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毒殺

  第二天承鐸被召進了宮中議事,議了一整天。傍晚他剛從北書房出來,就見哲義候在殿外。到了無人處,哲義低聲道:「府上出事了,徐夫人死了。」承鐸吃了一驚,站住想了想,一言不發出宮回府。京城百姓得以瞻仰了一下五王爺縱馬穿街的身姿。

  承鐸到了府門前下馬,門前的侍衛行帶劍禮,承鐸只掃了一眼,直接趕到了後面他書房外。東方衣袂翩翩地站在外面,似乎好整以暇地看風景,見了承鐸,往書房外耳室裡做了「請」的姿勢。老余正在耳室坐著,幾個廚房裡的丫鬟僕婦都站在那裡,他見承鐸進來,也站了起來。

  承鐸脫下外套,甩給哲義,問道:「怎麼回事?」

  老余稟道:「夫人未時初刻在房中咳血,後來漸漸不支,捱了一刻,便去世了。現在停在房裡,王爺要去看看麼?」

  「說關鍵的。」

  「種種症狀來看像是中了毒。那邊院子裡李嬤嬤已經派了人。廚房裡的人今天當了值的我都已經扣在這裡了。」

  承鐸望向東方,東方略點了點頭。

  「中毒。哼。」承鐸冷哼了一聲。

  「另外……夫人的丫鬟綠翹,咬定茶茶在夫人的點心裡下了毒,我已經把綠翹看起來了。」

  承鐸沉吟片刻,問:「茶茶在哪裡?」

  「李嬤嬤帶去了。」

  承鐸掃了一眼站著的人,道:「先把她們叫來,你把綠翹也帶過來。」轉身出了耳室,進了書房正廳。

  不一會兒,李嬤嬤帶了茶茶進來。承鐸盯了茶茶看,茶茶今天倒泰然自若地回望著他。他兩人這樣對望時,老余帶來了綠翹。綠翹哭得眼睛紅紅的,跪倒了擦眼淚。承鐸直接問她:「綠翹,你說茶荼毒死了夫人。有什麼證據,你別怕,從頭到尾一一說來。」

  綠翹抬了頭,說:「夫人午後還好好的,過了兩個時辰就嚷身上不好,後來就咳得厲害起來。我報了吳總管,說要請大夫。大夫還沒來時,夫人就……」她拿了張絹子又要抹淚,承鐸看她這架勢就皺起了眉頭。

  綠翹哀婉了一會兒,指了茶茶道:「她仗著王爺寵愛,一直對夫人都不甚恭謹。下午我去廚房裡吩咐她們給夫人做粥,看見她在那小廚房裡放點心。一定是她往夫人的點心裡下了毒,夫人才會這樣的。」她說完又哭。

  承鐸轉了頭不看她,叫老余:「去問問耳房裡的人,有沒有看到這回事。」

  老余道:「問了。都說不知道。茶茶有時從後廊直接進小廚房。那邊李嬤嬤不在時,她們也不能進。廚房裡忙亂,都說沒注意。」

  「他們倒是糊塗得好。」承鐸向綠翹笑道,「你主子今天都吃什麼了?」

  綠翹想來想去說:「早起喝了半碗羊奶羹,後來吃了苡仁茶,吃了點心,還有隔天要喝的養生藥。午膳用了半碗飯,配了清酥魚排,連心黃瓜,還有一碗蒸的烏雞湯。另外兩樣菜,我沒見她動。午後夫人歇中覺,沒多久就說不舒服了。」

  這一番話說來,此事就難查了,不獨獨是廚房的人,徐氏房裡的人也脫不了干係。老余插話道:「我已經派人查了廚房,食材都是今早進的,沒有什麼問題。」

  承鐸轉了頭問茶茶:「你一天都做什麼了?」茶茶眼眸一轉,望著李嬤嬤,李嬤嬤代她答道:「她今天起晚了,快午時了我過來叫姑娘,姑娘才起來。」她這樣說的時候,眾人當然都看著茶茶,茶茶便把臉紅了起來。她這扭捏的情態一出,大家多少也就知道她為什麼起晚了。

  承鐸心裡暗嘆,茶茶真是個人才!她雖不會說話,卻能把各色表情運用自如。需知說假話容易,做假臉色卻很不容易。從前在軍中,連承鐸都差點以為她果然膽小怕事,懦弱無知。承鐸盯著茶茶,又問:「然後呢?」

  李嬤嬤道:「我叫了她起來,因為後面丫頭有事找,我就過去了。回來她也沒出來,我再來看,她摔了一跤,把王爺書房的書架碰倒了,書撒了一地。我讓她把書收收好,茶茶央我請東方大人來幫忙理一下書。我想著她把王爺的書弄亂了也不好,就請東方大人過來了。茶茶下午便在這裡整理這一架子書。」

  「哦?」承鐸瞇起眼睛望茶茶,話卻是說給東方的:「如此說來她今天一天碰巧都沒出過書房了?」

  東方一直站在那裡沒說話,此時涼涼地說:「是,我過來扶起書架後,也一起把書放回去了。茶茶姑娘怕你怪罪,想憑記憶把書擺成原來的樣子,我一直幫她放書──直到夫人那邊出事。」他這樣說時,臉上卻帶了些自嘲。

  這番話的側重很明顯。那書架有一人多高,最高一層承鐸伸臂能拿到書,茶茶是搆不著的。她把東方拖在這裡,就是要人證明她一下午都在書房哪裡也沒去。東方與承鐸四隻眼睛都盯著茶茶。茶茶站在當地,顏色不改。

  承鐸便問她:「怎麼回事?」

  茶茶慢慢作口型告訴他:「沒站好,摔了。」

  「你就這麼容易摔跤?」

  茶茶頭一低,手一扭,「說」:「腿軟。」

  承鐸就笑:「怎麼軟得把書架都翻了?」

  茶茶神色誠懇,連「說」帶劃地比給他看,大意是她去拿上面那層的一本書,不小心摔了。

  承鐸截斷她,驟然問:「什麼書?」

  茶茶毫不猶豫地「答」:「《六韜》。」

  承鐸記得那本書確是在最上層,便又問:「這整架書怕有四五百斤,比你重得多,你摔得有多重,居然把它碰倒了?」

  茶茶比劃說她墊了一個凳子,站在凳子上,沒站穩,向後一倒,拉到了書架上的竹竿子,把書架拉倒了。她很盡心地現場端過凳子來演示了一遍,只是沒有真的拉翻整理好的書架。

  承鐸看那圓漆凳子,確實有磕碰的痕跡,想了片刻,又問:「這書架比你高,面向你摔過來,你就躲得這麼伶俐,一點沒砸到?」

  茶茶乾脆地搖了搖頭。

  「那時候就不腿軟?」承鐸湊近她,曖昧地問。

  茶茶輕輕地作口型,有點小乖地「說」:「僥倖。」

  承鐸覺得每次這麼盤問她都是一番艱難的鬥智鬥勇。茶茶若是決心騙人,必能騙得滴水不漏。無論什麼理由總能給你糊弄過去。你明知道她說謊,可就是挑不到她的毛病。

  承鐸又一次無語了。綠翹本站在一邊,如今眾人都不出聲時卻突然道:「她早上說不定就去廚房了,做下壞事卻回來裝睡!」

  承鐸淡淡道:「你方才說的是下午看見了她。事實上,她下午並不曾去廚房。」

  綠翹一愣,言辭有些閃爍道:「夫人昨晚說累了,睡得早。今早上起來也不好,中午就不舒服了。她昨天下了毒在那點心裡也說不定。」

  承鐸道:「照你這麼說夫人昨天晚上就不舒服了,這是暴病,怎麼叫中毒。茶茶今天一天沒出去,你卻編謊話賴她,硬說是她今天下的毒。」

  綠翹急了:「不是的,是夫人說一定是她!」她手指著茶茶,「夫人沒病,是她用毒把夫人毒死了。」她見承鐸看著她默然無語,越發慌了,指了茶茶說:「不是今天就是昨天!她是個奸細!她……」

  承鐸驟然打斷她道:「夫人病得糊塗了才說這樣的胡話!念在你是太過傷心,有些心志不清,暫且不問你的罪。老余,你找人把她看起來,要是她還這麼說胡話就找個大夫給她看看,吃點安神藥。」他既叫的是老余,便不是內府的丫鬟僕婦,而是外院的侍衛把綠翹拖了出去。

  綠翹叫道:「王爺!……」已經被哲義給敲暈了過去。老余看承鐸眼色,承鐸微微一抬下巴。老余便轉身跟了出去。

  承鐸看了一眼屋裡眾人:「夫人暴病而亡,你們就該老實些,別風言風語的亂說!今天的事到此為止,誰若是也像綠翹一般神志不清,本王決不輕饒。李嬤嬤,這個意思你替我告訴下去。後事該怎麼辦,你就辦一辦吧。」承鐸說完,看了東方一眼,徑直出去了。

  東方轉身跟著他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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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鐸一徑出了王府,騎上馬在大道上奔馳起來。東方也牽了馬,跟著他一路向西,直跑到城郊山野下。

  遠樹含煙,一片暮色。承鐸跳下馬來,卻站著不說話,也不回頭。只有馬兒喘氣。東方勒住馬 ,在他身後立定。承鐸望著那遠山上的落日,終於開口:「你說今天的毒是不是茶茶下的?」

  「多半是,即使不是,徐氏之死也定然和她有關係。」

  「倘若是她下的毒,她的毒藥從何而來呢?」承鐸回轉身來,望著東方。

  東方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倘若我說懷疑你,你會做何想?」

  東方沉默片刻,道:「第一、到燕州大營之前我從未見過茶茶﹔第二、我做任何事只出自本心,不受任何人的指使差遣。你我相交,也是如此。這話信與不信,你自己拿主意吧。」

  承鐸默然良久,問:「你喜歡茶茶麼?」

  東方愣了一愣,道:「我聽說城北坊間有一位老先生,他家藏有一把古劍,能削鐵如泥。世人都非常仰慕,早年你還曾登門拜訪,以求一觀,可有此事?」

  「是。」

  「你既喜歡那把劍,為什麼不把它搶到手中?」

  「喜歡並不一定要佔有,我只是欣賞那把劍罷了。」

  東方頷首微笑:「你明白就好。」

  承鐸躊躇半晌,忍不住問:「那……你覺得她喜歡我麼?」

  「哈哈,」東方大聲笑,「這我怎麼知道。你若想知道就去問她好了。」

  承鐸被他笑得鬱悶了,拉了馬 ,怪道:「我現下懷疑你,你還高興個什麼勁兒?」

  「若是你懷疑了,卻又不說,那才糟糕之至。」

  「哈!」承鐸短促的一笑,馬鞭一揚,又騎了往回去。東方看他背影,笑著搖了搖頭,也騎了馬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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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深沉時,承鐸坐在靖遠王府後園的水閣畫廊邊的欄杆上,靠了柱子望天坐著。他左腳蹬在欄上,右腿卻垂下來,小腿輕微晃著。

  「果然還是這藥裡出了問題。」東方在一旁的白玉石桌上擺滿了盤盤碟碟,上面分出了一堆煮過的藥渣。「我問過廚房熬藥的人了。夫人的藥是隔天吃,都是前一天配好了,放在那裡。藥裡被人做了點小手腳,廚房裡熬藥的人不認識藥材,仍然煮給她喝了。」

  承鐸頭也沒回,仍然望著天淡漫道:「她無非吃些益氣補血的藥,做了什麼手腳能要了她的命。」

  東方搖頭:「你這位夫人大有來頭。我查了她上一副藥渣,與你府上出記的藥案不符。她平素吃的是解毒藥,隔天服用才能保著毒性不發。可惜今天這副被人去了君藥,反加了……」他用筷子夾起一片烏黑的藥片仔細看了一看,「生薑?這我可就有些不大明白了。總之這做手腳的人對於藥理十分精通。我望塵莫及。」

  承鐸終於側過頭來:「我府上的高人多著呢,徐氏是前上將軍徐震的女兒,他爹不巧因為叛亂死在了我手裡。皇上為示仁慈,硬要將她塞給我,我原以為她是皇上的人,對她倒還客氣,現下看來卻有些不像。」

  「你不覺得自己的處境十分糟糕麼?」

  「有麼?」承鐸跳下那欄杆,「我現在只想著回燕州的事﹔至於打完了之後的事,之後再說。」他說得果斷而堅定。

  東方便換過一個問題來:「那你不覺得茶茶刻意撇清自己下午不在廚房裡有點多餘?」

  「我想事情串起來應該是這樣的。」承鐸以手扶額,頭疼道:「有一個極厲害的人想要對付我,也許就是那個十二年前就做了哲仁主子的人。徐氏是安插在我府上的暗哨,茶茶本是為人所用的殺人利器。昨天她接到了某項命令要害我,而給她命令的這個人正是徐氏。茶茶沒有害我,反而在徐氏的藥裡做了手腳。她知道徐氏今天會死,算準了徐氏會找上她,午後便尋出由頭來躲了一躲。」

  「茶茶是從胡人那裡來的,會不會是徐氏恨你殺了她父親,與胡人勾結想要害你?」

  「你剛說了,她受毒藥所制,應是為人逼迫。」

  東方言隨意動,就想說:「也許徐氏就是皇上安排來的。」生生忍住,躊躇了片刻,還是沒有問這話。

  承鐸心中卻在盤算昨天將茶茶帶去又放回的人。說道:「茶茶能害我,無非是下毒。能經手我飲食的,除了李嬤嬤也就是她。我前日恐嚇過她,若是我死了,就要她殉葬。她這人怕死,必然不敢。徐氏讓她午後出府,正是讓她下了毒好跑,以免去她後顧之憂。可見,她們兩人背後是同一個主子。讓我奇怪的卻是,那個人沒有得到我的死訊,為什麼還放了茶茶回來?」

  還有那副讓承鐸生氣的畫,為什麼送來了這麼一副畫?茶茶說她並不認識那個人,只是有一次休屠王拿她待客才有過這麼一回事,事後也沒有再見過這個人。那麼給承鐸看畫的這個人,是個什麼意思,莫非他對茶茶有意,故而來氣一氣承鐸?他還送了茶茶一朵花,可惡!

  茶茶必然是有所隱瞞的,然而她對這人也明顯沒有什麼好感。她寧願違抗命令也不願意害他,甚至還要將徐氏除去才肯罷休,這讓承鐸想起來就心情大好。若非如此,依承鐸的脾氣,非得扒了茶茶的皮不可,豈會只是扒了她的衣服。

  承鐸恨恨道:「茶茶也是個可惡的,她上回還試探我,問我恨不恨哲仁。這死丫頭,想坦白就坦白好了,和我玩這一套。昨晚還跟我裝乖,今早又裝上蒜兒了。把我當傻子不成!可惜我沒找著什麼破綻。若是硬逼問她什麼,她保準抵死不認。」

  東方在旁邊水盆裡洗了手,用白棉帕子擦著手上的水,微笑道:「我還被她利用了呢。」

  承鐸酸溜溜地說:「為美人效勞,你很開心啊?」

  東方繼續笑:「美人說不說實話於我而言無傷大雅,我只不會惱羞成怒罷了。」

  承鐸悶聲不響了。東方一擲那布帕子,道:「真沒搞懂,你狠一點就索性殺了她。你這樣由著她,倒不像你的做派了。」

  承鐸搖頭:「你不明白。茶茶這人是屬烏龜的,就一身殼子死硬得要命。我怕嚇著了她,她一嚇就縮回殼子裡不出來了。再則,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擔驚受怕的人是她。我怕什麼!我就看她給我死撐到什麼時候!」

  「倘若她的心根本不在你這裡,你這樣縱容她……到頭來怕是養蠱為患了。」

  承鐸淺笑,初升月華下竟有些溫柔神色:「也不盡然。昨天她自知一去難回,若不害我,更是死路一條。可她卻沒有那麼做……我過後明白過來,心裡倒是一陣後怕。」承鐸抬頭望著那月亮,「她原本可以求我庇護她,可她冷傲到連這個都不肯,就那麼走出去了。或者她仍然信不過我。你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麼逼迫得了她?」

  承鐸回書房的時候,茶茶倚在床角打磕睡。承鐸便走過去湊近她的臉,茶茶感到呼吸之氣,驟然睜眼,就被承鐸一抱順到床頭,嬉笑著問:「你收拾了一下午書累了吧?」茶茶點頭,從昨晚就在累,豈止是這一下午。

  承鐸擁著她輕聲說:「茶茶,今後別摔跤拉書架了,很容易砸到自己的。」茶茶又點了點頭。承鐸對她的乖巧聽話還是比較滿意的。

  茶茶心想:當然不會,先把書拿下來,再一拉書架,很容易就倒了。不過承鐸這樣說,她聽著還是比較舒服的。

  於是,兩人比較滿意舒服地抱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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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鐸早上回屋來換衣服時,茶茶也已經起來了,便低了頭給他理朝服上的腰帶。她本來站在承鐸身前,雙手抄到他身後扣那緄邊上的扣子。這動作就像抱著承鐸不放,不提防承鐸就摟了她肩膀說:「茶茶,我喜歡脫你的衣服,你喜歡穿我的衣服。我們兩真是越來越般配了,你覺得呢?」這是什麼和什麼呀,茶茶白了他一眼,蹲下身給他拉了一拉衣服的下襬。承鐸嘻嘻一笑,便轉身出去了。

  茶茶回過頭來,順手把他換下來的衣服扔到錦屏旁邊的衣欄上,卻發現那衣裳領衫上少了一顆翠玉盤扣。茶茶低頭找了一回,也沒找著,就拿了去給李嬤嬤看。李嬤嬤看了,說那盤扣是一批進貢的,都收在西苑暗閣上。她便拿了鑰匙,叫上茶茶去找,看能不能找出相配的來綴上。

  那西苑裡雕欄畫屏收了一屋子,李嬤嬤搭了梯子和茶茶到閣樓上,只見翠玉明 堆了一地。李嬤嬤犯難道:「這可難找了。」回頭一看茶茶,見茶茶也皺眉。李嬤嬤倒有些詫異,一般女孩子若看見這許多珍玩珠寶,至少都有些驚訝艷羨之色。茶茶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那神情,彷彿這是一堆堆瓦礫。

  李嬤嬤便令她在左邊幾壁櫃匣裡找找,自己在右邊大箱子裡,翻了幾個包袱,竟把那扣子給翻了出來。李嬤嬤收好了東西,揣了扣子,回頭來找茶茶,卻見茶茶跪在那裡。李嬤嬤走過去時,便見她面前展開了一幅厚雪緞的長流蘇帶子,約有兩尺寬,上面繡了鳳棲梧。那鳳凰周身綴滿寶石,剔透晶瑩。茶茶伸手撫摩那緞面,久久不動。

  李嬤嬤奇道:「你這是做什麼?」茶茶轉過頭來,指點著緞面,疑惑地望著她。

  「這是個什麼西番的公主的嫁禮,本說是要嫁給王爺的,後來沒成。一併送來的還有三顆據說是能解百毒的丹藥。那晚有刺客來,王爺自己吃了一顆,也給你吃了一顆的。我卻也不知道這個長緞子能做什麼用,只是這繡工和寶石難得一見,就一直收在這裡。」

  茶茶低頭彷彿是張嘴說了一句什麼,又像是嘆息,李嬤嬤卻沒看懂。

  晚上茶茶回到承鐸書房,承鐸正坐在案上寫字。等他忙完了,把茶茶牽進臥室裡,便見那幅斑斕的流蘇絲巾掛在屏風上。承鐸拉了她過去,問:「你喜歡這個?」茶茶愣了愣,搖頭。

  「李嬤嬤說你喜歡。」

  茶茶做手勢:「這是我們那裡的東西。」

  「哦?你是高昌人?」

  茶茶慢慢點頭,「這個,是女子嫁人前繡了送給男方的,表示永結同心,長長久久。」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比了一下心口,勾起食指,合上雙手。

  承鐸嘿然道:「是麼?這是那年高昌王想把小女兒嫁給皇兄為妃,正好我的王妃去世,皇兄就說嫁給我做正室。那公主便繡了這個送來,可是沒過多久,高昌……」,承鐸看著茶茶,輕聲道:「被索落爾汗滅國了。」

  茶茶安靜地撫摸那流蘇絲巾,承鐸抱了她,問:「想什麼呢?」

  茶茶飄忽地一笑,轉頭,一字一字地「說」:「她也許只繡了隻眼睛。」她纖長的手指落在那鳳凰的藍寶石眼睛上,她自己那藍寶石一般的眼睛深如湖水。

  承鐸看著她眼睛,伸手也抓住她手指道:「嗯……我看大約是這樣,那個公主說不定和你一樣笨。」

  茶茶低下頭去,又不說話了。

  承鐸把頭擱在她肩膀上,說:「既然是你家鄉的東西,那你就幫我收著吧。」茶茶還是默然地摸著那絲巾。

  「其實有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承鐸在她耳邊低聲道,「凡是過去的事就讓它去吧。我幾乎都不回憶過往,即使想也是想那些快意的事。人若常回想過去,就容易傷頹。」

  茶茶點頭。

  「你原本就很好,很堅定。千萬別學那些女孩子傷春悲秋,哀嘆時日。」

  茶茶依在他懷裡再點頭。

  「我們離了這裡,回燕州去吧,那裡冬天很冷,這個時節卻是最美的。」

  承鐸不再說話,茶茶靠近他胸膛,心說原來你不喜歡這裡,我也不喜歡。

  她忽然想起一事,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承鐸,打手勢問他:「回去還那樣待我?」承鐸睜大眼睛道:「你說什麼?我沒看明白。」茶茶控訴地瞅著他。

  承鐸被她看得心裡發虛,卻面色不改地嘴硬道:「我哪樣待你了?」茶茶戳了一下他胸口,又將手指放到他唇上,回指了一下自己,「說」了兩個字。她這番手勢做得優雅迅捷,和起來意思就是:「你說我長得一般。」

  承鐸真是哭笑不得,忽然發現茶茶這人委實自戀得很。承鐸把她扔在木氈篷裡挨過寒,受過凍﹔為了試探,還讓哲仁拷打過她。這些她都算不得記恨,卻牢牢記住承鐸第一次見著她時隨口說她長得一般。

  承鐸決定繼續耍賴:「有麼?我怎麼不記得了?」茶茶揚了揚眉毛,欲要表達個什麼意思,被承鐸打斷道:「茶茶啊,我晚飯吃得不多,現下有些餓了。你去端點點心來吧。」

  茶茶攤開手搖了搖頭,以示沒有。

  「那你就現做也行。」

  茶茶懶得動,繼續搖頭。

  承鐸也不生氣,陰險一笑,手指劃著她臉頰道:「不聽話,就拿刀來劃臉。」

  茶茶錯愕地望著他,覺得這話實在難以置信。

  承鐸仍然溫柔地指點她的臉頰:「就劃左邊臉吧,今後我只看右邊就是了。」

  茶茶震驚了片刻,表情變成真正的含血憤天,騰地一個轉身,彷彿跟廚房有仇一般地奔向了廚房。

  承鐸長笑三聲,他又找著了茶茶的一大軟肋──此女不僅怕死,更怕毀容。承鐸思量著現在廚房也沒什麼人了,遂決定追到廚房,以繼續打擊敵人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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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承鐸離京,東方送他到東陵岔路。明姬推說她今天要去游無相寺,便沒來。承鐸走到東陵大路時,意外地看見承錦的車停在古原上。承鐸不由得笑道:「我不過是回燕州,哪敢勞煩你們人人都送。」

  承錦卻從車中斟了酒來,遞給他道:「五哥,你一路保重,馬到成功。」承鐸接了,一飲而盡,柔聲道:「小妹,你也保重。」他轉了頭對東方道:「然之兄,這邊的事就拜託你了。」

  東方道:「你放心,一切按我們商議的來。」

  承鐸低聲道:「如果你有什麼事不明白的,可以去問蕭墨。」

  「好。」東方點頭。

  語罷,承鐸便帶著人,絕塵而去。直到那北邊岔道上已望不見他的身影了,東方卻還站著。承鐸請命三月破敵。胡人騎兵強悍,豈是這麼容易的事。他正想到這裡,就聽見旁邊承錦輕聲道:「五哥若發起狠來,那是沒人不怕,也沒人能勝的。」

  她像是自言自語,然而這周圍確實也沒有什麼人。東方默然了片刻,還是接道:「有人卻是不怕他。」

  承錦轉頭看他:「你是說皇兄麼?」

  東方心裡想起一雙波瀾不驚的湖藍色眼睛,不由得微笑。

  承錦回過頭去:「可知道你什麼地方最討人厭?」

  「便是這種不明所以的笑法了。」東方說。

  承錦忍不住微微一哂,轉身上了她的車。那車順著大道一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