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關於平房裡的家,最和平的記憶。
我爸爸是土生土長的哈爾濱人,但我的戶口祖籍,寫的是山東萊州。
萊州是這幾年換新戶口本時才改的名字,以前它還叫作掖縣,在山東的東北部,臨渤海灣。我不清楚爺爺奶奶究竟是年輕時自己跋涉來了東北,還是在襁褓中便被父輩帶著背井離鄉。只記得爺爺讀過幾年書,做過會計,會講一些東北話,而奶奶只會說山東話。
小時候我見到的第一隻螃蟹就來自掖縣。在外面和小夥伴玩了一天,回到家,一進門便看到小小的熊貓彩色電視機上擺著一隻漂亮的紅彤彤的大怪物,梭子形狀,兩頰尖尖的,有兩隻威武的大爪子。我媽媽也覺得它長得漂亮,於是擺在了電視機上,下面還壓著一盒糕點。媽媽說是掖縣的親戚送了一些珍貴的海產品,奶奶剛拿過來的。
在那個儲秋菜的年代,海鮮對於東北來說用「珍貴」來形容並不過分,很長一段時間裡,東北價格最昂貴的幾家酒樓,無論名字如何,後綴一定是「海鮮大酒店」。
螃蟹給我家帶來了一場小戰爭。媽媽看我高興,於是自己也高興,直到她打開糕點發現裡面已經發霉長毛,而螃蟹殼子一打開,已經餿了。
我媽媽終於得知真相,是奶奶把禮品留了很多天,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剩下一盒糕點一隻螃蟹捨不得吃,放著放著,就放壞了,這才拿出來給我這個孫女,說,給薈薈吧。
很多年後我自己定居在了海邊,當地的朋友總會叮囑我,螃蟹和蛤蜊千萬不要隔夜再吃,留也留不住的。說不出什麼科學道理,只是海邊居民的「常識」。我想這或許證明了,我的爺爺奶奶是祖輩帶到東北的,對掖縣的海,他們一無所知。
我媽,人敬她一尺她和煦如春風,人欺她一丈她上房揭瓦。之後自然又是一通好吵。
她們為一件事吵,為以前的很多事情吵,為基於對彼此的瞭解所推測出的動機而吵。婆媳之間的積怨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油,更原則性的衝突都發生過了,螃蟹只是一點點火星。
雞也是。
雞是一種很不友好的動物,居然只長了兩條腿。這兩條腿在早年物資匱乏的情況下意義又非常重大,它們代表著地位和寵愛,分配不均,就會有人介懷。「有人」就是我媽。
雞一端上桌,我奶奶便拆了兩隻腿,一隻遞給我姑姑的女兒,她比我大兩歲;另一隻給了懷孕的小嬸嬸;而飯桌上只有我和姐姐兩個小孩。
我媽霍然起身,領著我下桌走了。
這件事完全沒有傷害到我,反而因為戲劇衝突短促強烈卻又一言不發,在我腦海中深深紮下了根。
四濺的火星裡還包括蜂窩煤、我爸的病、大雪天的中心醫院、去天津的火車票、臥虎牌羊毛毯……戰火燃燒過後,渣滓沉澱進仇恨的油汪裡,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我甚至有些著迷於我媽和我奶奶這兩個硬派女人了,相較之下,我沉默的爺爺和爸爸幾乎不需要被提起。
◆◆◆
我聽很多人講過我的出生。大家都在走廊等,我哭聲特別大,旁邊有人拱火說這一聽就是個大胖孫子,結果抱出來是個女孩。
不知道描述得是否太過誇張——據說爺爺奶奶掉頭就走。
他們盼了很多年孫子。爸爸的大嫂甚至為此生了兩個孩子,比我大了十歲有餘,都是女兒。後來鬧翻了,逢年過節都不再出現,這兩個姐姐我幾乎沒有見過。輪到我媽媽生產的時候,獨生子女政策已經廣泛推行,這個生兒子的機會再次被浪費了。
20世紀90年代初,國家還沒全面實行雙休日,週六爸媽是要上班的。每個星期日我會去外公外婆家。那邊是樓房,有高高的抽水馬桶,我坐不上去,外婆就拿便盆給我。洗手間和廚房連著一條短短的走廊,外婆在廚房擇菜,四五歲的我正是非常愛學人說話的年紀,在便盆上正襟危坐,繪聲繪色地給她學,我媽和我奶奶是怎麼吵架的,她說了什麼,她又說了什麼,鄰居探頭進來笑嘻嘻說了什麼,我媽把人轟走,大吼:「看什麼熱鬧?滾!」
我外公會過來問:「那你覺得是誰不對?」
我裝作思考了一下。其實我懂個屁,乾脆學著電視裡面的台詞回答,各打五十大板。
外公就大笑,然後深深地嘆息。我媽媽是他們最寵愛的小女兒,大專畢業坐辦公室,紅著臉話都不說一句,低頭看小說,看的是《簡·愛》。
我小時候初識字,抓到什麼都讀,我外公看的蘇聯偵探小說,我爸看的武俠小說,我小叔訂閱的通篇男女生殖科普問答的《家庭醫生》雜誌——後來他發現我居然在看就連忙鎖起來了。但我最喜歡的,是我媽媽看的雜誌,封面上有笑容馴順的日本女人,穿著色彩柔和的針織衫,內容不是講家居佈置就是棒針織法,這些雜誌讓我模模糊糊想起曾經的她,聲線圓潤,總是笑眯眯的,和畫報上一樣溫柔。
難道人的嬰兒時期也有記憶?反正自打我三四歲記事起,她就是女戰神了。
畢竟簡·愛也是個烈性女子嘛。
◆◆◆
我奶奶也是個烈性女子。
短直髮,頭髮花白,面容嚴肅,法令紋很深,眼皮耷拉著,沒有多少笑模樣,常年佝僂著背,走路一撅一撅的,身體左右搖擺。因為她是「解放腳」,裹小腳沒幾年便趕上婦女解放運動,解下了裹腳布,但有些部位還是已經無可挽回地壞死了。我印象中她幾乎從來沒有脫下過襪子。
偏偏她走路極快。
極快。我和她一起去買過菜。小孩都精力旺盛,我卻跟不上她的步伐,人頭攢動的菜市場,奶奶從一個攤位趕往另一攤位的時候總是一路「超車」,輕輕撥開晃動的行人,恨不能領先全世界。
明明走路不穩,又那麼要強。
自打記事起,我一直住在老城區的小平房,鄰居眾多。奶奶家是兩間磚瓦房,由一個小小的、堆滿雜物的院子相連,平日大家會在院子裡洗曬衣服。小叔叔新婚,爺爺奶奶便從寬敞的正屋搬出來,直接在門外的寬走廊裡擺了一張床,守在正屋和進門的廚房之間。我一直想去正屋裡玩,卻從來都沒成功越過這道防線——奶奶怕小嬸嬸不高興。老人本就偏疼小兒子,何況小兒媳是生孫子的最後希望。
經過院子就是我爸媽住的屋子,西曬很嚴重,很多年後我媽媽提起那裡,還一直叫它「偏廈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寫法。
奶奶不喜歡開燈。記憶中正屋那邊的廚房總是昏暗的,灶台下是黑黑的煤爐和風箱,她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藉著微弱的天光擇菜,當我衝進門和她大聲地講鄰居家的小夥伴如何如何,她會快速地瞄一眼窗外的院子,似乎很怕被我提及的小孩跟進來聽到什麼。鄰居們聚在一起說話,她也是最沉默的那一個,附和幾句便急著回家,從不表態,也不摻和任何事。
這似乎是她的某種生存智慧。然而我也記得,媽媽曾在某次吵架中說過,奶奶是最會暗地裡攪事的人,多少破爛事最後追根溯源,大多是她的指使或暗示。
有的時候,「他們一家人」(我媽的慣用語)會圍在廚房吃飯。沒有客人來,正屋是絕不啟用的,小嬸嬸常年關著門,飯桌都直接支在灶台旁,頭頂只有一盞非常非常暗的小燈泡,每個人的臉都藏在陰影裡。
像梵·高的一幅畫,《吃馬鈴薯的人》。
飯桌上只有奶奶、爺爺和她除了大兒子外的三個子女,沒有「外姓人」。大兒子年長早持家;二兒子十幾歲夭折;老三是我爸,承上啟下,孝順到死心眼;小兒子狡黠機警;小女兒保守顧家;性格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點是,聽話。
聽奶奶的話 爺幾乎是不說話的。
我偶然參與過一次,蹲在旁邊用冰棍桿戳蜂窩煤玩,反正年紀小,沒人在意 爺吃飯很快,早早下桌了,只有奶奶垂著眼,聽孩子們講一天的生活。
她一輩子沒有出去工作過,繞著灶台轉,只會講山東話,卻熟悉每個孩子的老師、領導、同學、同事、同事的女朋友……只憑她一雙謹慎的耳朵,和寥寥幾句肯定或否定的話。
「不行。」
「做得對。」
「就這樣。以前她不是還跟別人一起擠對過你。就該這樣。」
「我說了,不行。」
「以後別跟那人一起吃飯。」
…………
奶奶是家裡不容挑戰的人。她像一隻倔強固執的食蟻獸媽媽,堅持將所有孩子都背在背上,警惕著天敵的來襲。
大兒子比弟弟妹妹們年長很多,成家也早,為家裡立下過汗馬功勞,有韌性的大兒媳終於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將他從這個家的小飯桌上剝離了出去。
這是奶奶的恥辱。
◆◆◆
雖然和重男輕女的奶奶一起住,其實我的童年非常愉快。
住平房的孩子都很野,能跑能瘋,膝蓋幾乎就沒有癒合過,永遠掛著新嫩的結痂。小男孩撒尿和稀泥,小女孩偷自家珍貴的「洗髮香波」來勾兌吹泡泡的肥皂水,被旱廁的毒蚊子叮了屁股而痛得大哭,下一分鐘又可以因為一袋兩毛錢的話梅而破涕為笑。
童年有永不結束的夏天。
我也很喜歡和大兩歲的姐姐玩。姑姑和姑父都是話不多、很能算計的人,聽聞婚姻到了後期連彼此都算計得乾淨,姐姐卻一丁點都沒繼承父母的縝密心思,一直是個漂亮而憨直的姑娘,有一張飽滿小巧的蘋果臉。
姑姑是小女兒,前面已經有三個哥哥撐腰,倒是因此被爺爺奶奶稀罕,連帶姐姐這個外孫女也一樣。姐姐和我爺爺奶奶很親,就像我對我的外公外婆一樣親,這世間事莫不如此。
媽媽的單位很早就倒閉了,她盤了門市房做生意,門面租給理髮店,裡面的屋子是小美容院,有蒸面機、文眉筆、幾把和牙科診所裡一樣的多功能躺椅、一整面牆的大鏡子。
爸爸上班,媽媽開店,他們又錯過了公立幼兒園的報名,外公外婆帶著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奶奶和媽媽又都是硬骨頭——於是我每天在她的美容院裡翻跟頭,惹禍了就被揍一頓,哭完了接著翻跟頭,或者把紗巾桌布纏一身,扮成西遊記裡的玉兔精,唱著「沙裡哇」對著鏡子跳舞。
我最喜歡客人卸下的「石膏面具」。土豆泥一樣的糊糊塗在臉上,二十分鐘後便硬成了石膏面具,可以熱氣騰騰地整個揭下來——其實現在已經不新鮮了,就是清潔面膜而已。
姐姐也喜歡石膏面具,可以遮在臉上扮神秘女子,被我苦苦追逐,最後再一揭開面具,哇,絕世美人兒!然後我便撲倒她在她臉上狂親。
真的是她手把手教我的,我發誓。
為了我這個戲很足的玩伴,也為了獲得石膏面具,姐姐有時會讓爺爺去美容院接我回家陪她過家家。大人是很微妙的動物,我媽看我蜷在沙發縫那裡睡覺會難受得嘆氣,但每當爺爺的自行車鈴在前院響起,她又會因為「給外孫女找個伴」的動機而氣惱。
他們的計較,對我和姐姐不重要。
但是奶奶摔了我們的石膏面具。玩得正歡呢,被她看見,一把奪過來,在小院裡摔得粉碎。
「什麼玩意兒,髒不髒!」
其實她說的是對的,沾滿了臉部汗毛和黑頭的東西能不髒嗎——只是摔得那麼用力,很難相信只是因為潔癖。
姐姐嚇得哇哇大哭,爺爺沉默地抱起她進屋去了,我站在小院裡看著奶奶。
這是我媽媽至今不知道的事。
過了幾天,我爸要送我去外公外婆家,奶奶忽然說她正好要去買菜,直接送過去吧。
那片平房面臨拆遷,沿途挖得亂七八糟,暴土揚塵,我跟著奶奶爬上大坡,穿過長滿荒草的廢棄鐵軌,再走下一條長長的土路。一路無話,我第一次好奇她的解放腳為什麼可以走得那麼快。
經過一個小賣店,她突然說:「過來。」
她給我買了一瓶喜樂,細細的吸管戳進錫紙蓋,遞給我,說:「走。」
吸溜著喜樂的一路都很快樂,最後都喝完了,我還一直嘬吸管玩,發出刺耳的嗤嗤聲。
她聽煩了,看我一眼,卻沒有罵我。
◆◆◆
五歲的時候發生了三件大事。小嬸嬸生了兒子,奶奶家拆遷,我媽和奶奶正式絕交。
抱孫子這件事,爺爺表現得比奶奶開心,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小弟弟長得像小嬸嬸居多,這是爺爺奶奶略微遺憾的地方。說來有趣,孫輩中,長得最像爺爺的人竟然是我——這又是我媽媽略微遺憾的地方了。
拆遷前,媽媽和奶奶爆發了最後一次大吵。我爸是孝子,又不能為了孝道拋妻棄女,他本人又從沒表現出任何處理問題的智慧,於是雙方最終約定,以拆遷為契機,媳婦和婆家再不見面。
包括我。我媽說,反正你們也不稀罕一個孫女 爺奶奶沒有反駁。
小孩子沒什麼故土難離的傷感,伴著轟隆聲的拆遷最刺激不過了。街坊鄰居因為拆遷面積而爆發了不少衝突,可惜我忙著四處挖寶,沒有再密切關注,自然也不能繼續給我外婆做便盆實況轉播。
最後一天,各家都雇了車來做收尾,該拉走的都拉走了,房子裡連能拆下來賤賣的木材板料都不剩一根。我爸媽不知為什麼吵起來,兩個人火氣沖沖地上車,司機發動,開走。
我蹲在排水溝旁邊,玩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被落下了。
又過了一會兒,爺爺推著自行車過來,奶奶抱著小弟弟跟在後面,他們看到了我。
然後經過了我。
最後是舅舅來接的我,我媽發現我不見了,急哭了,可車已經開遠了,慌忙打電話給他。我坐在舅舅自行車後座上,聽他一路咒罵,一家子渾蛋,你媽也是渾蛋。
我就在後座哈哈笑。
回遷之前,我們搬了很多次家,最後因為我要讀小學了,就住到了外婆家。大高樓有大高樓的好,可以往下面扔會轉的竹蜻蜓,看它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
我再次見到奶奶,已經是初二的時候了。
中間這麼多年居然真的沒見過。因為我媽媽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個釘;因為我爸懦弱;因為爺爺奶奶和我,並沒有想唸過彼此。
但我爸這次終於鼓起勇氣——背著我媽——來凶我。
他說:「你奶奶腦梗,醒過來就不認識人了,但這幾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
爺爺奶奶一直和小叔叔一家一起住,小弟弟是他們看護長大的。我跟著爸爸,敲門進屋,心裡沉甸甸的,說不清是因為害怕媽媽突然找我,還是不知如何面對多年未見的親人。
房門打開,撲面而來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
我先注意到的是床。
床褥上撲著厚厚的塑料布。很快我就知道這層塑料布是用來做什麼的了——我爸一進屋就敏銳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這才看見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還瘦,臉頰深陷,密佈老人斑,髮色已經是完全雪白,還是以前的短直髮,卻柔軟了許多,因為靜電統統貼在頭皮上。她歪靠在床頭,目光是渾濁的,對於我爸爸的喊聲,沒有一絲反應。
我爸一個箭步沖上去,雙手穿過她胳膊下方,從背後將她小心地架起來,拖動到了床邊的簡易馬桶上面坐好。這個馬桶和我外婆用的是一樣的,許多有偏癱病人的家庭都買了,深紅色,外形像一把老闆椅,坐墊卻是馬桶圈,中間一個洞,下面是可抽拉的糞便箱。
我爸迅速捲起了床上的塑料布,扔進了洗手間,打開淋浴噴頭沖洗,晾在一旁,又拿起備用的另一張鋪到床上去,然後拿起濕毛巾給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無猶豫。
他和我媽媽輪流陪護過外婆,已經很有經驗了。外公去世後,外婆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她清醒的時候,是決不允許子女把她放在簡易馬桶上的,想方便也不會喊人,一定要自己勉強扶著牆偷偷地往洗手間挪動,往往中途摔倒,反而更加重病情。媽媽和舅舅們氣憤難當,不明白為什麼老人聽不懂道理,一定要這樣折騰自己和兒女。
因為自尊心。
大小便失禁,要子女幫忙擦拭,人已經沒有尊嚴了,清醒比混沌還痛苦。
奶奶已經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了。她坐在房間中央,被扶手堪堪框住不至於歪倒,光著的腿,只有骨架支棱著,附著的皮皺皺鬆鬆地垂下去,觸目驚心。
我發現我認不出她了。
我像個傻子一樣杵在奶奶對面站著。我爸忙完了過來,像呵斥一個六歲孩子一樣對我說:「怎麼不喊人,叫奶奶啊!」
小叔叔從廚房進來,爺爺和姑姑也買東西歸來,看到我都很驚訝,更多是尷尬,彼此完全無話。我爸解釋說,他聽到奶奶念叨婉薈婉薈,就把我帶來了。小叔叔附和說:「對,我也聽見了。」
就在這時奶奶終於說話了。盯著地面上的某一塊,嘟嘟囔囔的。我爸湊在她耳邊說:「媽,你看,婉薈來了!」
奶奶微不可見地點頭,繼續嘟囔。
我僵硬地湊過去,說:「奶奶,我來看你了。」
我聽見了她念叨的那個詞。抬頭對我爸說:「她喊的是二姐。」
我爸愣住了。
我的名字叫婉薈,因為爸爸的大哥連生兩個女兒,中間的字都是「婉」,我是第三個女孩,爺爺對起名字不甚上心,說:「就跟著喊,乾脆也叫婉什麼就好了。」媽媽有點不高興,但那時還是溫順的,只是在第三個字上自己花了點心思,按我八月份的生日,取名叫「薈」,意指草木繁盛的樣子。
所以前兩個姐姐也叫婉。奶奶喊的是二姐。
二姐才是奶奶幾乎連見都沒見過幾面的孩子。雖然計畫生育沒有強制執行,宣傳風向已經非常明確,就是只生一個好。大孫女剛出生,大兒媳就再次懷孕,在單位裡影響很不好,於是我大姐姐小時候一直在奶奶家住著,以便她的爸爸媽媽躲避同事和領導們的質詢。不料第二個又是女兒,奶奶連見都不想見了。
老年痴呆的奶奶,已經逃離了時間線的困縛,在密密匝匝的過往畫面中,她念起了二姐姐。
人類真是複雜的動物。
我爸也湊近了聽,終於聽清楚了,尷尬地看了我一眼,想笑,又笑不出來,只好說:「你讓開,我扶你奶奶起來。」
他急切地拉我來,還因為我流露出的一絲擔憂怯懦而大發雷霆,就是因為,他以為我是奶奶的念想。
到最後也不是。
◆◆◆
奶奶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去世了,從另一個角度講,她沒有受太大的罪。
葬禮過後,我和爸爸又去了爺爺家。家裡已經掛起了奶奶的遺照,黑白照片上,她還是不苟言笑。角落裡有一隻香爐,爸爸遞給我三根香,說:「去給奶奶上香。」
可能是我笨手笨腳的吧。我點燃,拜了拜,插進香灰中,斷了。
我爸又遞給我三根,我插進香灰,又斷了。
我爸忍著怒,又遞給我三根,居然還是斷。
「上香你都不會嗎?!」他氣憤,我無言以對,每一次我都極為小心了,香本不應該是這麼脆弱的東西。
我突然想,或許是奶奶也硬氣得很,不願意接受我的供奉呢?或許她也覺得,我們沒有做親人的緣分。
◆◆◆
奶奶和媽媽關係還沒那麼僵的時候,我正是學會跑跳之後十分淘氣的階段,又愛鸚鵡學舌,十分適合在正屋和「偏廈子」之間來回跑,充當信使,給她們傳話。冬天快來了,家裡燒煤取暖,煙道穿過火炕和牆壁背後,滾燙滾燙的。我睡在床的最裡側,挨著牆,媽媽怕我被燙到,就琢磨著找一塊薄薄的木板,貼牆放著,把我隔開。
奶奶說,她那邊有。
媽媽說,好呀,拿來看看。
兩個女人在各自的房間做家務,我快活地來回跑著,從奶奶那邊拿來兩塊板,一塊接近正方形,一塊是長方形,媽媽留下了第二塊,說:「去謝謝奶奶。」
我跑到正屋,大聲地喊:「第一塊不要啦,謝謝奶奶!」
我的奶奶送過我的、我唯一記得的東西,是一塊隔熱的木板,很認真地刨掉了毛刺。雖然它是一塊,用來隔絕熱氣的板。多有意思的寓意。
那是我關於平房裡的家,最和平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