跟著他倆在宿舍區穿行,眼見Z把同伴送到了28樓,不斷招手道別,催促男生回去。

  那個男孩走了幾步,像《東京愛情故事》裡的赤名莉香一樣再次轉身,沒料到Z已經大步離開了。腿長的人走路快,他們忽然就隔得非常遠。

  我第一次見到「萵苣姑娘」的正臉。橙色路燈下,十分平凡的五官,十分生動的失落,很快被他用帽子統統攏在陰影裡。

  我自己走回宿舍樓門口的時候收到了一條短信。

  「你們跟蹤我?」

  我自己都不記得究竟什麼時候和Z交換過電話號碼,十分窘迫,剛剛編輯好一段解釋和道歉的話,一回頭發現Z就站在我背後不遠處,笑著問我要不要聊聊天。

  畢竟我們是校友,有很多共同認識的朋友可以講,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午夜靜謐的校園裡有無數分岔路可以兜圈子,Z尷尬笨拙地澄清自己並不喜歡男生,我微笑聽著,倒映著燈火的湖面被風吹起漣漪。

  很自然就熟絡起來,漸漸地在課堂上幫彼此佔座,偶爾約著一起吃飯。Z和我說起過「萵苣」,用詞十分中立克制,說他是廣東人,軍訓時候分到一個宿舍。「萵苣」很健談,待他友善熱情,甚至拉著他參加他們社團的長途旅行,大家為了省錢,標間的兩張床拼到一起擠五個人住,在城樓上玩「真心話大冒險」直到太陽升起來……

  「他有點,有點……怪。」Z謹慎地說。

  那時候校內網初創,每個用戶都是實名。我回到宿舍,忍不住在搜索框輸入了「萵苣」的名字,意外地發現他早就向我發出過加好友的申請,差不多就在我通過Z的好友申請的當天夜裡。

  我大概猜到了是為什麼。

  我通過了他的申請,一覺醒來,「萵苣」給我的每一篇日誌都留了言。

  大學二年級的我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專職寫作,過剩的表達欲都傾瀉到了校內日誌裡,但礙於看日誌的都是生活中的同學,我實在羞於描摹自己的真情實感,所以大部分文章都是搞笑的日常段子,偶有傷感也妥當藏好,至多在某些句子裡露出一個線頭。

  「萵苣」準確拽出了每一個線頭。

  表達欲旺盛的人都渴望被理解,我也不例外,於是沒洗臉也沒刷牙,也沒有故作矜持,老老實實地坐在書桌前,回覆他的留言。

  和「萵苣」的筆談很舒服。他敏感卻不酸腐,體察得到字裡行間和言外之意,卻並不會直愣愣地戳破;他很喜歡講自己的事,細細碎碎,有時候乍一看和日誌的內容毫無關聯,讀著讀著,我突然就回憶起在寫下這篇搞笑的日常故事之前,我經歷了怎樣沮喪的心情。

  我從前往後一條一條地讀,最後一條,自言自語似的,他說,出來唱K吧。

  就在這時候Z給我發短信說有朋友組局去「17英里」唱歌,你要不要來。

  我學生時代一直對KTV喜歡不起來,大多數情況都坐在角落給別人鼓掌,一旦被指著說「去點歌啊」就頭皮發麻。後來工作了才漸漸明白KTV的好玩之處原來是可以喝酒和玩骰子的啊。

  但當時我痛快地答應了Z。不出所料,在包房裡第一次正式見到了「萵苣」。

  他笑眯眯的,非常自然地過來坐在我身邊,好像我是他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極大地緩解了我的尷尬。包房裡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認識,萵苣催促他們點歌,和他們開玩笑,偶爾因為切了他們的歌而被滿場追著打,但最後,一定會坐回我的身邊。

  他上一秒鐘朝唱歌的人喊話「跑調啦」,下一秒突然轉過來和我講,「你初中時候很受歡迎啊」,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朝著場中某個姑娘大喊,「這首你和小周唱,快快快!」

  他一直叫Z小周,因為覺得他唱周杰倫很好聽。

  屏幕上出現的是一首粵語歌,謝霆鋒的《遊樂場》。「萵苣」是廣東人,大家自然起鬨讓他和Z合唱。他推脫再三,Z不理他,拿起一隻話筒自顧自唱了起來,大家跟著拍手,也不再關心「萵苣」的推辭。我在沙發角落找到了另一隻話筒,放到了有些落寞的「萵苣」腿上,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說:「我看過你高中在地理雜誌上發表的小論文。」

  又一次趕在我發問之前,「萵苣」拿起話筒,接上Z開始唱第二段。他唱歌並不算好聽,勉強不走調而已,何況,他還那麼緊張。

  他們一人唱一段,沒和聲,磕磕巴巴將整首歌唱完,「萵苣」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第一次合唱。」

  Z詫異地看著我們,中途偷偷問我:「你們認識?」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和「萵苣」甚至都沒互相做過自我介紹,無論在網絡上還是面對面。然而他已經知道了初中時有追求者給我建了一個專門的、令人羞恥的百度貼吧並在裡面寫了很多封情書;也知道高中時候我給《地理教育》雜誌寫過一本正經的小論文。而我,根本不需要問他為什麼在萬千校內網友中挑中我的日誌來回覆,因為我什麼都明白。

  我想我不是被特別關注的那一個。Z的每一個細微動態所牽連到的女生,「萵苣」應該全部都認識。

  「萵苣」約過我一起去看十佳校園歌手的初賽。十佳歌手大賽最好看的就是初賽,只要報名就能參加,所以有千奇百怪的選手,進入複賽之後大家都不跑調了,也就不好玩了。

  「萵苣」深以為然。同樣的,他也認為新蓋起來的二教長得像個骨灰盒。

  我曾留心分辨過,這些一拍即合裡,究竟有多少刻意迎合的成分。

  到了現場「萵苣」才告訴我,他今天是代表他們社團來給一個女孩子加油的。他用了大量繁複絢麗的修辭手法來稱讚那個女孩子唱歌多麼好聽,社團旅行時女生和小周的和聲多麼默契,他們全社團覺得兩人是多麼天作之合……

  說話的時候,他眼角一直在瞟著我。

  我問:「她是幾號出場,我跟你一起加油吧。」

  很快,那個女孩出場了,唱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這首歌副歌部分很高,有大量的假音,現場唱起來要麼驚豔,要麼慘烈。我能聽出女孩子平日的確很有實力,然而在校園歌手大賽這種混響嚴重又沒有耳返的簡陋舞台上,她不可避免地走調了,鬼哭狼嚎。

  「萵苣」出神地盯著台上,沒有注意到我在觀察他,還有他嘴角的笑意。

  其實我曾經在「萵苣」自己的校內日誌裡看到過許多次這個女孩的名字。那次唱K我也硬被他塞了話筒,十分僵硬地和Z合唱了《今天你要嫁給我》,而這件事出現在「萵苣」日誌裡的時候,我和Z「頻頻對視」「火花四濺」——就像每一次他描寫Z和那個女孩唱歌一樣。

  台上的女孩知道自己表現不佳,有些尷尬,「萵苣」適時發出鼓勵的尖叫聲,大聲鼓掌,我跟著一起。

  等女孩繼續唱第二段,他朝我咧咧嘴:「太難聽了。」

  後來我知道Z也在,他們一同去旅行的那群朋友都在現場。那天女孩唱砸了,那天「萵苣」很高興。

  ◆◆◆

  Z約我越來越頻繁,我也常常會把通選課的作業借給他抄。「萵苣」依然和我在彼此的日誌下面插科打諢,無論短信還是見面都聊得默契投緣。

  他有迎合我的成分,我知道。「萵苣」太聰明了,反應迅捷,完全有能力把你拋出的繡球踢出花來。投桃報李,我也會在他並不主動詢問的時候,狀似無意地講講Z在做些什麼。

  他又開始吹捧起我和小周天作之合,好像已經將那個女孩拋之腦後。

  偶爾會有真情流露的時候,他說:「小周再也不出來跟我玩了。」但剎那他就繼續擺出笑嘻嘻的臉,誇張地抻懶腰說:「哎呀,有異性沒人性啊!」

  每每此時我就不知道說什麼。他們之間隔著橫跨不了的天塹,底下暗河湧動,流淌的不是友情,我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以作為傻大姐,組局滿足他的心願,偏偏在我們沒有互通姓名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等在路燈下的那張不被愛的面孔。

  光棍節當天,我在書城看到青山七惠的《一個人的好天氣》,覺得名字應景,薄薄一小冊應該不難讀,買了好幾本準備送人,正巧Z打電話約我吃晚飯。

  我們就在書城樓下碰面,這時候我收到了「萵苣」的短信,問:「你是不是和小週一起吃飯呢?」

  我很討厭被調查和監視,但當這一切來自「萵苣」,我卻覺得可以容忍,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只是透過我來看別人。

  「萵苣」沒等我回覆,繼續說:「你們兩個沒良心的。」

  「我約他過光棍節他都不出來。」

  「你做好準備哦,我猜小週會表白,嘿嘿嘿。」

  他連發了好多條。我的手指懸空在鍵盤上方很久都不確定應該回覆什麼。

  吃完飯,Z和我散步回學校,我把書送給他作為晚餐答謝,在宿舍樓下,他和我說:「我喜歡你。」

  「萵苣」那幾條短信究竟想說什麼呢?他是一個會給女孩愛的抱抱的同時,為女孩跑調出醜而開心的人,你怎麼揣測都不一定猜得完全。

  但他成功了,至少站在路燈下被表白的這一刻,我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喜悅,而是「‘萵苣’果然猜對了」。

  我說,「讓我想想。」Z沒有失望,很溫和地說「好」。

  ◆◆◆

  第二天「萵苣」就約了我吃午飯,之後每一天都找我。

  他見到我的開場白,第一句話永遠是,「你還沒答應小周啊」。

  不管口頭上有沒有正式答應,大家眼中我們早已經是形影不離的一對了,Z走路的時候牽起我的手,我會回握他。說要考慮一下只是女生的矜持,「萵苣」不可能不明白,他卻始終揪住這一點不放,對於我都無所謂的形式感,他在意得不得了。

  那年寒假我和Z都沒有急著回家,他在上新東方的GRE課程,每天要上五六個小時的課,而我在上日語班,默默準備下學期申請去東京讀雙學位。

  我們聯絡得不勤,「萵苣」瞭然於心。

  「萵苣」問我:「學校南門外的半分利,你吃過沒有,別看店面很破,其實很好吃的。」

  我說:「那就去啊。」

  的確很好吃。小店破舊但乾淨,老闆為了能多攬幾個客人,硬是在有限的挑高中搭出來一層,加了兩桌。我們就坐在半空中,等著水開。

  「萵苣」突然問我:「你有沒有點青筍?」

  然後他就講了《萵苣公主》的故事。

  這一次終於輪到我激動地附和。別人都只聽過《長髮公主》的故事,沒聽過前面她媽媽偷吃萵苣的這一段,你居然也看過!

  「萵苣」眨眨眼,說:「青筍就是萵苣,要不要來一盤?老闆!半盤切條半盤切片!」

  我們嚴格地將青筍片和青筍條分別放進白鍋和紅鍋裡,一次煮一分鐘,一次煮五分鐘,分成八組來嘗試,最後一致決定,煮一分鐘的脆脆的青筍條最好吃,無論在哪個鍋裡。

  「我吃火鍋最喜歡吃青筍。我們約定好了哦,以後只吃青筍條。」

  什麼鬼約定?但我還是點了頭。

  那天「萵苣」像喝多了,話比平時還密,不再繞著彎子猜啞謎。

  他說軍訓那一屋子男生都覺得他很怪,除了Z;他說沒想到Z願意答應他出去旅行;他說國王遊戲的時候,國王點名兩個人交換褲子穿,抽到卡的就是他倆,他怕Z不玩,於是故意激將說誰不玩誰心裡有鬼;他說他們一起耍到早上,看到了城牆上的日出。

  我安靜地聽著,偶爾接上一句,說:「你們關係可真好。」

  火鍋的熱氣也蒸出了我的熱情。我說:「Z好像都很少再唱周杰倫的歌了,他最近一直都在練粵語歌,覺得自己發音不準。」頓了頓,我又加上,「都是你上次KTV唱過的。」

  萵苣很開心,拉著我講了一大串歌名,好像指望我這個連KTV都不愛的人能夠記得住,然後轉身報給Z參考。幸好中間有一首我知道,是陳慧琳的《最愛演唱會》。

  我說這首我很喜歡,以前以為陳慧琳只會唱可怕的《記事本》。

  他大笑,說,我也最喜歡這一首。

  他立刻就開始哼。

  曾經多熱情,散過的心也別要灰;

  大世界,像舞台;換節目所以沒往來;

  無論多麼欣賞喜愛,完場便離開;

  鳴謝你共我,被人當作極配。

  似是而非的歌詞好像激發了他。「萵苣」突然站起來,拎起我的外套,說:「外面下雨了,你去接小周下課吧。」

  我看向窗外,北京冬天的雨十分少見。我聳聳肩,說:「太晚了,何況我又沒有傘。」

  他說:「我有,我陪你去。」

  我愣了幾秒鐘,接過他的衣服。我想問我們兩個都只有一把傘,要怎麼去接Z,斟酌再三又把話嚥了下去。

  路上他還在唱那首歌。

  You grab my soda can,

  and you hold my sweating hand.

  I long to see the boring band,

  because I'm your super fan.

  濛濛細雨根本用不著打傘,但我陪他去。

  新東方租了很多放假空置的小學校作為臨時教室,我們去的這一間離半分利不遠,但並不好找,至少我自己從沒來過。「萵苣」輕車熟路,時不時招手示意我快跟上。

  門前已經圍聚了不少接孩子的家長。

  「萵苣」站在路燈下,戴上了外套的帽子,細雨霏霏像絨毛一樣包裹住了他的腦袋。他突然問了一個他早就該問的問題。

  「你和小周,怎麼認識的?——哦,我忘了你們是高中同學。」

  「我們高中不認識。大學才認識的。」

  「那是怎麼認識的?」他一臉好奇。

  因為你。

  看著他,知道這個答案會讓他難過。

  「就是選了同一門課,就這樣。」

  「哦,那一點都不浪漫啊。」他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滿意。

  我也有問題想問他。我想問他究竟為什麼每天找我聊天打屁,如果我在舞台上跑調他會不會很開心,那麼多聊到午夜都不想睡的話題,他是真心共鳴,還是只想從我的一百句廢話裡找到縫隙窺探一秒Z的蹤跡?

  可是我把你當朋友啊。

  就當我無法忍受這種沉默,準備要和他聊聊真心話,他猛地轉過來看我。

  「謝謝你。」

  我被他嚇到了,冷不防他把傘塞到我手裡,從背後大力狠推了我一把。

  正是大門敞開的剎那。Z和他的同學們最先走出來,壯觀高大的一整排,剛要抬步下樓梯,就看見我從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踉蹌著沖上台階,舉著的傘也甩在一旁,幾乎要當眾跪倒。

  Z連忙扶住我,高興地問:「你怎麼來啦?」

  「這麼點雨你就來送傘啊,秀恩愛分得快,知不知道啊!」

  我被男生們的哄笑聲包圍,急得想罵娘,焦躁與難過沸騰著漫過喉嚨,燒得我半個字都發不出來。

  我來不及理會他們,匆忙向上跑了幾級台階,朝遠處張望。

  「萵苣」已經衝出重圍,背離我們跑遠了,他回頭的視線剛好對上我的,可我的眼鏡被雨淋濕了,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張開手,像一隻飛不起來的鳥,衝進一盞一盞路燈光裡,消失在黑夜的盡頭。

  ◆◆◆

  我和Z的戀情維持了小半年,和所有校園情侶一樣,上自習、吃飯、看電影……我去了日本之後,共同話題寥寥,Skype上越來越沉默,大家都還年輕,海闊憑魚躍,就這樣相忘於江湖。

  農曆新年前,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們都聚在公共廚房裡一起包餃子。我和唱First Love的女孩居然報名了同一個交換生項目,又被分到同一桌。寒暄了幾句,她突然問我認不認識「萵苣姑娘」。

  當然,「萵苣」在她那邊,有著不一樣的暱稱。

  「一度關係還不錯,經常一起吃飯,後來漸漸就不聯繫了,」我含糊地說,「他叫我去十佳給你加油來著。」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唱砸了。」

  「誰讓你選那麼難的歌。」

  她沉吟片刻,說,是「萵苣」鼓勵她唱那一首的。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女孩用力地捏合了一個餃子,餡兒不小心從肚子那裡爆開了,她連忙找紙巾去擦,邊擦邊笑,眼神明亮地看著我:

  「我覺得你也一定明白的吧。」

  我點頭。

  ◆◆◆

  很多年後,和我一起目睹了「萵苣」與Z深夜散步的男生告訴我,他原本想追我的。

  「早知道就不嘴賤了,拉著你看熱鬧,煮熟的鴨子都看飛了。」

  我們大笑之後便不再提。我突然想起了「萵苣」。

  就在他險些把我推了個跟頭的當晚,12點,「萵苣」在校內上更新了一篇日誌。

  他說我提起心愛的歌激動不已,在火鍋店當眾唱完了整首《最愛演唱會》。放屁。

  他說我提起Z一臉嬌羞。放屁。

  他說我看到下雨便急著說要去接Z,飯都不吃了。放屁。

  他洋洋灑灑放了三四千字的屁。

  我突然懂得了他寫這些荒誕日誌的理由。

  「萵苣」愛上了他的男主角,而我,只是他寫出來的女主角。

  這個女主角,會唱《最愛演唱會》,喜歡吃脆脆的萵苣條,看到窗外下雨,會緊張地拿起傘,向著愛人飛奔。

  這個女主角,和男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一大早上打著哈欠,彼此依偎去城樓上看最美的日出。

  把世間愛情都當成戲來演。是戲就會散場。

  你暫時的愛人,暫時地愛你。[1]

  「萵苣」寫的結局,比人世間發生的要美一點,瘋一點,難過少一點。

  在那篇日誌的最後,「萵苣」空了好幾行,寫下了一句話。

  「粵語歌已經唱得夠好啦。不用再練了。你唱什麼都好聽。」

  這句話我沒有轉告過Z。

  苦練粵語歌的什麼的,全都是我編的。

  [1] 引用自褚明宇文章,已獲得原作者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