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花戲

  茶茶是從不早起的。今天天還沒怎麼亮,連承鐸都還沒醒,她就爬起來了,匆匆披起衣裳,一頭烏髮也散亂著,就去廚下看她煨了一夜的湯。承鐸被她鬧醒,心裡笑她沒事找忙,翻身又睡了。

  茶茶趕到廚房,有兩三個早起備膳的下人已經在灑掃。茶茶徑直走到小間,裡面光線暗淡,看不太清,卻瀰漫著湯汁香氣。燃了一夜的炭已經懨懨欲熄,煨湯的瓦罐上冒著 的水汽。茶茶小心地揭開蓋子,揮散騰起的水汽,看見罐裡的湯還有一半了,疑心是不是火還是太大了。

  她伸手拿來湯勺,攪了一下,覺得應該端下來了。放下湯勺時,有什麼東西硌手。一看,是勺柄掛繩的縫隙裡塞著一個紙卷,十分顯眼。她方才想著湯,沒注意。茶茶遲疑了一下,把那紙卷取出來展開。她蹲下身,就著微弱的炭火看去,上面只有兩個端正豎寫的字:「午膳。」「膳」字下面紙角斜點了三點。

  午膳?茶茶有些不明所以,扶了一下灶台就想站起來,卻突然停住。她再看一眼那張紙條,還是那兩個字三個斜點:「午膳。」茶茶猛然抓緊那張紙,紙條在她水蔥般的手指間皺成一團。她捏著那紙,回頭看了看外面。外屋的人多了起來,有碗碟碰磕的聲音。茶茶沉默了一會,手一送,將紙團扔在了炭灰上。一股火苗竄起來,映照著她的臉。隨即又很快熄滅下去。

  肩膀上被人一拍,茶茶才猛然驚覺回頭。李嬤嬤拍她起來,說:「你怎麼發呆啊,這湯還不端下來。」說著,李嬤嬤已經把瓦罐端了下來。茶茶把湯勺遞給她,李嬤嬤舀了兩下,說:「不錯,火候剛好。王爺起來了麼?」茶茶搖頭。

  李嬤嬤打量了茶茶兩眼又不高興了,放下勺子一把拉起她來,說:「這個樣子就跑來了。你看看這滿院子的姑娘誰不變著法子打扮。白長了一副漂亮臉蛋,今兒越發連頭都不梳了。」說著,就拉了茶茶出去。

  茶茶由她拉著走。李嬤嬤把她帶到自己屋裡,先看了看,說這衣裳太素了,喚了一個圓圓臉的大丫頭來吩咐了兩句。那丫頭去了,李嬤嬤便往盆中倒了熱水,讓茶茶先洗淨了臉。

  不一會,那丫頭拿了一領簇新的衣衫,妃色羅紗的外裳過來,遞給李嬤嬤,說是紫蘇姐姐的,節下府裡才做的,還沒穿過。李嬤嬤就讓茶茶換。那大丫頭似乎對茶茶也很是好奇,幫著過來給她換衣服。

  茶茶遲疑了一下,也就由她們擺佈了。那衣裳腰身收得很窄,袖子又有些闊,茶茶穿上不用看就知道好看。那大丫頭眼裡都是艷羨之色。茶茶因為穿了人家的衣服,便對她歉意地笑了笑。那丫頭呆呆地看著她,都愣了。李嬤嬤抻直那裙角,讚道:「我在宮裡好些年,宮妃綵女見過不少。像你這麼身段勻稱的也少得很。真是人要衣裝。」說著,把她按到鏡子前坐下。

  茶茶發黑如漆,披滿腰際。李嬤嬤把她頭髮梳順,從額前編出髮辮來,把兩邊垂下的頭髮編好,高挽在腦後,余後的頭髮仍然垂在背上,回頭喚那大丫頭:「你站在那兒幹嘛,去把你們上好的胭脂水粉拿來,我這兒可沒這些個東西。」那丫頭「哎」了一聲就跑出去了。

  茶茶抬頭露出一個求饒的表情。李嬤嬤拍她道:「你別不耐煩,我以前可是只給文妃娘娘梳頭上妝的。姑娘是要打扮才成樣兒。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天天做得最多的就是調哪種香粉,梳哪種髮式。」她一面說,一面將幾枚簡單的珠花分插在茶茶髮辮上。

  那大丫頭已經拿了一個玳瑁妝奩過來。李嬤嬤熟練地抽開屜子,將那粉盒裡的粉拈了點在指間碾了一碾,接著側過茶茶的身子,就把粉給她勻在臉上。茶茶止不住笑。李嬤嬤頗為自得地說:「你別笑,這梳頭上妝我比做飯還在行。包你看了自己都吃一驚。」茶茶好脾氣地仰著臉,由她描眉上胭脂。

  李嬤嬤勻出胭脂在手掌上,調勻了色,用大拇指下的掌側給茶茶勻在臉頰上,一面教那大丫頭:「你們平日裡擦那許多的胭脂,臉上紅得跟掉進染焗子了,嘴上像喝了血似的。胭脂擦得太濃,比不擦還難看。像她這麼白的,擦上一點,這就好看了。」那大丫頭一個勁兒點頭。茶茶聽了又想笑,努力忍住了。

  李嬤嬤端詳了一下,轉到茶茶身後,正對著鏡子叫她看。茶茶望那鏡子裡,果然吃了一驚。她平素不怎麼照鏡子,頂多把頭髮梳好,編個辮子,或者乾脆扎攏就完了。而如今這鏡子裡的人眉目秀麗精緻,淡妝襯著她的五官,不同於往日的蒼白冷漠,如朝霞出岫,一下子熠熠生輝。再冷淡的女子在自己的美麗面前都難掩童真。

  茶茶不自覺的漾起一個微笑。她眨了一下眼睛,覺得自己的眼睛波光瀲灩,像湖水能把人吞沒了。一屋裡三個人都望著鏡子,李嬤嬤一拍她的肩道:「好了,王爺早該起來了。我們把早膳給他送去。」那個站在一旁的大丫頭像回魂了似的,呼出一口氣道:「姐姐真是太美了!」

  茶茶被李嬤嬤一提,想到要這樣去見承鐸,突然一陣侷促,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嬤嬤拉了出來。一直到膳房裡,早已是一片熱火朝天,人人都忙著手裡的活。茶茶跟著李嬤嬤一路走過去,走到最裡間時,膳房裡已經鴉雀無聲。人人都停下手裡的活計,盯著她看。

  早膳早已備好了。李嬤嬤舀出湯來,用碗盛了,叫茶茶端上,又一路走了出去。看到眾人的表情,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茶茶看她樣子又想笑。等她們走出膳房,裡面眾人才彷彿回魂了一般,頓時一片嘆氣聲。

  走出廚房到庭院裡,遇到兩個小丫頭,兩丫頭也當場站住了。穿過一道水榭,走到承鐸書房的迴廊上,茶茶越走越慢。李嬤嬤一回頭見她磨磨蹭蹭,說:「你走快些啊,湯該涼了。」茶茶緊跟了幾步,心裡似乎有些雀躍,又有點膽怯。

  走到書房門外,哲義站在那裡,冷不防一回頭看見茶茶,頭就沒轉過去。李嬤嬤道:「怎麼了,不認識了。」茶茶紅了一下臉,端著盤子進去了。承鐸埋頭在案上。李嬤嬤道:「王爺先用早膳吧。」承鐸「嗯」了一聲,還是沒抬頭。

  李嬤嬤回頭沒看見茶茶,再一找,茶茶端著碗湯,縮在她身後。李嬤嬤又好笑又氣惱,把她拉出來,示意她把湯端到承鐸桌子上去。茶茶吸了口氣,穩穩地把盤子端上去了。承鐸抬頭一看,頭就沒再低得下去。

  茶茶緋紅著臉色,看了他一眼,自己低了頭。覺得臉上發燙,心想:糟了,別弄得跟擦多了胭脂似的。然後就聽見承鐸低聲笑,探身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說:「一大清早就不見你人影,跑到哪兒去了。」

  李嬤嬤說:「她清早起來給王爺備早膳呢。這湯是昨晚上就熬上的。」承鐸似乎沒聽見,只望著茶茶,輕聲道:「真好看。」茶茶低頭笑了一下,覺得承鐸捏她的手緊了緊,便也回握著他的手。

  李嬤嬤彷彿看不見兩人的光景,自顧著從外面把早膳都傳了進來。承鐸等早飯都上了桌,卻並不放開茶茶的手。李嬤嬤這回不識相得很,輕咳了一聲,示意承鐸吃飯。承鐸看她一眼,再看一眼茶茶。茶茶狀似無意地眨了下眼睛,睫毛輕輕抬起來,她刻意地給了一個深深的眼神,承鐸就看住了,目不轉睛。他這個表情讓茶茶抿了一下嘴,似乎笑了,從他手裡抽出手來,把湯碗端到了他面前。

  承鐸比較快地回魂,拿起勺子舀那湯喝。茶茶其實很想知道湯的味道如何,但承鐸卻似乎食不知味。

  等到早飯吃過,李嬤嬤仍然讓茶茶端了盤子跟她走。承鐸對茶茶挑挑眉毛,茶茶無奈地回望了一下。承鐸笑笑,示意她去。茶茶便收了碗盤跟著李嬤嬤走了。走到廚房,茶茶低頭淺笑。李嬤嬤叫她道:「徐夫人讓我買些三味齋的糕點,你午膳後跟我一起去。」

  茶茶聽到「午膳」兩個字,「騰」地站了起來。李嬤嬤驚道:「怎麼了?」茶茶突然拉住李嬤嬤,指了指內院,比劃著問她:「是夫人讓我去?」李嬤嬤搓手笑:「好孩子,你也知道,王爺這人我行我素慣了。回來這麼久,還不曾到別院去過。夫人她支開你去,自然有她的意思。你隨她去吧,只管和我走就是了。」見茶茶沉吟不語,李嬤嬤狡黠一笑,道:「我今兒給你一打扮,包管王爺正眼兒都不瞧她。」

  茶茶壓下憂愁之色,勉強笑了一笑,點點頭。李嬤嬤覺出她一直悶悶不樂,問她要不要回去休息,茶茶想了想,又搖頭拒絕了。

  臨要出門時,李嬤嬤去告訴了承鐸一聲。茶茶默默地進去站了,似乎要跟承鐸說話。承鐸倒沒說什麼,只說:「你們早些回來。」說著,抬臉去看茶茶。

  茶茶望著他面龐,溫柔地笑了一笑。溫柔得讓承鐸又失神了片刻,覺得她有一種眷戀的柔情在其中,十分地動人。承鐸忍不住拉了她手,道:「怎麼了?」茶茶仍是笑,承鐸卻覺得這笑裡有些別的意思把握不住。她只一字一字,無聲地說:「我走了。」說完,不再看他,轉身先出去了。承鐸心裡起了一點疑惑,想止住她,又猶豫了。只剎那,茶茶的身影已走離了他的視線。

  出了王府內院,李嬤嬤便拉著茶茶上了車。那車走了半天,才聽見外面漸漸人聲喧鬧起來。茶茶輕輕掀了車簾一角,看那外面,不曾想李嬤嬤也這般掀著簾子一角看。看了好多時,才說:「這條街好久沒來了。」

  茶茶聽了,只覺得王府裡那些夫人們,名義上高貴非凡,實際和個囚犯也沒多大差別,她們偏還把這看作是有身份。李嬤嬤那神色分明是覺得街上也是有趣兒的,卻偏要坐在這車裡,不肯下去逛一逛。

  馬車拐了個彎忽然一頓,停住了。外面趕車的人喝道:「你們做什麼?啊!」似是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李嬤嬤正要上前開門,那門自己砰地一下從外面打開來,一個青衣男子欠身進來,掃了一眼車裡,平淡道:「我家主人有請。」他關門的空隙裡便見王府那個趕車的家奴被撂倒在地,跟車的另一個人被同樣兩個青衣人制住了。

  車門一關,馬車又搖晃著走起來。李嬤嬤跌回座位,驚疑不定,上前拍著車門問:「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認錯人了麼?這是靖遠王府的車。」她這番質問沒有得著任何回答,馬車反而快跑起來,漸漸便聽得離了鬧市。

  李嬤嬤轉頭去看茶茶,茶茶仍然如先前那樣坐著,連臉上的表情都沒變一變,彷彿這番變故並不曾發生。她臉上帶著一種疏離的神情,眼神卻凝結在空中某處,不知想著什麼。李嬤嬤看她這樣,愣了片刻,伸手拉了茶茶的手。

  茶茶回過神來,彷彿不認識一般看著她。李嬤嬤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裡?」茶茶看出她受了驚嚇,撫慰地笑一笑,搖了搖頭。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馬車忽然停下來,外面有聽不清楚的人語聲。茶茶的神色忽然間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狠戾,她驀然抽出手,坐正了。車門打開來時,茶茶臉上便只剩下一種李嬤嬤從未見過的冷漠神情,即使她新描的妝也襯不出一絲暖意來。

  那青衣男子還是平淡地說:「姑娘請吧。」茶茶站起來,李嬤嬤一把拉住,問:「你們帶她去哪裡?」那人並不搭理她,上前來拉茶茶。李嬤嬤站起來,跳下車,攔在茶茶前面,斷然道:「她不能單獨跟你們走,除非我死了。」

  那青衣人刷地拔出劍來,茶茶一把將李嬤嬤拖到後面,抬了下巴,冷冷望著那人。這時,街邊一所小院的門打開了,出來一個僕人隨從模樣的人,帖在青衣男子耳邊說了兩句什麼。那青衣人還劍入鞘道:「跟我來。」

  茶茶鬆開李嬤嬤,當先跟著他進了那小院。李嬤嬤四顧,這是十分偏僻的一座院落,不知是在哪裡。進了院子略走兩步,就是一座小畫樓。那青衣人領了她們踩著那木樓梯往樓上去。然而樓上卻是另一番景緻,裝潢得十分精緻典雅,室內擺的都是上乘的紅木器具,卻是間空屋。

  那青衣人將她們領到這裡,躬了躬身便退出去了。茶茶打量那房間,收拾得十分整潔,臨窗有個窗檯,支了竹簾出去。她默默站了半晌,看那窗檯上有一隻墨釉色的圓肚花瓶,瓶裡插著數枝花兒。那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瓣葉整齊,開得十分簡潔典雅。

  茶茶並不認得那是什麼花,慢慢兒走到那花旁邊,伸手拈了一朵深桃紅色的,低頭輕嗅了一嗅,便望著窗外出神。

  這時門口的屏風後面忽然有人輕笑了一聲。茶茶驚得一抬頭,望那屏風,後面有人影綽綽。茶茶愕然的唇頓時抿成弧線,神色又一次冰冷起來。那屏風後的人並不出來,也不說話,半天一絲聲音也沒有。茶茶不再看那屏風,回頭看著窗外,手指卻緊緊掐著那花枝,險些要把它掐折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方才領她們上來的青衣人忽然進來,伸手往門口一讓,道:「二位請回吧。」茶茶轉過身來,望著他有些吃驚。

  「鄙上說了,這枝花,姑娘若喜歡便送給姑娘了。」那青衣人對茶茶道。茶茶只愣了一愣,一把扯了李嬤嬤,便往樓下走。

  走出樓來,李嬤嬤看了她兩眼,茶茶沉默得很。她二人的車馬仍然停在那裡。兩人上了車,那青衣人便趕了車走。約莫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又回到城中鬧市。青衣人跳下車徑直去了。

  李嬤嬤下了車,看看天色已經日頭偏西。茶茶也跟著下來。李嬤嬤認了認方向,拉了茶茶往王府去。才走了兩步,就見著哲義領了王府的人在找她們。一見了她們,如釋重負道:「總算找著了。你們去了這許久,王爺讓我和哲修帶人出來找。」

  哲義親自趕了車回王府。到王府下車,李嬤嬤當先從側門進了府,茶茶漫不經心地把那朵花擱在了門外的石獅子底座上,也隨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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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鐸坐在書房那張花梨大案後面,聽李嬤嬤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眼睛只盯著茶茶。茶茶卻低著頭,定定地看著地面兒,彷彿一尊雕像。承鐸問了李嬤嬤幾句,正要問茶茶,忽然外面有人叩問。

  承鐸叫進來,那位姓余的王府內丞拿著一個捲軸進來,說:「方才有人送來,說是他家主人補給王爺的生辰禮物,一定要王爺親自打開,其他人不能看。否則……誰看了誰死。」他托起那個捲軸,「那人放下這句話就走了,門口的侍衛問他他也不說話。」

  「他說只能我看,不然誰看了誰死?」

  「是。」

  「拿來。」承鐸伸手道。

  老余有些猶豫道:「屬下以為這捲軸裡也許有暗器,也許有毒粉,還是讓屬下等先檢驗一下為是。」

  承鐸道:「他若是下毒放暗器便不該這樣說,拿來。且看我看了死不死。」

  老余便把那捲軸交了給承鐸。承鐸拿起來,叫李嬤嬤站開些。李嬤嬤急忙道:「還是讓別人來看吧。」茶茶也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

  承鐸已經徐徐展開那捲軸來看,只片刻,臉色一變。李嬤嬤見他變色,往前兩步,承鐸把那捲軸一合,竟拿著半天沒說話。李嬤嬤沒看見上面是什麼,卻聽承鐸道:「你和老余先下去。」承鐸平日對她十分尊敬,少有這樣說話的時候,李嬤嬤看他意思,是要留茶茶下來。她便告了安,和老余一起出去了,出門時看了茶茶兩眼,暗嘆了口氣。

  茶茶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愣愣地看著承鐸,承鐸說:「你過來。」茶茶聽他聲音便知道他動了真怒,心裡有些猶疑,又有些作怯,慢慢挨了過去。

  承鐸把那捲軸一抖,鋪開在桌上,便霍然是一副春宮圖。那圖上的男子戴著一張金黃的面具,遮住了半張臉,只露了下巴嘴巴出來,赤身壓在一個女子身上。這畫筆鋒飄逸,卻靈動如生,將男女□之情刻畫得入木三分。那女子仰在榻上,長髮委地,杏目迷濛,秀眉微蹙,似是不勝其力,眉眼之間,一辨而知是畫的茶茶。

  茶茶驚詫地望著這副畫。承鐸等了片刻,茶茶也明知他等著,可她呆呆地站著不動。承鐸已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對她大聲道:「說話!」他從未對茶茶這樣大聲過,即使過去在大營裡審問她時也不曾如此。

  茶茶被他吼得一退,伸手拿過來紙筆,想來想去下不了筆。就在承鐸要再次發作的時候,她落筆飛快地寫字:「畫的是真事,是很久前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是誰。」半晌,承鐸盯著那紙不說話。

  茶茶被他盯得傷了心,換過張紙來,緩緩落筆道:「草原上的花兒微小,不懂得風雪摧折,馬蹄踐踏,只懂得望著天空開起來。你實在要問我,其實我什麼都記不住。」她雖沒有說話,也能覺著她語氣強烈決絕。茶茶寫完,並不看他一眼,擲了筆,竟轉身走了。

  承鐸看著那字,好一陣才把那英明神武的頭腦找回來。下午她們一直不回來,他讓哲義他們去找時,他坐在這裡,想起茶茶臨去時的神情,心裡是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難以言述。倘若茶茶就這樣找不到了,倘若他再也見不著她了,那怎麼辦呢?他就要回燕州,遠離上京,該到哪裡去找她呢?他從不曾把一件事情這樣千回百轉地想過。

  她沒有遺失,他本應該高興的,卻被這幅畫給激怒了。承鐸冷靜了半天,在椅上坐下來,心知這個送畫的人是故意要激怒他。直坐到天黑,屋子裡暗了下來,承鐸才站起來,自己點上燭火,又看了看那畫,用火燃了,折在盛水的青花瓷盆裡。又把茶茶寫的紙看了一遍,也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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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茶走到李嬤嬤房裡時,李嬤嬤也不在,屋裡沒有一個人。她在妝鏡前坐下,拆下髮辮上的單粒珠花,換回衣服,對著鏡子愣愣地看了自己片刻。今天早上她走到承鐸面前,兩人還眉來眼去,拉著手不放。她忽然想到承鐸生日那天,東方說「如此反覆,令人心意冷落。」茶茶覺得今天就像唱了場戲。她抬起頭望著鏡子,對自己笑了一笑,站起來出去了。

  走到穿花廊下,卻不巧正遇著徐夫人,身邊跟了綠翹。茶茶冷漠地曲了曲膝,徐夫人也冰涼地看著她,茶茶與她對望時,兩人眼裡一片刀光劍影。茶茶並不多看,越過她往廚房去了。綠翹一跳,似要說話,卻見徐夫人默然不響地也往西苑走了。綠翹覺出主子今天有異,也不及說什麼,連忙跟了上去。

  已過了準備晚膳的時間,膳房裡沒有幾個人。茶茶並不進去,卻踱到後面花籬架下,默默坐下。那天便漸漸黑盡了。

  月亮從東邊爬上來,又慢慢走到中天。茶茶坐在那裡悄無聲息。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邊一沉,一個黑影也坐了下來。茶茶根本不用看,最末梢的神經自動感覺一下也知道那個是誰。

  承鐸在她旁邊坐了一會,見她臉都不轉一下,便一把扳過她身子趴在自己腿上,自己曲起身來趴在她背上。這樣抱了一會兒,承鐸說:「你今天不回去睡覺麼?」茶茶一動不動。

  承鐸似問非問的自己接道:「打算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裡了?」茶茶還是一動不動。

  「我晚飯還沒吃呢,你也不管我。」茶茶掙開她,站起來,月光下作口型比劃道:「主子要吃什麼?」

  承鐸是從不曾說過一句軟話的人,如此她還不領情,不由得生氣道:「主子要先吃飯再吃你!」

  茶茶抽身就往廚房去。承鐸站起來一把抓住她手腕,忍不住又要教訓她:「你這丫頭脾氣還真大。被我吼一句有什麼大不了的,值得你委屈成這樣麼。」

  茶茶神氣稍微緩和了些,仍然不睬他,扭開了手,到廚房裡看時,只有午飯後剩的冷飯冷菜了。茶茶端了碗犯難,回望了承鐸一眼。承鐸想也沒想說:「我才不吃別人剩的。」

  茶茶「砰」地把碗一擱,承鐸馬上加了一句:「我是說吃飯。」茶茶毫無所謂地揭開鍋蓋,承鐸伸手扣住她手腕,這麼站了半晌,又不知道怎麼說好。茶茶動不得,掙開他手,往鍋裡摻水。

  承鐸一時語塞,有些可憐兮兮地說:「別弄了,我不想吃東西。」

  茶茶也不理他,自顧自地用米酒煮了兩個荷包蛋,加上糖。承鐸也懶得到處端,就在廚房條凳上坐了,先用勺子舀了一塊餵茶茶。茶茶笑笑,搖頭不吃。她既不是撒嬌使氣,卻又分明沒有高興。

  承鐸深切地覺得女人真是很麻煩,你不知道她到底要怎麼樣。他也就默默地吃完,兩人相攜歸寢。一到房裡,茶茶便脫衣服。承鐸看她不慌不忙地解著衣衫,藍眼睛裡一片平靜。他站起來,抓住她手。茶茶也就停手,面無表情地由他捉著。

  承鐸看了她半天,見她還是一片平靜,嘆了口氣,把她拉過來一點,靠在他身上,望著虛空緩緩道:「人和飯是不一樣的。我若是把你當作飯來吃,豈不是和別人一樣了。」

  茶茶把臉埋在他肩上不動,承鐸就讓她這樣埋著。兩人站了一會兒,承鐸說:「你要這樣站一夜麼?」茶茶慢慢從他衣服上抬頭,臉色沒變。承鐸卻看著她眼睛說:「你哭了?」

  茶茶搖頭「說」:「我沒有。」

  承鐸心裡鈍痛了一下,手指便撫上了她的唇,隨即輕吻在她眉心,哄孩子似的柔聲道:「你最乖了。」說著,把茶茶抱上床,掀開被子放在絲棉床單上。茶茶躺著一動不動,任由承鐸把一個溫熱的吻從嘴唇細碎地蔓延到全身。他的氣息吹在身上讓人有種軟綿綿的懶惰,像有潮水在身體上沖刷過去。

  當承鐸再一次吻上她的唇時,茶茶曲起柔軟的身體貼到他懷裡﹔承鐸分開她的腿時,茶茶氣息繚繞地哀求他輕一點,承鐸便做得很慢很久。

  這種緩慢而深重的撞擊如衝入曠野的洪水,漫流到四肢百骸,引得她的腳趾尖都在顫抖。

  茶茶抓住承鐸的背,感覺他每一次用力時肌肉的收縮,如獵豹捕食的爆發力,將她完全的佔有和蹂躪。最後世界碎為齏粉,只有他的力量殘存在她的意識裡。茶茶想讓他停下,卻無力地癱軟在床上,混亂地抵禦他的壓制,眉目銷魂比那畫上更甚十倍。

  承鐸難以自控地低吼,短促而瘖啞。他雙手穿過茶茶脖頸,用力地抱她,肉體充分的接觸。他把臉埋進她的頭髮裡時,似乎有一絲微弱的呻吟聲,如瀕死的求救,虛弱而渴望。

  然而,承鐸現在什麼也聽不見,連同他自己的聲音。

  當人們放縱心神,那歡愛便會不受限制的長久而強烈﹔若再有一個契合的懷抱,也許就可以不顧一切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