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後記·海爾波普還沒有走遠

  我已經不再什麼事都拜託星星了。

  大概是1997年,海爾波普彗星到達近日點。

  全地球人都能在晴朗的夜晚清晰地看到它長長的尾巴,像鐵臂阿童木不小心遺落了一隻噴氣噴射引擎。它急著趕路、屁股著火,卻好像一直走不遠,連續許多天都還掙紮在我外婆家陽台所向的那片夜空。

  電視上說它上次到來是四千多年前,下次再來是兩千多年後。

  我虔誠地抬頭看著他。小時候人剛剛有了「自我」這個概念,常常會將它無限放大,連仰頭看星星時都會覺得自己就是被選中的孩子,海爾波普是為我而來。

  千里迢迢,為我而來。我在陽台小聲地祈禱,你可要記得我哦,你要記得我哦。

  可是它記得我做什麼呢?海爾波普溫柔地沒有作聲。

  大約2001年冬季的獅子座流星雨,我爸說誰看誰有病,我和我媽一起在凌晨兩點的哈爾濱的颳大風的冷得要死的陽台上仰脖子看。流星幾乎每十幾秒就一顆,和我後來看到的所有流星都不同——它們特別大,特別明亮,衝破大氣層,好像要真誠地砸向你,伴著嘶啦啦的燃燒聲。

  全班只有我大半夜爬起來看了流星雨,炫耀的時候一個男同學說你就吹牛×吧,你知道流星離你多遠嗎?你知道聲音在大氣中的傳導速度嗎?你知道一邊看到流星一邊聽到聲音是不可能的嗎?氣得我立刻回家撥號上網搜索「流星+聲音」,真的搜到幾條所謂的科學未解之謎,還特意噴墨打印出來,到學校狠狠地甩在他臉上。他說你有病啊真的就真的唄你至於嗎。

  當然至於。

  我媽凍得不行,回房間拿衣服的時候,我趕緊對著流星,雙手合十許了三個願望。

  星星,你們可一定要記得。

  ◆◆◆

  我實在太愛對著星星許願了。十幾歲的我彷彿一個狂熱的無線電發射器,執拗地朝廣袤宇宙發射著單向電波。

  我在文章裡寫過初中的一個叫小S的好友,我們常常一起蹺課,放學了還有說不完的話,流連在隔壁職高的大看台上瞎侃。有天太陽剛落,天還沒有黑透,我抬起頭,在深藍色天幕中看到了極細的一彎新月,旁邊閃耀著無比明亮的金星。

  「你知道嗎,」我說,「日語有個詞叫逢魔時刻,說的就是日夜交替的黃昏,是可以看得見妖怪的。這個時候許願,特別靈。」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幣,說,我們來問一問,自己的理想會不會實現,正面是會,背面是不會。

  小S一直對我的病態見怪不怪,她拒絕參與。我就自己轉過身,雙手合十,將硬幣夾在掌心,對著彎月念叨了一些話,然後將硬幣高高地拋起。

  它滑過月亮和金星,清脆地落回到地上。我戰戰兢兢地跑過去,看到了硬幣的正面。

  「啊啊啊啊是正面!是正面!」

  小S的白眼翻得比月亮都亮:「你剛才扔硬幣的姿勢,再加上背後那月亮,一瞬間我以為你要變身了。」

  我過濾了她的一切嘲諷,虔誠地捧著那一枚硬幣,向遙遠的夜空致謝。

  ◆◆◆

  還有更丟人的事。

  我是一個看過獅子座流星雨的獅子座,曾經創立過信眾只有一個人的「獅子座教」,每天寫日記,向獅子座許願,還取過一個網名,叫——「軒轅十四」。

  軒轅十四,我們獅子座的一等星。

  丟臉的有點寫不下去了。

  夏天我剛考上我們那裡最好的高中,面對親戚朋友的誇獎,謙虛地不斷重複「哪裡哪裡,這有什麼的」。終於自己一個人清靜了,登上那時非常火爆的新浪聊天室,和一個就讀於大連理工的陌生姐姐炫耀。

  軒轅十四說:「我剛中考完,考得特別好哦,不過也算意料之中。」

  姐姐回覆我說:「軒轅小妹妹真厲害!」

  我很感謝這個只和我說過幾句話的陌生人。此後的人生裡,我再也沒有做過如此坦率的「軒轅小妹妹」。

  ◆◆◆

  後來,看星星漸漸變成了單純的看星星,甚至可以用來騙姑娘。

  高中時和一個好朋友蹺了晚自習在外面散步,郊區的新校園繁星滿天,我突然指著天空說:「流星!」

  她雙手合十要許願,我說,繫鞋帶!要邊許願邊繫鞋帶!

  她急急忙忙蹲下,把鞋帶解開又重系,搞定了才站起來,說,光顧著許願了,都沒看見流星。

  我說,放心,你看,它還等著你呢!

  好朋友抬頭,愣了一會兒,一水壺砸在我腦袋上。

  「我去你娘的××○○,當老子沒見過飛機是不是!」

  ◆◆◆

  2005年冬天,又是獅子座流星雨。

  高中住校,一個很酷的室友約了幾個人,抱著被子說要午夜撬鎖上樓頂看流星雨喊我一起去。

  「流星雨哦,許願哦。畢竟明年就高考了,是神仙都拜一拜。」

  我說不用了。那時候宿舍十點半熄燈斷電,我開著應急燈,亮度調到最低,為了它能多撐一會兒。

  我在做數學的五三(《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練習冊)。

  我已經不再什麼事都拜託星星了。

  ◆◆◆

  2009年冬天,獅子座流星雨,午夜兩點,我和L穿著羽絨服加防風雨衣,拎著暖瓶,坐在靜園草坪上泡奶茶喝,其他觀星者都離我們很遠,擔心打擾UFO來接我們回母星。

  我看到一顆。沒許願。L沒看到。她說,肯定是你仰頭太久,頸椎血流不暢,出現幻覺了。

  隨便吧,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那一年,環繞地球的香飄飄奶茶多了兩盒,這世界上的朋友少了一對。

  ◆◆◆

  2012年,因為書賣得不錯,也認識了一些影視公司的工作人員。某天下午,一個做企宣的小姑娘忽然給我打電話,說一個明星很喜歡我的書,正好下午在她們公司做採訪,有沒有空過來聊聊。

  我那天原本不太舒服,但瞎了眼也能看出來,這是機會。我說好啊,幾點,在哪兒。

  去了之後卻是漫長的等待。

  明星在洗澡,明星在做造型,明星感到很抱歉但是請您再等一下好嗎?

  等待的那個酒店大廈高聳入雲,我就站在接近頂層的雲裡,俯視著下面縱橫交錯的道路和緩慢移動的小黑點,心中一直在讀秒。

  下一秒,不,再等五秒鐘就告訴她們,我要走了。

  可是會不會顯得自己脾氣很大?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本來就是帶著功利心的,矯情什麼?

  我讀了很多很多秒,委婉地流露了很多次要走的意思,低到塵埃裡的宣傳人員賠著笑臉說,都說了您會來,怎麼能走呢,您也給我們條活路,大家都不容易。

  聖母心給了虛榮心以藉口,我說,那好,我配合你們工作。

  終於明星姍姍來遲,開開心心地接過我被要求帶來的贈書,說,這書不好買,所以我朝他們要的,聽說你也在這兒,正好一起見一下,謝謝呀!

  然後一轉身就去錄採訪了。所有卑躬屈膝的宣傳人員集體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看向我。

  原來是耍我。

  我的書還算暢銷,鋪得大街小巷都是,明星助理隨手就能買得到,恐怕只是宣傳公司想借花獻佛,讓我等了一下午來博明星一笑。

  但我沒有發作。侮辱我的明明是我自己。

  走出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上海繁華,不見星空,只見燈火。

  ◆◆◆

  2015年的某個聚會,大家在江邊,可能有點喝多了,一起抬頭看星星。

  我這些年的星空知識有了用武之地,為他們準確指認了仙后座、獵戶座、小熊星座、金星、木星……獲得了大家的熱烈掌聲。

  海爾波普已經走了很多年。

  我學過八年的大提琴成了談資。

  我愛過的星星碎成了虛榮。

  我買得起一屋子的A4紙來圓兒時的繪畫夢了,可我沒才華。

  ◆◆◆

  2017年初,我坐午夜航班。飛機飛入平流層,頭頂再也沒有雲層遮蔽,機艙燈光還沒亮。我把半個身子都趴在舷窗上,用手臂和帽子隔絕一切光線。

  看星星。

  漫天星斗,比機翼的夜燈都要明亮。即便舷窗的雙層的塑料玻璃模糊,也無法抹去它們的光輝。

  我就從小小的窗子裡向外看。平日裡資訊都是爭搶著撲入我眼裡,只有這時候,雙眼努力睜大再睜大,視線扎入濃重的夜色,撥開玻璃的劃痕阻隔,去追隨和想像凜冽的風與璀璨的星空。

  我愛了星星這麼多年,這是我離它們最近的地方。

  我捂著窗子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艙燈光亮起來。一轉頭,後座男子沒來得及收回目光,驚詫和疑問還留在臉上,可能以為我中邪了。

  我不好意思地跟他說,外面有星星,你把燈光擋住看看。

  他冷漠臉,點點頭,沒有照做。也是正常。我就尷尬地坐下了。

  等我一回頭,發現他也用外套蒙著頭,趴在那裡看。被我發現,面上一絲羞赧。

  我笑:星星多吧?

  他也笑,點點頭:可不咋的,老多了。

  我不知怎麼想起2001年的三個願望。

  世界和平,爸媽身體健康。

  我成為很了不起的人。

  隔壁班的男孩子會喜歡我。

  ◆◆◆

  前兩個現在還無法驗證,但第三個,切切實實地,實現了。

  那個男孩子毫無預兆地跑來跟我說,聽說你喜歡日本漫畫,那你會畫畫嗎?能不能給我畫幾張?

  我毫無準備,卻打腫臉充胖子地說,沒問題!

  期末考試期間,我擠出時間,奮不顧身,連畫了十張大彩圖,捲成筒鄭重地送給他。

  他打開,表情變幻莫測,堪稱精彩,許久才說:「……好看!畫得真好!」

  很多年後,我上了大學,他來北京找我玩,大雨天我們一起困在半地下室的咖啡館,看著雨落在高高的草叢。

  他那時候才敢問我——你是怎麼有臉拿蠟筆畫送給我的?

  十四歲的我畫了十張蠟筆畫,比幼兒園小孩的繪畫水平高不了多少;畫的內容是《你好,舊時光》裡面余周周講過的鄉下老鼠進城故事的雛形。

  在我小時候,有首很著名的兒歌,第一句就是:「有一隻鄉下老鼠要到城裡去。」

  回想起這幾幅丟人的畫,我有點氣急敗壞。我說那你還要?

  他沒說話,笑了。

  我怎麼會把這些都忘記呢?星星有情有義,是我們太善變。

  ◆◆◆

  科學家說,2020年之前,用望遠鏡或許還能看得見海爾波普,它還沒有離開太陽系。

  而我卻早已不再是那個堅信自己站在宇宙中心的小孩了。人類太渺小了,我的情緒、願望、誓言、夢想,都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能量,連身邊的人都未必能夠完全感知,遑論傳遞給星星;即使能夠抵達,也是在我死去很久很久之後了。

  但我和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仍然在努力地發出微弱的光,認真度過這對於宇宙來講無比渺小的一生。

  在我死去很久很久之後,軒轅十四還能看得到那個對著它虔誠信奉、立志不講髒話的,十四歲的我。

  它們應該會知道我的結局。

  海爾波普還沒有走遠。

  《時間的女兒》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