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殿嘩然。
真真真的是來搶搶搶皇后了……
「砰」一聲,老尚書終於承受不了今日這驚悚陣陣的封后風波,昏倒了……
軒轅晟臉色終變,厲聲道:「大瀚帝君,您太過分了!」
戰北野冷笑抱胸,任事不理,目光灼灼盯著孟扶搖,對滿殿憤怒驚擾視若無物。
眾臣惶然的看看戰北野,看看御座上方至今還在媚笑一言不發的軒轅旻,最後齊齊將目光投向此次事件的中心,兩國帝君爭搶的帝后孟扶搖孟大王。
她纖細的背影籠罩在無數充滿好奇疑問震驚惶恐的目光中,一動不動,伸出去接金寶的手頓在半空。
那輪廓纖細優美的手,像是牽著無數人眼神的無形的線,緊緊繫住一殿的高度緊張。
半晌,那纖手緩緩的降下,沒有繼續接金寶,卻按在了香案上。
戰北野目光一亮,滿殿文武神色大變,軒轅晟面色一冷,軒轅旻卻突然開始以袖掩面低低咳嗽。
一片形色各異的神情中,孟扶搖終於轉過身來。
她盈盈回首,一笑眼波流眄,道:「原來是陛下……只是,本宮真的不喜歡學武啊……」
呃……
所有人都怔住,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什麼意思,戰北野目光一閃,隨即他聽見耳邊某人聲音細細,惡狠狠道:「玩夠沒?你丫再不配合,老娘這輩子就真的永遠不原諒你了!」
戰北野抬眼,看著表情雍容眼神卻惡狠狠的孟扶搖,若無其事,傳音:「既往不咎?」
孟扶搖眼睛裡飛出了小李飛刀,嗖嗖直插:「不咎!!」
濃黑的目光轉了轉,戰北野突然又笑了。
他笑,笑得明明朗朗,道:「唉,皇后,你還是和多年前一樣。」
然後他退後,在身後椅子上舒舒展展坐下去,若無其事的對滿殿尚自沉浸在茫然中的文武攤手,道:「朕看見皇后,突然想起當年長羅山上,朕自覺對皇后之恩無以為報,又見皇后學武根骨不錯,曾說過要教她一套劍法以作防身,可惜皇后當時便拒絕了朕的劍,令朕怏怏而去,懷恩未報非男兒所應為,至今耿耿於心,今日殿上一見,皇后風采如昔,剎那往事翻湧,忍不住便……」
他坦然的,無所謂的,一點都不覺得愧疚的笑:「開個玩笑。」
「……」
可憐的禮部尚書剛剛被人掐人中掐醒,聽見這最後一句,眼睛一翻又厥過去了。
孟扶搖悄悄撫了撫手臂——戰瘋子說起噁心話來,還真不是一般的噁心啊……
死孩子,玩心眼!
他果然根本不是要攪亂她的「婚禮」,他只是害怕她對上次接二連三的強吻事件小七事件耿耿於懷,仍舊遷怒於他不理他,故意又追又迫,逼得她無奈之下,當庭對他表示原諒。
這個只為一句「原諒你」,便拿一國婚典兩國邦交滿殿朝臣的心臟來玩的戰北野!
孟扶搖深信,如果她不對戰北野表示既往不咎,戰皇帝的不顧一切的表白,就真的要當殿出口了。
在心中無奈的笑一下,孟扶搖抬眼看了看軒轅旻,滿殿上下,只有一直面對著下方,將所有人眼神看得最清楚的軒轅旻,最鎮定最平靜,從頭到尾不僅沒說話,甚至連怒容驚訝都不曾出現——他是不是看出了戰北野眼底並無憤怒瘋狂之色?
倒是她自己,背對那傢伙,給他逼得一路狂奔要「結婚」,原本打算日後相見好好整之,這下也給他整沒了火氣……可惡!
孟扶搖一轉眼,看見軒轅晟氣息起伏,面色青白不定,站在那裡衣袖微顫眼光陰沉,頓時心情大好——哈哈,被整到的又不是我一個,你們一起倒霉嘛。
她笑眯眯的望著軒轅晟,心想戰皇帝還是個好的咧,他只是做事特別沒顧忌而已,這要換某太子,還不知道要成啥樣。
軒轅晟調息半晌,才把紛亂的怒氣壓了下來,無論如何,好容易事態急轉,正是就坡下驢時刻,難道還要爭執不休,再挑起事端嗎?
他一揮手,道:「請侍郎大人繼續主持!」
孟扶搖款款轉身,從容從抖抖索索的侍郎大人手中接過金寶,對御座行禮,禮成。
她盈盈站起那一刻,滿殿大臣都籲出一口長氣,險些淚奔。
這個皇后,封得忒不容易咧……
戰北野卻只深深注視她的背影……什麼時候可以讓她為自己佩鳳冠著鳳袍?
大瀚皇帝將目光轉向青冥長天,也無聲的籲一口長氣。
路漫漫其修遠兮……美人如花隔雲端!
※※※
有了那麼一個「蒙恩往事」做鋪墊,當午時在欽聖宮前殿開宴,各國來賓就位,皇后換了輕鬆些的常服,和皇帝雙雙出席宴會時,戰北野敬起酒來,就十分的順理成章了。
他在帝后向他姍姍走來時,含笑端起金樽,卻並不像別人一樣,祝些什麼百年好合贊些什麼一對璧人,只道:「先前驚擾皇后,十分抱歉,還沒向皇后謝過多年前救命之恩,請軒轅帝君容我先單獨敬皇后一杯,既為致歉,也為報恩。」
軒轅旻笑吟吟的微微一讓,十分大度的道:「這是應該的,您請。」擎著酒杯去和隔壁的上淵忠勇公燕烈說話。
孟扶搖微笑著對戰北野舉起酒杯,寬大的袍袖遮住了她的臉,惡狠狠道:「戰北野你真過分——」
戰北野卻道:「好容易找到你!」
孟扶搖怔一怔,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戰北野竟然憔悴許多,眼底青黑眼中全是血絲,連顴骨都有些凸起,眼神中全是疲憊。
她回頭想想,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雖說氣他霸道走得匆忙,但好歹應該留個信再走的。
有些事陰錯陽差,平白害他受苦,看他今日當街設計攔轎;不顧自身安危,以一國帝君之尊獨闖他國皇宮,冒險將他國文武玩弄股掌之上,大抵是實在擔憂焦心她太過,一心想得到她下落罷了,其實他就是不搞今天這一出,看看他那憔悴模樣,孟扶搖也大抵不會計較了。
她嘆了口氣,對他舉舉杯,兩人端著杯,言笑宴宴似在「敘舊」,其實都說的是不相干的事。
戰北野問她:「看見小七了沒?我命他來找你。」
孟扶搖一怔,道:「沒有,他一個人來的?」
戰北野濃眉皺起,道:「犯錯的人,自然要承擔責任。」他將當初小七的心思說了,孟扶搖聽完皺皺眉,埋怨:「他還是個孩子,何至於這樣對他?真要出個好歹怎麼辦?唉……」
兩人就在金殿之上,舉杯之間,匆匆將情況簡單交流了一下,戰北野聽完不動聲色,只在孟扶搖提到暗魅時微微皺眉。
末了他道:「單為救人,何至於要做這假皇后?何至於……唉……」他話說到一半看見孟大王那神色,無可奈何生生勒住,轉了話題道:「你想幫軒轅旻扳倒軒轅晟,只怕將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對宗越未必有好處。」
「何至如此?」孟扶搖冷笑,「你且看著吧。」
兩人金樽鏗然一碰,各自讓開,孟扶搖繼續去敬酒,敬到燕烈時,她微笑,道:「上淵燕家,名聞天下,尤以燕家小侯爺,弱冠之齡便掌玄元一宗,本宮僻處軒轅北地,也聞名久矣。」
燕烈眼底閃過一抹黯色,微微躬身,道:「賤名竟入皇后清聽,不勝惶恐。」他舉杯飲酒,將酒飲得飛快,不像是在飲酒,倒像是在喝著什麼苦釀。
孟扶搖瞟他一眼,若有所思,她最近忙碌,好久沒有燕驚塵的消息,不知道被她殺了老婆又宰了師傅的燕小侯爺,如今怎樣了,不過看今日這一番試探,不怎麼樣?
下一桌是璇璣來客,居然是真武舊人,璇璣那位敗於雲痕劍下的成安郡王華彥,他身側坐著他的妻子,璇璣八公主鳳玉初。
孟扶搖是一看見璇璣公主就想當頭給一腦袋,好在那位八公主倒還正常——和佛蓮比起來,誰都算是正常。
她身份比夫君高,當先盈盈站起,向軒轅旻孟扶搖敬酒,又致歉:「敝國國主染恙,不能親至,托我向陛下娘娘道喜。」
鳳老頭子生病了麼?被佛蓮之死傷心的?哎呀一堆兒子女兒、個個都有權繼承皇位的璇璣,一旦皇權更替,寶貝們豈不要為那位子打破了頭?嘖嘖……這個關鍵時刻,這位公主被派出來外交——出局了吧?
孟扶搖微笑,喝乾,「同喜,同喜。」
敬完酒各國獻禮,大多是些金銀珠寶之類,份量足體積大,誠意有心思少,最無恥的是第一大國大瀚,直接搬了座金佛來,大則大矣,做工糙得很,也不知道大瀚皇帝是在哪家家庭作坊裡做的,孟扶搖瞟一眼板著臉喝酒,渾身散發生人勿近氣質的戰北野,心想他能送禮就不錯了,瞧小臉上那鬱卒樣。
最後卻有一份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來自無極。
軒轅和無極邦交不甚好,軒轅皇帝立後,無極不遣使道賀很正常,甚至軒轅也沒有邀請,所以這份托上淵帶出的禮物,便吸引了所有人玩味的眼光。
重重包裹的淺紫錦盒,在夜明珠的光線下光澤瑩潤流轉,孟扶搖一看那盒子顏色,心便不由自主跳了跳。
盒子一層層打開,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親手開盒的燕烈黑了臉……無極來使請託,自邊境取禮物時,怎麼沒說包了這麼多層?
孟扶搖卻想起當初在姚城,華爾茲之夜無極生日元寶獻禮,那盒子也是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
她微微的笑起來,為某些或許是巧合或許是故意的心意。
笑完之後又苦了臉,隔著袖子捏了捏元寶那死孩子——她記得無極說過有段日子他得不到她的消息,但是現在看樣子居然得到了?用什麼方式?死耗子幹的吧?
耗子蹲在她袖子裡眼珠亂轉,心道我容易麼我容易麼?天知道克服愛情的利我性排他性克服天機神鼠類的自私獨佔欲向主子傳信我經歷了多麼艱難的內心掙扎啊啊啊啊;天知道隔這麼遠往信號未覆蓋之貧瘠山區傳大容量郵件有多麼容易掉線啊啊啊啊……
盒子終於在大家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時終於打開,只剩下一個小小的淺紫色錦囊,錦囊織工精美,在珠光下閃爍粼粼銀光,打開錦囊,卻什麼都沒有。
眾人:「……」
軒轅旻含笑道:「無極國昭詡太子聽聞天資卓絕,行事與他人迥異,如今看來,果然迥異,迥異……」
眾人呵呵笑:「迥異……迥異……」
孟扶搖翻翻白眼,她不喜歡軒轅旻的暗諷語氣!
本來只想她一人看懂就行,反正長孫無極根本不打算給別人看懂,但是現在,她不樂意!
盒子將被收走,孟扶搖突然伸手,拈起那錦囊,一抽囊口絲帶,再將錦囊一翻。
她手中錦囊突然成了一方錦帕。
那錦帕紋理疏朗,疏到可以看清橫絲和豎絲,卻又絲毫不損圖案精美,反而因那疏朗而多出幾分朦朧和層次感,那圖案扒在近前不一定看得清楚,孟扶搖將之遠遠拿在手心,一展。
眾人「哦——」的一聲。
竟是一對皇族打扮男女,於宮闕之巔憑欄觀海之圖。
圖中海天一色,雲霞爛漫,霞光下金宮玉闕飛簷斗栱如在雲端,其間煙氣繚繞樓閣亭台之上,有男子優雅女子尊貴,含笑依偎儷影雙雙,比肩遙遙望向海天相接之處,男子伸手指向天際,而女子微仰小巧下頜,含情凝視。
只是一指,一側首,此間旖旎,便無聲於圖上。
眾人心中一瞬間都閃過一個詞:神仙眷侶。
除此之外好似再無言語可以形容。
怔了一會,燕烈首先回神,笑道:「神仙眷侶,用來比擬軒轅帝后,真是再合適不過。」
眾人醒悟,連連稱是,卻也有反應快的,疑疑惑惑的想,那男女面貌未織出來,看身形打扮倒是有些像的,只是軒轅是內陸國家,四境無海,圖中這海,哪裡來的?
孟扶搖卻看著手中錦帕的材質。
這是無極銀錦中的一個分支,極少見的珍貴品種,當初大殿罵倒佛蓮之後,長孫無極和她提過。
「千絲錦」。
經緯分明,歷歷千絲。
千絲,千思。
橫也是思,豎也是思。
孟扶搖輕輕捏著掌心看似疏朗實則滑潤的千絲錦,眼神裡流過比神仙眷侶圖更為朦朧流轉的笑意……長孫無極啊長孫無極,在人家婚禮上祝自己和人家老婆神仙眷侶,還讓人家感謝你,也只有你幹得出來。
卻不知怎的,因為軒轅危機重重撲朔迷離局勢而一直沉甸甸的心,慢慢的晴朗起來……
將禮物一一收起,孟扶搖安心含笑陪著軒轅旻,自大殿繞行敬酒,燈光盈盈,絲竹繚繞,莊嚴華貴的皇家韶樂在九龍飛鳳的華麗穹頂之上升騰,滿座珠圍翠繞,玉帶金冠,神仙璧人一般的帝后冉冉而行,行走間香風彩輝,雲蒸霞蔚。
到了夜間,御花園水亭之上放起煙花,十二簇團團富貴金花升起於黛青色的夜空,再千絲柔曼的綻開,盛放出深紫金紅翠綠寶藍明黃鴉青諸般豔麗色彩,那些繡球牡丹芍藥臘梅幽蘭迎春菊桃杏李,擠擠簇簇於長天之上怒放,再倒映進玉帶湖上水色流光,千波粼粼七彩流溢,人影花影亂如潮。
那一場煙花夜深方散,水亭寶座之上的帝后,含笑倚欄同觀,煙花明輝千里,斑斕色彩耀亮亭上盛裝女子仰起的嬌俏下頜,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般變幻色彩極盡鮮妍,卻不抵她眼底無盡流轉的神光。
她看著煙花,眼神卻透過那煙花,望向更遠的方向。
而在水亭之側,黑色錦袍男子負手立於一隅,拒絕參與這盛世令人驚喜的燦爛,只遙遙如磐石而立,深深注視著那個纖細的背影。
在水亭更遠之處,皇宮某地,女裝打扮的男子亦在默默仰首,琉璃般的眼神裡,心事濤生雲滅,變幻萬千。
昭寧十二年冬,最後的一場煙花銷燼,極致繁華。
※※※
十里風流煙花繁華之外,人市上小七還在苦苦等著趙公公。
他等了整整一天,沒吃飯沒喝水,有人看不過去,勸他:「今天封后大典,趙公公一定忙得很過不來,你且回去明日再來。」
小七點頭,繼續等,他能回哪兒去呢?
到了晚間,倒是等來了一個宮中人,卻不是趙公公,御膳房需要苦役太監,御膳房李公公來招人。
招苦役太監和招外殿做工的雜役不同,那是要去勢的,工人們大多不肯,李公公苦著臉,心道這個雜役需要一把死力氣,尋常太監做不成,如今這些壯漢子又招不著,真是為難。
無意中看見蹲在牆角裡一臉茫然的小七,看他年紀雖輕卻一身好筋骨,不禁眼前一亮,上去問:「咱家要雜役,你去不去?」
小七眼睛裡立即放了光——雜役,上次趙公公也說要他做雜役,他怕是做太監,後來特意問過說不是太監,在宮中做工,既然不是太監,當然要去。
他流浪久了,也懂了點人事詭詐,還小心的確認了下:「雜役?」
「雜役,勞力活咧。」李公公答。
「我去!」
「好咧。」李公公眉開眼笑,「咱家還有事要辦,給你個單子,過兩天你去宮門外鐵家胡同的宮人司找咱家,咱家姓李。」
小七點頭,揣了單子大步走開,心中思索著,今晚該睡哪裡呢?護國寺那裡有座橋挺擋風的,就那裡吧。
他沒有銀子——做了三天白工沒拿銀子就跑了,再說他都忘記了銀子長啥樣了。
小七的步伐重重敲在長街之上,為今晚有個地方可以遮風擋雨而歡喜,為明日可以進宮找到孟扶搖抽打他而歡喜。
她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找陛下了。
護國寺不遠處便是驛宮,從長街的這頭到那頭,一個交錯點。
長街寂寂,青黑色路面被遠處燈光照得如同深淵的水面,路兩邊白日的花景,拚死熱鬧了一陣,終抵不住這冬日一整天的冷風,俱都萎謝,微捲了黃邊的深紅金黃花瓣,從枝頭旋旋轉轉飄下,在寒風中瑟瑟可憐,踩在行人腳底,便有了幾分繁華謝盡的蒼涼。
戰北野正從宮中回來。
他馬蹄踩著落花,卻未曾沾著那綺麗未散的香氣,頗有些悶悶不樂,黑風騎跟在他身後,大氣不敢出。
無論如何,陛下今日心緒一定不好,所謂的坦然所謂的不在意都是為了不影響孟王的計畫,沒有哪個男子眼見自己心愛的女人站在別的男人身側,以別人的妻子名義接受恭賀會無動於衷,哪怕那是假的。
他耍了軒轅朝廷一把,可是內心裡,他又何嘗不希望那句話有另外一個回答呢?
黑風騎默默無語,想著小七統領被驅逐,紀羽統領斷臂遠走長瀚,黑風騎中陛下的左膀右臂都因為瀚王而離開……陛下,太寂寞了……
戰北野只是沉默著,漫不經心仰首揮鞭。
一個低頭匆匆走路的身影突然擦過他的馬,衣衫襤褸,滿面塵灰。
戰北野的鞭子僵了僵——這影子看起來有點像小七呢。
然而轉瞬他便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小七這輩子就沒低過頭,這個桀驁的孩子,從來不肯彎下自己的頭顱,他還曾經取笑他脖子是金剛做的,寧折,不彎。
那衣衫襤褸的人匆匆低頭過去,在擦身而過時,側頭蹭了蹭肩膀。
戰北野如被雷擊!
有個人,因為身世淒涼,由狼養大,有些鏤刻在生命中的野獸類的習慣即使歷經人世依舊無法更改——他脖子癢的時候會忘記自己有手,而是動物般用腦袋去蹭。
小七!
戰北野一伸手,抓住了那少年的肩膀。
正在沉思的小七不防他一抓,霍然回首就要發怒,一轉眼看見戰北野,嗷的一聲就撲了過來。
他撲得那麼兇猛,像是要將戰北野從馬上撞下來,戰北野晃了晃,定住身形,彎身攬住他,想要下馬,小七卻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埋著頭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戰北野覺得褲腳那裡,小七靠著的地方,微微濕了。
那濕潤感越來越明顯,浸透了夾袍,直入體膚。
最後流進他心底。
戰北野低頭,看著那沉默的,扒著他腿的,努力壓抑仍然看得出肩膀微微聳動的孩子,看見他滿頭灰土,穿著兩個多月前已經不符合如今節氣的破爛衣衫,手上有因為做不慣勞作拿工具姿勢不對,磨出的血痕和老繭。
看見他什麼都在改變,唯獨背上,仍舊死死背著那個鞭子,甚至連位置,都沒動過。
兩個多月……這個歷經拋棄、生命裡只有他和黑風騎、卻被他再次無情驅逐的孩子,他渡過了怎樣的恓惶苦難歲月?
黑風騎沉默著,一個個水光隱隱的扭轉臉去。
戰北野仰起頭。
冬日蒼白的月光,照亮大瀚帝王堅剛英悍,從不為風雨摧折的眉目。
久久,眉目之間,緩緩流下蜿蜒的水滴,那水滴在微微憔悴的容顏上匯聚成溝渠,再悠悠滴落,滴入那無聲嗚咽的孩子凌亂的發間。
至痛,無言。
※※※
這一晚,異國枯葉飄零的長街之上,相擁而泣的人們久久佇立,直到冷風將那衣衫單薄的孩子吹得一顫。
戰北野立即脫下自己的大氅給小七披上,問他:「你現在住在哪裡?」
小七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戰北野立即明白了,更加自責的嘆息一聲,道:「跟我回驛館。」
小七卻搖了搖頭,摸了摸袖子中李公公給的單子——他的事情還沒完成,他還要進宮去呢。
戰北野瞥見他動作,問:「你袖子裡什麼東西?」
小七道:「陛下,那是我在攝政王府認識的一位大叔,是個好人,我今天幫他典當了,得把他的銀子和當票送給他去,等我和那位大叔告別後,我再來。」
這段謊他撒得流利——前幾天王府裡有個想出門溜號的小工,用的就是這詞,他記住了。
戰北野從沒想過這孩子流浪兩月脫胎換骨撒謊也會了,點點頭道:「記得過來。」又命侍衛讓出馬,給了他銀子才放他走。
他帶著黑風騎離開,走出幾步回頭看小七,那孩子捧著銀子孤零零站在長街上,仰著頭緊緊盯著他背影,月光將他影子拉得深長,鍍在青黑色的地面上。
戰北野鼻子一酸,掉轉頭時心想,這孩子吃苦了,等他回來,好好補償他……
他在驛館裡等小七,卻沒等到他回來,連紀羽安排著跟隨小七的密探,也因為一時鬆懈,將他跟丟了。
命運在每個轉角,都自有安排。
※※※
第二日,當小七揣著單子,茫然不知可怕前景在等著自己,走向宮人司的時候,軒轅新後「宇文紫」,迎來了她入宮以後的第一個重要事件。
新後初立,各宮請安。
孟扶搖心情煩躁,決定要讓軒轅家的女人們速戰速決,她磨刀霍霍,準備殺雞。
軒轅旻以為她要殺雞給猴看,先給後宮一個下馬威,孟扶搖吸著氣,笑出白森森的牙齒:「不存在殺雞給猴看,如果不乖,那麼沒有誰好命做猴子。」
她一字字,森然道:
「都是雞!」