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落定

  春日暖陽惺忪地照著大地,快馬踏過厚實地,漸漸有了綠意的草原。阿思海快馬加鞭,趕回了自己一年前離開的家裡。若不是承鐸回燕,他也不會放下生意,出去這麼久。

  偌大的宅子裡空蕩浮塵,四壁徒然。家具散亂地倒著,能帶走的東西都沒有留下。他轉到裡間屋子,角落一人抱膝靠牆而坐,見他進來,站了起來。

  阿思海看去,這不是上次承鐸讓他帶走的那個忽蘭麼,便用胡語問:「你怎麼在這兒?」

  忽蘭眼睛紅紅的,捏住自己的手,埋頭道:「那位大將軍聽姐姐的,你又聽他的,他叫我跟著你,就是姐姐要我跟著你。」說著,一陣傷心:「姐姐被我害了,我當然不能不聽她的。」

  阿思海聽得想附掌大笑。她方才說承鐸聽茶茶的,這話若是被承鐸聽見,怕是要發飆。阿思海越想越好笑,拉了她手道:「行了,行了,別傷心。你姐姐好好的,也沒你什麼事了。你要跟著我就跟著吧,咱們把這裡收拾一下再說。」他隨手拾起一個凳子。

  「姐姐在哪裡?」忽蘭此時只覺有茶茶才安穩。

  「他們過兩天會過來暫時落腳,只怕這個房子都放不下。」阿思海抬頭打量房頂,一臉憧憬。

  忽蘭不解:「放不下什麼?」

  阿思海尤自感嘆承鐸的選擇,眼望著忽蘭,突然生出一絲詩意,「放不下今後的逍遙自在。」他將這句胡語說得起承轉合,彷彿是一首悠揚的詩,概括了所有潛藏的意味。

  忽蘭陌生地看他一眼,又望瞭望他握著得那隻手,想找出一句話來問,卻又覺得不知道問什麼好。阿思海對那一片狼籍不為所動,讓忽蘭坐下,自己笑兮兮燒水去了。

  忽蘭轉顧屋角,只得片瓦殘桓。命途飄蓬,無有終止。此時的她遠遠沒有料到,有朝一日壯闊的命運將與自己邂逅相逢。

  十年後,忽蘭離開了阿思海,託名胡狄大汗遺女,收攏散卒,成為胡地一代女主。胡地在她治下又逐漸強盛起來,成為中原隱患。與此同時,高昌又立新王,名沙諾裡,與允寧大帝結盟,打開了西域商貿,中原迎來一派空前盛世。

  二十年後,允寧大帝的重臣東方互,辭相退隱,不知所蹤。此後幾十年間,中原盛世漸漸衰落。再過四十四年,忽蘭女汗長子阿思達繼承汗位,率部南下,竟奪去中原半壁河山。允寧帝之子被迫遷都,苟延三十六年,國祚衰滅,遂爾終絕。

  其時,距靖遠親王承鐸襲破胡都整整一百年。茶茶一念之善,救了忽蘭,而承鐸又與茶茶隱逸他鄉,不問大位。豈中原國祚果然覆滅於茶茶之手?

  天數玄遠,終不可知也。

  只是,隨著國破家亡,中原人紛紛憶念太祖皇帝第五子,靖遠親王承鐸。

  傳說他實乃戰神落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口能噴火,眼能射電,一眼看去便潰敵三千﹔雙臂能開百石弓,並發一箭,可殺敵千里﹔足下萬鈞之力,跺一跺腳,便山崩地裂。可惜他功成勳就便歸位天庭了,只留得人間塑像禮拜,香火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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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柳抽絮,花綻蕊。

  東方朝罷在內閣行院看了看摺子,忽見窗外花柔葉嫩,鶯儔燕侶,心中一動,排出三枚銅錢起了一卦。天山遁。

  九五:嘉遁,貞吉。象曰:嘉遁貞吉,以正志也。

  陰進陽退,鴻飛天外又冥冥。

  東方大驚,遙望北方,蒼穹極目,不可見其詳倪。

  十日後,楊酉林回京。東方迎出城去,明姬見著了他,翩然雀躍,單騎縱前,拉著東方的袖子好不歡喜。她雖叫楊酉林一聲大哥,卻跟在他身邊時刻不離。楊酉林高大,明姬嬌小,一眼看去儼然鴿子和大象,怎麼都不覺般配。

  楊酉林交上兵符,不徐不急道:「大將軍與茶茶姑娘都好,他們讓我問你好。」

  東方已覺異樣,仰天一嘆:「他們人呢?」

  楊酉林還是波瀾不興地說:「封劍隱居,不知所蹤了。」

  東方心中的隱憂得證,一時說不上高興還是遺憾,只重複了一遍:「不知所蹤?」

  楊酉林點頭,「大將軍說他們也沒定好,天地廣闊,哪裡都一樣,不必拘泥一處。」

  東方悵然若失,心中忽念及一事,道:「燕州大營西北有一處所在,是個被破解的奇門陣,你可去過了?」

  楊酉林點點頭,卻又不說話。

  東方見他躊躇,驚道:「那麼多金子他全拿走了?他們兩人想用到下下輩子麼?」

  楊酉林從懷裡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

  東方接來,見那紙疊成十分工整的六棱形,邊角相扣,很是雅緻,一看就是茶茶的手工。打開來時,只有四個字,卻是承鐸的筆跡:「各半,珍重。」

  東方緩緩放下手,良久不語。

  夏天的時候,蕭墨來與東方辭行,說要到北方邊境看看商機。

  東方留他道:「蕭墨,你不如留下來幫我吧。」

  蕭墨並不拒絕,也不接受,反言其他道:「醉倚居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出後台老闆是誰,現在七王一死,便被我買了過來。你要不要入股?」

  東方知他志不可奪,也不再說,便笑道:「官商勾結歷來不可做得這麼明顯的。」

  蕭墨一笑:「那你空了就來觀舞聽琴吧。」

  東方聽了這話,微微愣了愣,抬頭望望天。天上空明澄淨,遼闊無邊。

  次年正月,山河社稷迎來了一次重大的改元。

  時光如此匆倏,時光又如此充足。允寧,這個十五歲的皇子,在他的國相東方的力主下,在太廟的白玉石階上,以蒼璧祭天,黃琮禮地,即皇帝位。

  沒有人知道他們會迎來一個什麼樣的盛世。這千古江山不曾改變過,卻又真切地改變著。從軍旗到皇位,從雪落到雪開。當春天的最後一場雪也在春日暖陽中融化時,東方憑窗遠眺,覺得這天地氣象比之往日,確已迥然。

  承錦慢慢踱到他身後,探出半臉,看著窗外初升的朝陽,柔聲道:「當日你在邊陲山鄉閒散之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做這皇親國戚,出將入相?」

  東方聽了一愣,覺得這話甚熟,似是許久以前在哪裡聽過,卻想不起來是何時何地了。

  承錦見他怔忡,從後面擁住他,將臉貼在他背上,悠悠嘆道:「不想五哥,卻做了個閒雲野鶴,山林逸士。」

  東方驀然想起初遇承鐸時,在那雪野舊舍中偶見的老和尚,心中不覺驚詫。其時他布衣白身,琴書耕讀﹔承鐸爵列親王,奇兵初勝,聽了這兩句話,俱是付之一笑。

  往事回首,沉浮異勢。

  東方默默地握了承錦的手,望著窗外殘雪,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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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後,燕州北陲的小鎮上商賈往來,貨通四方。很多穿行西域的商人們都會說起遠方的一個傳奇。在天地的最西邊,隱居著一對天上來的愛侶。蒼原上放牧的人們有時會看見他們並騎游弋。

  男子俊郎不凡,女子柔美如雲。

 《改盡江山舊》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