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我是她的家鄉。

  2010年的冬天,我第一次領教上海的冷。

  和許多北方人常常掛在嘴邊並引以為豪的那種徹骨的嚴寒不同,上海的冬季的冷是不急不緩的,將人與環境濕漉漉貼在一起,無處可逃,室內室外一樣令人絕望。

  記不清究竟是十一月的哪一天,我照舊從辦公樓走出來,匯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面無表情地踏上地鐵,在蒼白的燈光下和滿車廂同樣漠然的乘客一起被這個城市錯綜複雜的地下血管輸送到各個角落,爬上地面,沒入夜色,餓著肚子打開房門——

  玄關的射燈灑下橙色的暖光,然而眼前寬廣空蕩的客廳裡瀰漫著和室外一樣清冷的氣息,甚至因為空關幽閉了一整天,透出幾許怨氣。

  我不知道別人的概念中,「家」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於我而言,這無關房子的歸屬權,屋子的大小,異鄉還是故鄉——至少,在你疲憊不堪地穿過冷冰冰的城市,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撲面而來至少該是暖意,至少該有人問候說,回來啦?餓不餓?想不想家?

  也許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房子裡面,應該有一條狗。

  一條可以依偎取暖的狗;在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甚至是電梯爬行的聲音時就早早守候在門口,眼神熱烈、搖著尾巴、歡天喜地的狗。

  「你回來啦?」——倒也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才算數。

  ◆◆◆

  蘿蔔是2011年春天才來到我身邊的,我已經自己度過了一個完完整整的冬天。

  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從重慶跋涉千里來到上海,一路上的顛簸讓這個大塊頭吃盡了苦頭。當她的籠子從車上被抬下來,結結實實落在我樓下的草坪上時,我幾乎不敢去親自把籠門打開。

  她是德國牧羊犬,也就是電視上常常出現的、陪伴在警察叔叔身邊協助緝毒追蹤等安保工作的「黑背」。雖然尚未成年,可是體型已經過於龐大。她咧開嘴巴伸出舌頭「呼哧呼哧」散熱,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齒獠牙。

  司機早就絕塵而去,上午十點鐘暖暖的陽光下,我傻站在籠子邊,遲遲不敢伸出手去解開籠子口簡單的一道鎖。

  在買她之前,我已經看過她拍攝的訓練視頻,乖巧敏捷,帥氣卻又流露著憨勁,最重要的是,她是個大眼妹,有一雙其他德牧臉上少見的美麗眼睛。德國牧羊犬的重要特徵之一就是對人對狗都偏冷淡,從他們的眼神中可見一斑。然而視頻中蘿蔔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科目訓練中做錯動作時,會怯怯地抬眼去偷瞄訓練員的表情,看到對方佯裝發怒,就討好地搖尾巴耍無賴,眨著眼睛求饒——滿操場英姿勃發的警犬裡,她像個誤入其中的鄰家小姑娘。

  然而面對面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小姑娘生在巨人國,耍無賴是XXXL號的無賴,賣萌是XXXL號萌,嘴巴和牙齒自然也是XXXL號的凶,我沒想過自己受不受得起。

  我的手指搭在籠子邊,第一次覺得這雙因為練琴而比其他女孩子大出好幾圈的手,在她的大黑臉襯托之下,竟然如此白皙小巧。

  那種感覺很奇異,因為這個不相干的念頭,我強烈地預感到,我的世界會因為她而變得不一樣。

  就在這時候她結束了在籠中的困獸之鬥,抬起眼睛看我。

  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小警花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眼中略帶戒備的哀求就像溫水,刷地衝散了我心裡鬱積一整個冬天的陰冷。

  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打開了籠子門,眼疾手快拉住牽引繩,將她帶了出來。

  正在暗自慶幸一切順利的時候,她忽然發足狂奔,我毫無準備,被直接拽了個狗啃屎,摔倒在草坪上。她拖了我兩步之後才發覺,轉回頭,用軟塌塌的舌頭熱情地舔我的臉。

  像一匹馬。

  ◆◆◆

  相處之初,還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發生的。

  第一次帶她出門遛彎,我們繞開樓梯口,直奔電梯。第二次再出門,她就已經知道乖乖地直奔電梯間而去了。我興奮地講給朋友聽,以證實我養了一條多麼聰明伶俐的狗,朋友涼涼的一句話就澆滅了我所有的熱情:

  「你還是帶著她走走樓梯吧,上海去年剛有過一場大火,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家忠心護主的狗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房門,然後你們倆一起靜靜地——死在電梯門口。」

  於是後來我還是帶她乖乖地走樓梯了。

  蘿蔔很喜歡水,帶她去寵物店洗澡的時候她總是很乖,店員一開始都有些畏懼她彪悍的品種和相貌,幾分鐘之後就發現這是一隻可以隨意蹂躪的狗,洗澡吹風修理指甲,她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檯子上享受,歪著頭,善良的眼睛一直望著玻璃門外的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去參加中學生樂團的訓練,我爸也是這樣,背著手站在訓練室的玻璃門外,笑呵呵地看著我。

  那種心情也許會有些差別吧——爸爸看我的神態裡應該包含著更多的期待和希望,而我對蘿蔔卻沒有過什麼期待,也從沒想過她未來會長大成才遠離家鄉什麼的。

  然而,殷殷的注視中,總有什麼是相通的吧。

  當然蘿蔔對水的喜愛不只是這樣。每天晚上我泡澡她都會站在旁邊看,下巴搭在浴缸邊,碩大的腦袋一動不動,緊盯著水面的泡泡。我一度覺得難堪,阻止了幾次之後也就坦然了。

  某天晚上,正在書房整理東西的我聽到浴室那邊有奇怪的聲響,走過去一看,蘿蔔不知怎麼就跳進了空浴缸,正在裡面搖頭擺尾地撒歡。

  可能,是在,學我吧?

  ◆◆◆

  但有時候我也疑心自己是不是被騙了,蘿蔔根本不是視頻上那隻狗。

  她又饞,又懶,瘋起來像打了兩噸興奮劑,理應精通的「坐、臥、隨行」等科目口令一個都聽不懂,半小時就把我給她買的玩具撕咬成了碎片,喝水吃東西的時候非要趴在地上,伸出前爪把食盆摟在懷裡,像個幼兒園沒畢業的孩子,把地板都弄得髒兮兮……

  我無助地打電話給她曾經的訓練員,得到的答覆是,你們剛剛相處,你要給她立規矩啊立規矩,我QQ空間有好多犬類訓導的文章和視頻,你自己去看一看。

  一個月以後,回家後見到滿地狼藉,六神無主的我又打電話給他。

  訓導員不勝其煩,終於說了實話。

  「什麼人養什麼狗。她可能隨你。」

  是的,她變得和我越來越像。

  又或者說,是和真正的、獨處的我越來越像。

  我們常說動物是有靈性的,卻沒有人能說清楚究竟靈性是什麼。

  我們也常說,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需要磨合,需要包容,需要……然而條件再多,也未必能夠心意相通。少年時代的熱情是不可再生的,成年人相見,第一件事是彼此設防。

  但這些障礙對蘿蔔來說都不存在。

  她只需要一兩天就能找到和我相處的訣竅,惹怒了我之後要怎麼去討好,我對她容忍的底線在哪裡,甚至我的喜怒哀樂,在她眼中都如此分明。

  雖然她無法出言安慰,甚至連最基本的理解也做不到。

  只是對我們來說,有時候最單純的「知道」已然足夠。

  ◆◆◆

  說得簡單。她可以輕易地摸透我的脾氣,我們兩個建立信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一面就搖尾巴、舔臉、允許摸頭……並不代表親近,只是天性溫柔。

  要做她的主人,獲得這些膚淺的友好是遠遠不夠的。

  蘿蔔剛到新家,四處嗅來嗅去,接受了她的新狗窩、新玩具、新食盆和新牽引繩,我天真地以為她也接受了嶄新的我。

  是的,她在我撫摸她的頭頂的時候會耷拉下耳朵,露出圓滾滾的頭頂,見到我笑就會自動搖尾巴,四腳朝天露肚皮(這一動作代表臣服)——然而其實這一切只因為她是只足夠聰明的狗。

  識時務。

  遙遠的重慶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狗天生的敏感和她聰明的腦瓜結合在一起,讓蘿蔔清楚地認識到,從此我就是她的老大了,她必須接受。

  所以她甚至沒有表現出馴狗教程中所提及的那些認生的舉動,包括剛到新家的第一個夜晚時由於不習慣而發出的嗚嗚哀訴。

  這種表面的平靜迷惑了我。

  直到半個月後的下雨天,我冒雨帶她出去玩,她在草坪裡踩得四肢爪子滿是泥巴,我突發奇想要在自己家裡給她洗澡。

  不知怎麼她被我的舉動嚇到了,在我費勁地抱起她的上半身想要將她帶進浴缸裡時,幾乎從不吠叫的蘿蔔「汪」地低吼一聲就掙扎逃跑了,我一個不穩坐進浴缸,渾身濕透,而她早已經沒了蹤影。

  我剛剛哄騙她的溫柔和耐心消耗殆盡,在浴缸中氣鼓鼓地坐了半天才爬出來,整理了一下才氣沖沖地走出浴室去尋她。

  蘿蔔藏在沙發下,只露出小半個鼻子。

  那天我因為公司的事情疲憊不堪。熬夜寫的盡調報告老闆看都不看就打回來,既然決定了裙帶關係的公司無論如何都要投,為什麼還讓我們像狗一樣加班?對,狗,我累成這樣還冒雨帶狗出去玩,狗領情嗎?狗不領情!

  我居然對一條狗發起了火,嗷嗷咆哮。

  現在我當然記不清我對她吼了什麼。恐怕吼著吼著,抱怨的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吧。

  她一動不動藏在沙發下,我吼累了,也就不再理她,轉身回了臥室,留下客廳地板上一串泥爪子印記,懶得管。

  這時候才發現語言有多麼糟糕。我說我不會傷害你,她聽不懂;她在沙發下想什麼,我也永遠不會知道。

  但也好。沒有語言也好。連誤會都是赤裸裸的。

  ◆◆◆

  狗不記仇,可是我記仇。

  她餓了,消停了,就怯生生地看我,繼而死皮賴臉地用自己的方式哄我。

  蘿蔔的心思很單純,我卻是個複雜的人類。我開始反省自己——她不信任我,我又何嘗信任她。

  我摸她的頭也總是輕柔的,從來不勉強,更不會肆無忌憚地和她鬧;她開心的時候會咧開大嘴妄圖含住我的手,我卻總會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

  蘿蔔這種體型和品種的狗,具有驚人的攻擊力和強大的咬合力。

  她可以選擇不傷害我,但是只要她願意,她永遠有傷害我的能力。

  是啊,回想我們平時親密卻又小心翼翼的相處,我又何嘗相信過她。出門玩的時候總是把韁繩牽得很緊,即使她很乖;看到其他的狗,她明明很想去和人家玩,我卻一定要繞開,以防她發狂把人家咬死。當我信誓旦旦對朋友說「她不會亂跑,她不咬人」的時候,我自己又信了幾分呢?

  ◆◆◆

  我開始重新訓練她,不再隨心所欲喜怒無常地對她,也不再強求她親近我。

  我終於認認真真地瞭解她究竟是怎樣的性格。

  她很彆扭。無論小狗怎樣對她吠叫挑釁,她都不屑一顧;遇到自己感興趣的同類,也不愛表現出來,總是假裝漫不經心地接近對方,然而一旦看到其他的狗也對她的目標表現出興趣,立刻就做出一副「我才不稀罕呢」的樣子掉頭離開。

  她也很好奇,愛冒險。蘿蔔極其熱愛坐車兜風,見到開著的轎車門就想往裡面鑽,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坐騎;喜歡把頭伸出窗子,口水沿著窗子往下淌,像是晴天下了一場雨。

  我曾經愧疚於自己去上班的時候將她獨自留在家中一整天,愧疚於自己為了回家時候得到熱烈歡迎而自私地將她囚在這個冷冰冰的房子裡,不過很快我就發現,在我離開之後她獨自一狗過得多麼愉快。

  她撕壞了我的沙發坐墊,拆過不知道多少卷衛生紙,站起身把爪子搭在廚房的檯子邊緣,舔乾淨所有的碗,咂摸遺留的滋味;她曾經把我準備晚上回家好好享用的大閘蟹吃了個乾淨,也不知道那笨拙的爪子和嘴巴是用什麼方式將捆紮緊實的麻繩解開,竟然沒咬斷,鬆鬆地散在地上,串聯起滿地乾淨的蟹殼。

  再後來她進步了。原來是單純的破壞,現在知道破壞之後將東西歸位,蓋上垃圾桶的蓋子,將碗叼回到桌子上……

  她總是有本事讓我沒法對她發火。

  養狗之後,我一次都沒得到過自己期待的「熱烈歡迎」。但是我知道,一定因為是她又幹了什麼壞事,聽到我拎著鑰匙走出電梯,第一時間鑽到沙發底下,垂著頭,耷拉著耳朵,做出一副「我知道錯了」的姿態,態度誠懇,屢教不改。

  只等我說一聲「好了出來吧」,她就會立刻鑽出來,站起身,用跟我差不多高的笨拙身軀熱情地擁抱我。

  我幾乎忘記了養狗的初衷。

  也幾乎忘記了,我們是怎麼漸漸熟悉起來,漸漸同吃同住,她不再性子彆扭,不再對我耍脾氣,永遠憨憨傻傻的;而我則習慣了對她嘮嘮叨叨,坐在地板上跟她玩拔河,從她恐怖的大嘴巴和尖齒之間伸手搶玩具和骨頭,帶她去人煙稀少的鄉村遊玩時敢於解開牽引繩,也不怕她跑遠,因為我知道只要我喊一聲,她就會撒著歡地從無論多麼遙遠的地方奔向我。

  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設防的姿態,奔向我。

  ◆◆◆

  我們一起醒過來,一起伸懶腰,一起度過新的每一天。一起爬過山,一起下過海,一起享受美食,一起玩iPad遊戲,一起照相,一起看電影,如果電影裡面有狗,她也會很開心。

  我不知道她對我來說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我不是習慣做狗媽媽的主人,要說是朋友,倒也有些牽強。

  然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一個更好的自己。做事情不再只考慮自己,做決定的時候,我會將她的未來納入其中——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一種「不自私」。

  自然比不上她的全然信賴,也比不上她的無私。

  和狗相處過的人,往往對人類有更高的要求。

  因為我感受過全然純淨、從不反悔、不求回報的依賴和愛。

  她不會要求我對自己的決定做出解釋,不會對我的悲傷憤怒感到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是個小人物還是個明星,是不是被人嘲笑,是不是四處碰壁,是不是低到塵埃裡。

  我只是那個只要一喊她的名字,就能讓她飛奔回家的人。

  我是她的家鄉。

  她從未要求我變得強大,然而每每想到她,我卻願意變得更強大。

  ◆◆◆

  說來諷刺,狗的無私和忠誠,恰恰是千百年來,人類出於自私和善變而有意識地馴化的結果。

  我因為給她提供吃住而成為她的主人,她卻因為「主人」兩個字,再不離開,哪怕我有一天無法再提供食物和住所,再也不符合「主人」的定義。

  這樣的矛盾。讓我說不清,究竟我和她,哪一個才是真正被寵愛著的。

  可是我感謝她。

  我感謝她,讓我看清無私和不離不棄,究竟長著怎樣的一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