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循煙

  石壁上刻著胡地回文雕花,旁邊的凹槽盛了清油,壁上支著火把。承鐸復將火把浸了油點著,與東方各持一隻。地室裡亮了不少,竟是一個寬闊的大殿。殿裡自下而上,縱橫堆砌,高逾丈許的,全是一磚磚成色赤足的黃金。

  承鐸舉著火把走過這些金子搭出的窄巷,都能看見自己的身影恍惚映在那黃澄澄的金面上。每一垛金磚上都貼著胡文的批條,紙色有新有舊。兩人謹慎地察看了一番,就算東方計算過人,一時也不敢說這地下倉庫裡的黃金究竟為數幾何。

  承鐸緩緩靠在一垛金磚上,仰望另一垛,「我雖沒缺過錢,卻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啊。」東方也嘆道:「只怕整個胡狄的國庫都在這裡吧。」

  承鐸道:「恐怕不止。我那位兄弟的本錢興許也在裡面呢。你看,承銑、水鏡、胡狄三人各有所求。你議和時對胡狄說的道理不可謂不透徹,胡狄卻咬定和親不放。他們三人就算互相利用,為求信任也必要互相制約。」

  「胡狄與承銑存了金子在此,這批金子足以謀天下,卻鎖在水鏡手中。鑰匙又放在胡狄的秘室裡。胡狄不懂玄學,自己拿著鑰匙也打不開。而胡狄與水鏡所求的,又需得承銑所謀得成才能得到。如此一來,他們不得不精誠合作,再無欺詐。其中千絲萬縷,你細想去,這法子真是殊妙得很。」

  他使了這麼一個文謅謅的詞,東方便聽出了嘲諷不屑之意,「真難為他們想得這麼周全。」

  「金子埋在地下終無用處,總要拿出去,勢必應有出路。」承鐸道。

  東方在腦中盤算生、開、景、休的方位,道:「不錯。八門之中開門屬金,這地室裡必有出口。」

  兩人細細查探地宮四牆,都是褐紅色的乾燥岩石。或平整以刻字,配著簡單的壁畫﹔或古樸如天成,還留著雕鑿痕跡。東方順著牆根尋去,擊牆道:「你快來看。」承鐸過去俯身細瞧,卻是個三指見方的牆洞,問:「這是什麼?」

  「哈哈」東方笑,「你不認得這個,這是老鼠洞。」

  「老鼠過得去,我們過不去啊。」承鐸道。

  東方叩著牆:「你不知老鼠習性,若是整塊的岩石,它是打不了洞的,這石牆後面定然有出路。」言未已,叩到牆上聲音空洞。

  承鐸抽出匕首,注力刺去,匕首毫不勉強就整個沒入了牆裡,手上反力便知對面是空的。承鐸也找不著別的工具,只得暴殄天物一回,撿了一塊金磚砸過去。

  不多時,牆上砸出一個洞,卻離地三尺餘,略能容一人通過。兩人望時,這個石洞一路或窄或闊,崢嶸逶迤,似是天成。承鐸與東方滅了火把,重新浸了油。承鐸執了匕首,東方握了一個火把給他照路,兩人一前一後,鑽進了牆上的石洞。

  石洞高低不齊,腳下凹凸起伏,頭上參差垂墜,佝僂身子勉強能過。行不到百步,便遇著一個岔道,承鐸躊躇片刻,選了洞口開闊些的那個。又行了百餘步,復見兩個岔道前後相鄰。東方止住他道:「我看這岩洞虯曲交錯,若是走迷了路,豈不困死其中。」

  承鐸看看火光,「這洞必然連通外面,否則火燭是燒不起來的,想必並不遠,我們只朝著一個方向走。」東方也存僥倖,便繼續與他前行。豈料這岩洞枝蔓相通,走來走去似乎永無盡頭。

  這樣穿了數個岔道,並無出路,只稍微寬闊些了。承鐸先停了下來,細聆週遭聲響,卻是悄然寂滅。東方道:「我說如何,我們還是返回去吧。我記得來時的路。」承鐸想想,也只得隨他往回。

  然而來路與去路,如同鏡子照的兩面,是對照相反的。岩洞上下左右許多岔道,少算一個便難以再回到原路。東方不知是哪裡沒記對,發現走錯時,再往回,如此反覆,竟再難找到原來的入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這一下大意,承鐸與東方心裡才漸漸意識到嚴重性。若是找不著出路,你本事再好,也不過是慢慢餓死在這裡。東方停下細想,然而已經走亂,又哪裡還想得起路徑,這岩洞中不見天日,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

  兩人在洞中不知鑽了多久,疲敝不堪,而那支火把便漸漸地衰弱,熄滅。黑暗如人心中的恐懼,瞬間蔓延。四週一暗,只見承鐸靴子上綴著的兩顆明珠散著淡淡地綠光。承鐸蹲下身,掩住明珠,舉目四望,不見一絲光亮,真正漆黑。兩人也不點另一支火把,反而都沉默了。

  承鐸依在岩洞石壁邊,用匕首尖戳下一塊岩石,石質如沙,簌簌而落,指尖摸到裡面顆粒稍大的礦脈。礦脈是大地的精華,寂靜無聲,與天地長在。而人的生命,與之相比,只是須臾。東方靜靜道:「我們錯了,燕、雲之西,地接西域,砂石縱橫。荒漠之中經風砥礪,便會形成這樣千渠萬壑的迷洞。人若誤入,便會困死其中。方才進來時,太過大意了。」

  風化而成的迷洞,承鐸似乎記得聽誰說過,急切之中又想不起來了。只覺東方原本沉著理智,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不由得絕望至極,如弦緊扣而斷,反鬆了下來,率然笑道:「人有旦夕禍福,我想過戰死沙場,卻沒想過默默無聲地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

  東方也笑道:「如今可知世事離奇古怪,總是讓人捉摸不到。」

  黑暗無邊無際,即使火把熄滅良久,也看不到一絲光亮。雖然東方就在對面,卻甚至看不見他的輪廓。承鐸仰頭道:「我一生縱橫四海,殺過不少人,也結交過不少人。然而有幸結識你,今日又一起被困,死在此地也不算憾事了。」

  東方默然片刻,嗤笑道:「開什麼玩笑,說得好像臨終遺言似的。」

  承鐸卻不笑,正色道:「我並不是開玩笑。」

  東方沉默不語,良久方道:「我知道。」他頓了一頓,「咱們且想辦法,若果然該死在此地,便一起死了就是。」

  承鐸心裡恍惚覺得這迷洞有些印象,彷彿也是和東方一起做什麼事……去找那怪獸的時候?不……不對,禽獸,茶茶說那是衣冠禽獸……茶茶……(具體內容見第十五章)

  承鐸驟然直起身,東方聽見他動靜,也欠身道:「你幹什麼?」

  承鐸道:「把火石和火把給我。」

  東方摸出火石遞給他,又將那支沒點的火把遞給他。承鐸擦起火花,點亮那支火把,一時眼睛受不住那光亮,瞇了眼覷那火光。

  東方正欲說話,承鐸豎起一指,示意他噤聲,屏息看那火光中一股焦煙裊裊飄到頭頂岩石上,盤桓片刻,緩緩游向左邊一個洞口。東方恍然大喜道:「不錯。一般人家做飯燒灶,煙從那灶口煙囪能抽出去。如今這煙飄的方向定然也能通到外面。」

  承鐸循了那煙飄渺所向,轉而又在那岩洞中穿梭起來。兩人跟著那煙,走走停停,約莫小半個時辰,隱約聽得嘩嘩之聲。那火把便又黯弱起來,隨著那聲音加大,火光也漸漸減弱,直至熄滅。

  承鐸與東方轉過一個洞口,便覺得一股水氣,夾雜著生澀的地下水味,撲面而來。黑暗中靜默半晌,竟看見了腳底下微弱的波光。有光即有光源。承鐸望著那水面道:「有水就能有出路,你敢不敢跳?」

  東方躊躇片刻,道:「倘若這水流入地下,你又怎麼出去。到時淹在水裡,更是困難。」

  「這水勢不小,應該是越流越寬的。」承鐸扯下靴子上的明珠,隨手一扔,一星幽綠沉沉浮浮,一下就不見了。

  東方道:「顯然水流往下是岩洞啊。」

  「岩洞再往下說不定就是出口了。」

  「你這簡直是賭命。」

  承鐸笑,「我生平賭命就沒賭輸過,活到如今早已賺了。」說著一躍,摸索著那岩壁攀下到暗河邊,喊道:「然之兄,下來呀。」

  東方便也順著岩壁摸到河邊,伸手摸了一下水,冰冷浸骨。承鐸道:「我下去看看水有多深。」說著一躍入水,東方不及說話,忙一把抓住他手。不想那水深而湍急,將承鐸一沖,竟把東方帶進了水裡。

  兩人再好的本事,也使不上來,一時只聽如萬馬奔騰,隨水沉浮。在這混亂的時間裡,東方彷彿聽見承鐸大笑的聲音。不知在那料峭的岩壁上磕碰了幾次,耳邊的水聲忽然一低,一陣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東方仰頭,竟看見了星星。

  不是眼冒金星,而是掛在夜空中的幾點疏星。承鐸對著天空大叫了一聲,東方被他情緒感染,也不禁大笑起來。二人狼狽地摔在一起,靠在岸邊,哈哈大笑。只聽得萬籟俱靜,反覺得剛才那般驚心動魄的險狀太短暫了些。

  兩人掙扎半天才從水中出來,夜風一吹,如置身冰窖。承鐸道:「這下好了,衣服都濕了,再吹一吹,只怕都凍硬了。」東方卻仰頭看著天上那幾顆微弱閃爍的星星,「我們在那迷洞裡怕是走了十數里路,不過應是已出了那奇門陣了。」

  承鐸道:「你認得回去的方向麼?」

  「這個倒不難。」

  「行,跑跑回去吧。」

  ---

  承鐸與東方終於站在燕州大營寨門時,傳令兵飛奔著一路傳了進去,哲義迎出來接著。東方從來沒有覺得燕州大營是家,如今看到這矗立的哨樓,也彷彿有了歸屬感,與承鐸碰了碰拳頭,各回各帳。

  承鐸一路經過熟悉的營帳,遠遠便看見茶茶站在大帳前,換了厚棉襖子,袖口襯著一轉柔軟的皮毛,一手掀著氈簾子,掛著一個淺淺的笑容,蕭疏淡雅,如雪花輕揚。

  是誰說過一個溫柔的女人,必是一個男人心上的家?

  承鐸仰頭叫道:「我回來啦!」

  哲義提來熱水,茶茶端來奶粥,承鐸趁隙吃了點東西,把飯碗食具交給哲義端了出去,轉頭對茶茶厚顏無恥地一笑:「我就交給你了。」

  茶茶一一剝下他的衣服,將他按到了浴盆裡。熱水一泡,舒服極了。承鐸仰頭靠在浴盆邊上,任由茶茶把刀片擱在他下巴脖頸,消滅他兩天以來冒出的胡茬,漸漸就有了睡意。

  茶茶把他搖醒遞了浴巾給他。承鐸站起身來,擦乾了水,披上一件袍子,倒頭就睡了。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彷彿還剛剛睡著。承鐸側身看那帳角,一絲光亮也沒有,彷彿還是深夜。茶茶聽見他翻身,從他身後趴上來,伏在他臂膀上,望著他笑。

  承鐸問:「天還沒亮麼?」

  茶茶昏厥地把頭埋在他肩頭,隨即抬起來:「天又黑了,你睡了一天。」

  承鐸聽了,自己也很詫異,轉身躺平了。茶茶便趴到他胸口上,長髮從她側臉垂下來,蜿蜒到床單上。承鐸抓了滿手,把玩著她頭髮問:「有沒有吃的?」

  茶茶笑:「本來有,你不醒,都被我吃光了。」

  承鐸看著她唇齒開合,吹氣如蘭,臉上的表情可愛得要命,伸手按下她腦袋先吃了一個纏綿的香吻。這一吻下去,他延著茶茶肩、背、腰滑下去的手就有些不安分起來。茶茶怎不領會其意,掙起身來,一把推開他,翻身下床去了。

  承鐸懶洋洋地說:「穿件厚衣服再出去。」茶茶依言把襖子穿了,才掀了簾子出去。承鐸伸了兩下手腳,也起來,穿上衣服。茶茶便端了飯菜進來,給他盛上飯。承鐸聞著那飯菜熱氣,覺得真的餓了,取過筷子來。

  他睡著時,茶茶就沒怎麼睡。一早起來挑出營裡的食材,儘量做得精細可口些。到了下午,她也不嫌麻煩,都送給哲義、哲修吃了,重新做過。晚上天冷,茶茶一直把飯菜放在營房大鍋裡熱著。才一睡下,承鐸果然醒了,餓了。

  茶茶捧著杯熱水,坐在旁邊看他吃。承鐸把茶茶盛的那碗飯吃完,放下碗。茶茶卻從帳角食案上扣著的大碗下捧出一碗蒸的奶凍來,上面整齊碼著橙肉蜜瓜丁。茶茶把勺子遞給承鐸,承鐸嘗了一口。水果的清甜味吃起來很爽口。他又挖了一勺餵給茶茶。茶茶也吃了,比手勢說:「加點水果就不這麼膩了。」

  承鐸便繼續餵她。兩人你一勺,我一勺把這份飯後點心吃完。茶茶洗洗手,洗洗臉,二話不說,睡覺去了。承鐸叫了個親兵把盤碗端出去,估計自己是睡不著了,便穿了外面正裝到營裡查看。

  他果然是不該睡覺。不過一柱香工夫,大營外就有火把蹄聲。來人卻是趙隼,領著去時的騎兵,稟道:「閘谷那邊兵士嘩變,爺爺已押下了營中鬧事的軍士。我怕雲州有變,先趕回來了。」

  承鐸皺眉,「高昌情勢怎樣?」

  「沙諾裡已控制了局勢。」

  「你說閘谷的兵士嘩變?」承鐸雖聽得分明,卻忍不住又問。

  「是,爺爺從駐地趕去,變亂之人已被抓起來,要問斬以明軍紀。」

  承鐸搖頭道:「不可。軍士嘩變若非被人煽惑,必有難言的苦衷,不能一味殺之了事。若不弄明白,總會留下隱患。」

  趙隼道:「那我去看看。」

  承鐸仍然搖頭:「閘谷那邊偏僻苦寒,常年駐守難不有怨言。再說不是你手下帶出來的,真有萬一,你也彈壓不住。我親自去一趟閘谷,你和東方大人守著大營。」承鐸說著就站起來往外走。

  趙隼腦子飛快地轉:「王爺,恕我直言,七王貌似要有所動作。李德奎立場不明。閘谷那邊行事還當多加小心。」

  哲義已牽了馬來,承鐸拍拍趙隼,「放心。你點出一百騎兵來,隨我同去。」

  趙隼自去點兵,哲義已飛快地給承鐸的馬裝上水食弓箭。多年征戰,這種突發的狀況,每一個人都習以為常,應付熟如。承鐸整轡上馬,往大帳的方向看去,茶茶應是睡著未醒。他耳聽著趙隼點起的騎兵馬蹄漸近,心裡忽然升起一絲倦意,也並不看那騎兵,只振作了精神,打馬馳出大營。

  ---

  承鐸離開,茶茶仍按著平日的習慣,睡到日上三桿才起來。聽東方說承鐸又到一個駐地去了,心裡多少有那麼點不痛快。中午時分,仍然熬了她的草藥來喝了,正在煮一碗奶茶。忽蘭去給她拿幾塊冰糖,去了半天,一直沒見蹤影。茶茶覺得有那麼一根頭髮扯得頭皮發疼,取下那支筷子削的竹簪子,搔了搔頭皮,散開了頭髮,正拿簪子繞著頭髮無聊,趙隼忽然來到帳門邊。

  還未說話,茶茶抬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一對,茶茶心中便「咯 」一下,立時警醒,不動聲色站起來,繞邊上往帳外走。趙隼已轉身攔過來,茶茶緊跑了兩步,還是被他攔在了帳口。

  趙隼「嘿嘿」一笑,臉上的表情卻絲毫未動,低聲道:「姑娘好眼力啊。」手一伸掐住她咽喉。「姑娘自然知道是誰找你,隨我去便是,不去便死。」這人說話的聲音絕然不是趙隼。

  片刻,茶茶點頭。「趙隼」卻不放手,盯著她道:「姑娘聰明得很,是以我先請了另一位姑娘給你作伴。她是生是死,就看你了。」茶茶眼神驟然如冰雪凝結。「趙隼」慢慢放了手,轉身出了承鐸大帳。茶茶微微鎖眉,手握了簪子用力一折,簪子從中斷開。她把簪子輕輕擱在承鐸整齊的書案上,臨出門時又望了一眼。

  掀開帳簾,遠遠便看見「趙隼」往西營偏寨去了。茶茶四顧,正午正是休憩之時,寨中軍士多在營帳裡,眼前也沒有一個稍熟的人,只得遠遠跟著「趙隼」,漸漸走到西營屯糧之地。倘若她能再選一次,她決不會跟著去﹔可很多時候選擇只在一念之間,選了就無法後悔。

  「趙隼」一拐,進了一個帳篷。茶茶再回頭望了一下,除了遠處崗哨沒有別人,崗哨不會查她,更不會查趙隼。她慢慢走過去,也掀簾進去,就赫然看見忽蘭倒在地上。未及轉身,只覺後心一疼,便知覺全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