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天時間裡,東方的情形卻陡轉直下,昏迷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他知道這是毒性漶漫的作用,卻也無法可施,漸漸地神志也不太清明,只覺許多人和事不堪去思想。索性也不想了,生死由命。
偶爾一次醒來,見結香跪在床頭,神色悲傷,東方反笑道:「我死了你可別傷心。」結香點頭,「好,我不傷心。」東方望著帳頂,「……誰也別傷心。」他似乎知道自己說的是誰,又似乎不知道。
結香柔聲道:「你何必想這些呢,我唱個歌給你聽吧。」東方道:「好。」結香便唱:「輕騎上丘 ,濃墨遠山淡墨天。北風嘯耳去,吹亂雪花一片片……」
東方聽著,彷彿隨她歌聲飄搖而去。恍恍惚惚中走到了一片寂靜的雪地裡,白茫茫一片,卻又不覺得冷。彷彿是那次猜出了承鐸會來尋他,他便在平遙鎮西北的岔路上等著。然而那時並不與承鐸相識,此刻又像是結識已久。
只是四野空曠,不見人影。東方遠遠見雪地上有馬蹄印,便順著那蹄印走去。走不多時,看見一個人背著斗笠的背影,恍然便是承鐸。東方大聲道:「習鑑兄,你等等。」承鐸彷彿沒有聽見,只管往前走。東方急忙追上去,承鐸走得很慢,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
行至一道山壁處,承鐸拐了一個彎。東方跟著拐過去,迎面是峭壁,高逾萬仞,卻陡然不見了承鐸的蹤影。
他仰頭看去,峭壁如鬼斧神工般矗立著,像一座山從中間劈開了一半。壁上落著散碎的雪,橫著一道溝渠,細看之下像是一個筆畫。東方退後幾步,果然是一橫。他再退幾步卻是一個「王」字的最末一筆。那個字比他人還要高大,再往上隱隱還有筆畫。
東方退出十餘丈遠,仰頭看去,那萬仞石壁上刻著兩行字。此時看進他眼裡,筆勾崢嶸,卻是出奇的清晰,寫著:「不辭風雪作歸程,卻向人間覓侯王。」東方默默地念了兩遍,心中只覺空明靜寂。突然天邊「咚」地一聲鑼,如震三界。
東方猛然醒來,只太陽穴上筋脈「突突」地跳,四周萬籟俱靜,應是又到深夜。結香一驚,道:「你怎麼了?」東方疑幻疑真,緩緩問:「你方才聽見什麼聲音麼?」結香道:「沒有啊。」她撫上他的額,又伸進被子摸到他身上,皺了眉:「你很熱麼?怎麼出了一身的汗,又這般涼?」
東方雖仍覺得虛弱,意識卻不像先前那般模糊,心裡反而明白了些,搖頭道:「我不熱,有些口渴,煩你倒杯水來。」結香轉身去倒水,東方依稀記得那句「不辭風雪作歸程,卻向人間覓侯王」,心裡且驚且疑,問結香:「我睡了多久?」
「四五個時辰了,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結香倒了水來,扶他坐起。東方就著她手喝光了那杯水,精神漸漸振作起來。他看著結香額間已黯淡了的太乙神名,心中默道:「神明在上,弟子此劫若得不死,他日有緣封侯拜相,必禮敬上神,矜憫黎庶,安定人間。」
結香本見他已很不好了,現在忽然清醒起來,心裡反有些害怕,輕聲道:「你躺下好不好,外面正冷,不要著了涼。」東方依言躺下,結香將被子給他蓋好,遠遠聽見有馬蹄聲直奔過來。敢在燕州大營裡如此騎馬,除了承鐸別無他人。結香幾步搶上去,掀開帳簾,承鐸的馬直衝了進來,問道:「他怎樣?」
東方虛弱地笑道:「沒死。」
承鐸一把扯開裹著的羊絨披風,露出了裡面茶茶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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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茶的解藥實在神奇。經她親自施藥後,一天時間東方就好了大半,能起坐自如了﹔再過一天,竟然可以起來走動了 中眾人盡皆歎服之時,茶茶卻有些鬱悶。只因承鐸這兩天來都不理會她,彷彿他突然變成了啞巴了一般。你要說他生氣吧,他看來又並未十分生氣﹔你說他沒有生氣吧,卻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那天他找到茶茶後,就沒問過她一句關於沙諾裡那些人的事,這反而讓茶茶心裡很沒底。彷彿兩個人過招,一個原本準備好了許多應變之策,另一個卻總不出手。
第三天早上茶茶罕見地比承鐸還起得早。將頭天發好的麵,蒸了幾個饅頭,切開,夾上肉菜湯汁,做成了燕州當地的一種小吃,叫做「開口笑」。待得承鐸起床要出去時,茶茶便挨在那旁邊,在他側前方擋了,低眉順眼地拿這那個早點。
承鐸看也不看她,邁開一步又往外走。茶茶退兩步再擋在他側前方,抬頭瞇了瞇眼睛,十足楚楚可憐的求饒狀。承鐸若是肯看她一眼,決不會再這樣黑著一張臉。然而承鐸不看她,兩人僵持了片刻,他終於還是接過那個「開口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會兒,忽蘭跑回來給茶茶匯報,承鐸把那個「開口笑」吃了,中午在東營不回來。茶茶大受鼓舞,睡了個午覺又鍥而不捨地做晚飯。承鐸晚上回來雖沒說話,卻把飯吃了。吃完又到營裡去,沒多久回來洗了澡,把忽蘭攆了下去。
他走到帳角,抓小白兔一般把茶茶抓起來,扔在床上,一把就撕開了她衣裳的領口。茶茶雖指望承鐸理她一理,卻也沒指望承鐸這樣理她。於是她反抗,未遂,被承鐸按住一口就咬在了赤裸的肩膀上。茶茶便哀叫了一聲。
承鐸抬起頭來,兩人氣息相交,他卻出乎意料低低道:「回去嫁給我吧。」
「啊?」茶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承鐸撐起半身,「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茶茶笑:「不好,做你的王妃就不自由了。」
承鐸鬆開她,坐起身來。她仰在那榻上,衣衫半開,眼巴巴地望著他,眼裡卻有盈盈笑意。世間沒有幾個男人能抵擋這眼神的誘惑,承鐸卻不為所動,平靜地問:「你想復國?」
茶茶笑意一頓,手肘撐起半身來,眸子也清淡起來。承鐸希望她跟自己撒嬌開玩笑,然而她卻嚴肅起來。他便莫名地覺得被刺傷了。
承鐸站起身時,茶茶並不看他,只拉好自己的衣領,平平地吐出一句話,「他們想復國。」承鐸看向她時,她慵懶地一笑,「我也未嘗不想。」
「你覺得你能麼?」
「世上的事沒有能不能,只有做不做。曾經要嫁給你的人是高昌的公主,不是我。我現在什麼也不是。不如……」她停頓了一下,不知是猶豫還是故意。
承鐸卻接了下來,「我不會幫你的,更不會把你捧成高昌的女王再來娶了你。你要嫁給我,就以現在的身份嫁﹔你要復國,就自己去吧。」
他平靜的語音卻把茶茶激怒了。
「呵……自己去。你以為我想做女王?你以為我是為了權力?不,是仇恨。」她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自詡最懂我的仇恨麼?你被敵人奪去的土地不是應該再奪回來麼?被困在草叢的鷹不該嚮往飛到最高的蒼穹麼?你的母親被人害死了,你不也殺了害她的人……」
「這就是你留在我身邊的目的?」
茶茶本要說下去的話被他打斷,只留下一片生硬的沉默。承鐸一瞬間覺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甚至她幽藍的眼睛也不同於往日,她蓄意隱瞞的目的被揭露,卻沒有人高興。
「我讓你覺得不安全了麼?讓你必須要去奪取一個你還看不到的東西?」
茶茶不答。承鐸背轉身去,望向帳外,太陽從一側斜射過來,將帳門的一側染成了金黃色,卻將承鐸留在了黯淡的一邊。「這麼久了,我以為能給的都給你了,卻沒想過你要的也許我給不起。」
茶茶心裡一酸,「我不懂,你為什麼給不起?你幫了我對你也並沒有什麼損失。」
承鐸轉過身來,「你確實不懂。我樂於看到你有所寄託,學學做飯,看看書練練字,甚至更有意思的事,這些都沒什麼。然而我不願見你殺人下毒,忍辱復國。這些東西太重了,你選擇了它就做不成你自己,也不是我要的那個你。」
「你的仇恨無法消滅,甚至毒殺了你的仇人也不能讓你快樂。於是你以為復國可以讓你快樂?你真幼稚。你的親人,你的童貞,你失去的時間,找不回來了。你做什麼都沒有用的。」
「不……」茶茶想要反駁,卻難以找到一個切入點。
「不什麼?我知道你是什麼罪都受過了,故而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沒什麼原則和底線。我樂意一直護著你這樣過下去,不表示我可以無限制地縱容你,甚至讓你利用我。」
「我沒有利用你!」茶茶斷然而憤然地說。
承鐸緩緩走近她:「那你竟是懷著一顆博愛的心對我以德報怨?真讓我感動啊。」他很少說這樣諷刺的話,而一旦說了出來,深藏的決然還是輕易讓茶茶覺得害怕。
「你是氣我隱瞞了你?」她再也凝聚不起氣勢。
「我並沒有生氣,我只是覺得你幼稚。」他湊近她的臉,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不會幫你的。你以為什麼都不會改變,其實一切都會變。你追尋的東西會改變你,在你索取的時候,在你不知不覺中就改變了你。並非你願意,而是你不得不改變。」
「我對你不會變!」湛藍的眼睛湧上了淚意。
「是麼?可我現在幾乎都要不認識你了。」他站直身子望著她,「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事,決定只有一個──你要去復國,我就不要你了。要不要留在我身邊,明早我來聽答案。」
他說完也不再看她,轉身掀了簾子,走進夕陽的餘輝裡。茶茶默然坐在榻上,一動不動,直到承鐸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只留下遠方一個遙不可及的地平線。
她設想過許多結果,這不是最壞的,也不是最好的。惟一可以確定的是,承鐸言出必行,做出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他捉住她時,茶茶沒有恨過﹔他拷問她時,茶茶沒有恨過。此刻卻第一次有些恨他,他竟然就把這個選擇如此決然地推給了她。
最後一縷陽光湮沒在大地的邊緣時,茶茶驀然站起身來。她走出大帳,放眼四顧,卻覺得難以找到目標。她漫無目的地走到帳後的涼棚,忽蘭正在地上洗著一件裡衣。茶茶並不看她,兀自踱到廚下。
盆子裡堆著些菜蔬,茶茶挽了袖子,舀了忽蘭燒的熱水,將菜洗了。撿了一個土豆放在菜板上,一刀刀切成薄片。一年以前,她不會切菜,更不會做飯,連油鹽醬醋都認不齊。她將那土豆薄片整齊地碼好,又切成細細的土豆絲。
忽蘭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安靜地看她把這個土豆切完。茶茶換了一株雪裡紅,正要下刀,忽蘭突然用她生澀的漢語問:「姐姐,你為什麼不走?!」
茶茶驀然停住。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茶茶看著她年輕的臉,上面寫著一往無前的決心和勇氣,忽然就覺得自己老了。就像承鐸說她幼稚,不會帶著批判,也不會帶著讚許。不,忽蘭,你不懂得。茶茶無奈地笑笑,簡捷地說:「把燈點上吧。」
這邊大帳裡,東方也很無奈,「你這樣逼她,未免下藥下得太猛了。」
「猛藥製心。」承鐸的臉色難以再維持平靜。
「也不怕她真的走了?」
「那更好,長痛不如短痛。」承鐸沒好氣道。
東方翻起一對白眼,望著帳頂,「高昌這些年一直被胡人佔據,你現在打垮了胡狄,高昌也就是你的領地。都是一家子事,你說你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這不是領地不領地的問題。我非得把她這想法擰過來不可。想復國,哼,她要是敢,我就佔了高昌,看她找誰要去。徒弟還能把師傅打贏,這不反了天了。」
東方拍手笑道:「妙極。高昌地處要隘,可以打通西域的商貿……」
「你現在能不能別想政事?!」
「好吧,我想你們兩分開看著都挺聰明的,放到一塊就搞這等兒戲。」東方從諫如流,把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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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不亮,承鐸回到大帳,裡面卻空無一人。床鋪得好好的,彷彿沒有動過。他默然地看著大帳,難以想像沒有她的空曠,不提防身後一個聲音道:「回來了,吃飯。」承鐸一轉身,茶茶站在面前,身後跟著忽蘭,哲義,各端著一隻大托盤,上面琳瑯滿目地擺著各式點心,熱菜。
承鐸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茶茶放下盤子,平平地說:「閒得沒事幹。」她臉色帶著黯淡,原本瀲灩的眼睛因為一夜沒睡卻顯得愈加濃麗。茶茶自己先往旁邊一坐,拈了一塊金黃的炸糕沾了黑芝麻糖末咬了一口,正眼也不看承鐸,「現在就這麼霸道,真嫁了怎麼得了,還不如死了算了。」她憤然地說完,端起一碗薑汁肉末粥喝了一口。
哲義和忽蘭面面相覷時,承鐸卻低低地笑了起來,一撩衣擺,坐下來搶她那碗粥吃。哲義對這兩個已經見怪不怪了,轉身要走,見忽蘭還莫名其妙,一把拽了她出去。
茶茶沒兩口就吃飽了,也不理承鐸,站起來洗手洗臉。承鐸也站起來跟著洗手。茶茶又撇開他,脫衣服爬床,一邊摔被子,一邊罵道:「就知道拿不要我來威脅,一點新意也沒有,無聊!」
承鐸撲到床上,把她抱得像個粽子,笑道:「有這一點就夠了,不需要新意。」
茶茶裹著被子怒視道:「你發誓一直對我好,這輩子都不會嫌棄我,我才要嫁給你。」
「我才不發這麼沒出息的誓!」承鐸嗤之以鼻。
茶茶隔著被子踢他:「你沒誠意,說了不算。」
「我哪句話沒算數?」
「你說我可以對你提要求……」
「我又沒說你提了我就得答應。」
茶茶恨恨道:「我現在就有一個樸素的要求!」
「說。」
「你昨天咬疼我了,我想咬回來。」
承鐸默然半晌,擼起袖子將手臂送到她嘴邊,說:「我昨天沒洗澡。」茶茶冷笑,「你天天都洗的,一天不要緊。」一口就咬在他小臂上,覺得不解氣,又狠狠磨了磨牙,磨得承鐸「 」地一聲,她才滿意地鬆了口。
承鐸手臂上便留了個細小的牙印,冒著血珠。承鐸鬱悶地看著她:「舒服了?」
茶茶得意地點頭。
承鐸咬牙道:「慣得你……」
帳外太陽升起來,照在緊閉的帳簾上,彷彿一個溫暖的預兆。
世上的生死變故難以預料,情人能夠相守,又如何不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