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五哥

  東方回到王府時,見明姬仍然在屋裡,卻坐在那門檻上,手託了腮,發呆。見他回來,問:「送完了?」

  「送完了,你不是要去無相寺?」

  明姬懶懶地說:「又不想去了。」

  東方看她懨懨不樂,默然片刻,說:「我們不住在王府了,我在西街上另租了一個小院子。就交給你收拾了。把我們原來的東西收去就是。」

  明姬打起一點精神來應了,見東方坐下襬出一副要深談的樣子,她站起來就走。東方淡淡道:「他已經回燕州了,你這又何苦!」明姬覺得這話十分難堪,接過來就道:「我不是那沒臉的人,明知道別人不賞臉,還趕著往上湊!」

  東方緩和了一下語氣,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哥哥,」明姬也轉了語氣,「我能常常見著他,便覺得很好了。他過去喜歡跟我說笑,現在卻不大理睬我。我知道他是好意,我都明白,只是心裡難過得很。難道還不許人難過麼?」她神色讓人看了也覺得難過。

  東方頃刻間想不出說什麼好,叫了聲:「好妹子……」

  明姬不想聽他再說,轉身跑了出去。

  東方只得借了王府的車把一應帶來京城的東西搬了出去,倒有半車都是他那群白鴿子。明姬足逛到傍晚天黑才回西街,回去時一陣風似地進了院子,手裡拎著個點心盒子,說是在三味齋買的核桃酥,買回來討好她老哥。

  「不過,」她賊笑著說,「為了試試看好不好吃,我就先嘗了三塊。」

  東方真是說她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好賞臉拈了一塊來咬了一口。他踱到院子的鴿子籠前,便把那核桃酥掰了小塊碎末,餵給鴿子。鴿子靜靜地啄食,東方靜靜地撫摸它的羽毛,越來越緩,直到停在那鴿子背上。

  明姬從屋子裡出來,拉了他道:「我喜歡院子裡這株櫻花樹,只是櫻花易逝……」東方一把按住明姬肩膀,明姬一愣,隨即會意。只聽見後面院牆很輕微的風響,東方幾個縱躍追到屋後,腳尖一點,飛過牆去。明姬一把擎出匕首,回頭四顧,防備還有旁人。

  此時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只有人家裡透出的淡淡燈火。東方幾次提氣縱躍,便看見逃去的人影,全身上下都罩著白色的衣服,連頭上也裹了白布。一般夜晚暗探都會穿黑衣,這一身白衣在這樣夜色中顯得格外惹眼,讓人費解得很。

  這人飛簷走壁,時隱時現,趨至皇宮西門沿著宮牆奔了百餘步,竟躍入宮牆裡去了。東方遠遠看他那一躍之勢,身法恍然有些熟悉,卻又不確定。但見那人奔逃之勢漸緩,應是精力疲敝。只是他若是宮中之人,一入宮門便安全了,然而東方此時入宮若被發現便解釋不清。只一閃念間,東方已隨他躍入宮牆。

  這人從北繞過文淵閣後廊,往上苑偏僻的西北角去了,兩人你追我趕到一片木樨叢間,看看趕上了,那人幾下穿梭,隱身在了灌木中。東方追過木樨叢時,眼角餘光瞥見那高處欄杆側站著個素衣之人。四下裡寂靜無聲,只有夏蟲低鳴。

  東方緩緩走過去,藉著黯淡的燈火月色,看見那長亭梁楣上寫著三個篆字──解語亭。待得他走進亭子裡,便辨出那人背影,正是早上才見過的承錦。

  承錦默然憑欄,如遺世獨立。她身側燈柱上點著一盞宮燈,映得她淡綠色的衣裙偏白,卻不是那個白衣人的服色。東方走到欄杆邊時,承錦轉頭看了他一眼,卻似乎並不吃驚。

  東方四面看看,方才那白衣人已不見蹤影,便道:「公主怎不問我為何在此?」

  承錦輕聲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必定要知道。」

  東方看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畫衣,又道:「更深露重,公主又何以一人在此?」

  「只是想到早上說的五哥發狠,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裡。」

  東方慢慢走近她,覺得她說話甚是奇怪。「他曾在這裡發過狠麼?」

  「不,他曾在這裡哭過。」

  「啊?」就算東方再穩重,也不能不對此好奇。他心下盤算要如何接她的話,承錦卻已然接著說了下去。

  「那天是一個除夕,宮裡通夜飲宴。那時我餵著一隻貓叫團花。我抱著它和幾個宮女在上苑看新制的綵燈。團花被爆竹聲一嚇,從我手裡驚走了。我一路追著它跑,從那桂樹叢中鑽過來,就看見五哥一個人站在這解語亭裡。」

  「亭欄下只有一盞宮燈亮著,昏昏暗暗的,我看不清他在做什麼,只看見遠處的煙火不停地開落。我看他這般默默站著,肩膀卻在微微發抖,就走上去,扯了他袖口問:『五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五哥卻像是忽然一驚,一把抓住我胳膊,我被他抓得驚叫起來。他看清是我,慢慢蹲下身,我才陡然看清他眼裡的恨意和淚光。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這樣凌厲的恨,嚇得哭了,伸手摸他的臉,哭著斷續地說:『五哥,你莫哭。』他眼淚卻一下子流了出來。我自己倒不哭了,只幫他擦眼淚。他蹲著不動,由我擦,我卻怎麼也擦不乾。」承錦說著,幽幽地嘆了口氣。

  「等到跟我的宮女找來了,五哥立刻變了神情,狠狠訓斥她們不照看好我。後來我聽老嬤嬤說,那夜父皇往西山祈歲,文妃便突然暴病薨逝了。文妃,就是五哥和皇兄的母親。」

  「那年才一過年,五哥便執意要到軍中去,從塞北到南疆,從西域到東戎,都說他打起仗來不要命。我知道,他不喜歡回京城來。但是他每次回來都專來看我,送我些天南地北的玩意兒。只是……只是我很少很少見得著他了。」承錦語聲溫柔如夢幻,似能促人入眠。

  東方猛然一省,從她語調中掙出來,一把扣住她手腕,只覺她脈息細滑,仿若游絲。當下不及多想,一掌抵上她背心靈台穴,內力源源輸入。承錦受他內力一激,立時昏了過去。東方便肩負了她,躍過層欄,辨清方向,提氣離開了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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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沉,承錦寢宮那起雜役的小丫頭們早已各自睡了。承錦的大丫鬟搖弦仍守著內殿,暗忖承錦說是去散散步便回,為何這時還不見人影。她望望門首轉身挑那燭火,忽覺右腰上一麻,想回頭卻覺脖頸不聽使喚,手腳僵直,竟站住不能動了,眼睜睜看著一個青衣長衫的……男人從前面走過,把公主……抱到了床榻上放下。

  搖弦不由得作勢尖叫起來,可惜卻沒聽見聲音。那男子轉過身來,搖弦只覺忽然間一室華彩,隨他那一笑,滿堂明亮起來。心裡本來驚慌害怕,現下卻突然奇怪的不怕了。那人一臉和善,走近她身邊溫文爾雅地拱手笑道:「請問姑娘這裡可是十三公主的寢殿,若是,請姑娘眨一下眼﹔若不是,勞煩姑娘眨兩下。」搖弦猶豫了片刻,才把瞪著的眼睛眨了一下。

  那人仍是溫柔地笑:「我並非歹人,是你主子的朋友。她現下中了迷藥,正被我遇見,所以送她回來。我解開你穴道,還請姑娘不要驚叫好麼?」搖弦稍微轉過一點神來,連忙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只覺他衣袖晃了一晃,自己全身一軟,便向燈架扶去,總算站穩。搖弦並未驚叫,她也不知道自己就算想驚叫也快不過他再出手封她穴道,只怯怯地開口:「你……公主她怎麼了?」

  東方見她並未嚇著,還記掛著承錦,正要開口,承錦在床上嚶嚀一聲,醒了轉來。搖弦繞開東方奔到她床前,東方也隨過去。承錦迷濛地睜眼,微愣,遲疑道:「我怎麼在這裡?」一眼看見東方:「你怎麼在這裡?!」

  東方笑道:「且不忙說我們怎麼在這裡,敢問公主本是在哪裡?」

  「我……我明明記得我在上苑,就在桂園西邊的解語亭啊。」

  「然後呢?」

  「然後……像是……像是有一陣木樨香飄過來,後來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藥了。這種迷藥會亂人心智,使人放縱於情感,喜怒哀樂都不能自抑。久之會心神大亂,形同瘋癲。」東方輕聲道。

  承錦聽他說「放縱於情感」,恍惚記得在解語亭的事,臉色有些發紅:「我……我都說了些什麼?」

  東方注視她良久,忽然一笑:「沒什麼,不過是些陳年舊事,已經過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錦仍是半撐在床頭,臉色緋紅,置若罔聞,只盯著他問:「我都說什麼了?」東方看她樣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語亭裡說到承鐸時,神情溫柔淒楚。東方心中雖然震驚,只是轉念想:她那個五哥原本太過出色。她又是年輕女孩子,心性未定,未必就是存了這個心思。今日受那迷藥一激,難免太過,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難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將她引到這心思上,倒成了一樁心病了。

  東方便蹲下身,握了她手,正色道:「你說的沒有什麼不好。世上的人護愛彼此,原是很難得的真切,並不與其他任何事相關。我也有一個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公主若肯屈尊紆貴,我還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說得十分誠懇。

  承錦覺得他掌心的溫熱傳到她手上,也勉力笑了一笑,道:「是,上次見過的。」

  東方笑著點點頭:「不錯。公主今天想是運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藥,好在並無大礙,幸而又碰巧讓我遇見了,不然站在那涼亭裡只怕著了涼了。」

  又,碰巧……承錦覺得這人真是可惡極了,他無論說著多麼正經的話,肚子裡都必定在譏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無力還手。承錦此時也顧不得形象,早就丟臉到家了,手肘一軟倒在枕上,欲哭無淚地喃喃道:「真是無語問蒼天……」

  東方溫和而懇切地說:「蒼天對你笑開顏。」

  承錦頓時悲摧而絕望,眼含熱淚望著屋頂,淒涼道:「搖弦,送他出去。」說完一把拉過被子來,整個人蓋了進去。

  東方笑開顏,轉身往殿外去了。搖弦跟著過去,一轉出門就不見了東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媽呀,他是人是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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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回到西街的院子裡,天邊已漸漸亮了,明姬也還沒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裡漸漸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語亭,碰巧承錦也在那裡,便對承錦下了迷藥,讓她絆住自己正好脫身。只是他為什麼要來窺視這新搬來的院子呢?那種迷藥能短時致人心智迷亂,東方倒從未聽說過。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時,東方便出門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鏡的茅舍門前,太陽已漸漸起來,一個小孩正把一捆捆的書解開來攤在院子裡曬。他隔著竹籬笆看見東方,雀躍地跳起來叫道:「先生!」一路奔出來拉了東方的手。

  正是那個回京路上撿來的釘子。東方笑著拉了他進院裡,問他:「師傅早起了吧?」

  「起了,在後院晨修。」

  東方道:「我找他有點事兒,回頭再跟你說話。」

  他穿過屋側徑直到了後院,水鏡閉目坐在金銀花架下的蒲團上,見東方過來,吐納換氣,望著他道:「什麼事?」

  東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盤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見一件奇事想要請教。師傅可知道有什麼迷藥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難抑,繼而形同瘋癲的?」

  「迷藥?」水鏡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雲遊,知道高昌國皇室之中有一種藥,可使人在兩年內漸漸心智迷亂,縱情極欲。但是無人知道這藥是怎麼煉製的,竟能讓一粒丸藥的藥性在兩年內慢慢釋出。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這煉藥之法。」

  「高昌皇族要這樣的藥來做什麼?」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內有許多罕見的珍奇藥材,高昌人都善於使藥。在他們那裡,巫師既是醫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醫,他們一族是這世上最高明的藥術師,能煉出匪夷所思的藥來。世上最精深的藥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經在高昌漫遊近兩年,僅僅是一兩頁殘片都能讓人受益匪淺。」

  水鏡說著的時候,神色流露出一種真正的讚揚和興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側轉了身對東方道:「我只見識過一回皇家的真藥。那是一種用來賜死貴族的丸藥,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尋常鴆毒讓人面目可怖。你根本看不出來那是一個死人。然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中原極不起眼的蛇舌草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東方聽了也覺得好奇:「哦?蛇舌草性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熱。只是致命劇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諸多藥理玄妙難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鏡嘆謂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爾汗滅國屠城,這些秘藥是否就流入民間了?」東方問。

  水鏡搖頭道:「不。索落爾汗極恨高昌王,窮盡國力也要屠滅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爭天下時,曾派使向高昌借兵﹔後來高昌王被索落爾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兒送給當今皇上為妃。只是還沒來得及,就國破身死了。」

  東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與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兒?」

  「我在高昌時,這位公主年紀尚小,卻深得高昌王寵愛,視若掌上明珠。高昌王知道索落爾不會放過他一族,便想給愛女尋個去處罷了。果然高昌城破之後,皇族一百八十三人被盡皆斬首。而破城前夜,整個高昌皇宮被高昌王付之一炬。那些自古流傳的藥方與煉製之術都湮滅在了火裡。」水鏡嘆息道。

  「如此說來,這世上便沒有一個人知道了麼?」

  「那也未必,索落爾自破高昌後,心性大變,喜怒不能自抑,漸漸癲狂瘋魔,成了有名的暴君。三年後被自己臣下割下頭顱送給了胡狄。他這樣子恰像是中了高昌皇族那種喪亂心智的迷藥了。因為有傳言說,他殺了所有高昌皇室,卻偏留下了高昌王最鍾愛的小女兒日夕蹂躪。那女孩當時不過十一、二歲,落在那般一個瘋子手裡,只怕是生不如死,大約也早被折磨死了。現下看來,這世上是沒有人知道那迷藥怎生煉製了。」

  東方忽然問:「當初先帝向高昌借兵時,是派誰去議的?」

  水鏡搖頭:「這個麼,我卻不知道。」

  東方辭別出來時,釘子在外面守著曬書。東方過去拍拍他,問:「你在這裡還好麼?」

  釘子道:「不好。」

  東方便與他坐下,問:「怎麼不好?吃不好還是住不好。」

  釘子搖頭道:「這些都好。然而我過去沒有吃的,沒有住的,人卻自由自在。現下有了吃住,卻覺得很無味。先生,難道我真是個挨凍受餓的命,消受不起好吃好穿?」

  東方微笑道:「我看不是。你是個不肯安於平常的命,將來說不定能做大事。」

  釘子聽他這樣一說,也來了勁頭,扮了東方胳膊道:「我能做什麼大事呢?」

  「你無論做什麼大事,現下便要學起。當你處在什麼境地,便從什麼境地學習。等到機會到來,才有足夠的學識去抓住它。空等是等不來做大事的那一天的。」

  東方拾起一本書,是《讀史方輿紀要卷一》,東方便遞給他道:「這一冊書是講史學地理的,姑且不論你看不看得懂,你把它看一遍。看完來西街綢緞莊對面的院子找我,院子裡有株櫻花樹的就是。我獎你東西。」

  釘子聽說有獎,接了書道:「我看完就去找你。」

  東方站起來,拂了拂衣衫,仍是那慣常的微笑,帶著幾分懶散:「你可別騙我說看過一遍了,那個我是看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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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出了城南藥院,卻不回去,又徑直趕到文淵閣,上南閣子去查本朝的《實錄》。翻到當年先帝向高昌借兵的遣使時,那上面霍然寫著:「蕭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